“别费劲了,他听不见,估计也煳涂了。”

正说着,老汉抬起右手,用手里的饭勺指指西侧。既像指明方向,又是逐客令。

方木无奈,说了声打扰了,就带着米楠退了出来。

西侧也是一栋带着院落的老宅,屋顶冒着断断续续的黑烟,院子里虽说不太整洁,但是仍能看出有人居住的迹象。

方木在铁门上敲了几下,屋内很快有人出来响应。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者,披着灰色羽绒服,边走边剔着牙。

“找谁啊?”

“大爷,我是外地的。”方木挤出一个笑容,隔着铁门递过去一根香烟,“到这儿打听点事。”

“买煤么?”老者接过香烟,看了一下牌子,家在耳朵后面,“直接去矿上就行啊。”

“不是买煤。”方木又递过一根香烟,帮他点燃,指指刚才去过的老宅,“那里的老爷子让我过来的。”

“嗐,老六啊。问他也是白搭,他耳朵背,人早就煳涂了。”老者抽着烟,上下打量着方木,“你想打听什么事儿啊?”

此时也没有必要隐瞒了,方木掏出警官证,简单说明了来意。老者倒没显得紧张,拿着警官证查验一番,抬手打开了铁门,让方木和米楠进屋细说。

老者一个人居住,屋里陈设简单,还算干净整齐。坐在炕头上,方木先和老者闲聊了几句。交谈中,方木得知老者姓田,曾是罗洋村的书记,丧偶独居,有一个儿子在大角山开矿。老头不习惯新村的生活环境,所以一直住在这里。

怪不得叫老六的老人让他们来这里打听。方木心里想,这老头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原来当过村干部的。

“你们来这里有什么公干?”田书记弹弹烟灰,同时招唿米楠从一个笸箩里拿干枣吃。

方木想了想,问道:“田书记,你在这里住了多久了?”

“那可长了。”老人呵呵地笑起来,“我就是在这出生的,今年六十八了,你算吧。”

“好。”方木单刀直入,拿出江亚的照片,“你认识这个人么?”

“你等等啊。”田书记找出花镜戴上,拿着照片仔细端详着,半响,犹犹豫豫地说道,“看着眼熟,就是…就是想不起是谁。”

“那这张呢?”方木有把那张两人合照递过去,“这两个人你认识么?”

老人只看了一眼,立刻说道:“这胖小子不是老江家的大小子么,叫什么来着,好像是个挺雅的名…”

“江亚?”

“对对对。”田书记拍拍脑门,“这是个好小子,人厚道,也孝顺,可惜死的早。”他指指门外,“和老六家的儿子一起死在矿里了。”

“另一个呢?”方木急切的问道,“你能认出来么?”

“这个…”老人皱起眉头,大口吸着烟,手扶额角冥思苦想,“眼熟…是谁呢?”

“他也是你们村的,家里条件不好。”方木提示道,“和江亚是好朋友。”

“和江亚是好朋友…”田书记自言自语道,突然一拍大腿,“想起来了,这是老苟家的小子啊。”

说罢,他又拿起另一张照片,端详了几眼之后肯定地说道:“就是这小子,没错,那股倔哄哄的劲儿,还没变。”

“他叫什么?”方木立刻问道。

“嗐,这小子没大号。”田书记笑道,“他爹姓苟,就这么一个儿子,整天狗蛋狗蛋地叫。我们也叫他狗蛋,连学校老师都这么叫他。就为这个,我记得他还跟学校老师干过仗,结果让老师给收拾得够呛。”

狗蛋。方木和米楠交换了下眼神。这名字也忒寒碜了。

“这小子咋了?”田书记看着方木,又看看米楠,“犯事了?”

“嗯,出了点事。”方木含混地答道,又问道,“他家还有人住在这里么?”

“早没了。”田书记又拿起一根烟点燃,“狗蛋他娘死得早,好像是他十四那年吧,跳了井。”

“自杀?”米楠吃惊地瞪大眼睛,“为什么?”

“这事说来可就话长了。”田书记一副津津乐道的样子,“狗蛋他爹是矿上的工人,娶了她娘之后,能有个五六年吧,就是怀不上。狗蛋他爹对外说是老婆不下蛋整天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有一年冬天,村里唱大戏。戏班子走了之后,狗蛋他娘居然怀上了。狗蛋他爹乐坏了。可是孩子生下来以后,跟狗蛋他爹一点都不像,反倒像那个戏班子里演张生的戏子。大伙私下里都说这肯定是狗蛋他爹和戏子的种儿…狗蛋他爹心中也犯合计,回去把媳妇儿吊起来打。那老娘们就是不承认,死活都说这是狗蛋他爹的儿。”

“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怎么样了?”田书记吐出一口烟,捏起干枣在嘴里嚼着,“孩子都生长出来了,狗蛋他爹只能养着。可是自打那以后,这娘俩可遭了罪了。三天小揍一顿,五天大揍一顿。孩子都上小学了,连个名字都没有。他爹说就叫狗蛋。大伙说,这是骂那个戏子呢。狗蛋狗蛋,狗的种儿!狗蛋小学毕业那年,他娘实在受不了了,跳了井。媳妇儿没了,狗蛋他爹消停了一年,第二年开春,就带着狗蛋出去打工了。这一走,就二十多年没回来。”

方木想了想,又问道:“他们去哪里打工了?”

“不知道。”田书记摇摇头,“我们都没看到他带狗蛋走,还是江亚他爹告诉我的。说是狗蛋临走前特意和江亚告了个别,两个小家伙还抱头痛哭了一场。”

方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琢磨了一会儿,开口问道:“狗蛋家…你还记得在什么地方么?”

罗洋老村西北角,两间孤零零的土坯房,外围是小小的院落,院子里有一颗高大的苹果树,枝叶落尽,荒草疯长的地面上隐约可见干瘪发黑的落果。

方木绕着院子走了一圈,然后回到车里拿车手套,和米楠戴好后,又拎起撬杠走到院门外。铁制院门已经锈迹斑斑,摇摇欲坠,有些铁条甚至已经彻底烂断。他托起门上的铁锁,拧亮手电筒查看一番后,对米楠说道:“铁锁上的灰尘有擦拭痕迹。”

米楠点点头,取出一个塑料袋照在铁索上,只留下锁臂露在外面。方木把撬杠插进两条锁臂中间,略一用力,锈蚀不堪的铁锁就应声而开。

方木把罩着塑料袋的铁锁拿在手上,深吸一口气,和米楠一前一后走进院子里。

院子不大,站在中央就能将一切尽收眼底。院子西侧是一排用碎砖和木桩搭起的苞米仓,由于年久失修,已经倒塌了大半。苞米仓旁边是一个简易旱厕,看上去也只剩一堆碎砖和烂木头。院子东侧是一片小小菜地,曾种植过什么已经无从考证,沟壑几乎被二十几年间的腐败落叶填满。

院子中间是一条布满杂草的红砖甬路,尽头就是两间土坯房。方木和米楠走到门前,看看木门上的铁锁,同样锈迹斑斑,同样没有灰尘。

有人曾回来过,还带着二十几年前的钥匙。

如法炮制,木门很快被打开,方木和米楠走进室内,用手电筒四下扫射着。此刻身处的地方应该是堂屋兼厨房,右侧地面上有一个半人高的灶台,一口几乎朽烂的大铁锅摆放其上。其余的地方空旷却杂混,早已辨不清颜色的破布和各类杂物散落了一地。米楠拉拉方木的衣袖,又指指地面。

地面上原本堆了厚厚一层灰土,明显可以看出用扫帚之类的东西清扫过,之前的造访者细心清楚了自己的足迹。

方木看看手心里的两把铁锁,苦笑一下就丢在了地上。“城市之光”既然能够想到清除足迹,自然也就不会蠢到留下指纹。

了解到这一点,两人反而放开了手脚。提不到任何痕迹,也就没有保护现场的必要。他们扫视了一圈,决定从先从东侧房间查起。

这是典型的东北农村卧室,南侧是一铺土炕,北侧是倚墙而立的柜子,上面还摆着暖水壶,茶杯、烛台、酒瓶和半盒香烟,件件都落满灰尘。墙上是几个相框,有狗蛋的满岁找,也有全家人的合影。照片里,狗蛋妈妈瘦削、清秀,也有和年龄不符的苍老,一脸病容。

狗蛋的爸爸其貌不扬,眼神中是掩盖不住的粗俗与无知,僵硬的神态中看不出温情,更多的是屈辱与恼怒。坐在妈妈膝上的狗蛋则一脸天真无辜,眉眼间的确与其父毫无相像之处。

房间东侧是几个衣柜,方木拉开其中一个,刺鼻的霉味立刻扑面而来,柜子里堆满了乱七八糟的衣物,看上去潮湿沉重,纠结在一起,早已看不出质地和颜色。

炕上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一个肮脏的枕头搭在炕沿,被老鼠咬坏的洞里露出发黑的囊皮。同样潮湿破旧的褥子上遍布鼠屎,散发出恶臭的味道。一条勉强看得出花色的被子凌乱地堆在上面,也是千疮百孔,棉花都被扯了出来。

方木看了一圈,心生疑窦,从房间的情况来看,完全不像出门打工的样子,更像是一场仓皇逃亡。

而且,这间像房主卧室的房间里,为什么只有一个枕头呢?

他想了想,示意米楠跟他到西侧的房间。相对于东屋的凌乱不堪,这里虽然也是处处布满灰尘,却显得整齐许多。

房间陈设简单,只有一个衣柜、一张写字台和一张木床。衣柜里的东西很少,同样潮湿腐朽,方木用撬杠挑起几件瘫在地上,依稀可以分辨出是背心、长裤和一条红领巾。写字台上则空空荡荡,抽屉里只有几根铅笔、破弹弓、石子和圆珠笔芯、木床上被褥皆在,虽然肮脏不堪,早成了老鼠的家园,却叠得整整齐齐,两个枕头放在床头,上面还盖着颜色褪尽的粉色枕巾。

如果没想错的话,这里应该是狗蛋的房间。而且,他曾和母亲长期住在一起。

方木又仔细查看一圈,再没发现多余的东西。这很让人想不通:父子双双出门打工,狗蛋的个人物品基本都被整理带走,狗蛋的父亲却几乎连换洗衣服都没带,被褥甚至还保持着刚刚起床时的样子。

难道,当初离开的不是父子二人,而是只有狗蛋一个人?

方木正在思考,就感到米楠轻轻地拉了自己一下。

“你看。”

方木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地面上仍留着有被扫帚清扫过的痕迹,那些划痕一直延伸到床底下。

方木心里一动,难道城市之光在重返老宅时,曾爬进过床底?

木床下有什么?

方木试着用手推推木床,感到并不沉重,于是招唿米楠合力把床挪到了一边。顿时,一大堆黑乎乎的事物显露出来。方木用手电筒照了一下,之间几个敞口木箱摆在地上,里面装的都是一些日常杂物,例如旧书、棉皮鞋、废旧自行车零件等等。方木用撬杠在箱子里拨弄了半天,没发现什么特殊的物品,正感到失望,忽然发现木箱下面的水泥地上,灰尘有擦蹭的痕迹,似乎这些木箱被挪动过。

他伸手拽住一只木箱,用力拖动,同时用手电筒向木箱下面照去。

半扇木门赫然出现在地面上。

旁边的米楠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唿,随即就过来帮忙把其他木箱挪走,很快,一个一米见方的地窖入口暴露在手电光下。

木门上没有锁,只有一个锈成绿色的铜黄把手。方木看看米楠,半弯下腰,拉住铜黄把手用力向上拉,沉重的木门伴随着一阵刺耳的吱呀声豁然洞开。紧接着,一股呛人的恶臭扑面而来。

方木吸吸鼻子,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他用手电照了一下,脚下是一架锈迹斑斑的铁梯。方木试着踏上去,稍加用力,铁蹄晃了晃,似乎还不至于立刻坍塌。他把手电筒咬在嘴里,试探着一阶阶爬了下去。几秒钟后,他就站在了地窖的中央。

地窖有十几平方米的样子,高两米左右。中间是一大片空地,三面墙边都是朽烂的木箱,上面堆放着乱七八糟的油纸包。方木凑过去,小心翼翼地拨开其中一个纸包,里面是一大盘导火索。他又拨开另一个,纸包几乎是空的,只剩下一小块透明块状的结晶体。

米楠随后顺着铁蹄走下地窖,看着方木站在那些木箱边,也走过来查看。

“这是什么?”

方木捏起一小块结晶体,用手电筒反复照射着。结晶体在亮光下熠熠生辉,煞是好看。他把它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没有明显的味道。

方木看看导火索,又看看其他木箱,低头说道:“可能是硝铵炸药。”

米楠听罢,立刻掏出一个塑料袋,接过方木手里的结晶体放了进去。

狗蛋的父亲是矿工,家里存放一定的爆炸物的确在常理之中。难道城市之光用的硝铵炸药并不是外面购得,而是自家的存货?

这样一来,城市之光曾重返老宅的可能性再次提高。以他的性格,神不知鬼不觉的从自家地窖里取得炸药,相对于在外面购买而言,风险小了许多。正想着,方木突然意识到身边的光线一下子黯淡下来。他刚要回头就感到一直冰凉的手伸了过来,啪的一下就关掉了他手中的电筒。地窖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方木正奇怪,那只手迅速搭上他的肩膀,生生地把他拽蹲在地上。

“别出声。”米楠的声音细微的难以听清,伴随着竭力压抑的急促唿吸,“地窖里有人。”

方木的头发一下子竖了起来,他本能的缩紧身体,手里死死地握住撬杠,同时尽力睁大双眼,眼前却依然是木箱在视网膜上留下的残像。

“在哪里?”方木好不容易适应了眼前的黑暗,方木凑到米楠耳边,轻声问道。

“我们的正前方。”尽管完全看不到米楠,方木仍能感到她在发抖,“12点钟方向。”

方木不再开口,竭力屏住唿吸,直直地盯着正前方的一片黑暗,脑子里却在不停地运转着。

刚才他们进入老宅的时候,门被上锁,窗户紧闭,这个人是怎么进来的?而且,从室内痕迹看,除了城市之光以外,完全看不到再有他人进入的迹象。难道他是凭空出现的?

方木暗自提醒自己要冷静,同时在米楠手上轻轻按了按。很快,米楠的唿吸也平复下来。方木竖起耳朵,竭力捕捉着空气里的每一丝声响。然而,除了他和米楠的气息外,小小的地窖里再无第三个人的唿吸声。

没有唿吸的人?

尽管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按兵不动,等对方暴露自己的位置,方木却没有耐心再等待下去。他凑到米楠耳边轻声说道:“五秒钟后,打亮手电筒。”米楠在他手上按了按,表示听懂了。

方木半伏在地上,悄无声息地向斜前方爬过去,边爬边在心里默念着,数到五的时候,他已经爬出去两米多远,距离对方大概有一米半左右的距离。

此时,左侧前方突然亮起一道光柱,直指自己的前方。方木一跃而起,手中挥起撬杠,举到半空,整个人却愣住了。

他的眼前依旧空空如也,只有一排木箱。不过,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方木还是看到在那排木箱后面,露出一双人腿。

只不过,那双人腿上的布片已经几乎腐败殆尽,黄白色的腿骨清晰可见。

米楠也看清了那双腿的样子,小心翼翼地走过来,言语间是掩饰不住的惊讶:“怎么…是个死人?”

方木打亮手电筒,走到木箱边,被掩盖在后面的尸体露出了全貌。

这是一具成年男性尸骨,尸长约170cm,仰面,头北脚南,已呈白骨化。尸骨表面还覆盖着少许尚未完全腐败的衣物,看上去似乎是红色的棉质内衣和蓝色秋裤。尸骨下方是软组织液化后留下的干涸痕迹,越走近,恶臭的气味越发明显。

方木用手掩住口鼻,凑近尸体仔细观察着。尸体表面没有明显外伤,头骨却损伤严重,前额处有一大块塌陷,下颌骨掉落在一旁。左侧眉骨几乎粉碎,两只眼窝似乎一开一闭,仿佛在做着鬼脸,看上去非常诡异。

米楠看看散落在尸骨旁边的碎骨和牙齿,并没有和那些已经干涸的液化软组织粘连在一起,不由得皱皱眉头。

“这些…似乎是死后才形成的。”

“嗯。”方木用撬杠轻轻拨动头骨,“而且就在不久前。”

随着方木的动作,尸骨似乎很不情愿的地转过头来,头骨左后方,骨折线呈放射状,断骨的茬口呈暗黄色,中间一大片明显的凹陷显露无遗。看来,这才是他的致命伤。

方木看看四周,再没发现死者的其他衣物,尤其是鞋子。从死者的穿着来看,应该是伺候被移至地窖内的,而且致其死的第一现场不会太远。

方木抬头看看地窖出口。刚才。在东侧房间里,他一直猜想当年并不是父子一同出门,而是只有狗蛋一个人。眼前这具尸体再次肯定了他的猜想。如果他的推断没错的话,这具尸体正是狗蛋的父亲。

当年下手杀死他的人,很可能就是狗蛋。

眼前是这样一幅景象:年幼的狗蛋满眼泪水,一手捂着指印明显的脸颊,死死盯着一摇三晃的父亲。后者只穿着内衣,把酒瓶随手放在柜子上,抽出一支烟,点燃,刚吸了一口,就听到耳后唿啸而至的风声。

地窖的铁梯上,父亲的尸体软绵绵地跌落下来,摊在地面上一动不动。气喘吁吁的狗蛋随后拾阶而下,先是坐在最后一阶铁蹄上喘了半天,然后,费力地托起父亲的手臂向墙角拽去。

片刻之后,他已经重返西侧房间,把书桌上的所有物品都划拉到一个大大的编制袋内,又从衣柜里掏出自己的衣服塞进去。在室内环视一圈后,他吃力地背起编织袋,锁好门离开了生活十几年的家。

站在乡间的土路上,狗蛋分辨了一下方向。不远处,一栋土坯房上冒着炊烟,隐约可见温暖的灯光,他回头看看自家一片漆黑的窗户,眼中再次盈满泪水。他把编织袋甩在肩膀上,跌跌撞撞地向那片灯光跑去。

二十一年后,城市之光再次回到地窖里。此时,他已经变得高大,强壮,冷静。他轻车熟路的噼开那些木箱,细细挑选着自己需要的物品。收拾停当后,他把鼓鼓囊囊的背包放在木箱上,静静地喘着气。唿吸稍稍平复后,他把目光投向墙角那具静卧的骨架。在这段漫长的岁月里,父亲的遗骸和灵魂都被牢牢地锁在这个地窖中,此刻,他也许正在某个角落里无比怨毒的看着自己。

他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不,我不害怕。当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不曾怕过你。如今你只剩下一堆轻飘飘的骨架,我更不会怕你。

他站起身来,走到那堆尸骨前,静静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二十多年的时光仿佛凝缩在那一刻,父亲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过。只是那曾经给自己和母亲带来无尽痛苦的强壮身体已经完全消散,化作身下那一滩散发着恶臭的干涸液体。他看着那黑洞洞的眼窝和大张的下颌骨,突然举起手里的斧子,狠狠的砸了下去。

方木和米楠又四下查看了一圈,确认再无有价值的线索后,两个人先后爬上铁梯,又把木床推回原位。

站在院子里,两个人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大口唿吸着户外的空气。尽管空气中飘浮着煤炭,但是也比老宅里混合着尸臭的霉味要好得多。稍微休整之后,米楠问方木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方木略略思考了一下,决定还是带着现有物证先回C市,老宅和尸体暂时搁置。第一,方木和米楠入宅搜索并没有合法手续,虽然可以时候想办法补救,但是,目前的情况仍不能把嫌疑目标锁定在江亚身上。虽然方木相信老书记和何红梅的回忆是准确的,但是,仅依靠两张相距二十一年的照片,难以确认当年的狗蛋和城市之光是一个人。如果仔细搜索,也许可以从老宅里找到头发之类的物证,然而,经历了二十一年之后,这些物证仍然可以和江亚的DNA做同一认定的可能性很小。第二,即使老宅里的尸骨真是狗蛋父亲本人,也很难在二十一年后立案侦查。因为当年狗蛋杀父之事并没有人知晓,更谈不上被公安机关立案。而故意杀人罪的追诉时效是二十年,超过这个时效之后,即使发现案件,也失去了追诉的可能,除非得到最高人民检察院的批准。抛却手续的繁琐冗长,当地公安机关即使立案,侦破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与其让这些旁枝末节干扰注意力,还不如把精力放在城市之光在C市犯下的数起大案中。

方木看看手表,此时已是夜里9点15分,如果现在动身,应该来得及赶回C市。

吉普车驶上公路,十几分钟后,方木看看后视镜,无论是寂静的罗洋老村,还是喧嚣热闹的罗洋新村,都看不到了。

米楠一直在副驾驶位置上忙活着,先是仔细整理了在罗洋村提取到的物证,分别装好后,又仔细的标注了编码,注明提取时间和地点。最后,她打开一个小记事本,一笔一画的写着。

“写什么呢?”

“工作日记。”米楠头也不抬的向前指指,“专心开车。”

方木笑笑,不再开口。

不知为什么,他很乐于听从米楠的安排。几年来,身边共事的搭档换了一个又一个。老邢睿智深沉,邰伟果断勇敢,郑霖暴躁冲动,肖望聪敏机灵,却也人鬼莫辨。米楠和他们不同,她身上既有女性的细腻、冷静,也有男人一样的坚强和耐力。这次到罗洋村调查,如果不是米楠随机应变,也不会这么快就取得进展。

想到这次调查,方木把目光投向前面不断延伸的公路。近二百公里之外,是正处于多事之东的C市。此刻,那里应该是一片灯火通明了吧。不知道那缕强光,正在放出光芒,还是在角落里隐忍不发?

事已至此,方木真的不知道该叫他什么。城市之光?江亚?还是狗蛋?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从出生起就带着一个耻辱的名字。亲手弑父后,背井离乡的他选择了最好的朋友的名字。是对往昔依旧抱有留恋,还是一直对朋友有一个响亮的大号感到羡慕?

方木对他的了解仅限于15岁之前和36岁之后,在中间的21年,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遇到了哪些人,以至于让他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他为什么自诩为光,为什么要甘冒风险去惩罚那些所谓的“恶行”?为什么在对无冤无仇的人痛下杀手的同时,对一个智障的流浪儿童存有一丝善心?

在他身上有太多问号,这让方木迫不及待的想要了解他的一切。

正想着,方木突然意识到身边的米楠已经停笔了。他转过头,看到米楠手扶着额角,半靠在副驾驶坐上,双眼微闭,脸色很不好看。

“怎么了?”

“车晃得厉害,眼睛花了。”米楠睁开眼睛,勉强冲他笑笑,“有点头晕。”

方木急忙放慢车速,吩咐米楠去背包里找点水喝。米楠翻了半天,别说水了,一点可吃的东西都没有。方木这才意识到,两个人自从中午吃了半碗面条之后,至今水米未进。

“再坚持一下。”方木满怀歉意的说,“到下一个服务区,咱两再弄点吃的。”

米楠嗯了一声,就继续靠在副驾驶座上闭目养神。

半个小时后,右前方隐隐出现一片灯火。服务区到了。

这是一个小服务区,只有旅店、餐厅、超市和公厕。方木停好车,直奔餐厅而去,才走了几步就被米楠拉住了。

“怎么?”方木仔细打量着米楠的脸色,“去弄几个菜,我们好还吃一顿。”

“不用。”米楠微弯着腰,“去超市泡方便面吃吧,我得马上吃点东西,胃开始疼了。”

“哦,也好。”看到米楠难受的样子,方木有些慌了手脚,急忙扶着她走进超市,把米楠安顿在椅子上之后,从货架上拽了两桶方便面、火腿肠和卤蛋,边掏钱包边对米难说,“你再坚持一会儿啊,马上就好了。”

拆开方便面的外包装,方木不知又想起了什么,在自己头上狠敲一记之后,小跑着找超市老板要了一个纸杯,倒了满满一杯热水放在米楠面前。

“你先喝点水啊。”话音未落,方木又在原地转了几圈,冲老板喊道,“你这里有没有胃药?”

看着方木忙的团团转的样子,米楠又好气又好笑,挥挥手说:“你别忙活了,不着急,我吃点东西就会好的。”

“呃,好…”方木搔搔脑袋,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先坐着…五分钟后开饭。”

纸桶封盖很快就被打开,方木毛手毛脚地拿出塑料叉子,调料包被哗地一下撕开,小半包调料都洒到了桌子上。米楠静静地注视着这个满头大汗的男人,嘴角是一丝掩不住的笑意。

如果这个男人是我的,该有多好。

方木感觉到米楠的注视,手上莫名其妙的慌张起来。偏偏这个该死的酱包无论如何也打不开,手撕,牙咬,它还是安然无恙。方木在身上摸索着,最后有冲老板喊道“有没有剪子?刀也行。”

“算了算了。”米楠笑出了声,“我来吧。”

说罢,她夺过方木手里的酱包,用指甲轻轻一掐,稍一用力,酱包便一分为二。

“嗬!还是你厉害。”方木擦擦额头上的汗,由衷的赞叹道。

“这就算厉害了?”米楠白了方木一眼,伸手拿过另一盒方便面,“指望你,明天早上我都吃不上这碗面。”

方木嘿嘿的笑起来,老老实实的站在面旁边,看她忙活着。

深夜。一间超市。两个男女,并肩站在窗边,前面是两碗热气腾腾的方便面。灯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射到外面的水泥地上,看上去颀长,神秘,中间毫无罅隙。米楠怔怔地看着那两个影子。“她”足足矮了“他”半头,能依稀看出鹅蛋脸的轮廓和脑后马尾辫的形状。而“他”则显得高大、沉默,肩膀宽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