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和疾驰而过的车掩盖住了他的呼声。
任勤勤随着人群走过了斑马线,来到了路对面。
机动车道的绿灯亮起,沈家的宾利车正缓缓地左转,驶过十字路口。
沈铎自手机里抬起头,百无聊赖地望向窗外。
一个孤零零的身影从远处掠过。
“停车!”
小陈一时没反应过来。
“停车——”沈铎喝道。
宾利车一个急刹停了下来。
沈铎推开车门,一脚踏进了街边的积水里,径直横穿马路,奔向街对面。
滂沱大雨笼罩着街口,万幸此时路上车辆稀疏。小陈惊出一身冷汗。
任勤勤埋着头走着,直到一个黑糊糊的人影冲过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沈铎的出现就像一个幻觉。任勤勤怔怔地注视着男人冷峻漠然的脸,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沈铎一言不发,脱去了西装外套,把任勤勤连脑袋带身子给罩住了。
徐明廷追到路口时,沈铎已将女孩儿带到了路对面的车边,手正放在车门框上。
任勤勤低着头,钻进了车里,只给徐明廷留下一个短暂的背影。
徐明廷撑着伞站在十数米之外,却再没办法再上前一步。
隔着厚密的雨帘,沈铎转过脸,朝远处的表外甥投去一抹深沉的目光。
徐明廷被这一眼定在原地,直到车尾灯都已消失在雨幕之中,都没能回过神来。
车内开着空调,凉气钻入鼻中,任勤勤打了一个清脆响亮的喷嚏。
沈铎朝车门的方向挪了挪,嫌弃之意溢于言表。
任勤勤讪讪地缩着脑袋。
沈铎的薄西装还带着他的体温,散发着很好闻的男士古龙水的淡香。
任勤勤的脑袋因是承接雨水的第一线,现在正像一眼泉似的淌着水,把西装浸湿了大片。她更加不好意思了。
小陈察言观色,也不多问,将车掉了个头,又朝着宜园而去。
车内气氛幽静中透着诡异。沈铎打从上车后就一直低头看平板电脑,当任勤勤这个大活人不存在。
任勤勤越发觉得不对劲,情绪也全变了味。
本来吧,少年人热血沸腾,感情激烈,中二病正处于发病高峰期,就爱干点出格的。
情绪一上头,冒着大雨一口气走出十里路,迎着寒风飙热泪。不仅发泄了情绪,又感动了自己,还能满足了表演欲。
可等冷静了下来,尤其是旁人对你还爱搭理不搭理的,你就好像表演了七八个精彩的徒手后空翻后却没点半掌声,被尴尬地晾在了舞台上。
任勤勤今晚并没有吃什么东西,此刻又冷又饿,小宇宙也燃烧完了,像堆废料似的缩在后座一角,有些自我厌弃。
她平日里看着个子不矮,肢体修长舒展,可此刻却能整个儿蜷在西装外套里,只露出一截黑发。
平板电脑上的报告,沈铎看了几分钟都没翻页。
眼角里,那一团衣服包颤抖个不停。衣摆下露出两个小巧的脚丫子,被黑色皮座一衬,白得刺眼。
还在哭呢?
沈铎没由来一阵烦躁。
外套悉悉索索,里面间或传出女孩儿抽鼻子的声音,不断地强调着存在感。
沈铎努力了半天都没能读进去三行字,没好气地丢开了平板电脑,从杂物箱里掏出一盒纸巾。
“我说,你要哭到什么时候?”沈铎一把掀开了西装外套,“别人容易误会你被非……”
尾音被一把掐了。
任勤勤抬起头,嘴里还叼着半截士力架,一脸被老师抓到上课偷吃零食的模样。
沈铎:“……”
“我……我有点饿……”任勤勤咬着士力架,还舍不得吐。
沈铎开始做深呼吸,以控制住自己筋脉里乱蹿的真气。
外套被丢回任勤勤头上。沈铎坐了回去,拿起平板电脑用力地阅读着。
“唉唉,我没吃晚饭嘛。”任勤勤有点无辜,继续啃着士力架,“哭很消耗力气的。吃饱了才有力气继续哭……”
这能量棒确实有着能让林妹妹变壮士的神奇功效。任勤勤啃完了一根,血糖回升,头也不晕了,腿儿也不颤了。心中的悲切也都消散了大半,糖分转化成的热量开始在血管里燃烧。
“我被徐明廷嫌弃了。”任勤勤说。
“今天几号了?”沈铎盯着电脑屏幕,眼皮都不眨一下。
任勤勤知道他的意思,自嘲道:“是,都过去一年了,我还是这副德性,没半点长进。被他嫌弃了就只会哭。”
“你还是有点长进的。”沈铎终于把文件翻了一页,“你的自知之明比以前要多一些了。”
任勤勤:“……”
少女捡起了那盒纸巾,擦着脸上的水,说:“我为别的事哭。我气自己怎么看上一个固守成见的小子,我又气我其实还是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的。”
“哦?不再把自己当小公主了?”沈铎瞥了一眼过来,“也是,有人捧着宠着才是公主,否则只是公主病。”
“我自己宠自己不行吗?”任勤勤道,“没有人对我好,我对自己好。”
“不觉得孤独?”
“哟,沈二,你居然要和我讨论《孤独学》?”任勤勤笑着反问。
沈铎回了一记白眼。
任勤勤换了个姿势继续蜷着,长叹声老气横秋:“哭过就放下啦。以后和他天各一方,人不在一处,感情也很容易就淡了。也就年轻的时候才有力气这么折腾,等到了你这个年纪……”
“你以为我多大年纪?”沈铎的质问传达出危险的信号。
任勤勤嘿嘿笑,识趣地闭嘴了。
沈铎继续看报告,好不容易终于读进了两行,又听任勤勤轻声地问,“你之前说的话还算数吗?”
“我说过很多话,每一句都非常重要。”沈铎眼皮子也不掀一下,慢悠悠道,“你得说得再明确点。”
任勤勤用力抿了一下嘴,说:“就是在海上的时候,你说要培养我成为淑女的事。”
沈铎放下了平板电脑,抬手摁了车顶控制面板上的一个按钮。前排的挡板升了起来,将他们和小陈隔绝开来。
后座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凝重。任勤勤下意识把自己缩得密度更大了点。
沈铎打量任勤勤的目光有着不掩饰地挑剔。
“看来你今天受的刺激不小。不是说不想做盖茨比的吗?不是说对着镜花水月远远瞅着就可以了的吗?当初说得信誓旦旦的,结果被男孩子一嫌弃,就立刻把原则抛到脑后了。”
“哟。”任勤勤道,“你也把我说过的话记得挺清楚的嘛。”
沈铎的白眼乘以二。
“那你给个准话呀。”任勤勤问,“那提议还有效不?”
少女顶着一头松散的湿发,脸庞苍白,偏偏嘴唇吃进了胭脂的颜色,哪怕经过大雨冲刷,依旧鲜艳红润。
迪奥的波多菲诺极适合灵动慧黠的妙龄少女,后调里清幽的苦橙和香柠檬气息浸入肺腑,让人情不自禁联想到了西西里岛的夏天。
沈铎眼眸晦涩不明地晃动了一下,把头扭了回去。
“不。”
“诶?”任勤勤诧异,“为什么?不是说要感谢我援手之恩吗?”
“时效过了。”沈铎盯着平板电脑,面孔被屏幕的白光勾勒出俊美的轮廓,“再说了,我也没兴趣花大工夫培养一个姑娘,就为了让她好去追一个看不起她的男人。我层次没那么低。”
任勤勤缩在后座一角,一时没有吭声。
沈铎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报告,正努力把这些文字组织成有意义的句子,耳边传来女孩细如蚊蚋的声音。
“其实,我真不是为了徐明廷。我是为了自己。”
车平稳地行驶在公路上。越靠近城郊,雨越小,车速渐渐加快。
“我想学习。我想学课本以外的东西。”任勤勤低垂着双眼,郑重地说,“以前我根本接触不到你们这个高大上圈子,也就不好高骛远了。但是现在我有机会了,就想尽其所能地去学习我有机会接触到的一切东西。”
她抬起头,望向沈铎淡漠的侧脸。
“自从去年我走进宜园开始,我就一直在望着你们的世界。你们的世界那么绚丽、繁华,有着全世界最先进,最新奇,最优雅美丽的东西。我确实对这一切充满了好奇和向往。”
沈铎抬起了眼,缓缓地将平板电脑彻底合上了。
任勤勤迎着他深邃的目光,说:“我想了解我如今看到的一切。我想提升自己,开拓眼界,增长见识。我希望我将来不仅能成为一个学识渊博的人,还是一个高雅、优美、处变不惊的人。我不想再因为一点挫折,就走在雨里哭。”
车已驶上了通往宜园的车道。
云梦湖的水面被对岸城区的霓虹染得光彩陆离,私家别墅群星星点点的灯光透过树林,像一群傍晚在湖畔出没的萤火虫。
沈铎摇下了车窗。凉爽湿润的空气夹杂着零星的雨水飞落进车厢里。
宜园洁白如海贝般的大屋已出现在了视线里。
沈铎上下扫了任勤勤一眼,说:“回去后,把你自己先收拾一下,然后来书房找我。”
作者有话要说:有谁猜到了这个发展?
前面文案有提到的哈哈~
勤勤妹一直是个有雄心,想实现阶层飞越的姑娘。
多多哥的养成(妻)计划正式启动。
☆、第 37 章
任勤勤沐浴更衣完毕, 往楼下走的时候, 大厅里的挂钟当当敲响了十一下。
今日真是漫长。从早到晚剧情跌宕起伏, 体量饱满。自己欢天喜地做了一回盛装的灰姑娘。结果都已经被打回原形了, 竟然还没有到午夜。
沈铎也已经换了一套居家衣,洗过的头发柔软地垂在额前,修饰了面容, 让他一身锋利的气质都归了鞘。
书房里飘着咖啡的浓香,沁人肺腑。
很是应景的,唱片机里正放着《猫》著名的唱段《Memory》。
葛丽兹贝拉的歌声如泣如诉,回忆着过去,渴望着新生的黎明。
“坐吧。”沈铎将一只精巧的白瓷手绘咖啡杯搁回碟子里。
任勤勤在书桌对面的一张高背老虎椅里坐了下来,膝盖足尖都并拢着,一副乖巧聆听教诲的模样。
草根女孩有个优点,说好听点就是能屈能伸,说难听点就没脸没皮。
任勤勤的自尊是灵活多变的。倔起来她是一头发疯的牛,可但凡需要她缩着,她又能变回一粒尘埃贴在地板上。
而这丫头察言观色的本事又得老天爷赏饭, 随机应变没出过错。她野生野长到这份上已是奇迹,如果再能得到很好的指导和教育,将来绝对不可小觑。
沈铎并没有培养一个绝代名媛或者女政治家的野心, 但是他看着眼前态度无比恭敬谦逊、求学若渴的女孩,突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地冲动。
他突然很想知道,自己能将这个女孩培养成怎样的人。他用自己的精力和资源,能带着她走到多高、多远的地方?
而女孩的那双眼睛里, 有着跳跃的火苗,明亮灼热,烫得沈铎总有点忍不住想挪开视线。
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许会成为这个女孩人生中的福星,而这个女孩也会成为自己人生中的一大考验。
“你的态度是认真的吗?”沈铎问,“我不是闲着没事的人,我的时间非常宝贵,不想花在做事中途而废的人的身上。”
“你放心。”任勤勤的眼睛里闪烁着坚定的光,“我一直都想往上攀登,我的野心你不是早就知道的吗?我不会放弃任何一个让自己变得更好的机会。”
沈铎说:“你还要服从我的命令,听从我给你的安排。不许抱怨,不许叛逆……”
“并且心怀感激。”任勤勤笑着替他补完,柔声说,“放心,沈铎,我信任你,我跟着你走。”
沈铎因这句话怔了片刻,才压下心中那一阵突如其来的悸动。
“我不是个□□者。”沈铎说,“你要是有不适应的地方,可以和我说。我也不敢说对你了如指掌。磨合过后,才知道什么最适合你。”
这番话从一个向来说一不二的男人嘴里说出来,已让任勤勤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沈铎……”任勤勤不禁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从来没有人这么问过他。
沈铎一时语塞,才压下去的悸动再度翻腾而起,如海浪涌上沙滩。
正不知如何回应,任勤勤嘀咕:“突然觉得欠了你好大一桩人情。”
沈铎松了一口气,顺利接过了她的话“如果你真要把我们之间的账算得那么清的话,给你的这点好处,还不值得我的命的一点零头。”
任勤勤笑了。
南洋的事都过去半年了,沈铎才想到用这么个别扭的方式向她道谢,还真是他的作风呢。
“我还希望你能有决心和毅力。”沈铎双目深邃幽静,可以轻易将人代入他营造的情绪里。
“你要学太多。而这个世界,这些东西,很多又都相当奢华、浮躁。你适合学到什么程度,会不会迷失了自己,会不会因此怨恨后悔?这些连我都没法确定。”
“我知道。”任勤勤认真地回答,“学无止境,我也不知道我要学到什么程度才觉得够。可我相信你的判断力,沈铎。我愿意服从你的指令,跟着你的脚步走。”
就像那个风雨交加的黑夜,任勤勤什么都不问,紧跟在沈铎身后上了船,哪怕前面有一片随时可能吞没他们的怒海。
她甚至能在暴风雨里的船中安睡,就因为相信这个男人能把她安全带到彼岸。
此时的沈铎已放弃了抵抗,任由温暖的海浪淹没了那块孤零零的礁石。
他觉得肩头微微一沉,却并不难受。
从此以后,他的生命里多了一个小小的负担,不再是一个人踽踽独行。
“怕到时候,你会陷入繁华里拔不出脚。”沈铎说,“怕一时的差错,会毁了你……”
“真要拔不出来,我在繁华里趟出一条新的路就好了。”任勤勤撇嘴,孩子气地笑着,“我才十八岁,我没经历过的事还多着呢。不试过,怎么知道这条路适不适合我?知识有人教,人该怎么做人,却只有摸着石头自己过河。想走出自己的路,谁能不跌跤的?”
沈铎轻笑,“你的道理总是讲得响当当的。我可以带你踏进这片繁华,可你要是迷失了自己,可不要怨恨我。”
“你大可放心!”任勤勤拍着胸膛立军令状,“福祸由人,生死自理。我一向自己对自己负责。”
沈铎略一点头,上下打量着任勤勤,嘴角又歪了起来。
“你要改造的可太多了,勤勤。我看光是仪态和谈吐,就够你学的。你最好把自己当成一个小婴儿,从坐立和走路开始学起,忘掉你过去的一切坏习惯。”
“我有那么糟糕吗?”任勤勤不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