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济通愤恨道:“你只看到我坏处,却一点也看不到我的好处么?我恪守承诺,尽心竭力的服侍亡夫与贾氏双亲……”

霍不疑讥嘲的笑出声:“骆娘子别装了,你的用心别人猜不出,却瞒不过我。骆氏最近数十年来暗弱,族中女娘的婚事都用来交联权贵了。你的姑母姊妹都认了命,可你不肯,便明知贾家儿郎体弱多病,还一派大义凌然的要嫁过去,人前人后各种委屈做作,于是令尊令堂答应你,待改嫁时,一应都由你自己做主。如何,我说的不错吧。”

骆济通胸腔如火烧,大声道:“是又如何?初嫁从父,再嫁由己,等我守寡就是我能自己做主之时,我替自己打算有什么错!你以为我没打听过当时那些要娶我的人家,那些家族看着光鲜,可愿意娶我的都是不成器的儿孙,指着我去管教她们儿子呢!贾家也是高门大户,嫁那些不成器的,还不如嫁去贾家,至少很快能改嫁!你知道我有多羡慕程少商,她虽出身不如我,但父母却真心实意替她打算。她生的貌美,她父母却从没想过拿她去巴结权贵!”

霍不疑想起那女孩,不自觉的柔柔一笑:“其实是她父母怕她闯祸丢人,才从不敢将她高嫁。你装的太好了,贤良淑德,仁德练达,你的家人自然要将你高嫁出去。你也许应该学学少商,败坏些名声……哦不,你学不了。你爱惜名声,爱惜前程,什么都舍不下,最后只能舍掉别人的性命了。”

骆济通一凛:“你什么意思。”

霍不疑一字一句道:“你的前夫,贾氏七郎,究竟是怎么死的?”

骆济通一阵天旋地转,几乎连站都站不住:“你,你你……”她定定神,“我什么都没做,你不能为了甩掉我,就血口喷人!”

“我从不无的放矢。”霍不疑像瞄准靶心一般盯着她,目光冰冷无情,“人人都说贾七郎的新妇是天底下第一等贤惠的妇人,可我却知道你的底细。当年长秋宫中有一位体弱老迈的侍医,你曾在他身边跟前跟后数月。我记得那位侍医擅长的就是药食调弄,有些隐晦的无人知晓的相克之物,他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贾七郎过世后,崔侯带去边城的那位侍医曾奇怪,贾七郎那弱症是胎里带来的,他见过许多例,也曾去贾府诊治过,觉得不至于连二十岁都撑不过去。”

“贾七郎的双亲对独子照看甚严,对当年饮食应该犹有记录。骆娘子,倘若我让他们拿当年你给贾七郎所用膳食去试验一番,你猜会有何结果?嗯,寻常人可能只是不适,但用在体弱多病的贾七郎身上,就是致人死地了。”

骆济通摇摇欲坠,哀哀恳求道:“我并非有意,我是为了你啊,十一郎!我从小就喜欢你,看见你又病又伤的来到凉州,我就想过去照看你!我是放不下你啊!”

霍不疑冷冷看她:“少商嘴上虽坏,可她从不曾伤害过无辜之人。你嘴上说的好听,可害起人来从无顾忌。贾七郎何辜,贾氏双亲老年丧子,何其无辜!”

“他本来就要死的!”骆济通喊道。

“人都是要死的,差别不过是寿数长短罢了。”霍不疑厉声道,“侍医说他曾见过如贾七郎那般弱症之人,因为照料得当,成年后不但能娶妻生子,还活到四十多岁。嗯,不过你是肯定等不及的。”

骆济通站直身体,重重抹去泪水,自嘲的笑道:“好好好,你既视我若蛇蝎之人,为何不将我所作所为揭穿!”

“因为你救过阿飞一命。”

骆济通愣了。

霍不疑道:“梁邱兄弟的父祖叔伯都随家父战死了,我必是要抚恤他们孤儿寡妇。那年若不是你放出灵犬搜寻,阿飞就冻死在雪岭中了——是以我没告诉贾家。”

骆济通眼睛亮起来,谁知下一句就打破了她的希冀。

“不过昨日我已告诉你父亲了。等他从城外回家,就会处置你。”霍不疑道,“我告诉汝父,要么将你远远嫁了,此生不得返还;要么将你幽禁起来——总之,你救阿飞一命,我留你一命,算是扯平了。”

骆济通心头发寒,怔怔道:“我,我不明白,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为何还让我接近你,还让我,让所有人,都误会你愿意娶我?既然你不愿娶我,又何必……”

她看见霍不疑晦暗的双眸,心头一颤,“哦,我明白了,我懂了。你是拿我做个幌子,你是故意的!”

霍不疑站在窗侧,背光而立:“五年前我就决定放过少商了,我盼她再不受委屈,好好嫁人,安稳一生。我不愿阻碍她,也不能让陛下和殿下阻碍她。有了你,大家才会对我放心。”

骆济通依旧不解:“可是,拖的了一时,拖不了一世啊!等程少商嫁人了,你终归得娶妻的,就算不是我,也得是旁人,你又何必……”她话音中断。

霍不疑似笑非笑,她瞬时明白了,不敢置信道:“你,你根本不想娶任何人!不不,这不可能,你还要延续祖宗香火呢。霍家阖族覆灭,你怎能自私自利的断绝血脉?!”

“为何不可以。”窗棂透进来的日光下,霍不疑的侧脸如冷玉般完美,“千百年前,世上也没有什么霍家。”

骆济通激愤难言,胸腔直欲炸裂,咬牙切齿道:“哈哈哈,我们都被你骗了!可是陛下不会任你胡来的,太子殿下会气死的,你你……”

霍不疑远眺窗外,眼神清冷深邃:“只要我不想成婚,总有办法的。我若娶妻,一定是因为我对那女子心生喜悦,而不是什么别的因由。”——就像他慈爱而深情的双亲一样。

无论多少血火艰险,他心中始终住着一个固执而骄傲的少年。他想要获得父母那样的爱情,想要他将来的儿女也像他们兄弟姊妹六人一样,因为真挚美好的情意诞生到这世上的,而非为了利益纠葛或延续香火。

所以他从未责怪过姑母霍君华,虽然她瞎了眼,看错了人,但她要嫁给心爱之人的打算并没有错。

霍不疑觉得该说的都说完了,道:“你救了阿飞一命,我亦放你一命。你陷害过少商,我便用你来做了数年幌子。如今恩怨两清,骆娘子,就此别过,好走不送。”说完,他拂袖离去,在西斜的金色日光下,身形修长,清隽俊逸。

骆济通痴痴的望着,心中既痛且伤。

她就知道自己没看错人,她的心上人与天底下所有男子都不一样,沉默安静的表相下,他有一份天底下最纯粹热烈的情意。可惜,这份情意不属于自己。

“有件事我要告诉你。”她忽的冲霍不疑的背影大喊,满怀恶意,“程少商右臂上的那个齿痕,已经快要退干净了。恐怕在她心中,你也已经被忘干净了。”

霍不疑脚步一停,没有转身,只淡淡说了一句:“想来当初我咬轻了,不过,这就不劳骆娘子挂怀了。”

骆济通心灰意冷的瘫坐在地。

第160章

当晚少商一夜辗转,次日天不亮就着人去袁府传话,点名要袁头牌来送自己回宫,于是袁慎着家仆套上一辆金玉镶遍的烧包马车,赶在上朝前来颠颠的跑来程府,结果听见两眼浮肿的未婚妻一脸正色的要求自己退婚。

“你说什么?”袁慎怀疑自己听错了,“前日你还说绝不退婚的,这才过了一日两夜你就变卦了?你是不是睡过头了。”——这几日因为地方上有人抗拒度田令朝廷乱糟糟的,霍不疑应该没空出幺蛾子啊。

少商一手抵车壁,确认道:“你没听错,我劝你赶紧退亲吧,晚了怕要糟糕。”

“昨日出什么事了,谁来找过你了。”袁慎很机警。

少商将骆济通来访之事说了,袁慎神情凝重:“……这么快。没想到他对骆氏毫无情意,我还当他碍于骆氏,不好立刻翻脸。”

少商翻身靠着车壁坐下,没有说话。

袁慎以拳捶掌,冷笑道:“不过这也不稀奇,淮安王太后与东海王待他何等亲厚信任,霍不疑还不是说出卖就出卖了他们!”

少商觉得这话刺耳,但也反驳不出来。

袁慎恨恨的低骂一通,然后故作玩笑道:“便是他与骆氏一刀两断了,你要我退亲是什么意思?难道一等他婚娶自由,你就要朝他扑去?”

“你知道我不是的。”少商冷笑一声,“我生平最恨谅解二字,就是因为这二字,便有人毫无顾忌的害人伤人,反正事过境迁后认个错陪个罪,总有人叫你算了算了。哼,天底下有些事做了就做了,伤了就是伤了,凭什么非要谅解不可!”像她,就绝不谅解程母和葛氏。

——程老爹和萧夫人还能说是为了家族儿女搏未来,这些搏来的富贵安稳她也算享受到了,可程母那样自私自利,只为了自己能拿捏住儿子儿媳,就去伤害一个无辜孩童,哪怕将来死了她也不会原谅,不是所有老人都值得尊敬的!

袁慎沉默片刻,道:“那你为何急着要我退亲?骆氏亦非泛泛人家,受此大辱,难道会轻易放过霍不疑?事情哪这么简单。”

少商不答,反而道:“你知道霍不疑行事的习惯么?东海王辞去储位那年,我帮着去东宫收拾东西,翻到了早些年为霍不疑请功的卷宗和他写给东海王的信函。”

袁慎狐疑的看她。

“有这么一件事,当时他大概十六七岁吧,皇帝指派他与张要分别去豫州剿灭两座匪寨。那两座匪寨一座在梁国,一座在鲁郡;说句实话,的确是梁国那座匪寨势单力孤些,是以皇帝原是让霍不疑去梁国的。然而张要一直愤愤不平,对人说自己这趟是给皇帝养子陪衬了,于是霍不疑便主动与张要换了。”

袁慎道:“张要这人的确偏狭,居然与个弱冠少年计较,难怪哪怕武艺不凡,陛下也看不上他。”

“东海王担心霍不疑,可霍不疑却在信中安抚他,说梁国那帮贼匪虽然人少,但是同一宗族出来的,彼此骨肉至亲,血脉相连,同心协力;而鲁郡那伙虽然人多,却是天南地北的乌合之众汇聚一处的,因利而聚,必利尽而散。”

袁慎注意到细节:“那信是何时写的。”

“两路人马刚出都城不远。”

“也就是说,早在陛下有意让他们去剿匪,霍不疑已将那两座匪寨的情形打听清楚了。”

“正是。”

袁慎抚着袖子,沉吟不语。

少商继续道:“后来情形果然如霍不疑预料那般,张要久攻不下,所带兵马死伤惨重,而霍不疑却在一番分化瓦解之后,轻取匪寨……哼哼,其中几名匪首头颅还是自己人为了将功赎罪砍下的。”

袁慎皱起眉头:“……这是碰巧了,若是张要并非心胸狭隘之人,若是两路人马没有对掉,不知结局会如何。”

“别急,两年后你所盼之事就来了。”少商没好气道,“当时陛下刚取下陇地,要追击几路溃散逃兵,也不知是不是有人看不惯霍不疑,竟让他去追击敌酋胞弟那路逃兵。可叹彼时霍不疑自己也刚从一场惨烈大战中下来,麾下人疲马困,死伤不轻,而敌方人马不是豢养多年的死士,就是同宗同族的子弟兵。”

袁慎想起来了,脸色沉晦:“这事我知道,霍不疑追上溃兵,二话不说就血战到底,最后提着敌酋首级回营复命,又在崔侯家中养了小半年的伤才好。”

当时皇帝心疼坏了,论功时故意压了某几人的嘉奖赏赐,想来就是给养子出气的;不过,也正因为这一场硬碰硬的死战,朝臣们才对当时尚未及冠的霍不疑刮目相看,纷纷言道‘霍翀将军后继有人’,浑然略过凌益。

少商点点头:“现在你明白了,他敢骤然与骆家一刀两断,要么是留有后手,骆家不敢跟他翻脸,要么就是豁出去不管不顾,也不惧怕与骆家结仇。”

“你到底要说什么?”袁慎狐疑。

少商道:“同样道理,他敢骤然叫我与你退亲,要么是想好后招了,要么是打算豁出去了。袁大公子,你打算如何应对?”

袁慎愠怒:“难道我还怕他!”

“若是前者还好,你们袁家也不是吃素的,再说你的心眼也不比霍不疑少,就怕是后者,他全不要脸了,到时闹的满城风雨,人们对你指指点点,你该如何?”没几个男人愿意成为绯闻主角,更别说是疑似绿云罩顶的男配了。

袁慎果然傻眼了。

宫门到了,少商拍拍袁慎的肩:“你好好想想,霍不疑发起疯来是会咬人的,你总不能咬回去罢。不用替我担心,我虽在他手里吃了不少亏,但他也没落到好去。”

袁慎以为少商说咬人是在比喻,其实少商说的实话。

两人在宫门前分别,袁慎满脑门子官司,险些连去尚书台的路都走错。

宣太后照旧卧病不起,人昏昏沉沉的,连少商回了永安宫都不知道,少商心中很是难过;喂过汤药,宣太后迷迷糊糊的问起霍不疑的官司,少商很不解气的狂喷了霍不疑一顿,逗的宣太后不住轻笑。

又过数日,程家小女的大名再次传遍都城上下。

先是长水校尉骆宾当众宣布要给寡居回家的女儿招婿,将都城显贵都吓了一跳,耳目灵通些的早知道太子属意骆济通嫁于霍不疑为妻,也都知道骆家对此事是乐见其成喜出望外。眼下这等情形,显然不是骆家忽然发疯,那就是霍不疑变卦了。

不用预先商议,众人齐齐看向程家,悲催的程老爹这回避着骆家人都不够了,他只好直接告病躲开。

更稀奇的是,依照当年袁慎退婚蔡家的先例,霍不疑总该对骆家有几分歉意吧,但看骆家行事,似又不是如此。骆宾先让女儿幽居养病,回绝所有邀宴聚会,然后嘴里说着要招婿,却回绝所有亲友的提亲,貌似要将女儿远嫁边地——如此看来,倒像是骆家对霍不疑隐有惧意,真是奇哉怪哉。

与此同时,霍不疑已大车小车装着虎骨熊胆鹿茸野参貂裘猎鹰等等珍稀之物,外加来自遥远漠北商队所带来的黄金宝石象牙香料骏马猛獒,浩浩荡荡往程府去了。

程始想起当年女儿伤心重病的模样,气的想打人,霍不疑跪在他跟前任打任骂,还是萧夫人死死拽住了丈夫——皇帝都没打过他啊,你可不能动手!

三人僵持了半天,最后各说了一段话。

萧夫人的话比较上档次:“你不必来向我们赔罪,我们虽是嫋嫋双亲,然自小不曾对她关怀管教,如今悔之晚矣。嫋嫋将来想走什么样的路,想嫁什么样的人,我们都由她定夺……这些东西,你都带回去。”

霍不疑自然不肯,只道:“我并不是想让两位大人为我说情,只是当年因为我闯下的祸事,险些牵连了程府上下。每每思及此事,我都难以心安。”

程始握拳沉声道:“五年前,嫋嫋病的差点死了。你不要以为自己在流放途中受苦,却不知嫋嫋几度不治。你若不信,可去后院排屋看看,那里还放着给嫋嫋打了一半的棺椁。”

霍不疑猛然抬头,最后冷静沉默的告辞了。

待人走后,萧夫人才问丈夫:“你为何要告诉霍不疑嫋嫋重病之事?我以为你一直赞成袁善见为婿的。”这样,姓霍的更不会放手了。

程始叹道:“若是袁善见做出对不住嫋嫋的事来,你说嫋嫋会病的那样重么?”——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伤的才会那么重。他是过来人,希望女儿将来不会后悔。

庭院中,程老管事被高高堆积如山一般的礼物晃花了眼,其中有一架巨大到令人瞠目结舌的鹿角,横七竖八的有二十几头粗壮分支,展开将近一丈宽,寻常大门都搬不进去,老管事只能将正门两侧的门扉都拆开,才将这架价值连城的鹿角弄进去。

清点礼物到手酸嘴干,连气都快喘不过来,老管事心满意足的对老友之子符乙表示,家主怎么不多生几位女公子,不然咱家该是何等风光。

符乙暗想,才一个女儿就闹的不可开交,要是多生几个,程家大门不知得拆几回。

程少宫见府里忙的不可开交,便叫第五成来帮忙搬运,第五成瞪眼:“凭什么叫我搬?”

“因为你应当十分欢喜啊。”程少宫笑嘻嘻的,“你恨之入骨的袁州牧的儿子的未来新妇要被人抢走喽!”

第五成呆滞了。

如此大张旗鼓后,都城上至勋贵重臣下至贩夫走卒都激动的不行,整齐的将目光对准霍袁程三家。于酒楼上,食肆中,退朝后,无不议论纷纷——

据说班老侯爷曾叹息‘不知我有生之年能否看见霍翀的儿子成婚啊’;

据说廷尉纪遵默默收回了告老奏章,说要看见霍不疑成婚才请辞;

据说袁慎就是为了程家小娘子才拼死跟蔡家退婚的,如今这样是不是报应;

据说汝阳王酒后‘失言’,详细描述当年霍不疑与程少商出游时亲怜密爱的情形,闸门一打开,更有吃瓜群众七嘴八舌传述当年见过霍程二人相处时的亲昵模样……

一时间,袁府上空茂盛的古树枝叶,仿佛愈发苍翠碧绿了。

然而都城群众最感兴趣的还是这事究竟会如何发展呢?

这个说程小娘子会听家人主张,舍弃袁善见而就霍不疑;那个说程小娘子早晚和霍不疑抱头痛哭,情难自禁;也有说程小娘子抵死不肯退婚,然后霍不疑强取豪夺,袁程要当一对苦命鸳鸯;更有说霍不疑心狠手辣,决意寻机除掉情敌,当然也有人反驳,说霍不疑为人还算磊落,估计是要公开决斗,抢夺美人……唉呀妈呀,想想就令人兴奋啊!

太子也被风言风语灌了一耳朵,叹道:“子晟啊,你说人怎么这么闲,父皇才下令处死了十几名度田不实的郡太守,都不见大家议论,倒只盯着你的事。”

霍不疑沉默片刻:“臣也始料未及。”

——他特意挑在这段日子撇开骆家登门程府,本以为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度田一事上,谁知他低估了都城群众的八卦热情。如今情形反了过来,有他的绯闻挡在前头,皇帝勒令厉行度田倒没几人啰嗦了。

皇帝表示养子很给力,自己很满意,

绯闻迅速发酵,连赋闲在家的蔡允都有些怜悯自己这位弟子兼前侄女婿了,他忍不住道:“善见啊,你当年何必非要退亲呢,如若不然,你此时与吾姪都生儿育女了。”

袁慎沉默以对。

回到家中,袁慎更衣后去见父亲,谁知见到母亲梁夫人也在,当场一愣。

“……事情就是如此,请双亲相信,少商没有做任何出格之事,全是霍不疑肆意妄为。叫家里被人议论,是儿的不是。”袁慎拜倒赔罪。

袁沛亦听说了外面沸沸扬扬的绯闻,却十分豁达的笑起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古时侯,男女思慕也是风雅之事,传传也无妨。”说着,他轻咳两声。

“父亲……”袁慎吃惊。

梁夫人笑道:“你父亲当年游历回家,禀告双亲欲娶第五合仪,闹的家里鸡飞狗跳,你大父痛打你父亲不知几顿,你大母哭喊着不要活了。那阵子全郡都在看袁家的笑话,家中女眷出门宴饮,动辄被人戏谑‘你家沛郎可消停了’?呵呵,这不也过来了么。”

她接过侍婢递来的外袍,柔柔的给袁沛披上,袁慎看父母举止亲近,浑身不自在,低声道:“这,如何一样?这是‘夺妻之恨’,若是示弱了,袁家岂不沦为笑柄!”

“善见,你过来。”袁沛温和的招手,袁慎依言到父亲身边跪坐好。

袁沛轻轻抚上儿子秀挺的肩头,温言道:“你自小严谨自律,读书习艺都不用长辈督促,无论求学拜师还是入朝为官都能光耀袁家门楣。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你长大了,能独当一面了,为父却觉缺憾,不曾好好和你说过话。”

“你退婚蔡氏,求娶程氏,恐怕是你懂事后,生平头一回非关利益得失的举动吧。”袁沛神情慈爱,仿佛看着自己离家出征时才三头身的儿子,那样玉雪可爱的一个小小胖娃娃,柔嫩的小嘴吐着泡泡,还扯着自己的裤腿不肯放。

“为父希望你想清楚,你如今对程氏不肯松手,究竟是真的喜爱她,非要娶她不可,还是为了颜面,负气不肯服输。若是后者,你不妨大度些,就此算了,成全人家一场姻缘,也不失为磊落潇洒的真君子。霍侯念着你的恩情,以后必会对我们袁家鼎力相助。若是前者……吾儿,你想清楚了么?”

父亲的眼神沧桑却睿智,如光束射入心底,袁慎不禁茫然——

其实头一回在灯市看见少商,他不觉得如何,后来多见了几回,也只觉得她伶俐有趣,便是桀骜不驯张牙舞爪,也叫人喜欢。他就想,娶回来也不错。

谁知,后来每每总是晚了一步,久而久之,反倒成了执念;不过既然霍不疑堵在前面,他也安分的另觅佳人为妇了。直到,直到五年多前……

他眼前浮现那个星月凄冷的夜晚,自己闻讯后急急进宫,正看见她沿着宫巷出来。

女孩身形单薄,迟钝木然的扶着宫墙慢慢挪步,残忍如活鱼去鳞般,她被生生剥落往日的鲜妍活力,只剩下被无尽的悲愤和委屈压垮了双肩的精疲力竭。

当她抬头,流尽泪水的干涸眼睛,比平时更大更乌黑,射过来的冷诮目光瞬间灼伤了他的心口——袁慎感到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激动,近乎敬佩的怜悯,是他井然有序的二十一年生命中从未体会过的感动。

只是,他始终不知道如何处理这种情意。

第161章

外面纷纷扰扰,少商在永安宫却依旧悠然,深深宫闱恰似一层坚固的防护墙,挡住了外面所有善意恶意的流言。翟媪至今不肯原宥霍不疑,十分兴头的将永安宫的几处大门都加固一番,少商友善的告诉她,若霍不疑真想闯进来,你就是布置上天罡北斗阵配合如来神掌食用,一样无效。

翟媪在激动中等待了两三日,可惜霍不疑忙于朝政始终没空来踢门,反倒梁州牧终于回到都城述职了,顺便还能向皇帝报告一下他任职州郡喜人的度田进程。

越皇后听闻曲泠君也跟着回来了,喜不自胜。

说来叹息,曲泠君的生母年少时与越皇后颇有交情,后来芳华早散,越皇后便常宣曲泠君进宫照拂。照少商看来,若非年龄不合适,越皇后未尝不想让曲泠君做儿媳(三皇子打了个喷嚏),后来还考虑过皇老伯早逝兄长家的小王爷,谁知曲泠君偏和东海王看对了眼,后面引出一连串憾事。

少商听霍不疑说过,那年曲泠君被怀疑杀夫,越皇后还找皇帝闹过一场,直白泼辣的表示梁尚就是个窝囊废,曲泠君哪怕错手误杀了皇帝也不能治她的罪。好在没过两天杀夫案就水落石出,没给越皇后吵架升级的机会,皇老伯的胡须也得以继续茂密丰盛。

如今事过境迁,曲泠君总算有了归宿,越皇后便张罗着要给她接风。

这些少商都只当听八卦,谁知越皇后差人来请她赴宴。在宫中混了这么多年,少商深知皇老伯时不时回绝一下不要紧,但越皇后一旦张嘴你最好乖乖听话。

宴席当日,少商掐着时间,堪堪赶在开席前到达长秋宫,一脚踏进正殿,发觉三公主与五公主战事激烈,斗嘴正酣,周围坐了几桌皇亲贵妇呵呵看戏。

五公主瞪着眼睛,声音尖利:“……还说不是有意怠慢,母后统共只生我和大皇姐两个女儿,为何今日筵席大皇姐不在?”

三公主撑着圆圆的腰身,慢吞吞的剥着橘子:“这你得去问父皇啊,是父皇不叫大皇姐进宫的,冲我母后质问什么,你这不是柿子捡软的捏嘛……哦对了,父皇训斥大皇姐时你也在场,如今还问这做什么。才多大年纪就这么健忘,得补补脑子了……”

这几年也不知怎么的,越皇后的毒舌基因仿佛在三公主身上觉醒了,说出来的话又辣又刁钻,五公主果然气的浑身发抖,二公主推了三公主一下,轻声道:“你也少说几句,姊妹间何必行此口舌之争?”

三公主娇笑道:“这可不是我挑的头,五皇妹今日心气不顺,一忽儿看座次不恭敬,一忽儿看攒花食盘不顺眼。我做阿姊的,可不得跟她分说分说啊。”

二公主叹气,她忽然有些怀念当年被自己数落到抬不起头来的三公主了。

五公主冷笑:“别说这么好听了,若是皇后有心替大皇姐说情,父皇早答应了!当三皇姐被父皇处罚,母后可是一直求情的,如今皇后故意不替大皇姐说情,分明就是心存嫉恨,苛待非己出的儿女!”

宣侯夫人颤颤的摇手:“五公主,这可不能瞎说啊。陛下和娘娘待我们再宽厚没有了,去年你外大母忌辰,陛下还亲临宣家祭拜呢!”

四公主扶下宣侯夫人,冷淡道:“君姑别理她,五皇妹就爱胡说八道!父皇削了她的食邑,却赏赐了宣家那么多财帛金钱,要说心存嫉恨,我看她才是心存嫉恨呢。”

五公主勃然大怒:“父皇废了母后长兄,丝毫不顾多年夫妻恩义,你还口口声声感恩戴德,难怪外面人都说舅父舅母没骨气!”

“五妹!”二公主恁好脾气也沉下脸色,起身怒道,“你敢说父皇的不是,简直无君无父,忤逆狂悖!我看你是嫌日子过的太舒坦了!”

五公主梗着脖子站在那里,丝毫不肯退让——少商见状,默默的贴壁进殿,轻悄的找位置坐下。

三公主柔声安抚着二公主坐下:“诶哟,我的好二姊,你跟她生什么气,平白气坏了自己身子。寻常皇子皇女犯错,不是罚爵就是削食邑,了不起打一顿或训斥一番,再不准进宫。可五皇妹是女儿家,父皇是能打她还是罚爵啊——她又没王爵。”

二公主气鼓鼓的坐下,三公主继续道:“当年父皇可以成年累月的禁止我进宫,将我的食邑削的精光,可看在淮安王太后的面上,父皇无论如何也不能这样对五妹啊!尤其是现在大皇姐刚被处罚,就更不能罚五妹了!所以啊,二姊你现在明白了吧,人家有恃无恐着呢,大舅母,我说的对不对。”

大越侯夫人冷冰冰道:“三公主说的一点也不错。这阵子,我三弟夫妇又叫气病了,好端端的廷尉府上门索要人犯,简直是家门之耻!”

“这是怎么回事。”一旁的汝阳王世子妃笑问。

大越侯夫人自恃身份,闭口不言,三公主笑吟吟的接上:“是五妹豢养的骑奴,在外面犯法杀人,被告上去了!”

“后来如何。”汝阳王世子妃追问。

“廷尉纪遵是什么人,当年大姑母的家奴杀了人,被董宣绳之以法,父皇一句也没说,纪大人也不能输他啊,这不,那骑奴前阵子已被杀头示众了——你们是没看到啊,真是绝顶英俊的一个郎君,脱衣行刑时,啧啧,那副身子骨,好生精壮健美……”

在座的多是已婚妇人,大家心知肚明,纷纷看向五公主发出意味深长的轻笑,只有中越侯夫人今日带了小女儿来,一边去捂女儿的耳朵,一边笑骂:“三公主说话太不讲究,这儿还有小女娘呢!”

少商揉揉耳朵,现在三公主一言不合就嘴上开车,她也有些受不了。

“好好好,那我说些讲究的。五皇妹,三姊劝你一句,你也别太为那骑奴伤心了,我听说他在外欺男霸女,杀人夺产,还纳了两名侍妾,显然没把你放在心里啊。”三公主撕下一片浓香扑鼻的酱红色肉脯,慢条斯理的放入口中。

“你们……”五公主气到脸色铁青,“你们这群趋炎附势的小人,眼看着越家势大都忙不迭的逢迎拍马,我怕什么,大不了性命一条,左右不过跟着母后幽禁永安宫,哪怕滔天的雨水也浇不灭我们母女的怨恨!”

话说到这份上,旁人都不好插嘴了,三公主拈起食盘中最后一片肉脯,闲闲道:“别拿这话来吓人,淮安王太后怨不怨恨由不得你来定。少商,你说宣娘娘如今怨恨么?”

众人目光一转,齐齐对向坐在一角的少商,五公主目光一寒:“你,你也来了!”

如今的少商已然久经沙场,面不改色道:“皇后娘娘宣我来赴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