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心里却轻松些许。
他很清楚,这句道别将比以往甚至以后任何一次都难。
他还不确定自己已做好所有准备。
怀着一丝庆幸和几分失落迈出厅门,那人的身影却赫然映入眼中。
娉婷正从外走进院子。
倏然对面,林莫然一时无言。
“你要出去吗?”娉婷走近来,带着淡淡的愁色,有点失神地随口道。
“是…”话本来已到嘴边,但看到娉婷这副模样,林莫然不禁问道,“怎么,出什么事了吗?”
娉婷摇了摇头,小声道:“二哥要去英国了…”
子潇的决定林莫然倒是可以理解。
突然发现一直以来最熟悉的自己其实不是真正的自己,那是种什么样的恐惧只有本人才能真切地体会到。
他需要时间来调整心绪,重新认识自己,接受自己。
在另一个还真实留存着他生活痕迹的地方,再合适不过。
“他的家在这里,他会回来的。”林莫然温和而坚定地道。
“是的,”娉婷浅浅微笑,“这里是二哥的家,他一定会回来。”
“但是…”林莫然声音微沉,道,“我要走了。”
娉婷一怔,“去哪?”
林莫然摇头,只道:“我会和天媛姐一起离开南京。”
“你…”娉婷迟疑了一下,秀眉微颦,“你们什么时候会回来?”
林莫然又是轻轻摇头,道:“试着学些中国医术,你一定会是个好大夫。”
轻轻抿住薄唇,让波澜在心里翻涌了须臾,娉婷到底是平平静静问了一句,“什么时候走?”
林莫然依然只是摇头,“世道复杂,好好保护自己。”
所有的问题他都无法回答。
她也就没有再问下去的心。
“Toi aussi.(你也是)”太久没有用中国话去说一个很可能永不相见的“再见”,娉婷此刻空荡荡的大脑中只有寥寥几句最平常不过的法文,“Bonne route...au revoir.(一路平安…再见了。)”
抢先林莫然一步,快步走进楼中。
走进起居室,娉婷埋头只往里走,却被在窗前收拾书稿的子轩叫住。
“这是…”子轩本想问她这是去哪儿了,刚站起身来,整句话还没说完,娉婷已扑进子轩怀里,带着哭腔满是委屈地叫了声“大哥”,便忍不住地顾自在子轩怀中哭起来。
子轩着实被她吓了一跳,后半句话也就变了说法:“这是怎么了?”
不答话,只顾在子轩并不结实的怀抱中哭着。
最后,唯一陪在她身边不曾改变的还是他。
子轩也不多追问,只轻轻抱着她,等她哭够。
他也不需多问,让她如此伤心的原因他完全可以猜到八九分。
但他仍希望她能自己说出来。
说出来,便是释然的开始。
带着眼泪,娉婷伏在子轩怀里只说了四句话。
“他们都要走了…”
“他们什么都不肯说…”
“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可是我才发现我已经爱上他了…”
子轩一句话也没说,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此时,此事,无须告诉她接下来该如何去想,如何去做。
在郁结说出来的一刻,心中必会生出一个解答。
他需要做的,只是给她一个温暖的怀抱。
禅房花木深
禅房。
慧生仍在这里打理着一切,来佛前跪拜的人也还是那些。
一切幽深静寂不改,只是少了那个人。
那个代佛陀与众生说话的人。
“若寂清师父还在,他一定能为我解答的…”
虔诚拜完佛陀,缓缓站起身,思绪从飘渺的西方世界拉回到眼前的现实里,冷香不由得轻轻一叹。
“妹妹有何难以开解的心事?”
身后传来念和温婉沉静的声音。
“念和姐姐。”冷香颔首,浅浅低身向念和行了个礼。
虽都是沈家女婢,冷香到底是低念和一等的,尤其这半年来女婢中接连闹出几次犯上被罚的事,便是见到向来温和大度的念和,冷香也不敢马虎了礼数。
念和带着浅淡的苦涩微微含笑,“寂清师父说过,在佛的眼里,众生都是一样的。既是在佛堂里,妹妹就莫要拘礼了。”
冷香回以淡然一笑,道:“姐姐来佛前求什么?”
念和抬头看佛,顺带着在眉梢扬起一丝清愁,“没什么念想,就为二少爷求个平安。这一走又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匆忙收回自己即将飘远的心绪,念和看向满怀心事的冷香,“你还没说,到底有什么开解不了的心事?”
冷香浅浅一叹,便把与子轩赌约的事原原本本说给念和。
念和听罢,轻蹙眉头,“大少爷的心思我不敢乱猜,但大少爷素来不做无理之事,想必是有深虑的…你自己有何打算?”
冷香轻轻摇头。
未等冷香启齿,忽听到身后门口传来慧生的声音,“管家,夫人要的书札就在经堂里…”
沈谦慌忙扬手止住慧生的话,但已然来不及躲开佛堂里两个人对他投来的目光。
不知道沈谦何时站到门口的,但在沈谦尴尬中夹杂着惊诧的神情中可知,至少关于赌约的事他是听到了。
三人尴尬地对视了须臾,沈谦沉了沉声,对冷香道:“夫人想看看寂清师父读《华严经》的书札,你此前可在大少爷处见过是何模样?”
冷香求助似地看向念和,念和以微微点头回她。
“不曾留意…”冷香微颔首,“不过经堂卷籍浩繁,寻之不易,冷香愿为夫人尽分绵力。”
两人客客气气一前一后地从佛堂默默走进经堂,冷香进门便直奔书架。
面对卷籍,背对沈谦。
“冷香…”沈谦素来谦恭沉稳的声音在经堂静寂的空间里被放大开来,依然听不出任何额外的情绪,“我知你不敢违抗大少爷的命令,但我亦不愿你仅因遵大少爷之命而下嫁于我。此事尚非不容更改,你且考虑清楚,我自会向大少爷禀明前后。”
翻书的手停在一本名字陌生的经书上,冷香愣了一下。
呼吸都随之摒了片刻。
轻轻吐出那口气,冷香垂下手来,“谢管家…大少爷尚有吩咐,恕冷香先行告退。”
转身匆匆一拜,看也没看站在经堂正中的这人,径直走出门去。
一路埋头走回恒静园,进书房见到子轩便跪了下来。
子轩被她跪得莫名其妙,忙搁下了笔,“出什么事了?有话起来慢慢说。”
冷香低头跪着,并没有起来的意思,“请大少爷收回成命。”
子轩又是一怔,“什么?”
冷香带着轻微的哭腔,却坚决地道:“冷香自知无理,但请大少爷收回成命…奴婢不敢高攀沈管家。”
子轩这才明白过来,微微蹙了蹙眉,略一思忖,道:“先起来吧。”
冷香仍是不动。
“冷香,”子轩心里一叹,微沉声道,“你若再不起来,我就当你是在威胁我了。”
这话果然奏效,冷香慌忙站起来,颔首道:“冷香不敢。”
“好了…”子轩淡淡一笑间恢复原本温雅的模样,道,“这里只你我二人,我问你句话,你要如实答我。”
“是。”
“你可对沈谦有意?”
冷香一惊,“冷香不敢!”
子轩仍是温和地微笑着,“我不问你敢不敢,是问你有没有?”
冷香垂首,看着自己交握身前的双手。
没说有,却也没说没有。
子轩会意地一笑,淡然道:“去忙吧,这事容我再想想。”
冷香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子轩已然又捉起笔来,兀自写起来。
不敢再扰子轩,冷香只得低身一拜,退出门去。
看着冷香背影在门口消失,子轩牵起一丝苦笑,摇头轻叹。
夜色微沉。
清冷。
沈谦在子轩书案前站了足有两刻,子轩才意犹未尽地搁下笔,合上卷。
看着脸上没一点急躁之色的沈谦,子轩也温和如故地道,“想必你是知道我为何传你来的,可想好如何对我开口了?”
“是,大少爷。”沈谦微颔首,垂手恭立,声音仍是谦和恭顺的,表达出来的语义却格外坚定。
“好,我听,你说。”
“请大少爷莫要为难冷香。”
子轩微蹙眉,“你不喜欢冷香?”
沈谦一怔。
他没想过子轩也能把话问得如子潇一般直白。
“在下…在下只是不愿委屈冷香被迫下嫁。”
子轩轻轻摇头,“此非我问…我只问你,是否喜欢冷香?”
书房内并无旁人,子轩直问,沈谦也便直答了,“是。”
“那便好了…”
子轩向来温和的目光里倏然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沈谦看得一怔。
没等反应过来,便听子轩扬声道,“冷香,替我送客吧。”
书房门应声而开。
慌忙转身,见冷香不知何时起正站在书房门外。
看了一眼尚未在惊愕中缓过神来的沈谦,又扫了一眼冷香颊上浅浅的绯红,子轩含着淡淡的微笑着再次拿起笔来,把目光埋于卷帙。
“管家,请。”
直听到冷香低声轻唤,沈谦才反应过来,向不再看他的子轩行了个礼,与冷香一道退出门去。
直到听到房门轻轻关合的声音,子轩才搁下笔,合卷,站起身来。
一阵头晕,子轩忙撑着案边稳住身子。
待晕眩过去,子轩牵起分苦笑。
到底是久病的身子,经不得他这样耗神耗力。
但无论让他劳费多少心力,让这两人把阻隔已久的窗纸捅破,便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