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十三 黑怪
说不清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们节衣缩食,努力想在这座中等城市拥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在房价只有两千一个平方米的时候,我们的存款总共还不到两万元。那时候她还不是我老婆,但已经和我住到了一起——主要是为了省房租。我们决定不靠父母,只凭自己的力量买房。一年后我们有了三万元存款,正琢磨着再存三万就可以付首付买套房的时候,房价开始疯涨。我们看着干着急,从每一个缝隙里抠钱,开始大量食用乡下亲戚赠送的干菜,以此替代肉和其他下饭的菜。当房价涨到四千一个平方米的时候,我们的存款达到了四万。
我们动摇了。
开始把买房的打算向双方父母吐露,她的双亲没工作,就靠以前的存款度日,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我的父母身上。他们把全部积蓄拿了出来,五万。我们计算了一下,这个数目能够付一套六十平方米房子的首付,每个月付完两千多的月供之后,我们总共还剩下一千多块的生活费。
一千多块……这座城市一斤最普通的蔬菜要两块多,越来越多的公交车改成了空调车,加上中途转车,两人一天的车费就是十六块,不需要转车的地方房价在六千以上,再想想物业、水电、电话、柴米油盐……一千块钱勉强能活,但要排除一切意外和社交活动。
无路可走了,决定放弃买房。房东来收租金的时候,提醒我们下个月的租金要涨了。水涨船高,到哪里都是如此。房价涨到八千块的时候,父母撑不住了。每次回家探亲都看到我和妻子面色沉重,露出一副窘迫的模样,两位老人跟我们商量了一下,便把他们的房子卖了。房子老旧,地段不好,只卖了十多万,凑起来,月供又涨到了三千多。
不等了,一咬牙,找亲戚借了一堆钱,把房子买了下来,月供三千二,剩下的钱做了最简单的装修,也等不及油漆味散去就搬了进去——房子太贵,一边租房一边付月供实在承受不起。家具都是从父母家搬去的,他们两人也跟着搬了进去。老房子卖了,他们只能跟我们住,况且我和妻子的钱都用来支付月供,生活费就靠二老总共两千多的退休金来维持了。
搬进去的那天,我计算了一下,从开始决定买房,到真的住进来,花了三年。原本计划就是三年实现目标,但现在目标实现的代价实在太沉重。我和妻子对望一眼:两人的眼睛下都堆积着黑色。三年的时间里,我们生命中背负了太沉重的东西,早已不复当初的意气风发。因为疲倦,浪漫也就不存在了。为了买房方便,我们匆匆办了个结婚证,那天我们甚至还在上班,中途溜到民政局办了证,吃了一支冰淇淋表示庆祝,又各自回公司去赚房钱。至于婚礼,那是一个遥远的遥远的承诺。
六十多平方米的房子,两室一厅,带一个阳台和小杂物间。我和妻子住主卧室,父母住小卧室,所有的杂物一股脑堆在杂物间里,也没顾得上清理。简单地吃了一顿以示庆祝,便开始盘算今后的开支。支付完房子的月供之后,我和妻子手头总共剩下不到两百块钱,一切开支都需要从父母手中支取。老两口紧抠着手中不多的钱紧巴巴度日,我和妻子连大气也不敢喘,偶尔买一本杂志,也很有犯罪的感觉。
日子如此悄然过去。
贫贱夫妻百事哀,巨大的压力压在我们身上,⒌9⑵每个人都承受不起。六十平方米的小空间里充斥着抱怨和争吵,父母把我们当小孩一样训斥,躲回房间,妻子把压抑的情绪一股脑发在我身上。
我全忍着。
有时候会出去散步,但那总引来其他三个人怀疑的目光,疑心我在某处花了不该花的钱。后来便连散步也省了,实在无处可逃时,我便借口整理杂物,躲进小小的杂物间。
这是一间三平方米左右的房子,没有窗户,更像个巨大的壁橱。一打开便发出杂物特有的乱哄哄的味道。地面上被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占据着,基本没有插脚的地方。第一次进来时,我将一堆积木般的鞋盒往另一个角落里挪了挪,给自己清理出一小块可以站立的空间,但当我下次再打开门时,这里又被新的杂物占据了。总是如此,我的家仿佛天然生产无穷无尽的杂物,意外的是杂物间始终没有达到饱和状态,只要你愿意,可以把一切都塞进去,包括我自己——如果“杂物”表示的是暂时无用扔了可惜的东西的话,我大概就是属于那一类物品。钻进这里,光脚板站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这是家里唯一允许出现灰尘的一处地板——屁股坐在凹凸不平的杂物堆上,我浑身都松弛下来。再把门关上,这就是一个彻底封闭的空间了。通常我不开灯,把自己扔在一团漆黑中。奇怪的是,即使没有任何缝隙能够透光,眼睛也还是能很快适应黑暗,能看到四周影影绰绰的物品。在黑暗中,它们看起来和平常不一样。
我朝着它们喃喃低语。那一块长条形矗立的,夏天才用得上的凉席,被厚厚的塑料包着,一碰就发出“簌簌”的响声。我对它说:“难道我没有努力吗?难道我没有压力吗?今天公司又在提末位淘汰制,我排在倒数第四名,在我后面的是谁你知道吗?哼哼,一个是老总的情人,还有两个是老总的关系户,所以我实际上是最后一个。”我冲它冷笑一下,吐出一口想象中的香烟,继续说,“什么?为什么不告诉你?我敢吗?每天看着你愁云惨雾还不够,我还敢加深你的忧虑?穷算什么?谁不穷?有钱的人有几个?债务算什么?买房子谁不欠债啊?我们已经穷了,能不能至少活得快活点?你那张脸皱成那样,谁看了能舒服?”我也不清楚它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似乎是我父母和妻子的混合体,有时候又是公司的同事、某个难缠的客户、路上遇见的态度恶劣的服务人员……它只是静静地听着。
“你在干什么?”门猛然被人推开了,妻子狐疑地看着我。我浑身一颤,朝她挥了挥事先抓在手中的一只台灯:“整理杂物。”“关着门整理?你有病啊?”她说。自从搬到新房子以来,她的好脾气便一天天消失了,如同绸缎的断面不断遭到磨损,最后变得粗糙不堪,如今剩下的是一个暴脾气的女人,一腔幽怨,满腹牢骚。
“灰太重,我怕把外边的地板弄脏。”台词早就想好了。她接受了我的说法,朝里边看了一眼:“整理了这么久还这么乱!”这个抱怨在意料之中,杂物间的好处就在于乱,乱得让人根本记不清它原来的形状,她看不出杂物间根本没有被整理过。我把台灯随手放在一堆塑料袋上,走出去把门关好。门口放着拖鞋,这也是我事先准备好的,以防被杂物间灰尘弄脏的脚丫再把客厅的地板弄脏。
从此以后,杂物间便成为我合理合法的去处。父母和妻子从来不对我在里面耗费的过长时间产生怀疑,这点反而让我感到奇怪。有一次我从杂物间出来,担心会遭遇质询,然而什么也没发生。家里静悄悄的,我蹑手蹑脚转了一圈,发现厕所门紧闭着,父亲在里面不知蹲了多久;母亲在厨房擦着本来就亮闪闪的厨具;妻子在卧室里记账——我记得从我进杂物间的时候她就在记账。
从那以后,我们形成了默契。每个人都有自己独自的空间:卧室是妻子的,厕所是父亲的,厨房是母亲的,而杂物间是我的。除了必要的时候,一般我们都不入侵其他人的空间。我们相安无事。
但有一些怪事在悄悄发生。都是很小的事,也许说不上怪。
首先是母亲的手艺变差了,无论她怎么努力,做出来的饭菜一律味道古怪,要么发酸要么发苦,有些甚至带着一股腐臭味。在餐桌上我们已经习惯了沉默,因为任何一句话都可能引发争吵,但后来实在忍受不了了,她端上了一大锅发出粪便气味的汤,汤的颜色也是浓稠的粪便色。父亲叹了口气,舀了一碗闷头吃着,妻子使劲在桌子下踢我,我也舀了一碗汤,却怎么也咽不下去,胃里直往上冒酸气。
“妈,这是什么汤?”我试探着问。
“土豆炖牛肉。”母亲自己盛了一碗,喝得有滋有味。
“土豆炖牛肉……味道不太对啊……”我小心翼翼地说。
这句话引发了一场歇斯底里的大争吵,无穷的词汇在空气中流淌,四十多分钟后,在一地锅碗瓢盆的碎片中,妻子进了卧室,父亲进了厕所,母亲进了厨房,我进了杂物间。杂物间的黑暗依旧那么沉重,我呼吸着带着灰尘味的封闭空气,觉得浑身轻快了很多。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对饮食提出过异议。
厕所里发生了几次堵塞,用通条去通,每次都卷上一大团漆黑的、像头发丝一般的东西。但我们家谁也没有那么长的头发,而且我们住顶楼。这让我们心里十分不安。堵塞的间隔越来越短,我观察了一下,发现一个规律:只要父亲在里面长时间待过,厕所必然堵塞。我忽然明白了,但却什么也不敢说。
某种漆黑的东西,我在杂物间也见到过。
起初我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在一团漆黑中,我发现了更浓的另一团漆黑。我想那应该是在黑暗中待久了,眼睛产生了错觉。然而,和一般错觉不同的是,这次的“错觉”行动非常活泼。正常情况下,在黑暗中感觉有什么怪异的形状时,因为错觉而产生的形状总是随着眼睛的转动而移动,但这次不同,我的眼睛丝毫没动,它便自己忽左忽右地蹿动。我开始怀疑这并不是错觉,而是实际存在的东西,便打开杂物间的门。光线从门口照进来,那东西不见了。我正要松一口气,眼前一晃,似乎有什么正从眼前跑过,却又什么也看不见。我疑惑万分,眼睛几乎瞪出了泪水,仍旧一无所见。
但始终觉得杂物间里有什么东西在满屋乱窜,视线被扰乱了。
这种感觉在家里其他地方也出现过,尤其是在卧室。很多次,当我在床上躺下时,会忽然嗅到一股古怪的气味,有时候像腐烂的尸体,有时候像是谁放了个奇臭无比的臭屁,⑸⒐⑵有的时候又像是臭鸡蛋味……都不是什么让人喜欢的味道,仔细去找,却找不出臭源,打开窗户一会儿,那气味便消散了。我隐约感觉到从屋里到窗外的墙壁上光线有轻微的晃动,似乎有什么东西溜了出去,但认真看去,却又什么也看不到,倒像是自己看花了眼。
试探着问过家里其他人,都有各种各样古怪的见闻,和我见到的都不一样。如果全部相信,那么我所居住的世界便是一个妖魔横行的地狱。我只好继续沉默,不相信他们,也不相信自己。
可事实由不得我不相信。
杂物间里的那个东西越来越明显了。它在黑暗中形成明确的一团,比所有的黑暗更黑,一点也不用怀疑是错觉。打开门看,也能看到一团淡淡的灰色影子。我伸手想捉住它,手从它的身体间穿过,仿佛抓住了些什么,缩回手来,却什么都没留下,再一看,淡灰色的影子已经跑到了别的地方。它在杂物间乱窜,却从来不跨出房门一步。
杂物间,逐渐变得有些神秘诡异,让我不太敢轻易进去。我打开门,看看那淡灰色活泼的影子,又把门关上了。
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忽然感觉十分冷清,起身去卧室想找妻子聊天,她面朝窗口坐着,目光呆滞,对我不理不睬。我摇晃她的肩膀,她用力将我的手甩开。
一股烂菜叶的味道从房间各个角落里弥漫出来。我踉跄退出。厕所的门紧闭,厨房里,母亲对着大锅在使劲搅拌,那是什么味道?
暮色渐深,黑暗笼罩下来,灯光仿佛也变得暗淡了。我有多少话想要说,对谁说呢?拿起手机,翻了一遍联系人目录,发现居然找不到一个可以倾吐心事的人。大川,是我从小玩到大的铁哥们,上次我试探着跟他说了说我的烦恼,一开口,他比我还烦;小梅,红颜知己,喊她出来喝咖啡,她不放糖,说她的心情比咖啡还苦;顺子,也是一个玩得好的,完全不听我在说什么,一个劲地叙述他的发家史……没有人听我说,没有人,除了……我把手机扔到一边,缓缓站起身,拉开杂物间的门。淡灰色的影子不见了,也许藏在那一堆杂物后面。我飞快地闪身进去,将门关上。黑暗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我全身都放松了。这才是我的世界。我开始喃喃倾诉。视线透过黑暗看到了它,它的轮廓变得更加清晰了,端坐在我对面,脖子一伸一缩,仿佛在吞吃什么,依稀听见牙齿发出的碰撞声。它黑色的身体慢慢鼓胀起来,形成明确的轮廓。我朝着它苦笑。会发生什么呢?完全无法预料,而我已经离不开杂物间。
杂物间,这是有魔力的地方。我感觉得到这小房间里有某种吸引力,正源源不断从我身上吸取着什么,仿佛吸血鬼吸食它捕食对象的鲜血,这种过程是舒适而轻松的。我越来越沉溺于其中,在杂物间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从它里面走出来的我,仿佛洗了个澡,尽管满身灰尘,整个人却容光焕发。杂物间里的经历让我能够忍受一切不能忍受的,我带着宽容的微笑看待一切,如同得道高僧。
我家里的日子,就在杂物间、厨房、厕所和卧室的共同帮助下,和谐稳定地朝前迈进。冲突越来越少,话语也越来越少。在沉默中,一天,一个月,一年……就这么悄悄流逝了。
地域划分更加明显。
我给杂物间上了锁,妻子给卧室上了锁,母亲给厨房上了锁,父亲没法给厕所上锁,但每个人上厕所的时候他都在外边转悠着催促。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空间。
在上了锁的杂物间里,藏着它。我叫它黑怪。现在已经能够清晰地看出它的形状:漆黑的身体,拳头大的脑袋,一双尖尖的耳朵,没有眼白的眼睛,尖尖的嘴,满嘴锯齿状黑色的锋利牙齿,身体像个刚出生的婴儿,指甲有一寸来长。它始终恶狠狠地盯着我,发出低声尖叫,看表情似乎恨不得随时扑上来咬我一口。我把门关上,喃喃自语。它跳到我膝盖上坐下,毫无重量,仰着嘴,牙齿“咔嚓咔嚓”使劲咀嚼,肚子慢慢鼓胀起来,变得浑圆。
它一天天长大了。我见过它最乖的时候,就是肚皮撑饱了躺在一堆鞋盒上一动也不能动的样子。我曾经尝试着去摸它,它咔嚓一咬牙齿,漆黑的眼睛变成锯齿形状朝我望过来,我吓得慌忙缩回了手。
父亲和母亲的退休工资各涨了一百块,电话告诉我的时候,父亲兴高采烈。一百块真是不够塞牙缝的,可它偏偏对我们这个家来说就是这么重要,由此可以推断:我们这个家还不够别人塞牙缝。
预计将看到两张晴朗的面容,妻子想必也会因为这个消息而高兴,我的心情难得的轻快起来,回家的路上吹起了口哨。小区门口停着几辆警车,穿制服的人进进出出,许多人围在门口看热闹。出什么事了?我想挤进去,被制服兄拦住了,我出示了住户证——这东西自从搬进来那天花十块钱工本费办理之后,完全形同虚设,没有使用过一次,各色人等出入我们小区如入无人之地,今天是它头一回派上用场。果然是不同凡响,一亮出来,警察就让我进去了,羡煞门口一大堆想看热闹而不得的人。
小区里的人三三两两积聚成群,在宽阔的路面上来回走动。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住在楼下的邻居,他悄声说:“彭工死了。”我吃了一惊:“怎么死的?”他摇摇头:“搞不清,蛮诡异的。”
彭工住在我楼下,已经退休在家,平时喜欢搞搞健身,与人无怨,怎么突然死了?我满心疑惑,走到楼下一看,长长的警戒线已经拉好了,进出楼房的人都得出示住户证。警戒线内,就在正对楼门的花坛里,彭工穿着那套我们看惯了的白色太极练功夫,俯卧在花坛里,从他油亮的秃顶上那块红色的胎记,可以辨认出他就是彭工无疑。一看到尸体我的心就狂跳起来。
太眼熟了。
缠绕在尸体上的那东西,太眼熟了。⑸⑨⑵
那种漆黑的、头发丝一般扭曲成一团的东西,如今密密麻麻缠裹着彭工全身。
那正是我每天从堵塞的马桶里掏出来的东西。它们纠结成一团,死死地缠着彭工。法医把它们剪开,它们在半空中又扭结起来,继续缠着、缠着……
我的心也仿佛被它们缠住了。
“那是什么?”我问一个警察。警察怪异地瞥了我一眼,没有答话。
彭工究竟是怎么死的,我仍旧不知道。那东西让我想起了黑怪,父亲怎么样了?我顾不得再理会彭工,三步并作两步上楼。
一开门就闻到熟悉的古怪烹调味,厕所的门仍旧关着,妻子难得地没在卧室里,她拉着我走到阳台上,小声说:“爸爸进厕所两小时了。”
“哦。”我心乱如麻。
“彭工……你知道吧?”她又说。
我点点头。
“彭工下午和爸爸碰上了,邻居们看到他们在吵架。”妻子说。
“什么?”我头皮一炸。
“彭工也加工资了,一加就是五百,爸爸本来很高兴,跟他一比就生气了,两人呛了两句,就吵了起来,后来被邻居劝开了。”妻子接着向我叙述道。
“那……”我不敢再想,也不敢再说。
“你放心,爸爸一回来就进了厕所,现在都没出来。彭工就是在这段时间死的,谁也不会怀疑他。”妻子安慰我说。我感激地看了看她——有多久没有听到她的安慰了?
厕所里传来父亲用吸盘通马桶的声音,我和妻子对视一眼,妻子满面惊恐,母亲也从厨房里出来了,一双眼睛瞪着我们,欲言又止。
我们都明白,只是不说。匆匆吃过饭,我又躲进了杂物间。
黑怪已经有一只土狗那么大了,但奇怪的是并不占据空间,在狭小的杂物间里依然行动自如。我朝着它喃喃说了一阵,它很快便吃饱了,挺着肚皮打滚。
锋利的牙齿,漆黑的眼睛,尖锐的耳朵……我凝视着它,打了个寒战。
几天以后,单位组织旅游。以往,为了省钱,也为了拿那点旅游津贴,单位的旅游和其他活动我都不参加。但这次我没有再拒绝。
我想离那个家远一点。
口袋里揣着借来的几百元,悠悠上路。在车里天南海北的聊,个个都在指点江山针砭时弊,⑸㈨⑵我口出狂言的同时不断抚摸自己牛仔裤的口袋——那几百元就放在那里。
很久没这么痛快了。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还没天黑,当地的民俗风情表演刚刚开始,我们找了块开阔平坦的岩石,包了一队民俗表演团和我们一起闹。
一直闹到晚上一点,筋疲力尽,往床上一躺就睡着了。半夜忽然醒来,感到异常烦闷。坐起来抽了几支烟,走到阳台上猛吹风,烦闷之情却愈演愈烈。和我睡同一个房间的同事鼾声大作,令人羡慕。渐渐感觉胸口堵得发慌,似乎要喘不过气来,有千斤重的东西死死挤压着胸口。
憋闷,憋闷,还是憋闷。
我头脑昏沉,浑身虚汗,踉跄着冲到厕所里,冲着马桶一阵干呕。有什么汹涌上喉头,却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只是噎在那里,不让空气进去。
“你在干什么?”同事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站在厕所门口惊讶地看着我。我浑身发抖,说不出一个字,顺着马桶慢慢瘫坐在地上。
“哎,你怎么了?”同事慌了,连忙上来搀扶住我。
“去医院吗?”他准备打120。我说不出话来,只是摆了摆手。他犹豫了一下,把我搀到床上,我仰面躺着,空气一丝丝缓慢爬进咽喉,维持着一口气。真难受,身体像一块冰。
“还是去医院吧?”同事很不放心。我竭力挤出一句:“没事,你睡吧。”他守了我一会,我努力表现出一切都好的样子,终于骗过了他。
等他躺下把灯关上,我才张大嘴像鱼一样呼吸起来。
空气仍旧那么吝啬。黑暗从四面八法挤压过来,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难受,无法形容。直到天快亮的时候,这种感觉才忽然消失,始终攫住我咽喉的手放松了,我死了一般地昏睡过去。
早晨,同事用力地把我摇醒,我满腹怨气地睁开眼睛,他问我感觉如何,我没好气地说:“很好!”
一整天都怒气冲冲,也不知怒气从何而来。大家起初都体谅我身体不适,到后来便有了小争执,再后来,和几个同事打了一架。其中一个叫张放的,蔑视地看着我:“你算个屁!靠父母的工资吃饭,没你父母你吃屎去!”我脑子顿时炸了,冲上去和他打成一团。旁边的人来拉架,我连他们一块打,最后他们扔下我,全走了。
一个人待着,山风吹来,忽然冷静了许多。
我这是怎么了?
我一向是个好脾气的人啊,今天这是怎么了?
抽着烟让自己镇定了一下,想想都是自己的不对,正打算追上大部队向那位同事道歉,他们已经回来了。我讪笑着迎上去,还没开口,便发现他们脸色不对。
个个都脸色阴沉。
“怎么都这表情?”我讶然道。
“张放死了。”和我同房的那位同事道。
“死了?”我惊讶万分,“怎么回事?”⑸⑼⑵
他摇摇头:“不知道。我们走到半山腰,听到有人喊张放的名字,”他瞥了我一眼,“对了,你刚才在干什么?”
“我一直在这,抽烟喝茶。”我指着山脚下的茶摊,茶摊老板证实了我说的话。他们疑惑地问:“真的?”老板连连点头,周围有几个常年泡茶摊的老人也为我作证。
“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张放的事呢,你问我的事干什么?”我仍旧不解。“喊张放的那声音,和你的声音一模一样。”他说,“我们都以为是你在喊,张放说你找上门来了,不等我们拦着,朝着声音的方向就冲了过去。没多久就传出了惨叫声,等我们过去一看,他已经死了。”
“遇到劫匪了?”我猜测。
他叹了口气:“什么劫匪!不晓得是什么野兽,将他浑身上下咬得没一块好肉,要不是那身衣服,我们都认不出那就是张放。太惨了,已经报案了,警察正在联系这里的管理部门,怀疑是豺狗之类的野兽。”
豺狗?
我忽然想到了黑怪,心中一凉。
出了这种事,谁也没心思再玩,但警察一时也不让我们回去。便仍旧住在那座宾馆里。住了三天,天天晚上发病,白天昏睡,吵架。其间又有两个和我吵架的同事死了,都是被那种“豺狗”般的野兽咬死的。大家看我的眼神都有点不对劲,偏偏我每次都有不在场的证据。我自己比谁都更加怀疑自己,只希望快点离开这。
我想,黑怪也许是饿了……这个想法让我浑身冰凉。
我竭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和别人吵,但做不到。随便一句话就能让我怒火万丈,这真是见鬼了。好在第四天我们就回来了,回来的路上,谁也不跟我说话,我身边的座位空着。我不禁又是一阵怒火中烧。
但我得克制、克制。
终于到家了。
熟悉的古怪味道,熟悉的冷清和寂寞,家,是世界上最熟悉的地方。
第一件事是冲进杂物间。一打开门,一股灰尘扑面而出。我不在的这几天里,谁也没打开过这房门。黑怪在里面乱窜。它并没有瘦,反而更加肥壮,一双漆黑的眼睛变得血红。
黑怪变了。
我压抑着恐惧,在它面前坐下,喃喃自语。我有多少话要对它说啊,我的黑怪。它“咔嚓咔嚓”咀嚼着,肚皮撑得几乎要爆裂了,一双血红的眼睛狰狞地望着我。
这一个夜晚,我没有再发病。从杂物间出来,我精神焕发,又变成了那个脾气温和、具有超凡忍耐力的人。
我再也离不开杂物间了。我以为只要我不离开杂物间,只要黑怪不饿着,就不会再发生什么。
错了。
黑怪的眼睛变得血红,一定是另一种食物刺激了它。
新来的实习生弄错了程序,耽误了一位客户的产品发布会,客户朝我大发雷霆,⑸9⒉我毫不在乎——已经习惯了,出来混就要学会忍。何况我心里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有那漆黑、肮脏、温暖的杂物间做我的坚强后盾,我的心已经超然于喜怒哀乐之外了。
可我忘了黑怪。
第二天就听说,那位客户被疯狗咬死了,浑身没一块好肉。同事们又用那种怪异的目光看着我。回到家,黑怪的身体又肥了一圈,眼睛红得往下不停地滴血。血落到地板上,“嗤”地冒起一团青烟,转瞬便消失不见了。
“是你干的?你这个畜生!你到底是什么怪物?”我大骂,心里却没有丝毫愤怒的感觉。黑怪邪恶地看着我,毫不在乎。我操起扫帚追着它打,扫帚从它肥硕的身体上穿过去,空洞洞的。
它并不存在。
我惴惴不安,小心地不让自己受到任何人的攻击和伤害。但这是避免不了的。部门主管又开始朝我发飙,怪我把一份报表弄丢了。我找了半天没找到,只得重新做一份。为了这个,加班到晚上九点才下班。部门主管一直陪着我。下班的时候,他说:“你……”话说了半截就咽了回去。“什么?”我问。他搔了搔头皮:“你养狗了?”我摇摇头。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养就好,回去吧。”
我朝东,他朝西,各自走开。走了不到五十米,我心中一动,又转了回来。我悄悄跟在主管身后,他毫无察觉,拐弯进了一条僻静的马路。这条路两边都是写字楼,此时都已经熄灯,楼上漆黑一片,路边亮着一排路灯,没有行人,偶尔有一辆车经过。
我躲躲闪闪地跟着他。
身后忽然传来“呼哧呼哧”的声音。
一个声音在喊主管的名字,这声音像是我自己的声音——公司的活动中,曾经有过我的录音,我能听出自己的声音。
主管和我同时回过头。
马路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谁?”主管疑惑地问。
我躲在一栋建筑的阴影里,他看不到我,我却能清楚地看到他。他身后的地面上耸起一团黑影,慢慢凝聚成形。
我尖叫起来。
主管回过头去,一张锯齿状的利嘴猛然咬住了他的脖子。
黑怪!
黑怪疯狂地咬啮着,主管的血肉寸寸剥落,马路上一片通红。我冲上去踢打黑怪,但始终触摸不到它。
它并不存在。
但它造成的伤害却是真实存在的。
它疯狂地吞噬,牙齿“咔嚓”作响。几分钟内,主管就已经辨认不出原来的面貌。黑怪的眼睛中淌下一长串鲜血,它们照旧瞬间蒸发了。它朝我吐出锯齿状的舌头,㈤⒐⒉也许是在做鬼脸,接着便从我眼前消失了。
我持续尖叫着。
面对警察,我只能反复描述那条“疯狗”,“黑色的,个头不大,眼睛是红的……”我机械地说。
“你养狗了?”我想起主管曾经这么问过我。他一定是有所察觉,可他察觉到了什么呢?
同事们小心地避开我,再也没有谁敢惹我。可这世界上惹我的人太多了:脾气不好的公交车司机、餐馆里态度不好的服务员、自以为是的客户……还有,我的父母和妻子……
不要惹我,千万不要惹我,我在心中默念。
但他们继续招惹我。
黑怪一天天肥壮,现在它有狼犬那么大了。我真害怕,不管我躲进杂物间多久,仍旧无法消除这恐惧。
你们就不能不惹我吗?
渐渐养成一种自闭的性格。一切摩擦都是因为与人交往引起的,不和人相交,就不会有任何冲突,两条平行线是不会打架的。
生活变得越发像一潭死水,通向外界的门被我自己关上了,除非必要,我不再和任何人说话。为了避免眼神的对视,我习惯了低着头走路,盯着别人的脚尖。这样几次之后,有客户向公司投诉,而黑怪……黑怪又行动了。看着新闻上客户支离破碎的尸体,我欲哭无泪。警察找上了我,但没有任何证据显示我和这事有关。我猜测一定是公司有什么人将对我的怀疑告诉了警察。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疯子,一个怪物,一个瘟疫患者。但没有人对我说任何责备的话,没有人要开除我。
没有人敢这么做。
在人群中待着变成一件可怕的事,我的存在对别人就是一种伤害。只有杂物间,温暖黑暗的杂物间,能够包容我的一切。它知道我的罪恶和我的无辜。我用更长的时间泡在杂物间里,和黑怪四目相对。
没有任何人来催我上班,工资和奖金一分不少地打到我的卡上。
但也没有任何人来问候我。
杂物间,是荒凉人海中的孤岛。
关于城市疯狗的传闻,已经让人心惶惶。小区里一个邻居也被咬死了,因为他看见了我的钱包,里头只有几张十块钱的零钞,那一刹那蔑视的眼神让我毫无感觉,却刺痛了黑怪的心。我想我该带着黑怪去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但我离不开杂物间。
邻居死的那天,我在杂物间待了整整一天。
黑怪就在我的对面,腹部胀鼓鼓的,心满意足地仰卧着。我问它:“你就不能不杀人吗?”它邪恶而得意地瞥我一眼,既不蔑视也不崇敬,只是赤裸裸地邪恶着。我忽然羡慕它这没心没肺毫无遮掩的邪恶——全善,或者全恶,如果人也是这样,世界是不是会更简单?善恶交织才最折磨人。我不恨他们吗?那些死者?恨吧,我承认,我恨,但没恨到要他们死的地步……真的没有吗?也许在某一刻,一刹那的怒火燃烧,让这种仇恨达到了顶点,传说爱一个人只需要一秒钟,也许恨也是如此。一秒钟足够点燃黑怪的眼睛了……
我害怕什么呢?害怕黑怪吗?但每天与它单独相对时,我只觉得无奈,并不觉得恐惧。那么我究竟在怕什么?它比我更可怕吗?我只是习惯了将自己的恶意掩饰起来,这样赤裸裸的恶意有违我一贯的性格,但不见得我自己从内心就反对——就像一个衣冠楚楚的学究,看到女人衣服穿得少点就大呼有伤风化,但同时内心十分受用,一双眼睛在女人身上黏住下不来……这就是我吗?这就是我吗?
黑暗中,我的轮廓模糊,黑怪的形状仍旧十分清晰。它靠在我身边,我们的边界变得模糊了,分不清哪里是我哪里是它。
也许这就是最后的结局吧?伍⑨㈨
饥饿的感觉袭来,走出杂物间,家里静悄悄的。正是上班的时间,他们都不在家。我走到阳台上,打开窗户,慢慢抽着烟。
天空变得十分阴暗,仿佛要下雨似的。一缕一缕灰色和黑色的东西直冲云层。那是什么?我疑惑不解地看着,那些雾气般的东西在空中良久不散,形成一团一团古怪的形状。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腥臭味。空气污染吗?但这臭气似曾相识。
遥远的地方传来人们争吵的声音。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打了个寒战。门口传来钥匙的声音,我赶紧躲进了杂物间。
是妻子回来了。
我听见她的脚步声在屋子里响动,最终停在杂物间门口。我浑身颤抖,一种不好的预感从心头升起。黑怪在我面前“咔嚓咔嚓”地摩擦那对锯齿状的耳朵,仿佛在期盼着什么。
杂物间的门开了,妻子抱怨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没出息?整天躲在杂物间里?”我浑身一颤,回头看看,黑怪的眼睛里淌下两行血来……
“不要,不要……”我颤抖着捂住妻子的嘴,她使劲挣脱:“你疯了?”
黑怪的牙齿“咔嚓”作响。
我毛骨悚然,顾不上解释,拽着她飞奔下楼。
外面是艳阳天,我的视野不知怎的变得血红。我揉了揉眼睛,世界变了模样: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散发出淡淡的灰色烟尘,它们在风中或飘散,或凝聚成形。许多幼年的黑怪在主人身后蹒跚学步。
争吵、猜疑、怨愤……一切都在阳光下发生,黑色的怪物,古怪的气味,也都在阳光下产生。
我头晕目眩,喘不过气来。
“你神经病吧?”妻子甩开我的手大喊。
咔嚓,咔嚓,牙齿的响声在身后很近的地方,我听到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声音在呼唤妻子的名字,她疑惑地转过身去。
我甩开她一个人朝前狂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