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车程来说,这里距闹市区也不过半个多小时,却是幽静如世外桃源。

偶尔一阵风过来,竹林摇曳,沙沙声如落雨。

这里的空气都香得与众不同。

想不到母亲的工作环境这么好。做护工又怎么样?美景是公平的,人人都能享受它。

“……王英回来了……她女儿……”

楼下传来隐隐约约的谈话声。

任勤勤并没有听壁角的嗜好,但是那两个中年妇女嗓门并不小,你一言我一语,简直不容任勤勤不听。

“我知道她离过婚,但是不知道前头有个那么大的女儿……还没见着呢。王英去见老先生了,肯定又讨好处去了。”

“吃沈家的,住沈家的,现在还把拖油瓶女儿接过来一起占便宜。”

“谁叫人家肚子里揣着沈家的小少爷呢。老先生被她哄得团团转,小沈先生大度,也不计较这个。”

“天晓得是不是老先生的种哟……”

任勤勤惊得险些把毛巾掉下了楼。

她母亲说过自己是照顾沈老先生的护工,却没说过自己爬了雇主的床,还怀孕了!

这一来,大奔,司机,王英一身华服,全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任勤勤脸上火辣辣的,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左右开弓扇了四五个耳光,又不得不定下神,继续听大妈们八卦她亲妈。

王英被前夫打离家后,就在小姐妹的介绍下到了C城,做起了保姆工作。

她年轻聪明,又吃苦耐劳,更肯学习。别的小姐妹一份保姆工作做到头,王英却是下苦功夫考取了高级护工资格证,又接受了护士培训,奋斗成了一名优秀的护理人员。

王英上一任主顾是一名张家老太太。她尽职尽责,一直服侍到老太太过世,深得张家儿女称赞。

这位沈老先生呢,是一名名扬四海的实业家,五十开外,身强体健。高尔夫标准18洞,他最好的记录是72杆。

上一次业余比赛里,老先生眼看就要以71杆创下新记录时,不留神滑了一脚,不仅错失了金牌,还折断了包括胳膊、大腿,肋骨在内的五六根骨头——骨质疏松,伤不起呀。

沈老先生卧床养病,脾气暴躁,接连骂走了三任护工。

沈家江湖告急。和他们相熟的张家就将五星好评的王英推荐了过来。

王英不负前东家众望,做稳了这份工作——太稳了,都爬到沈老先生的床上躺着了。

半年后,沈老先生由王英扶着散步的时候,突然头疼晕倒,拖着王英也跌了一跤。

两人都被送去了医院。沈老先生查出脑癌晚期,王英查出怀孕两个月!

王英女士倒不算小三(任勤勤松了半口气)。沈老先生和原配已离婚好些年。双方都是单身人士,发展一下亲密关系并无不妥。

王英年纪并不大。乡下人不在乎婚姻法,她十八岁就和任康结婚生了任勤勤,今年也才刚满三十六岁。

沈老先生本有原配生的一儿一女,长女远嫁美国,次子留在身边继承家业。没想临老了又添了一个幺儿,偏偏自己只有三四个月的寿数,显然是看不到小儿子出生的了。

沈家家大业大,也不在乎多添张口。考虑到父亲老来寂寞,时日无多,也没为难王英。

王英接到前夫死讯,其实本来是想给女儿一笔钱,让她继续住校念书的。

还是沈老先生由“死了爹”这个事,想到自己还没出生就要死爹的小儿子,生了恻隐之心,主动提出把孩子接到C市来,母女团聚。

任勤勤能住庄园,上名校,全托了王英女士肚子里那个没出世的小弟弟的福。

楼下两个大妈如同NPC,完成了向任勤勤传达信息的任务,走了。

任勤勤蹲在楼上,抓耳挠腮,一脸油汗,很是发愁。

来C城的路上,任勤勤还觉得自己和母亲的雇主家不会深交呢。

这年头,谁也没签卖身契,大家都是合同工。就算暂时借住人家屋檐下,高考完了也会天各一方。

可是多了个小弟弟,两家关系就彻底不同了。

勉强……也能算亲戚了吧?

可这亲戚之名太尴尬,就像是从沈家指缝里漏下来的,被王英眼疾手快捡到了手。。

任勤勤越想,越觉得自己住在沈家不自在。

十七八岁的女孩儿,又是草根学子凤凰女,很是要面子的。

王英做的这个事,不能说错,但是不光彩,足够被人讥嘲一辈子。任勤勤同母亲才重逢,还没准备陪她一同做口香糖,被人嚼来嚼去的。感情上还没到那同甘共苦的高度。

可自己也不能占了好处,又撇下亲妈在这里受气呀。王英还怀着身孕呢。

任勤勤精明会算计,但是她做事也讲良心。

唉……

正愁着,王英回来了,见女儿披头散发蹲在门口没个样子,两道半永久秀眉又皱了起来。

罢了。前夫那种粗鲁的男人能教女儿什么仪态礼节?

幸好接回身边了,以后有时间慢慢教。沈家教养好,女儿耳濡目染,肯定也能斯文起来。

“勤勤,把头发扎起来,我先带你去见沈老先生。”

任勤勤有些诧异:“我还戴着孝呢,合适吗?”

南方人都有些讲究。其实任勤勤这样戴着热孝就住进沈家,已经挺不合适了。

“老先生不介意。”王英说着,还有些得意,觉得自己是自己在老先生那里有脸面,“他想见见你。你待会儿嘴甜一点啊。就是老先生提议给你转去杏外的。”

任勤勤被王英领着,进了沈家大屋。

这感觉和刘姥姥进大观园也差不多了,任勤勤心想。

沈宅并没有装修得金碧辉煌、雕梁画栋,但是任谁都看得出,屋内装饰和摆设价值不菲。名家的字画、工艺品随处可见,却又不喧哗夺目,同这座屋子融为一体。

王英是带着女儿从屋后的侧门进去的,走员工楼梯上二楼,进了东厢主卧套房里。

任勤勤见到传说中的沈老先生,又有点意外。

人人都管这位叫老先生,任勤勤还以为会看到一个肯德基爷爷,没想到这老先生并不怎么老。

沈含章今年也不过五十六,拜过去的精心保养所赐,头发只是略微有点花白。他骨架大,面孔方正,依旧是个相貌堂堂的美男子。虽然在重病中,但是精神气还撑着,没有散。

任勤勤忍不住偷偷瞥了王英一眼,又有些理解她的举动了。

沈含章一见任勤勤,立刻慈爱地笑了起来。

“好俊的小姑娘呀,白白净净的,长得像阿英。”

任勤勤的美,和寻常漂亮女孩儿的有点不同。她美得很有几分俊气。

王英和任康都出身重庆老山沟,南下打工,就此定居他乡。任勤勤继承了父母外貌上的优点,一身南方少见的白净肌肤,身段修长高挑,鼻梁秀挺,桃心的小脸。一双漂亮的杏核眼,深深的双眼皮。虽然老老实实地站着,却一脸遮掩不住的慧黠之气。

沈含章这样的人精,看人快精准,第一眼就觉得这小女孩不一般,很是喜欢。

王英笑道:“先生夸奖她了。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还需要好好教一下。”

“慢慢来就是。”沈老先生说,“我看你女儿一脸聪明相,将来肯定比你要能干的。”

“聪明什么,不懂装懂罢了。”王英谦虚。

沈老先生又问了任勤勤的名字,念书的情况。任勤勤温顺地一一回答了。

任勤勤的谈吐并不优雅如兰,但是那朴实中透着一股讨喜的伶俐劲儿,还有着一点自己的生活智慧。

沈老先生问:“奖学金生难考吗?”

任勤勤说:“没后路就不难考。”

背水一战呗。

沈老先生笑,又说:“听你妈妈说,你以前过得不好,吃了很多苦。”

任勤勤大方一笑:“有奔头就不苦。”

沈老先生和所有长辈一样,对聪明刻苦的孩子有着天然的好感,自然而然就想多栽培一下。

“你妈妈没有空口乱夸你,果真是个聪明孩子。你去杏外的事我都已经让人安排好了。孩子嘛,就该在学校里好好读书……”

话没说完,忽而皱眉,抬手扶额。

“先生又头疼了?”王英焦急地冲到床边,先前隐身在卧室外的护士医生也纷纷上线。

“没事……”沈老先生摆手,终于显出了疲态,“孩子,你在这里好好住下,缺什么就说。你不是外人……”

王英拉着任勤勤从屋里退了出来,按原路返回。

任勤勤刚走下了几步台阶,听到身后又是一阵响动。

她回头望去,就见几个西装革履的人从走廊另外一头的主楼梯快步走过来。

他们步伐极快,簇拥着一位穿着深蓝西装的高大男子。那年轻男子身影一闪,进了主卧里。

“别东张西望的。”王英脸色有点发白,拽着任勤勤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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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到了晚饭时,任勤勤终于见到了宜园里大部分的员工。

虽然沈家如今只住着父子两个主人,可生活服务人员却有十来人之多。

女管家一名,姓唐,员工们都叫她惠姨。

司机三名。一名小郭跟着小沈先生,今天给王英母女开车的小赵则负责接送宜园的员工进出门办事。还有一名老白,则是专门服侍沈老先生。

另外还有厨子两名,一个给大屋做饭,一个给员工做饭。

花工一名,专门伺候这座大院子。

还有保洁、帮工、保安各数名。

这么庞大的规模,管家惠姨还感慨地说:“小媛——就是我们大小姐嫁人后,沈老就缩减了家里的人员,现在连过去的一半都不到了。”

任勤勤:你家是大观园吗?

王英本来是编外人员,现在则算是沈老先生的“女性友人”。她和沈家的雇佣关系还没解除,领着一份高薪,住在套房的客卧里,继续服侍沈老先生。

任勤勤看得出来,宜园的员工对她们母女客气中有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王英识趣,并未在宜园里摆架子,可员工们却不敢再把她当同事,又没把她算做东家的一分子。两边都觉得尴尬。

管家惠姨是个圆滑和善的长辈,和任勤勤说了不少的话。先是夸她聪明漂亮,又将宜园大致介绍了一下。

“沈老先生都吩咐过了,你要是想去大屋的书房里看书,说一声就行了。不要拘束。”

任勤勤一个劲道谢,却是绝对不敢去的。

住在宜园的第一夜,王英没有去大屋值夜,而是陪着女儿睡宿舍。

关了灯,郊区夜空的星光愈发清晰,如在眼前。窗外夏虫低鸣,一派田园风情。

南国的夏夜,总有一种温米酒般的醇甜。

屋内母女俩谁都没睡。

黑暗中,王英先开了口:“你先休息几天,不用急着去上学。我明天带你去市里买点衣服鞋子。大姑娘了,也该好好打扮一下了。”

“都行。”任勤勤说,“我还戴着孝呢。”

王英无声讪笑:“我都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你小时候喜欢吃酸梅片,五毛钱一包。还有牛奶冰棍,现在都没有卖了。你还很喜欢喝可乐,可我听人说小孩子喝了对身体不好,不给你买。后来我走了后,看到别家小孩喝可乐,我就……”

任勤勤胸口沉甸甸的,忍不住翻了个身。

“妈。”

“哎!”

“我挺好的。”任勤勤说,“就是累了,想睡了。明天聊吧。”

“好,好。”王英不再说话了。

任勤勤闭上了酸胀的眼,忽而想到,白日里王英赶到D市接她的时候,自报了身份。

方才那一声“妈”,是母女俩重逢来,自己第一次喊她。

之后一连好几天,日子过得按部就班,波澜不惊。

王英有心弥补女儿,感情不足物质凑,一口气给任勤勤从里到外置办了两打衣服鞋子,还有些少女适用的首饰和化妆品,剪了头发,又买了一个新手机。

任勤勤看着老妈手持一张信用卡副卡,从商场的一楼刷到四楼,如武林高手闯入了无人之境。导购小姐们前面倒履相迎,身后十八相送,领导巡视都没这么热闹。

卡,必然不是王英女士名下的。但是任勤勤没多问。

有些做人的道理,任勤勤年纪小说不出个一二三,却是知道怎么去做。

她现在已经知道老妈并不是发体,而是怀孕有五个月了。王英自己没把这个话说破,任勤勤也不好开口揭穿。

到了第三天,加急办理的转学终于有了结果。

任勤勤本来成绩优良,沈家又在杏外所属的教育集团里占有不小的股份。股东发话,校长和教务主任看了任勤勤的成绩后,把红章盖在了录取通知书上。

任勤勤捧着录取通知书一蹦三尺高,快活得就像一只出笼的小鸟,恨不能在云霄里连环打滚。

她当即乐滋滋地收拾行李,迫不及待滚去寄宿啦。

杏外和所有高中一样,高二到高三的暑假都有高考冲刺班。现在冲刺班已经开课了,任勤勤很怕自己功课落后太多,正式开学后被杏外的学霸们吊着打。

可偏偏就在去学校的前一晚,任勤勤闯了个祸。

那夜晚饭后,任勤勤去大屋里探访沈老先生,一来感谢他老人家照拂,二来辞行。

沈含章今日状态明显不如上一次。可他是老派的绅士,撑着病躯依旧风度翩翩。

他体内的癌细胞扩散速度极快,已向全身扩散。左边腮帮子下在短短几日内冒起一个包,里面就是肿瘤。

任勤勤今日才知道,沈老先生先前戴着假发。他的头早剃光了,开颅手术留下的巨大的疤痕犹如张牙舞爪的蜈蚣盘踞在他头上。

沈含章才六十不到,甚至算不得老,又是这么大一桩产业的掌舵人。普通人处在他这个位置,是绝对舍不得早死的。

可沈含章却是想得开。他详细咨询完了医生,便做出保守治疗的决定。

“宁可清醒地死,也不要稀里糊涂地活着。”这是沈含章对儿女说的话。

他将在英国念书的儿子招了回来,给他开强化补习班,倾囊相授。希望在自己走后,年轻的儿子能够撑起这个庞大的家族产业。

“不用谢我。”沈含章对任勤勤说,“人们总有爱才之心。你自己聪明上进,别人才乐意帮助你。如果自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旁人踩你一脚还来不及。”

任勤勤乖乖听沈老先生教诲。并不是装样子,而是真的听进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