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又引了众人进堂屋,点了三四根蜡烛,那些仆妇齐在一旁候着,几个婆子看了毋望暗中抹泪,谢誩也转头看她,问道,“这可是我的春儿?”
毋望打量他,四十岁上下,微有些胖,穿着上好的绸衣,面上染了风霜之色,头发也有些乱,可见是来得极匆忙的。张氏见她傻站着,忙道,“姐儿,那是你亲舅舅。”
到底是至亲骨肉,毋望正面看了他,嘴里唤声舅舅,竟止不住的泪如泉涌,屈膝便要跪下,被谢誩搀住,细看几眼,顾不得规矩,一把搂进怀里哭道,“果然是我的春儿,和她母亲长得一模一样!”
甥舅两又是一通抱头痛哭,一时间屋内哭做一团,谢誩道,“二哥哥二嫂子把春姐儿抚养得这样好,真真劳苦功高!往日高皇帝在世时,朝廷上下风声鹤唳,稍有不慎便是满门抄斩的大罪,咱们一家老小连上家人丫鬟,统共七八十口人,纵是有心挂念你们也断不敢来寻,如今说句大不敬的话,总算高皇帝去了,你们也可安然回去了,就算隐姓埋名的置了家宅田地,也好过在这冷落之地待着。”
刘宏道,“高皇帝驾崩是今早才发的皇榜,你怎么来得这样快?”
谢誩坐下喝了茶道,“你许是未看皇榜罢,高皇帝是前儿丑时薨的,告示八百里加急发到外省也需些时间,因我大哥哥在朝里的,几日不见皇上临朝,太医们也侯在宫里不出来了,便猜度着大约不好了,禀了家母,老太太早就想春姐儿想得心尖儿疼,即命我带了人来接你们,路上走了大半个月,到了这里又不敢大肆声张,只得挨村的打听,又花费了五六日,今儿方问着了寻来,可巧讣告也到了,你道是不是老天有眼!”又招呼那些婆子丫头道,“快来给刘大姑娘见礼!”
那些跟着谢誩来的人齐刷刷跪了一地,磕了头道,“给姑娘请安。”
毋望点了头道,“都起来罢。”又对六儿道,“你带在想他们下去喝茶罢,走了那么远的路,怪辛苦的。”
六儿领了众人到耳房休息,留下他们几人一处说话。谢誩看着毋望安排下人,又给他添茶倒水,举止得体落落大方,心里很是欣慰,叹道,“我的小春儿真是大了,若不是她爹遭了难,好好的千金小姐也不会流落到这北地来,亏得叔叔婶子疼爱,行事作派也不显寒酸,你外祖父和外祖母见了定然高兴。”又对刘宏道,“二哥哥,你和嫂子快收拾细软罢,咱们明早,最迟后日就走,早些回了应天才好,待新帝一登基,大赦了天下,再托人周旋周旋,将以往的宅子赎回来,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毋望看叔婶,他们有些为难,对谢誩道,“你有所不知,我们有个儿,今年被燕王手下的人带去从了军,不知怎么只写了一封信回来,咱们写信过去也是石沉大海,故我们是走不脱的,怕走了孩子回来找不见人。”
谢誩会意,又道,“那春姐儿随我回去罢,女孩家,养在闺里总好些。”
毋望道,“舅舅恕罪罢,这回怕是叫您白跑一趟了,叔叔婶子既不走,我打小由他们带大的,总没有撂下他们自己享福去的道理,我也不走。”
谢誩脸上露出失望来,“你们可还是怪我们当日作壁上观么?那时真是没法子,高皇帝的暴虐想你们也是知道的,杀了多少人啊,动辄诛连九族,我们有这样的心也走动不得的,若叫上头知道,那便是结党营私,抄家,杖毙,凌迟……谁敢啊!你们才关进牢里那会子,我二哥哥也托人买交情想进来看一眼,后来被那些锦衣卫拖到护城河边打了个稀烂,到家躺了十来天就死了,大哥哥也被训斥,罚了一年的奉禄,这些你们不知道罢了,如今责怪我们,当真是不应该啊。”
听他这番话,毋望原先的气也消了,或许是她年纪小不懂事,好歹舅舅们也是有情有义的,二舅舅还为此送了性命,她哪里还能恨他们呢,于是脸上现出惭愧来,上前几步道,“我头里是怪舅舅们不通人情来着,如今知道了原委方知是错怪了你们,心里着实难过!难为外祖父外祖母还有舅舅们惦记着我,千山万水的还来寻我,只是我如今在这里惯了,怕回去反倒不适应。”
谢誩道,“上年你爹妈的坟也找着了,从乱葬岗里迁了出来,你就是不肯在外祖父家里长住,也该回去上上坟,祭奠祭奠他们罢,这是你为人子女的孝道。”
叔侄三人闻言欣喜不已,刘宏道,“才刚还说来着,不想竟真找到了!姐儿,你且跟了你舅舅回去罢,在父母坟上磕了头再回来不迟,你爹妈孤零零在地底下躺了那些年,亲生骨肉不得见,又没有供奉,何等的凄凉!如今你大了,到了尽孝道的时候,头里流落在外还没给他们守孝,现下既平稳了也该补上才是。”
毋望屈屈膝道,“是。”转而问谢誩,“舅舅,可是明日就走么?”
谢誩点点头,张氏背过身去偷偷擦了泪,拉起毋望道,“那咱们快去收拾罢,没得明天误了时辰。”
谢誩道,“姐儿的衣裳头面早就备好了,你们娘俩个只说些体己话罢。”
张氏不答,拉了毋望出去,领到自己房里,呜咽道,“在外祖母家不比自己家里,有一干舅妈姊妹兄弟,切记不可多说一句话,只顾好自己就是了,若过得不顺遂便回来,别委屈自己,咱们这几年虽穷,好歹不受气。”又从衣箱里翻出一包碎银给她,道“这是我攒下的十两银子,给你带着防身用。”
毋望知道她这银子攒来不易,推脱着不要,只道,“既是去舅舅家,吃穿用度哪里用的着花钱,你自己收着罢,给了我也用不上。”
张氏道,“怎么用不上呢,跟你的婆子丫头也要打赏,没得叫人说跟了个穷主子,半点油水捞不到,心里生了怨恨便不会好好伺候了。明儿叫六儿跟你去,那丫头我看着甚好,对你衷心,有个体己人我也放心。”
终究是亲手养大的孩子,虽说差点就把她配给别人做了妾,那时也是走投无路,并不是真心的,如今要远去,心里到底不舍,千叮咛万嘱咐,娘俩个抱在一处哭了半晌方才罢休。
次日风和日丽,毋望拜别叔婶,随舅舅由水路南下,自此之后便是人生的另一段际遇了。
第二十八章 雨泊湘妃渡
更新时间2011-6-9 13:09:17 字数:3120
三只乌篷船走长江水道,扬帆顺流而下,到今已过了十七八日,将至剑门关时因雨势太大,只得在一处码头泊下。
毋望倚着窗下的矮几看书,雨点打在船篷顶上的声音震耳欲聋,一时也静不下心来,转头看六儿,她从未坐过船,自登船那日起就晕得厉害,直吐出胆汁来,如今也不用她服侍,只叫了两个小丫头伺候她,有时毋望也要替她端茶倒水,尽心照料之下,这两日略好了些,只是人还是恹恹的。
外头一个婆子打着蜡油纸伞从码头上跑来,也不进船舱,只隔着帘子道,“姑娘,三老爷说连日不曾歇过,想姑娘也累了,这雨恐怕要下两日,这两日且在这湘妃渡泊着,姑娘和六儿姑娘等雨小了些也可上岸走走,前面就有个小集,吃喝俱有的,三老爷先探酒肆去了,姑娘若想换陆地上住两晚也使得。”
毋望看那婆子淋得襦裙尽湿,便道,“周妈妈,你且进来再说罢,仔细受了凉。”
周婆子笑道,“谢姑娘的体恤,我们做下人的泥里水里惯了,不碍的,进来了没得弄湿了舱,姑娘先歇一会子,晌午的饭食已经叫店子里备了,稍后便送来的。”
毋望道,“知道了,你去罢。”
周婆子唱了个万福,又回岸上去了。六儿听她走了,支起身子噘嘴道,“那周婆子可是在说我?什么‘泥里水里惯了的’,她分明在说我娇贵嘛。”
毋望笑道,“你好好将养着罢,那么多心眼子做什么!”又透过窗往外看,雀儿蛋大小的雨点打在水面上,激起的水珠子有半尺余高,天阴沉沉的,风也大,船摇摇晃晃的,毋望心都提起来了,生怕再一阵风刮来,船便要翻了。
这时谢誩的亲随带人抬了一顶油帐的小轿来,上船躬身道,“姑娘上轿罢,咱们到客栈里歇着,下着雨,水面上湿气太大,怕姑娘伤了身子。”
仆妇船上的丫鬟婆子穿着蓑衣和斗笠来给毋望打伞,又另拿了一套雨具给六儿穿上,一群人簇拥着毋望上了小轿,一路往集上的客栈跑,毋望又惦念六儿,掀了窗帘子往外张望,那六儿竟健步如飞,还冲她笑道,“踩在泥地上就是受用。”
一行人到了客栈,谢誩早就在门口候着,见毋望下了轿忙招呼她进来,一面道,“还是岸上好些,风这样大,在船里极不稳妥。”又问那随侍道,“缆绳可拴好?船叫风吹走了可麻烦。”
那随侍道,“都看过了,拴得很紧,爷放心罢。”
谢誩低头看了外甥女道,“春儿,客房订好了,你上去歇息罢,饭菜我使了人送上来。”
毋望点了头,由丫头扶了上楼,才走了一半,只听谢誩惊道,“任千户,您怎会在此啊?”
毋望回头看,一个着丧服的中年男子向谢誩抱拳道,“我此番是入蜀,家母过世了,回家服三年的丁忧。”
后头的话也无心再听,径直由小二领着上了二层的上房,换了衣裳歪在榻上,心中叹道,果然还是陆地上舒服啊!过了会儿渐渐有些犯困,隐隐听丫鬟道,“姑娘睡了么?”
六儿给她搭了条大巾子道,“想是累了,先叫她睡罢,饭过会子再吃不迟。”
毋望勾勾嘴角,便安安稳稳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走进一片林子,林中浓雾弥漫,四周空无一人,却似乎能听见马蹄声与刀剑知声,心下正疑,雾霭深处走来一人,穿着五蝠捧寿的大襟袍,背着手言笑晏晏的看着她,她眯眼细看,来人正是裴臻!她一喜,心里有千言万语要同他说,待要上前,不知从何处射来一支箭,不偏不倚正中他眉心,血便从那箭羽处汩汩的往外涌,她顿觉心痛难当,失声大叫起来,脑中只念着:他竟连一句话都未与我说!伸手想去拉他,人却像落下万丈深渊一般,恍惚了一阵子,再想去寻他,看见母亲站在湖边,面目狰狞的对她喝道,“孽障,你来做什么!快回去!”她唬了一跳,一个激凌醒了过来。
这时六儿在她旁边道,“总算醒了,姑娘可以魇着了?又是哭又是喊的。”
毋望慢慢坐起来,胸口还闷闷的痛,摸摸脸,湿津津的出了一层薄汗,便哑着嗓子道,“我做了个梦。”
六儿给她净了脸问道,“是什么梦?”
毋望起身倒了茶,坐在桌边顺了顺气道,“我梦见裴公子死了,还梦到我母亲。”
六儿愣了愣,笑道,“人都说梦是反的,姑娘定是太过挂念裴公子才会做这样的梦,他那样一个神通广大的人如何会死呢。”
他说过生死难测的,莫非此时有危难,抑或真的死了?毋望只顾胡思乱想,头也钝痛起来,六儿见她按揉太阳穴,便道,“可是头疼么?睡得时候太长了,过会子都要吃晚饭了。”
这时周婆子隔着门问道,“六儿姑娘,咱们姑娘可曾醒了?”
六儿回道,“醒了,妈妈进来罢。”
周婆子推门进来笑道,“三老爷遇到了旧识,叫姑娘晚饭时候下去见客,说是以往姑老爷的同年,姑娘也认得的,他家太太听说姑娘也在,非要见一见。姑娘才醒,想是还懵着,先坐一会子,等时候差不多了我再叫她们来给姑娘收拾。”
毋望点头道,“辛苦妈妈了,我这里给你们添了许多麻烦,真真过意不去。”说着递了眼色给六儿,六忙拿了一吊钱来放在周婆子手里,毋望又道,“这是我的一点意思,妈妈不要嫌少才好。”
周婆子惶恐的要推辞,直道,“姑娘太客气了,这些都是我们的本分,我们都在背地里夸姑娘的好呢,不拿架子,人又和气,也不像旁的小姐那样一时一刻离不得人,平时没什么事只管叫我们歇着,我们都直给姑娘念阿弥陀佛呢,怎么好拿姑娘的钱!”
毋望笑道,“妈妈快拿着罢,我离了家那么久,好些东西都忘了,以后少不得要妈妈给我指点,若您老不肯收,那真是打我的脸了。”
周婆子听了这话只得收下,又道,“姑娘到了家自有老太太和舅舅们护着,什么都不用怕,姑娘又是个这么好性儿的人,一家子老小爱都爱不过来呢,哪里有人会计较什么。”
毋望道,“我也知道家里人是极好的,只是规矩还是要的,若是出了差错,岂不丢了我爹妈的脸么。”
周婆子哀哀的叹了一口,心道,真是个可怜孩子,就是到了舅舅家自然也不比自己家随便,看她面上淡淡的,到底还是心思重,难为她小小的年纪了。
毋望道,“舅舅叫我见客,是在下头大堂里么?”
周婆子道,“哪里会在大堂里呢,因有女眷,另隔了包间儿的,姑娘只管放心罢,横竖今儿雨大,来往的商旅也不多,店子里很是清净。”
六儿问道,“还有几日到舅老爷家?瞧着街上的光景竟比我们乡里还好些,真真是到了富庶之地了。”
周婆子道,“自剑门关到应天府,少说还有十五六日罢,我们来的时候走得急,天也好,没耽搁什么,如今接了姑娘,三老爷怕累着姑娘,每到有大镇子码头就停上一停,少不得时候长些。”
六儿苦着脸叹气,毋望笑了笑对周婆子道,“妈妈先去罢,过会子再叫小丫头子来。”
周婆子福了福退出去了,毋望转脸看六儿还是愁眉苦脸的样子,便无奈道,“等雨小些,你去找家药店配两味晕船的药罢。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六儿见她眉头蹙着,知道定有事,心下惶惑,便恭恭敬敬在一旁站定,道,“听姑娘的教训。”
毋望睨斜她一眼,强绷起脸道,“你跟在我身边也有几日了,我待你怎么样你也知道,虽说你定要以奴才自居,我心里只当你是姐妹,只是人前你要谨慎,莫要叫人抓了什么把柄。才刚你就不对,听了还有几日才到你就拉脸子,这是在外头,大家也不认真计较,若到了宅门里,你这样可是犯忌讳的!你有不痛快私底下同我说,别人面前当自律,这才是保得住自己的好法子。”
六儿忙点头到,“我才刚是犯浑了,往后我一定加小心,决不给姑娘添堵。”
毋望听了也放心了,站起来走到窗前往外看,这家客栈倒还雅致,廊外的院子里种了芭蕉树,雨点打在上头噼啪作响,看这阵势恐怕要下一夜呢,芭蕉夜雨,很是诗情画意!
又约摸过了半个时辰,眼看天渐渐暗下来,那周婆子领了丫头们进来,给毋望挽了头发,插了钗钿簪梳,额上戴了珠子箍儿,又换了沉香色水纬罗对襟衫,底下配金沿边挑线白裙子,众人一打量,各个惊叹不已,丫鬟翠屏道,“我们姑娘这等好相貌,倒把家里的一干姐妹都比下去了,原先就是极好的,如今一打扮更是了不得了!”
“可不是么!”另一个管杂事的妈妈也道,“怪不得老太太和太爷一刻不忘,我们四姑奶奶本就是个美人,如今生的小姐更比过她去了。”
毋望只笑笑,任她们给她施了粉,又在裙腰上佩上禁步,一切准备停当,便施施然下楼去了。
第二十九章 偶遇
更新时间2011-6-10 9:08:48 字数:3096
客栈大堂内食客果然不多,三三两两坐在一处,也只四五桌人。婆子引了毋望入包间,掀来门脸子,见一张圆桌旁坐了舅舅和晌午遇着的任千户,下手是一个模样四十来岁的妇人,和一位与毋望年纪相仿的少年。那妇人穿着素色的背子,头上别着白色的绢花,脸孔微有些黑,见了毋望忙站起来,谢誩指了旁边的任千户道,“春儿,这是你任伯父,当年曾在你父亲手下供职,两家交情甚好。”又引见了那妇人,道,“这是你任伯母,和我们是沾着亲的,只是远了些,好歹是一家子,你也别拘着,只当是自己家的家宴。”
毋望行了礼,那任夫人上前来拉住她手,上下打量了,感慨道,“春儿都长得这样大了!当初我们老爷调到外省去之前我还见过的,那时好像是六七岁光景,梳着两个总角,穿着花袄子,怪听话的,我还抱过呢!春儿,你可还记得我?”
毋望一头雾水,竟半点印象也没有,看她眼中殷殷期盼,着实也不好拂她,只得道,“似有些面善,只是那时年岁小,记得也不太真了。”
任夫人笑道,“不碍的,到底也十来年未见了,一时想不起来也是有的。”转脸看了身旁的少年道,“这是你大哥哥,你们两个小时在一处顽过。”
那少年长了两条浓黑的剑眉,满脸的英气,毋望对他福了福,他忙作揖还了礼道,“我叫任智,妹妹有礼了。”
任夫人亲热的拉她入座,又忙给她夹菜,一面道,“好孩子,可怜见的,这些年定是受苦了,如今回了舅舅家可算熬出来了。你叔叔婶婶可好么?”
毋望道,“都好,谢伯母挂念。”
任夫人又道,“你可还记得智哥儿?你们小的时候过家家顽过猪八戒背媳妇儿的,那时你妈妈还说要联姻来着,后来你任伯父调职去了苏州,两家就不常来往了。”
毋望静静听着,那厢任智红了脸,毋望心道,提这起子事做什么,还想再联姻不成!如今可不比从前了,虽说新帝已大赦天下,但她总归有个砍了头的爹,好人家的亲事断然轮不到她,就是到了舅舅家里也是身份尴尬的,莫非这任夫人竟重情义得这样?
那任千户原本和舅舅聊得好好的,突然咳了一声,任夫人忙道,“只可惜智哥儿的祖母才过世,还有三年的丁忧,这事也没法子了。”
毋望差点笑出来,原就没想这茬,是她自己提的,到后来又打马虎眼,果然是极好笑的。
谢誩心中也不悦,便道,"嫂子快别提这个,莫说智哥有孝在身,我们春姐儿也要给她爹妈守孝的,现下说这事太过不妥了。”
任夫人脸上悻悻的,任千户狠狠瞪了她一眼,又重整精神同谢誩闲聊,毋望也没兴致同任夫人拉家常,若不是才到便离席太过无理,她倒想立即就走的,如今无法,只好喝茶消磨些时间,一面听谢誩和任千户说些时局。
“你可听说了?北平的燕王竟疯了!”那任千户道,“也不知着了什么魔,泥里水里的倒下就睡,一睡便是两天不醒,再者满大街的抢人饭食,见了什么都吃,据说是因高皇帝过去了,悲伤太过所致,果真如此,那燕王到是个难得的孝子啊。”
谢誩笑道,“天家的事谁又说得准呢,或者是被吓的也未可知。”
任千户也点头道,“是啊,建文帝新登基,连年号都未曾改呢,便着手要削藩了,急进得这样,恐怕未必是好事。”
谢誩又道,“你可曾听说新帝满世界在寻人?我这一路走来看见各地都贴了皇榜,只写着招贤纳士,要找一位明月君,却连副画像也没有,此人什么来历?”
任千户摇头道,“我也不甚清楚,只知是位谋士,懂得奇门遁甲之术,又极善谋断,只是谁也没见过这位明月君,也不知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如何画像呢。”
“还有如此传奇的人物么?我却从来不曾听说过,想是我太过孤陋寡闻了。”谢誩道,复又与任千户推杯换盏。
毋望实在坐着无聊,回头看了六儿,那六儿倒甚机灵,不声不响退了出去,周婆子迎上来问道,“姑娘可是要回房了?”
六儿道,“正烦这事呢,请妈妈想个法子好尽早抽身罢。”
周婆子道,“这不难,你且在外头候着,我进去接姑娘出来。”说罢掀了帘子进包间内,对谢誩福了福道,“老爷,给姑娘补身子的药已经煎好了,请姑娘挪挪身,先把药喝了才好。”
谢誩会意,忙道,“那便快去罢。”
毋望对桌上各人欠了欠身道,“春君少陪了,各位尽兴罢。”
正要退出去,不想那任夫人站起来道,“你们爷们儿说话,我在这里是怎么回事,不如和姐儿一道走罢,我们娘俩个说说体己话。”
毋望暗叹口气,也不好上脸子,只好笑着应承,那任夫人便由丫鬟扶着出来,毋望前面走,不时回头瞧她,因裹着小脚,上楼甚是艰难,颤颤巍巍真叫人捏把汗,待进了毋望房里,也喘了好一会子。
毋望叫翠屏上了茶,另一个叫见儿的小丫头子才要上点心,那任夫人道,“我瞧你才刚没吃什么,不如这会子叫小二另开一桌给我们送进房里来罢,也不要什么,只来两三个小菜,再上一壶清酒,咱们也学那些爷们儿边吃边聊,可好?”
毋望见她兴致正浓,也不好驳她,自然没有不从命的。
那任夫人是个不拘小节的,大喇喇提起她的裙摆,裙下赫然一双未缠过的大脚,怪道,“你妈当初没有给你裹么?怪道看你走得那样快呢!”
毋望尴尬道,“我小时候也裹过一阵子,只是后来流放出去就拆了。”心下想道,我若还裹着脚,大概命早就没了,生了双大脚不知帮了多少忙!
那厢任夫人只顾摇头,同情道,“将来婆家挑人也看这个,可惜了,我的儿,这样的花容月貌,只这脚……”
旁边站着的周婆子打圆场道,“看太太说的,没得吓坏了我们姑娘!脚大也没什么呀,高皇后也是大脚,看人家不是舒舒服服做了十五年皇后么!人道:脚大江山稳,我们姑娘将来也定是有福的,前半辈子把苦都吃完了,后半辈子可不就享福了么。”
任夫人爱怜的看她一眼,又替她拢了拢头发,应道,“妈妈说得是,我瞧着就喜欢,别人见了更了不得呢。”
毋望恬淡笑着,心道,缠了足无非供男人赏顽罢了,我向来不齿这个,不是小脚便没人骂我小蹄子,可听说过有骂大蹄子的没有?
店小二将菜搬进屋子里,一个个摆好,又拿了酒杯放在两人面前,婆子们将他打发了出去,小丫头上来斟了酒,那任夫人也爽快,一口就干了,呵呵笑道,“湘妃渡的酒就是好,早年出蜀的时候喝过一回,如今还是这个味道。”
毋望看她脸上满足的神情,不由也端起来尝了一口,辣辣的,微有些甜,并不十分好喝,便放下,再不喝了。
任夫人道,“我才从南边过来,据说朝廷派了人彻查以往官员犯罪的事,那些或抄家或查封的房舍田地都放着呢,若查实了是遭人诬陷或另有隐情的,家产全部发还给子孙,你到了应天叫你舅舅仔细打听了才好,谁不知道你爹是冤死的,对外头说是吃醉了酒误了事,其实还不是因为你爹是常遇春提拔的么!若此事有了定论,你也好洗脱了罪名,将来许人家也可往高了选了。”
毋望道,“谢谢太太同我说这些,我定叫舅舅留意的。”
任夫人又道,“你可知你那两个姨娘的结局么?”
毋望道,“我只知我父亲出事前便将她们休了,至于她们去往何处了并不知道,想是回娘家去了罢。”
任夫人道,“你爹许是早知道自己有这一劫,才将她们打发出去的罢!你那两个姨娘还在应天府,回娘家哪里有人肯让她们进门呢,嫁出去的闺女又给休回来了,说出去爹妈都没脸,连累一家人都抬不起头来,她们两个一个给杀猪的屠户做了妾,一个成了王爷巷的暗门子,真真造孽,两个都苦。”
毋望眼里露出哀愁来,这两个姨娘平日虽不常见,但都安分守己,都是好人,如今竟落得这样光景,只怕是人各有命,若日后房产田地真能回来,自己还可接济她们一些,如若不然,那也是没法子可想的,各人自扫门前雪罢了。
任夫人瞧她不声不响,心里不太受用,又想想她只十四五岁的年纪,自己也像浮萍似的没着没落的,哪里还管得了她们,便也不怪她心冷了,又问,“你爹妈的坟可都找着了?”
毋望道,“舅舅已经替我找着了,我此次回应天就是回去祭拜父母的,等回明了外祖母,还要到庙里守孝三年。”
任夫人赞许道,“是个孝敬孩子,难为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