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湮沮丧地想,会被当成怪物而厌恶吗?
“他们真的很残忍啊。”成烬的声音里带着怜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哎?他们?他们是谁……
凌湮正摸不着头绪,只见站在面前的少年已经俯身,双手环住她的肩膀,令坐着的她整个脸贴在了他的胸口上。
心跳,一声,一声,隔着薄薄的黑色衫子传来。
他的体温,气息,心跳,呼吸。
凌湮只觉得整个人被他包围了,包括思绪。
她是谁,她在哪,她在干什么……
一通乱麻。
“秩序者,对吧?他们是那么称呼你的。在那群老东西的眼里,还有哪怕一点点,把秩序者当成人类,当成同胞看待吗?除了战斗、战斗,还给你们留下什么作为人类的东西了?残忍到……连身为人类的常识也要剥夺吗?!”
凌湮看不见他的脸,可是能听见他的尾音里隐约的颤抖。
成烬以为,她的“无知”是被联邦军洗脑所致……
好吧,也不算完全错误。若不是托了S级精神力的福,她早就变成傀儡了吧。
成烬的背心松松垮垮地贴着她的脸,痒痒的。
一如他的心。
她突然很想看一看他的脸,为什么她觉得他好像要哭了……
“阿湮。”
“嗯?”她的声音埋在他的胸口。
“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我不会让你成为第二个冈瑟。”
凌湮从余光中又看见了那块蒙尘的墓碑,那孤独的坟茔下躺着的,大概就是成烬的“叶弥”。
他现在的誓言,怕是想弥补对长眠于此的那人的遗憾吧。
“嗯,”她慢慢抬起手臂,反手拥住他的背脊,“我相信你。”
手指落在他瘦削的肩胛骨上,成烬背一僵,终于在她温柔的应和里,轻轻嗅了嗅鼻子。
这算是个安慰的拥抱吗?凌湮心想,究竟是他在安慰自己,还是自己在安慰他?
或许两者都有吧。
如果这个奇怪的世界里有神明的存在,她衷心的感谢神明,让她在这异世里遇见这个人,让她心生勇气。
直到成烬缓缓松开手,凌湮留意看了眼他的眼睛。
那双黑亮的丹凤眼里仍旧氤氲——他果然偷偷在落泪。难怪拥着她许久不肯放手。
男孩的自尊啊……她安叹了声,假装没有发现。
可是,等等!凌湮终于想起了重要的问题:“可是你还是没有回答我,你到底多大了?”
眼眶微红的少年眉头一挑:“秘密。”
凌湮:“……”
总觉得,她好像被忽悠了?
成烬微笑着从她身旁走过,单膝跪在低矮的墓碑前,右手握拳置于左胸前,沉默地凝视着墓碑,像在和那个已经不在人世的故友话别一般。
末了,他站起身,自然而然地牵起凌湮的手:“走吧,去找劳恩汇合,他们该等急了。”
凌湮看了眼被他牵住的手——原本她是觉得对方还是小孩子,所以亲密的举动统统没往心里去。
现在听这意思,他早就成!年!了!
那她还让人帮忙贴魂机的导线?脱驾驶服的拉链?
天哪!她是谁,她在哪,她做了什么……
“怎么了?”发现她动作迟缓,成烬回过头来,才发现对方满面绯红,目光闪烁。
凌湮张口结舌了半天,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忘记那些。”
“忘记什么?”成烬一头雾水。
“看到的,碰到的,撞到的,统统都忘掉。要不然——”
意识到自己正在被威胁,成烬停下脚步,歪头看她,微笑:“要不然就怎样?”
以凌湮这22年都绝少与人口角的好脾气,根本连句重话都憋不出来,一双杏眼瞪得圆圆的,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气势逼人。
“如果忘不掉,”成烬嘴角一弯,露出一抹纯粹的笑,“那我就负责吧。”
负,负责?!
大概是凌湮被惊呆的表情太萌,情绪低落的成烬忍不住笑弯了眼:“负责送你找回那个铁家伙,离开这里啊!你以为是什么?”
原来是这种负责……她,她居然会想到以身相许什么的。
从太空掉下来的时候,她把脑子摔坏了吗?
自我鄙视的凌湮尴尬地甩开他的手,语气干巴巴的:“风神号离开之后,我当然会跟遥步离开这里。不用你送!”
被远远甩在身后的成烬眼睫微垂,在原地站了片刻,回过身,遥遥望了眼寂寞的墓碑。
永别了,亲爱的……战友。12年不见,一见就是诀别,但愿他不会再让身边人重蹈覆辙。
他无声地道别,然后返身快步追着凌湮:“阿湮,你慢一点,我追不上你了——”
果然,疾行的少女听见身后人略带喘息的叫声,顿时停下脚步,双手叉腰面色绯红地说:“谁,谁要你追?”
作者有话要说:
涉及前情提要,梳理一下吧:
1. 成烬以为阿湮的“没常识”是因为作为秩序者,被反复清除记忆造成的脑损伤,所以心疼她,怕她落得跟冈瑟一样的结局。
2. 这个时代自然人寿命大概200岁,一些调整过基因的调整人寿命有250往上……更高的也有。所以,看起来是少年,年龄也不见得只有十五六,看起来是青年其实几十岁,一百岁都是正常。
3. 阿湮开始意识到成烬不是小孩子了_(:з」∠)_
第22章 温柔的手指(2)
眼见着太阳西沉,属于沙漠的夜很快又要来临了。
等候在营地里一群人,已经开始坐立难安。
“老大,不然还是直接绑回来吧!那小子自己也要走,还能耍什么花招吗?到时候往风神号里面一丢,不信他不启动能源石。”
靠在墙边小憩的劳恩浓眉一皱,冷声呵斥:“这种行为你是跟谁学来的?成烬既然是冈瑟托负的人,就是我们这群流亡者的……救世主。”
谏言的年轻兽人冷不丁被训斥,悻悻地退到一边,其他人也再不敢再瞎提议什么了。
好在,太阳真正沉下之前,那两个人类少年终于归队了。
众人顿时神色一松,全都笑吟吟地迎接他们的“救世主”,一副恨不得拿轿子抬着他走的热情。
一路返回绿洲,成烬和凌湮被各种嘘寒问暖,以至于凌湮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本以为熬回石屋就好了,谁知道劳恩居然派了琳娜来陪救世主大人“解闷子”!
作为室友兼壁花,凌湮眼观鼻鼻观心地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我出去散散心!”
正被妩媚狐女缠在桌边的“品鉴”兽人纯酿的成烬,也跟着站起身:“我陪你。”
琳娜胳膊跟蛇似的一缠,箍住他的手臂:“散心当然得是独处!你可不能走,愿赌服输,刚你猜我的年岁猜错了,这一壶陈酿你不喝完,今儿个就甭想从我手里离开。”
成烬的眼角眉梢已经淡染酒气,求助似地看向凌湮。
凌湮瞥了眼长在他身上似的琳娜,气不打一处来地挤出假笑:“愿赌服输,慢,慢,喝。啊~”说完,潇洒地扬长而去,只恨石屋没有门,显示不出她的气度。
蓝白色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成烬捏着酒碗的手指收紧,轻抿了一口。
“小丫头胸无二两,醋性倒是不小呢。”琳娜妖佻地在他下巴一勾,让对方看向自己,“你啊,长大以后还不知道要伤多少女人的心,可千万不要为一棵树放弃整片森林——至于这个小丫头,完全不合适哦~”
“是吗。”成烬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琳娜嫣然一笑:“情爱不过过眼云,及时行乐才是正经事。她不懂这个道理,就注定不会是个好伴侣。”
成烬垂睫,浓密的睫毛盖住了纯黑的瞳孔:“你说的,好像也有点道理。”
琳娜笑了声,再接再厉:“姐姐我就不一样了哦~不像人类那么贪心,我只要人,不要心。”
她正要整个人贴上前去,却被成烬递过来的酒碗给挡住了,干脆顺势叼住碗沿,媚眼如丝地刚要勾过去,就听他漫不经心地问:“12年前风神号坠落的时候,你也在舰上吧?”
*
夜色凝重。
月光透过层叠的树影投落,斑驳摇曳。
凌湮从缝隙里仰望星空,不,今夜并没有星光,甚至连那轮满月都显得过于匀称,一点坑凹所带来的阴影也没有。
假的好像小学生用圆规画好又涂满白色的“满月”。
这真是个奇怪的地方。
她沿着溪流信步,途中也曾遇见三两只匍匐休憩的白狼,对方尖耳动动,抬头见是她,就又懒洋洋地趴回去了。
“我就算饿死,也不接受兽人的怜悯!”
女孩中气十足的声音突然划破了夜空的宁静。
遥步?
凌湮加快脚步,拨开丛林,果然在篝火前看见了剑拔弩张的两人——遥步,还有白飒。
这两个暴脾气,眼神都像要把对方生吞活剥了似的,干瞪眼谁也不肯先输了气势。
白飒的脚边摊着一堆泼洒的食物,和之前小Q给凌湮他们的一样,听闻是由营地附近特产的膏松草熬成的糊糊,非常饱腹——虽然味道乏善可陈。
遥步的手仍被束在身后,此刻两腿一前一后,身子微微前倾,是个防御反击的姿势。
而白飒显然也在发飙的边缘,揉着手腕,金色的瞳孔里燃着熊熊烈火。
“这是怎么了?”凌湮连忙阻隔在两人中间。
白飒唾弃地撇过脸:“你的同伙脑子有问题吗?好端端的膏松草,早知道她这样糟践,我拿去喂雁翅鸟不好么?”
遥步见来人是凌湮,且显然行动自由,不由冷哼:“怎么?投敌了?要跟他们联手除掉我了?”
凌湮哭笑不得:“什么投敌,什么除掉你……遥步,他给你的是这里的口粮。这里是沙漠,膏松草的产量有限,供应很紧张,是他们从部族的补给里挤出来给我们的。”
遥步深蓝色的眸子映着篝火,显然对她的话将信将疑。
“要不是劳恩让我跑一趟,我才懒得理会这疯子。”白飒愤愤地说,“饿死算了,好过浪费粮食。”
遥步瞪他:“我就算死,也要拉你垫背!”
白飒瞥着她被绑着的手足,冷嘲道:“靠嘴杀|人吗?”
“你!”遥步咬牙切齿,怕是真有咬死这个毒舌半蛇的冲动了。
“好了、好了,”凌湮叹了口气,将两个好斗小兽似的家伙分开,“白飒,能让我跟遥步聊聊吗?”
白飒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嘴硬心软:“随你,别试图逃跑就行。你们逃不出去的。”
“既然约定过,我就不会逃的。”凌湮微笑承诺,“你可以在附近守着,难道还怕追不上我们两个女孩子吗?”
“怎么可能?!”
“那不就行了?”
篝火光中少女笑容甜美,毫无戾气。
白飒离开的时候疑惑地想,她真的是秩序者吗?
传闻里,银河联邦那群疯子制造出来的杀|人机器?
*
“愣着干嘛?”眼看半蛇离开,遥步压低了嗓音,“还不快替我解开?”
凌湮站在原地没有动。
遥步眼神一冷:“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了?还犹豫什么,替我解开,我们杀出去!”
凌湮摇头:“对不起,我不能替你解开,起码现在不行。”以遥步的性子,要么劳恩一族死光,要么她死,毫无悬念。
遥步自嘲地笑了声,后退背靠在斑驳的墙壁上:“我真的不懂,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秩序者?凭什么双S的能力会落在你身上!”
“我也不懂。”
篝火熊熊,凌湮的面孔半明半灭:“我甚至连秩序者到底是什么都不知道,联邦军究竟想让我们做什么?这些我都不知道。”
遥步审视了她许久,凌湮语气里的茫然对她来说是陌生的情绪。
为了让秩序者们维持最佳的作战状态,每次完成战斗任务都会借由药剂清除无关的记忆,只保留对于秩序者而言最重要的东西——忠于军队,忠于联邦。
执行长官的命令,攻击联邦的敌人,这是被烙印在秩序者们基因里的程序,无论清洗多少次记忆,遥步都不会忘记。
可是,同为秩序者凌湮却优柔寡断,甚至同情敌人。这种“赝品”如何能担负得起保卫肩膀的重任?
“遥步,秩序者到底是什么呢?行动组的代号?”
遥步喃喃:“你还真的一无所知啊。”真是太可笑了!这样的残次品居然成为了所有秩序者里最成功的“作品”。
凌湮温和地回应:“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我才来问你。我们是一样的,不是吗?”
“谁跟你一样!我是军人,我很清楚兽人是敌人,必须斩尽杀绝。”遥步润了下唇,“你呢?只不过是个经过基因改造,空有双系S能力值的……废物。”
对,一个不能执行命令的军人不是废物是什么?
凌湮硬是压下不快,找到问题关键:“基因改造?”
“人类平均体能值B,平均精神力C,而你是双S!如果不是基因改造,你总不会以为是自己天赋异禀吧!”
越往后说,遥步的眼神越幽暗:“不要告诉我,在研究所的日日夜夜你都忘得干干净净了。”
即使精神力只有B,在一次次的记忆清洗中她丢弃了越来越多的“过去”,但是仍旧有一段无论如何都洗不掉的回忆。
——暗无天日的研究所里,她,还有他们,全身插满导线,一遍遍地注射各种药剂,以生物手段强行改变基因排序,甚至在保留部分意志的状态下强行改造人体结构……
这明明是她最希望被清洗的记忆,却根深蒂固地盘踞在记忆深处。
在她的脑海中,无论往回看,还是往未来都是模糊,唯独只这一段暗无天日的记忆矗立在空白之中,清晰如昨。
“我不信你都忘了!”话脱口而出,遥步才惊觉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就算对长官她也从未说出口过。如今,居然就这样被她吼了出来——难道是因为离开海蜃号太久,没有得到休眠与清洗,所以那些“无用的情绪”才又滋生、侵害她的意志了吗?
从来没有怀疑过身为联邦秩序者的高尚与使命的遥步,第一次生出可怕的疑惑来——
在进入研究所之前,在变成秩序者之前,她是谁?她为什么会变成军人,为什么会背上这份使命?
与陷入陌生惶恐的遥步相对,凌湮也因为她那句“基因改造”而失神。
她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心——基因改造,记忆清洗,使命是完成联邦的战斗任务?其他的情绪都是废物,必须舍弃?
这就是秩序者吗?
如果这就是秩序者,那她……还能算是个人吗?
战争机器。
这四个字不期然地出现在凌湮的脑海里,令她在温暖的篝火旁,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肥,求夸奖,求亲亲抱抱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