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着无聊,她翻箱倒柜,从储物格里翻出支水笔。没找到纸,只能将就着挑了张有些泛黄发旧的名片,开始清算这趟堵车的损失。

敦煌到玉门关,单程八十四公里,往返乘以二,油耗按一公里两块钱计算……

她笔尖一顿,嫌弃地瞥了眼车窗外纷壤的黄沙。

得,还得算一笔洗车费。

一面列不完,她翻到正面,刚要下笔,却微微定神,仔细地看了眼这张名片。

这泛黄的名片显然挺有历史感了,正面印字的边角染了咖色,像被火舌舔过一角的烟卷。那污渍一路蔓延至名字落款,早已看不清名片上的名字。唯一清晰的,只有名字落款下方的那串手机号码。

瞧着……怪眼熟的。

还没等她回忆回忆,车窗被人咣咣拍了两下,布了一层细黄沙的车窗立刻留下了一个厚实的掌印。

站在车旁的临时交通员俯身,透过那掌印看向车内的曲一弦,催促她赶紧跟上前车,尽快通过拥堵路段。

曲一弦拉了油门,起步时,轮胎碾着被挂车压得凹凸不平的土路往前挪了几十米。

然后车又停住了,堵得动弹不得。

好在信号恢复了些,她刚拉上手刹,手机铃声便响了起来。她瞥了眼来电显示,顺手接起。

袁野打了十几个电话才打通这一个,心气不顺,连带着嗓门也大:“曲爷,你还堵在路上?”

“堵着呢。”曲一弦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换了左手接电话。

“我跟你说个事,”袁野清了清嗓子,语气立刻严肃起来:“许三今天拉了一个客人,去玉门关景点。路上不是堵车吗!客人不愿意等,下车自己走过去了。”

曲一弦双眸一眯,坐正了些:“什么时候的事?”

袁野:“几个小时前。”

那端似斟酌了几秒,声音忽然压低:“许三本来不同意,但他一开出租车的,也没权利不让客人下车啊。不过到底没放得下心,他就给那客人留了一个电话,让有事立刻给他打电话。就刚才吧……”

“许三接到他电话了。”

曲一弦的眉心狠狠一跳,她望了眼正当空的太阳,暗骂一句:“真特么自己找死啊这兔崽子。”

袁野隔着电话都能感受到曲一弦喷薄而出的怒意,小心肝抖了抖,忙接话:“许三接到电话后,立刻报警了。警方那边已经派出救援了。可我想着,人都已经在荒漠走了好几个小时,水早就不够喝了,救援这会过去估计也赶不及了。你正好在这条线上,帮忙留意下。”

曲一弦没作声,目光丈量了下底盘和斜坡的高度,极窄的会车距离内她刹车一踩一松,巡洋舰径直跃下斜坡驶入国道一侧的荒地上。

她刚驶离国道,路旁管制公路的交通员便扬起禁止标志,冲她狂吹口哨。

哨声尖利,隔着扇车窗也清晰可闻。

袁野也听见了,他一顿,试探着问:“曲爷?”

曲一弦倾身,从副驾的暗格里摸出星辉救援队的工作牌,边揿下车窗边语速极快地说道:“许三在你边上不,你让他接电话。”

等话落,她拉上手刹,顺着车窗半探出身,冲追上来的交通管制员扬了扬手里的工作牌:“师傅,时间紧迫,互相理解啊。”

星辉救援队在西北环线上素有赫赫威名,这几年配合警方参与过无数起大大小小的救援。队徽的普及度,即使是刚萌芽的三岁小孩也认识。

管制员将信将疑地看了眼她手里的工作牌,眉心紧拧,有些对不上号。

曲一弦?

他只知道西北环线有个曲爷……

他抬眼,又仔细审度了曲一弦几眼,舔了舔唇,问:“你是环线上带队的?”

曲一弦轻笑一声:“是。”

管制员眯眼:“你也姓曲?”

你也?

曲一弦笑容微僵,第无数次为自己正名:“环线上带队的,就一个姓曲的。”

她指了指自己:“就是我,女的。”

等坐回车内,袁野的嘲笑声也无情地响起:“西北环线上,只认曲爷的名头,不认曲爷这个人。更别说你那名了,搬出来大家就只认《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了。”

不等曲一弦发作,袁野跟烫手似的赶紧把手机递给许三:“快快快别耽误正事,给咱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讲讲到底怎么回事。”

幼稚!

曲一弦没吭声,只翻了个大白眼。

许三接过电话,轻喂了声,听到曲一弦回应,才道:“那客人姓荀,二十五岁刚研究生毕业,身高一米七五左右。穿着蓝色普款冲锋衣,背着一个军绿色的双肩包。我载他到半路的时候,他跟我打听了下有没有内部渠道可以订玉门关景点和雅丹魔鬼城的联票。”

“敦煌的旅游景点跟没见过钱一样,我哪有什么内部渠道可以订票。我就说可以帮他联系旅行社,打个九折。他嫌贵,打算绕过景点的检票口,逃票进去。加上路上又堵车,快到玉门关时,他就下车沿国道走了。我最后接到他电话,他说没水了,荒漠里辨不清方向,迷了路。等我报完警再给他打电话时,他手机已经关机了,我估摸着是电量耗尽了……”

“逃票?”曲一弦还没吱声,旁听的袁野先炸了:“为了这么点票钱,连命都不要了?”

曲一弦一声嗤笑,似嘲讽:“每年这种自作聪明独自穿越的背包客还少吗?”

袁野被噎了一下,语气变得有些不确定起来:“不至于吧……”这些人脑子里装得都是些什么啊?

许三跟着叹了口气:“他说自己有骑行穿越墨脱的经验,今年走西北环线是为明年徒步狼塔探探路。按照他的计划,他最后是打算翻越阿尔金山回青海的。”

国道侧的荒地并不好开,车轮碾起的碎石击打着底盘,一路颠簸轻响着。

曲一弦放缓了车速,偏头看了眼日光:“敦煌出发至玉门关一百多公里,路况好的情况下开车也要一个多小时。更别提他在荒漠中迷路了,无法定位,等救援从敦煌赶过来,神仙难救。”

说到救援,袁野重新接回了通话:“那我问问队里还有谁在玉门关附近的。”

曲一弦不置可否。

敦煌出发,途经玉门关和汉长城遗址到雅丹魔鬼城的这条环线,她不知走了多少趟,闭着眼睛都能开。

玉门关沿古疏勒河谷西行,有一片绿洲。汉长城遗址离这片绿洲的距离不到十公里,沿烽燧一路向西,十公里后就能抵达后坑子。那里是疏勒河谷的尽头,河谷干涸,河床里的黄沙跟曾经沧海的棉帛般,寸寸风化。

满目沙漠戈壁。

而雅丹魔鬼城位于河谷西侧,约五十公里路程。

七月虽不是扬沙季节,但仅微风,便能吹使细沙移山平海。任何脚印,线索,在风沙面前,就如卷进海中的水滴,顷刻间便不见踪影。

一旦他从这里开始偏离方向,那便很难再寻到他的踪迹。

曲一弦把工作牌挂上脖颈,低声道:“我先去找找,但袁野……”

“光靠车队,不太好找。”

她的声线冷肃,袁野一静,一时哑了声。

在荒漠里找一个迷失方向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这个道理,他知道。

曲一弦已经驶出了拥堵路段,她往左打了一圈方向,巡洋舰立刻冲上高地,翻坡上了铺得松松散散的石子路。

她抬眼,就着后视镜看了眼身后。

后车屁股扬了一地的黄沙烟尘,这片沙障身后只隐约可见仍动弹不得的车流,挤了长长一路。

******

堵车的地方离玉门关已经很近,曲一弦没花多久,就到了景区。

玉门关这小方盘城前有个观景台,观景台建在坡地上,肉眼可见前方有一片草甸和沼泽地。

草甸陷在河谷地里,越往西越零星。

曲一弦辩了辩方向,沿着玉门关城外兜了一圈。她开得极慢,边开边留意着地上有没有人走过留下的痕迹。

脚印不像车辙印,清晰深刻,一时半会风沙掩盖不了。

年轻男人的脚印大约就四十厘米左右,运动鞋鞋底的纹理虽然更深些,但即使走路的是个两百斤的胖子,在玉门关外的风沙里也依旧清晰不了几刻。

但不观察这一趟,曲一弦又不甘心。

再往西,黄沙夹了砂砾,沙子变粗了就更难有迹可循了。

曲一弦兜完一圈,没再浪费时间,沿河谷西行,往雅丹魔鬼城的方向开始搜寻。

出发前,她计算了一下油量和行驶路程,边给卫星电话充电,边给袁野发了条短信:“我沿玉门关往西搜寻,油量只够支撑五百公里,日落之前需补给。”

作者有话要说:楔子的氛围有点误导性,其实我写的是救援~没猜到吧φ(>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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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第二章

如果不考虑油耗,曲一弦原计划沿河谷腹地往西,呈大“几”字型地毯式搜寻,搜寻范围一路从河谷覆盖到敦煌的雅丹魔鬼城。

她是先行部队,又单枪匹马,在油箱油量有限的情况下,只能放弃这个太过理想的计划,转而考虑目的性较明确的点段式搜救。

玉门关有直达雅丹魔鬼城景区的公路,但曲一弦的搜救路线中,第一个要排除的就是这条公路。

这是景区必经的唯一车道,七月到九月是西北的旅游旺季,每天从玉门关发往雅丹魔鬼城的景区大巴就有数十辆。

荀姓的客人既然说自己迷失了方向,显然已经偏离这条公路很远,那沿这条公路搜救无疑是浪费十分宝贝的救援时间。

她边估算着成年男人的脚程,边调整方向。

偏离玉门关景区的公路约十公里后,便算进入了无人区。

眼前的景致也渐渐变了,再不见绿洲的草甸和湿润的沼泽,更别提飞禽鸟兽。放眼看去,除了一望无际的荒漠便只有微微凸出地面的戈壁。

荒漠的砂砾土堆里,零星有几丛蒿草,被日头晒得发焉,透出股颓丧的死气。

曲一弦最后往后视镜里看了眼,身后早已不见玉门关那座小方土城。就连远处驻在公路左侧的电线杆也渐渐在沙漠的热浪下模糊成一道隐约的轮廓。

******

曲一弦在卫星地图上设定的第一个停靠点是座独立高耸的戈壁,更准确地说,是一座约四米高的小土丘。

这土丘常年风吹日晒,长得粗糙,也就胜在这方圆百里再没有别的土丘能长得比它还高,勉勉强强可以凑合着用来遮挡日光。

曲一弦紧贴着小山丘的石壁停了车。

七月的荒漠,地面的最高温度将近在七十摄氏度左右。

巡洋舰的引擎盖滚烫,透过挡风玻璃看见的地平线尽头,被高温扭曲揉折,隐隐透出几分海市蜃楼的瑰丽迷离。

曲一弦熄火下车。

下车后,她顺时针绕着车身把四扇车门全部打开透气。

这样的高温已无法行车,她需要在第一个停靠点修整两小时,等下午三点温度下降后继续搜救。

不过,这两小时她也没闲着。

小土丘只勉强遮住了巡洋舰一半的车身,曲一弦将就坐在敞开的车门槛上,研究地图和轨迹。

GPS所显示的方位,距离许三口述的与荀姓客人失联前的地点已非常接近。

曲一弦起身,从车厢内的储物格里翻找出望远镜,带上卫星电话和手持的GPS。又绕至后备箱,拎出桶储备水分装。

临出发前,她拧开矿泉水瓶,打湿了手臂上防晒的袖套。这才压实了遮阳的鸭舌帽,沿着戈壁之间的沙粱往前去探路。

曲一弦没走太远。

高温和极度干燥的荒漠环境下,人的体能消耗会特别迅速。

何况她还是单人单车深入荒漠腹地,即使曲一弦是资深的救援队成员,在没有任何保障的情况下,也存在着一定的危险性。

她觑了眼GPS,估摸着这已经是离车最远的极限,也不再继续深入,就近挑了座小土丘爬上去。

这座土丘不算高,但视野还算不错。曲一弦觉着自己踮个脚,没准还能再多看个两三米。

此时荒漠内的温度已达到了一天内的最高值,曲一弦暴露在阳光下的半截脖颈,就像是架在铁丝网上翻烤的肉片。

她一手持望远镜,一手对照着GPS上绘制的地形标记路线。

雅丹按维吾尔语翻译过来,是“具有陡壁的小丘”,是先水蚀后风蚀而形成的地貌。

如今这片人迹罕至的荒漠戈壁在千百年前也曾是一片汪洋大湖,水草丰美。后因地质和气候的改变,水位下降,大湖逐渐被支解成数丛河流。到近世,河床干涸,地表风化贫瘠,早已寸草不生。

曲一弦担心的,就是戈壁与沙粱之间覆盖着的不知虚实的小沙丘。

河床风化后,河底的碎石和泥沙被经过的风沙裹挟,碎石的体积和重量注定它在遇到上坡的土堆时被风留下。而那些细沙,则顺风而下,堆积在沙丘上。

仅凭肉眼,无法判断沙丘的深度。一旦遇上细沙淤积的沙丘,即便是纵横荒野的四驱越野车,也会陷进沙坑里。

到时候别说搜救,就连她也需要拨打星辉车队的救援热线。

曲一弦要脸,自然不允许发生这类有损她英名的低级事故。

探完路,曲一弦按原路返回。

回到车上,她卸下装备,先补充水分。

她这趟去玉门关,纯粹是闲着无聊,想去景点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接上一两个散客回敦煌,好补贴点生活费。

原计划中午出发,傍晚回敦煌,这么点路巡洋舰那油量都足够她往返跑两趟了,也就没想着加油。只出发前,往后备箱多装了一桶储备水。

谁知道修个路堵车堵得动弹不得不说,还半路遇上个失踪人口需要救援。

她拧上瓶盖,煞有其事地摸出手机翻了翻黄历。

这一瞅,曲一弦啧了声,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不信。

黄历上的“忌”字一栏,明晃晃的只有四个字——诸事不宜。

******

歇了片刻,曲一弦琢磨着时间也差不多了,给袁野拨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两声很快接通,袁野“喂”了声,问曲一弦:“曲爷你这会在哪了?”

曲一弦报了个坐标过去,听袁野那头敲着键盘定位的声音,从车门的储物兜里摸出盒烟。

她指腹一搓,掀了烟盖,抽了根烟出来叼进嘴里,问:“你那边有进展没?”

袁野:“这事上报了,政府组织公安、消防和120急救中心成立了救援指挥部,集中了一个中队的力量参与救援。我这也接到了通知,队里没接活的队友都给派出去了。”话落,他又补充:“我这还能再安排二十辆越野,日落后全集中在玉门关外,随时准备进入荒漠参与救援。”

曲一弦估算了下搜救的规模,没立刻吱声。

袁野半晌没听到她的声音,替她肉痛卫星电话的话费:“您老别不出声啊,这话费可贵了。你就是哼两声,这话费花出去也值了。”

曲一弦正找打火机,到处没找着,索性坐进车内用点烟器点着了烟,这才不疾不徐道:“这救援力量挺乐观的,运气好点,今晚就能给找着。”

袁野附和了两声,正等曲一弦挂电话,余光瞥到几分钟前他顺手记在备忘纸上的那串手机号码,忽的想起他曲爷还等着补给,匆忙赶在电话挂断前叫住她:“曲爷,你手边有笔头不,我给你个号码。”

笔头有,但纸是没了。

不过这点难不住曲一弦,她掀开烟盒,就着烟盒雪白的内衬洋洋洒洒地记下了袁野报给她的手机号码。

“我没来得及问名字,只知道对方姓傅。”袁野挠了挠头,语气莫名有几分事没办好的心虚。

不过曲一弦也没留意,她拧眉看着这串有些熟悉的手机号码,挠了挠腮帮子。

这号码……她是在哪见过呢?

曲一弦没在这眼熟的号码上较劲太久,眼看快三点了,她瞧着温度下去了,关上车门,打了引擎,起步离开。

前行约三公里后,再不见砂砾铺出的平路。戈壁之间填埋着沙丘,坡度落差最大的地方有近两层楼高的距离。

而这段沙粱,横向跨越近数百公里,光用肉眼根本无法测量尽头。它就像是卧在柴达木盆地上的一段龙脊,只有翻过这条沙粱,才能继续往西。

曲一弦提前停了车,照例先去探探路。

戈壁滩上,有几道重叠的压实了的车辙印。轮胎边角触地的“牙印”已不清晰,就连车辙印上也因今日起风扬沙,覆盖了一层细沙。

她蹲下身,用指间的距离丈量轮胎的宽度。

始终被暴晒的沙面,沙粒滚烫,触手间的高温像似这沙丘张开了一口獠牙,牙锋森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