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潇看看伏在地上喘粗气的李厚德,转向林莫然,问道:“都说作大夫的人心细,我问你,他这一来回用了多长时间?”
林莫然想了想,道:“回二少爷,不到三十分钟。”
子潇摇头,“无凭无据,我凭什么相信你?”
林莫然看了看赵行,道:“赵先生,请问您是否记得从沈府到这里用了多少时间?”
赵行不解他们这是在干什么,看看子潇,子潇却没在看他。为子潇办事久了,赵行对时间有很强的概念,这一趟下来的时间就是让他把秒数说出来,那也是上下差不了几秒的。但见子潇没有示意也没有阻止,赵行只含糊地答道:“大概十几分钟吧。”
子潇慢悠悠地道:“十几分钟,要是十二三分钟也罢,要是十六七分钟呢?林莫然,你告诉我,对于抢救一个危重病人来说,十二三分钟和十六七分钟有什么区别?”
林莫然道:“生死之别。”
“好。”子潇看着李厚德,慢慢站起来,转身之间从赵行身上掏出把枪,赵行还没反应过来,枪已指上了还没顺过气来的李厚德。子潇用林莫然那样淡淡的目光看着林莫然,道:“他就是危重病人。他的命现在在你手上,我数十下,我希望数完之前可以听你告诉我一个能让我接受的时间。否则,我将宣布这个危重病人因为你的粗心而不治身亡。”说着,子潇便开始不快不慢地数起数来。
林莫然一时无法理解子潇这样的做法,但人命当前,他也想不那么许多。待子潇数到“三”时,林莫然转身走到水盆旁边,看了眼水盆,又看了看药盘,然后蹙眉像是思虑了一阵。
当子潇说罢“七”时,林莫然开口道:“我可以推算出来。开放性创伤很容易受感染,所以直接接触伤口的工具都需要用开水进行高温清洁,所以我要求伙计在盛热水的水盆里放上温度计来测量水温。掌柜出门的时候伙计正好送水进来,那时他说水温是九十五摄氏度,现在水温是五十七摄氏度,空气温度是十九摄氏度,根据两百年前物理学家牛顿得出的冷却规律,可以推算出时间在二十六分钟到二十八分钟之间。”
子潇微怔,旋即冷笑,道:“你这个大夫倒是懂得不少。但是对于危重病人,两分钟的意义也非同寻常。”说罢,便念道,“八,九…”
“二十六分四十五秒!”看子潇真的把枪顶上了火,林莫然情急下脱口喊出。
子潇盯着李厚德大汗淋漓的脑袋,手指紧扣扳机,冷道:“很好,理由?”
林莫然静默了两秒,脸上现出一副平时少见的严肃表情,道:“西医的直觉。”
子潇冷哼,道:“直觉?你还不如直接告诉我,你是瞎蒙的呢。”
林莫然仍是严肃地道:“这不是瞎蒙的,是西医对自己心跳的直觉。”
子潇皱起眉来,有些不耐烦道:“别跟我兜圈子,有话一次说完。”
林莫然看了看已被吓得面如死灰的李厚德,道:“西医的诊断手法里有一种是听心音,人的心跳对于西医而言就像脉象对于中医一样重要,所以西医对心跳都很敏感,有些西医甚至会有计数自己心跳的习惯。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心跳一般是一分钟六十到一百下,成年男人的心跳一般是一分钟六十到八十下。经过我几年的计数,我平静状态下的心跳一直维持在一分钟六十一到六十五下。也就是说我凭自己的心跳计算三十分钟的时间,误差最多只有几秒。”说罢,不忘补了一句,“如果二少爷不相信,可以亲自来测算我的心跳。”
看看林莫然,又看看李厚德,子潇把枪一扬,扔还给了赵行。
李厚德这才回过身来,连连向子潇磕头,“二爷,小的再也不敢胡说了,再也不敢了…谢二爷开恩,谢二爷…”
子潇又扫了一眼林莫然,对李厚德道:“你记着,今天不是我饶了你,是这个大夫抢救了你。下次再病成这样,这个大夫也未必能救活你了。”
“小的记住了,再也没有下次了!”
子潇和赵行从回春堂出来,子潇到附近的成衣店挑了套西装换上,然后进了一家小饭馆。
早饭时间已过,尚未到午饭时候,小饭馆里几乎没有什么人。赵行跟着子潇坐到角落里那张靠窗的桌上,听子潇向小二要了一屉汤包,一碗鸭血粉丝汤,不禁道:“二爷,您真要吃这些啊?”
子潇边向窗外看了看,边道:“废话,我昨天的晚饭还没吃呢,一大早就来折腾这些破事,饿死我了…你吃早饭了吗?”
“属下吃过了。二爷,这…”赵行正想说点关于这个饭馆如何不合适子潇用餐之类的话,小二已端了笼屉和汤碗来,放到子潇面前,还客气地道了声,“客官慢用!”
待小二走了,子潇笑道:“我看我是把你惯出毛病来了。跑生意是苦差事,有时间坐着吃口饭就不错了,哪还有心思挑三拣四的。”
赵行像犯了错的学生一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是,属下知错了。”想到刚刚那一幕,赵行好奇地道:“二爷,刚才那个就是林莫然?”
子潇点了点头,夹起一个汤包放在碟子里,用筷子把皮撕开,油腻腻的汤从包子里流尽了,又在醋碟里沾了点儿醋,才塞进嘴里。说是不挑食,子潇还是不爱油腻的,可这个时候除了这两样地道南京小吃是店家备好的,其他不是没有就是要等些时候,子潇也就懒得挑了。
赵行回忆着林莫然方才的言谈举止,渐渐皱起了眉,道:“可是二爷,我怎么觉得他有点奇怪呢?”
子潇待把塞进嘴里的小笼包咽了下去,才道:“怎么奇怪,你说说看。”
赵行马上一本正经地分析道:“您想,他既然能凭数心跳算出时间来,干嘛在您第一遍问他的时候他不说,非得绕那么大个圈子,又是问我,又是算什么冷却定律的,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子潇低头喝了口汤,道:“他不是找麻烦,他是不想说。”
赵行不解道:“不想说?为什么啊?”
子潇反问赵行,道:“你和李厚德从沈府跑到回春堂用了多少时间?”
赵行想也不想便道:“十三分四十秒。”
子潇笑道:“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林莫然?”
赵行道:“您没指示,我就挑了个折中的说法。”
子潇又问道:“那如果我当时不在场,你会不会告诉他这么精确?”
赵行想了想,摇头,道:“您说过,在不了解对方的情况下过分暴露自己的能力就是自断后
路。”
子潇一笑,继续低头吃汤包。话说到这个份上,赵行该懂了。
赵行的确是明白了子潇的意思,但仍满腹疑问:“可是您说的那是跑江湖的规矩,他不过就是个大夫,干嘛还藏着掖着的?”
待一笼汤包吃下半数,子潇才道:“行了,别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是狐狸早晚露出尾巴来。我还有事交代你办。”
赵行马上紧张起来,全神听着,“您吩咐。”
子潇道:“你回去收拾一下,替我去英国走一趟。想办法把我这辆车带到英国皇家汽车俱乐部,找个叫Steven Fox的会员,让他帮我把车处理掉,他知道怎么办。然后你再让他帮我选一辆不这么扎眼的车带回来,告诉他,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管,只要结实就行。还有,”子潇压低了声音道,“弄几把最新的手枪回来,子弹要备足。需要带几个人你看着办,去英国的手续你知道怎么弄,越快越好,尽快把东西给我带回来。”
赵行颔首道“是”,却又不禁担心道:“二爷,我这一趟可能要不少时间,您现在身上有伤,可要小心啊。”子潇点点头,又道:“最近还算太平,北洋军已经进来了,一时还出不了什么大事。我这点伤不碍的,疼上几天就没事了。你快去快回就行了。”
赵行站起来道:“是,属下这就动身。”
“等一下,”子潇叫住转身就走的赵行,低声道,“东西还顶着火呢。自己注意安全。”
赵行忙隔着衣服向腰里一摸,冲子潇吐了吐舌头,道:“谢谢二爷。”
待赵行走出门去,子潇转头看向窗外,直看着赵行把那辆碎了玻璃的银魅开走,才自嘲似地苦笑着摇了摇头,低头继续吃自己没有吃完的早饭。
东篱黄昏
第六节·东篱黄昏
早晨九点来钟的时候,沈府早已不像是子潇出门之时那般死寂了。
娉婷穿着睡衣打着哈欠从房里出来,迎面就闻到阵阵咖啡香,顿时精神了许多。回来这几天她还
没来得及摆弄那从法国带回来的咖啡机,想喝咖啡的时候就只是出门去喝上一杯。早晨起来在自
己的房子里闻到浓浓的现磨咖啡的香味,娉婷一时兴奋,头发也没梳衣服也没换就跑去了餐厅。
餐桌上已摆好了培根煎蛋,水果沙拉和一大壶咖啡,娉婷走进去时,子韦正端着一盘刚出炉的巧克力蛋糕从餐厅尽头的西式厨房里走出来。
“三哥?!”
子韦走过来把蛋糕放到桌上,看着娉婷又惊又喜的神情,笑道:“是不是感觉还在做梦啊?”
娉婷伸手搂住子韦的脖子,叫道:“三哥,你真是太帅了!”
子韦对娉婷这样的反应很是满意,笑着道:“我一直都这么帅,就是没被你发现。赶紧着,洗把脸换件衣服吃饭了。”
“是!”娉婷干脆地应了一声,立马跑回去换衣服。待她回来的时候,餐桌上又多了一碟芝士蜂蜜烤土司。
吃的东西全堆在她的面前,子韦只给自己切了一小片蛋糕,倒了一杯咖啡。
“三哥,你真好!你真是太伟大了!”娉婷一边不顾形象地吃着,一边还不忘夸这厨子几句。
子韦拿着支叉子细嚼慢咽地吃着那块蛋糕,笑看着娉婷享受他劳动成果时的满足样子,“这就伟大了啊?你也太容易满足了吧…”
吃的半饱了,娉婷才想起来问一句,“三哥,你想起来给我做早饭了呀?”
子韦扬了扬手边那杯咖啡,道:“我今天起得早,本打算吃完早饭到你这里蹭杯咖啡的,谁知道你还睡起来没完了,我就只能自己动手了。怎么样,英国回来的厨子做得不比你这法国回来的厨子差吧?”
娉婷一边嚼着烤土司,一边颇不服气地道:“你怎么知道…下次,下次我做给你吃…一定比你做得好。”
子韦呷了口咖啡,笑道:“那可说好了,我可等着你这顿饭呢。”
“Entendu!(就这么说定了!)”
九月的南京,千金难得一个洒满阳光的午后。
恒静园的花花草草在暖暖的阳光下静静地舒展着,一如娉婷明媚的心情。
跟子韦有了约定之后,娉婷就对做西点来了兴致,上午子韦走后她就钻进了厨房折腾起来。虽不及子韦那般的驾轻就熟,但娉婷毕竟还是跟法国人家认真学过几手的,做起来也很像是那么回事。
几道西点折腾出来,娉婷想起了那日在恒静园时灵玉拿给她的那几碟江南糕点,便在下午茶时间用精美的中式食盒装了一碟她最满意的法式香草猫舌饼和一壶花草水果茶,叫上千儿一起去了恒静园。
娉婷和千儿进楼里时,冷香正要端药上去,见到娉婷,忙招呼道:“小姐,您来了。大少爷该吃药了,要不先给您沏壶茶,您先坐会儿?”
娉婷四下看看,道:“大嫂呢?也在楼上吗?”
冷香笑着道:“少奶奶去库房里选料子去了。少奶奶说,小姐的西洋衣服虽然好看,但总归不如家里的衣服方便舒适,就问千儿姐姐要了小姐的尺寸,要亲自给您做衣裳呢。”
娉婷听到这话便拉着千儿直埋怨:“千儿姐姐,你怎么都不告诉我啊,我这一时怎么想得出拿什么回送给大嫂呀。”
千儿笑着举起拿在手里的食盒,道:“这个不就是了。”
娉婷想了想道:“这礼也太轻了,我还是等回去再好好想想…”说着,对冷香道,“既然大嫂不在,就让我替她照顾大哥吧。冷香姐姐,这药我来拿给大哥吧,你就陪千儿姐姐聊聊天,行吗?”
娉婷的这一声“姐姐”叫得冷香有些无所适从,一时不知该不该让她一个大小姐去服侍病人,但看到千儿微笑着示意她,又想起娉婷还是个大夫,便把药给了娉婷,道:“那就有劳小姐了。”
楼上卧房里,子轩正靠在床头声声咳着,听到脚步声只当进来的是冷香,直到娉婷唤了声“大哥”,子轩才抬起头来。
“怎么是你啊…”
娉婷端药坐到子轩床边,看着连微笑都分外苍白的子轩,不由得担心道:“大哥,你是哪里不舒服啊?”
子轩见娉婷微皱眉头,问话是大夫的口吻,可看着分明还是他记忆里那个长不大的小丫头,便摇了摇头,道:“不碍的,只是不小心着凉,犯了咳喘的毛病。”
娉婷紧拧着眉头,追问:“我怎么不记得你有哮喘病啊?”
子轩苦笑。
自七岁那次肺痨开始,他就再也没有一天是好过的,大大小小的病不知得了多少。府上的大夫燕恪勤给出的根本原因是气血两虚,需长期调养。
这一调养,就调养了二十二年。
燕恪勤是南京城里德高望重的神医,他若摇摇头,那病人就等于提前进了鬼门关。只有子轩,在他不知摇头多少次后,竟奇迹般地熬到了现在。
他到底有多少病史,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子轩知道娉婷执意学医是为了他,但也明白,这十八九的丫头怎么能医得好连行医大半辈子的燕恪勤都对之束手无策的病人。
给她如此大的压力,子轩实在不忍。
于是,子轩不愿在娉婷面前露出太多的病色,更不愿让娉婷了解他的病情。
不回答娉婷的问题,子轩向娉婷伸出手来,“你这丫头,再不把药给我,药凉了我可不喝了。”
娉婷这才想起来自己手里的药碗,却也不把碗给他,道:“大哥,让我喂你吧。”
子轩摇头直笑,“只是咳嗽几声,还没到那个地步。”说着,拿过娉婷手里的药碗,见娉婷还在看着他,便道,“看着我做什么,帮我倒杯水来。”
只是转身去倒水的空,待娉婷拿水回到床前,子轩已把药汤喝完了。
娉婷接过药碗,把水递上,道:“大哥,这中药那么苦,你怎么喝得下啊。”
子轩喝了两口水,把杯子递回给娉婷,才道:“良药苦口,谁让我是个病人呢。”
娉婷认真地道:“谁说良药就一定是苦的啊,是那些大夫们自己不动脑子。”
子轩轻笑,也不与她讲理,只道:“你倒是说说,哪里有肯用脑子的大夫,我一定重金请来。”
娉婷虽听出子轩在逗她,但仍认真地道:“回春堂。”接着,就把那日林莫然为她诊病的事讲给子轩。说罢,补道:“大哥你说,他算不算是动脑子的大夫啊?”
本来听到“回春堂”三个字,子轩心里还紧了一下,待到娉婷说完,子轩也不由得点头,道:“仁心仁术,年轻有为,确实是个难得的好大夫。”
娉婷听子轩也认同了,忙拉着子轩胳膊道:“大哥刚才可是说了,要请他回来的。”
子轩拍拍娉婷抓着他胳膊的手,笑着道:“傻丫头,你这可是在要我拆燕先生的台啊。”
娉婷撅起樱桃小嘴,皱起柳叶眉,道:“燕先生治不好你,是他无能,凭什么不许别的医生给你看病啊?”
子轩轻蹙起眉来,正色道:“娉婷,这样的话可不要再说。算起来燕先生既是你的长辈,又是你的前辈,怎能对他如此不敬?”
娉婷见子轩又要给她数说那些条条道道的规矩,忙道:“好吧好吧,我听大哥的就是了嘛。”想着要怎么岔开这话题,娉婷突然想起拿来的东西,便站起身来,道:“大哥,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娉婷刚转身没走几步,便听到子轩唤她,声音中夹杂着清晰的喘鸣声。娉婷回身来,见子轩按着胸口,急促而困难地喘息着。娉婷忙上前扶住子轩,一时害怕,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全然不记得自己还是个大夫,只着急地问:“大哥,你怎么了?”
子轩头疼得厉害,胸口也疼得让他喘不过气来,一言不发,只紧紧抓着娉婷。叫回娉婷没想着让她帮到自己什么,只是突然生出莫名的恐惧感,让他不想一个人待在空荡的屋子里,于是不论娉婷怎么问,他都只是摇头。
娉婷吓得手足无措,看着子轩痛苦难耐的样子,甚至连注射安定的念头都不曾在脑海中闪过,只是连声喊人。
冷香听着楼上声音不对,忙上楼来看,见状也吓了一跳,赶忙唤人去请燕恪勤。千儿随冷香上来,看到娉婷吓得煞白的脸色,赶紧上前把娉婷拉到一边,冷香这才敢上前去服侍子轩。
转眼间,燕恪勤就拿着药箱匆匆到了。从娉婷身边经过,燕恪勤看也不看娉婷一眼,径直走到子轩床前,只扫了一眼,就打开药箱取出银针,施针用药。
娉婷被千儿拥着双肩,怔怔地站在一边,看着冷香领着两个丫鬟听燕恪勤的吩咐忙前忙后。半个钟头之后,子轩才在燕恪勤的医治下慢慢平静下来,疲惫地沉沉睡着。
燕恪勤唤了个丫鬟随他去取药,仍不看娉婷一眼地匆匆走出房门。
“小姐。”千儿轻轻唤着失神的娉婷,“我们回去吧,让大少爷好好休息。”
娉婷摇头,“不,我要在这儿陪他。”
千儿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冷香,冷香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冷香对娉婷道:“小姐,我在隔壁,有事您唤我。”说罢,便和千儿一起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