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秀英被问得一愣,迷惑地看了周平一眼,说:“我只看见被填好的地阱。不是我男人埋的还会是哪个?我男人还给我说,他铲起几瓢土,先是泼在了汉子的脸上。那汉子的脸被盖住了,他别的地方动不了,只能眨巴眼睛。眨着眨着眼皮上的土就翻开了,一双眼睛从泥土里又露出来,死死地盯着我男人。我男人被他看得全身发毛,像疯了一样地往阱里填土,直到那汉子被完完全全地埋在了阱里…后来我男人有半年都睡不好觉,总是觉得那双眼睛还在盯着他…”
“那就是说,你们都没有亲眼看见吴健飞死亡?有没有可能出现这种情况:黄德明在慌乱中坑填得并不严实,而吴健飞的伤势也没有你们想像的那样严重。他后来自己爬出了地阱,而你们却一直不知道?”
周秀英茫然地摇着头:“那怎么可能?埋了那么多的土在上面,他怎么爬得出来?除非他变成了鬼。”
“当初那个地阱的确切地点,现在你还能找到吗?”
“能找到。每年的忌日,我都会到那个地方上香,希望能够减轻我们的罪孽。可这么多年,报应一来,到底还是没能躲过。”
周平“嗯”了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你这就跟我一起去现场,指认地点。”
到现场之前,周平先在村长办公室给市局挂了个电话,通报了这个意外出现的旧案,同时请求法医等相关人员的支援。与此同时,刘村长通过大喇叭召集了四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配齐锨镐,做好了刨坑寻尸的准备。
这一切都妥当后,周平带着小伙子们前往周秀英家所在的山坳,刘村长则在办公室等待公安局的支援人员。
半个小时后,周平等一行人到达了目的地。这片山坳大概有二十亩地大小,散住着四户人家,周秀英的屋子位于山坳北角,最近的一户邻居与其相隔大约有三十米远。
“就是这里。”周秀英转到屋后十多米处,指着脚下的地面说。
周平观察了一下屋后的地势。周秀英所指的地点已经非常接近山林,而且背离其他的住户,在此处挖掘捕猎用的地阱是合适的。一般人是不会往那里走的。
可是吴健飞为什么选择了这个方向呢?周平思索着,也许解释为吴健飞想不被发现悄悄地离开比较合理。
“开始挖吧。”周平一声令下,小伙子们冲着被冻得硬邦邦的地面挥起了铁镐。
虽然刚下过雪,但土壤上冻的情况还不算严重。刨开十公分深度的表层土壤后,下面的土松软了很多,几个小伙子也很卖力,推进的速度不算太慢。
一番动静引来了其他住在山坳中的几个村民,他们好奇地踱过来张望了两眼,然后又围着周秀英小声询问着。周秀英两眼紧盯着面前越来越大的土坑,脸色苍白,缄口不言。
土坑的深度刨到大约一米的时候,周平突然示意小伙子们停下,自己则轻轻地跃入了坑里。村民们立刻围拢了上来,瞪大眼睛看着。
土坑中央出现了一个灰白色的坚硬突起,周平用手把突起物周围的泥土又拨开了些,那个东西尖利圆滑,原来是一截竹梭头。
围观的村民不免有些失望,周秀英的嘴唇却微微颤抖起来,在她的记忆中,吴健飞正是被这节竹梭穿胸而死。
周平站起身,提醒小伙子们把动作放轻,继续挖掘。浮出土壤的竹梭长度不断增加,达到二十公分左右的时候,在离梭杆不远处的泥土中又出现了一节灰白色硬物。拨去周围的浮土,硬物现出了它的全貌,这正是一根完整的人体肋骨。
村民们看出了端倪,骚动起来,他们窃窃耳语着,同时不忘用猜疑的眼神上下打量恐惧不安的周秀英。
眼前的尸骨证实了周秀英的所言。周平有些茫然地抽了下鼻子,他遇见了一个死了两次的人。
这时,坑边的村民再次出现了骚动,他们把目光纷纷投向了山坳的路口。
周平爬上地面,看见刘村长带着增援的公安正向这边走来。紧跟着村长的那人神采奕奕,居然是徐丽婕。
周平迎上去,面带一些诧异:“你怎么也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徐丽婕白了他一眼,“我可是局里最早介入这个案子的人。有关吴健飞的档案记录,你们谁比我清楚?”
她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周平“呵呵”一笑,把目光转向徐丽婕身后,岔开话题说:“这几位同志都怎么称呼?你也不给我介绍介绍。”
和徐丽婕同来的共有三个男警,当中的那个高个子抢上一步,对周平伸出右手,自我介绍说:“你是周科长吧?我们是市局刑侦队的,我叫张雨,这两个弟兄,你叫他们小陈、小彭就可以了。”
周平和三人依次握手寒暄两句,又转到徐丽婕面前:“怎么样,小徐同志,咱们也握一个?”
“得了。”徐丽婕把周平伸过来的手打开,“赶紧带我们看看现场。”
一行人来到了挖开的坑边,坑里的小伙子们看到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穿警服的人,都茫然地停下了动作,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坑里。在他们脚下的土壤中,又有几根惨白的肋骨浮现了出来,一具完整的人体骨骼已出现雏形。
张雨观察了一会儿坑中的情形,开口说道:“你们几个都上来吧,接下来的工作我们直接来做。”
“上来吧,上来吧,都先喝口水去,村委会给你们记上一功。”在刘村长咋乎乎的吆喝下,几个小伙子依次从坑中爬了出来。
小陈和小彭手中都提着一个箱子。张雨三人从其中一只箱子里各自取出一套白色的工作服套在了身上,然后带着另一只箱子下到了坑里。
第二只箱子也打开了,里面是一些精致的挖掘和采样工具。张雨对着坑中骨骼的位置比画了一阵,同时向小陈和小彭说着些什么。随即,在张雨的指挥下,三人贴着已露出的骨骼边缘开始了细致的挖掘。
周平看着他们这番专业的架势,一时觉得自己竟无法插手了。他挠了挠后脑勺,冲着身边的徐丽婕自嘲地苦笑了一下。
“你好好学着吧。”徐丽婕贴着周平的耳朵,颇有几分得意地小声说道,“人家可是科班出身的专家。”
“那就交给专家吧。我啊,正好一旁歇着去。”周平假意板起面孔,离开了坑边。
周秀英家的房屋门口有一排石阶,周平走过去坐了下来,徐丽婕紧跟着也坐在了他的旁边。
“你不是生气了吧?”看到周平愁眉不展的样子,徐丽婕倒有些慌了,“我刚才是和你开玩笑的。”
“我才没你那么小气。”周平托着下巴,眼望着远处的山峰,“我在想事呢。”
徐丽婕“哧”地笑了起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哦?”周平转过脸庞,“那你说说看,我在想什么?”
“你肯定在想,吴健飞不是死在枯木寺了吗?怎么这里又出现了他的尸体?”
周平略带夸张地“嗯”了一声,以示赞许。
“其实啊,这个问题太简单了,我就可以回答你。”徐丽婕又得意了起来。
“那你说,我听着。”
“很显然嘛,山上的那个吴健飞和坑里的那个吴健飞,必然有一个是假的!”
“那哪一个是假的?”周平饶有兴趣地追问。
“我怎么会知道?”徐丽婕看着周平,一副天真无辜的表情。
周平拿出自己全部的耐心,微笑着说:“那我可不可以认为你说的都是废话呢?”
徐丽婕竖起杏眉,“哼”了一声,起身离去。周平看着她的背影,笑了笑,自顾自又陷入了沉思。他知道徐丽婕的脾气,这个时候你越哄她,她就越来劲,你不理她,过一会儿她自然又会来找你。
徐丽婕又来到坑边,下面张雨等人的工作似乎吸引了她,她安安静静地在一旁观看着。大约一小时后,她似乎完全忘记了先前的不快,回头冲周平招招手:“快过来,尸骨快全部出来了!”
周平走上前,果然,坑中的尸骨已经完全脱离了泥土的掩盖,但又保持着被埋葬时的姿势,空洞的双目看向天空,似乎在控诉着什么。
张雨等人靠着手中小小的工具,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又快又好地完成了工作,周平也不禁从心底感到有些佩服。
张雨也看到了周平,他友好地招呼着:“你也下来看看吧。”
周平点点头,小心翼翼地跃入坑中,此时张雨正打开一个采样的小塑料袋,把一小截植物根须状的东西放入其中。
“这是干什么用的?”周平好奇地问。
“这截树根长入了尸骨中,分析它的年代,可以从一个角度来印证尸骨被埋存的时间。”
这听起来有点意思,不过周平最关心的还是下面的问题:“怎么才能确定这具尸骨是不是吴健飞的呢?”
“这个要麻烦一些。”张雨耐心地解释着,“可以把这个头骨拍成照片,然后扫描进入计算机,和吴健飞生前的头部照片进行比对,不过这种技术只有省里的刑侦分析中心才具备。”
“哦,那得要多长时间?”
“这个…不太好说,乐观估计也得半个月吧,如果赶上案子特别多,还得排队什么的…”
半个月?周平显然有些失望,这么长的时间怎么也能上山了,到时候把空忘的尸体和照片作个比对,孰真孰假立刻就出来了,还需要那么麻烦?
在张雨身边的提箱里,放着一些已经采好的其他样本,其中有一个较大的塑料袋引起了周平的注意。那里面的东西很杂,似乎有纸片、钥匙,还有一个破旧不堪的绵套状的物品。
张雨注意到了周平的目光,说:“这是死者尸体旁的遗物。”
“我可以看看那个绵套吗?”周平的目光显示他似乎有了什么发现。
“可以,不过最好不要拿出来,隔着这个袋子看。”张雨把塑料袋递了过来。
周平仔细端详着那个绵套。这是个扁筒状的东西,长大约二十公分,宽大约十公分,虽然已经腐败得厉害,但看得出来,它原本应该是具有一定的弹性的。
周平脸上出现迷惑的神色,他把目光投向脚下的那具骸骨。
骸骨静静地躺着,但有的时候不需要出声,它也能告诉你一些东西。
那骸骨和绵套相互印证着,坚定了周平心中的猜测,他突然释然地一笑,对张雨说:“关于怎样确定尸骨的身份,也许我可以给你另外一个建议。”
“什么?”张雨停下手中的工作,看着周平。
“你可以查查山区里林东村和谷阳村的户籍记录,看这两个村子里在一九七二年有没有成年男子失踪,如果有,直接拿这个男子的照片与尸骸进行比对,也许可以少走一些弯路。”
“可是,为什么呢?”张雨显得有些茫然。
“别问那么多了,事实会证明我是对的。”周平站起来,脸上又露出思索的表情,“现在这具尸骨对我调查的案子帮助已经不大了,我得立刻去见几个人,也许能解开这里面的谜团。”
张雨看看周平,又看看那具骸骨,越发有些糊涂了。
周平不再多说,拍拍张雨的肩膀:“再见,结案的时候咱们再聚了喝一杯。”然后他友好地笑了笑,翻身上了地面。
徐丽婕走过来,瞪大眼睛看着他:“你刚才说的什么意思啊?”
“你想知道就跟我来吧,这个案子的重点已经不在这边了。”周平一边说,一边走上了出山的路。
徐丽婕急急忙忙地和张雨等人打了招呼,然后追上来,不满地追问:“你快说吧,你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你看到我刚才拿在手里的那个绵套没有?”
“看到了,但没有看清,怎么了?”
“你可能没见过那个东西。但我从小在山里长大,对它太熟悉了。”周平露出些许得意的表情,“那是挑夫套在扁担中部的绵套,这样扁担搁在肩上,不至于把皮肤磨破。”
“那你的意思是…”
“那个死在坑里的人是个挑夫。我仔细看了骸骨,右肩明显比左肩低,这种后天的骨骼畸形正是挑夫的特征。”
“不对啊,挑夫也是两个肩换着工作的呀?”徐丽婕提出了一些异议。
“但两肩的力量还是有区别的,一般来说,右肩承重的时间肯定会比左肩长,你如果像我一样长期接触过这些人,就不会有这种疑问了。我说的那两个村子,都是以前出名的挑夫专业村,那里的成年男子基本上都从事这一行——当时可没有这么好的山路,山里山外的物质联系都靠挑夫来完成。”
听周平说了这么多,徐丽婕有些明白了:“那么这个人不是吴健飞,而是山里的一个挑夫?”
周平点点头。
“可是怎么会呢?周秀英夫妇是亲眼看见他掉进坑里,然后又亲手把他埋了的呀?”
“这你还想不明白?”周平撇了撇嘴,“胡俊凯当年送到周秀英家里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吴健飞!”
第十二章 泣血而亡
说完那个恐怖的传说之后,顺平显得有些疲惫。当他把雪停的消息告诉罗飞和空静的时候,他的脸上并没有任何喜悦的表情。
“我累了,我得回屋歇会儿。”他有气无力地说着,然后转身,独自走出了屋门。
罗飞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对空静说道:“你们寺里,这个顺平也算个人才了。”
“是啊。”空静的话语中颇有些无奈的意味,“他处事果断,又有一身好功夫,僧人们都服他,现在寺里的大小事务,其实都是他在处理。我这个住持的位置,迟早是要给他了。”
“哦?他会武功?”罗飞不禁又朝着顺平离去的方向多看了两眼。果然,虽然连续两个晚上没休息好,已经显出疲态,但顺平的步履仍较常人轻盈得多,这从留在雪地上的那些轻浅整齐的脚印便可以看出些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