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别怕,我先去看看。”程颂沉声道。
“还是我去吧,我姓万,他们为难不到我头上来。”万萋萋作势欲下车。
“你们推来推去的干什么!”程少宫拢了拢皮裘,不耐烦道,“是楼垚,还有那位何氏娘子,他们要回都城,刚好和我们碰上了。”
车内三人的脸色又是一变,程颂和万萋萋相视一笑,少商有些忐忑。程颂道:“既然是阿垚,小妹就去见见吧。”当初和楼家婚约期间,他还是很喜欢这位未来妹婿的。
少商想了想,下车去见人。
程少宫看向车内:“次兄和萋萋阿姊不过去吗?”
万萋萋斜眼:“他们三人之间有旧日纠葛,有话要说时我们过去干嘛。少宫,你也该长大了,别老是三岁孩儿的脾气。”
程颂笑道:“萋萋你想多了,他哪是三岁啊,才两岁,还兜尿布呢,呵呵呵……”
万萋萋一起跟着笑。
程少宫冷笑道:“你们想清楚,凌不疑虽走了,但留了一队侍卫给小妹,成日护送进出宫门。这回出门,他们也编入了我们的车队。我们由着小妹去见楼垚,你们说凌不疑会不会知道?他知道了会怎样。”
万萋萋首先哎呀一声,程颂变色道:“你刚才怎么不说!”说着两人赶忙跳车追出去。
“——脑子是好东西,你俩成婚后至少得凑出一个来!”程少宫冲着他俩的背影吐槽道。
程颂和万萋萋赶到时,少商正在说:“……你不用担心,我一点事都没有,反倒那些推我落水的都遭了秧。”
楼垚站在少商面前三步处,低声道:“大家对我说,你订了亲,你我还是少见面的好……”
少商有些难受,曾经两人有说不完的话,如今却仿佛说什么都尴尬。
程颂大步上前,迫不及待的拍着楼垚的肩头:“阿垚啊,好久不见,你变的许多啊!”
楼垚如今又瘦又高,然而以前如同阳光般蓬勃的英气似乎蒙上了一层薄纱,连笑容都有些郁郁的。他对程颂的用意心知肚明,释然道:“子孚兄长,听闻您与万家娘子定下了亲事,我这里先道一声贺了。”
万萋萋也上前几步,东张西望道:“咦,楼公子,尊夫人呢?我与她也许久不见,十分想念,不如找她来一道说话?”该死的程少宫不是说两口子一起来的吗。
这时,一旁停靠的马车忽的掀开侧面帘子,露出一张高傲秀丽的面孔。何昭君道:“我在这里,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万萋萋一时语塞,少商上前一步,淡淡道:“没什么,我们只是想知道,眼下天寒地冻的,你们这时从城外回来,是不是又吵架了?”都腊月了,就算何昭君赌气在外,楼垚也必须把她接回来了。
一阵惨惨的寒风吹过,众人皆默。楼垚尴尬道:“不,不是……”何昭君打断丈夫,对少商道:“看来你和楼垚是说不成话了,不如我们聊聊,让你兄长和阿垚说话。”
“正有此意。”少商很利落的提裙上车。
“我先说吧。”何昭君一点没变,说话又急又快,不过多了几分淡定,“我没和阿垚吵架,我们是出城去看我继母,她病了。”
少商一点头:“没吵架很好,不过就算这回没吵,你们也一定常吵。”
何昭君沉下脸来:“别人夫妻的闲事你少管!”
“我的确不该管,不过我看你不顺眼,就想你不开心,你不开心我就开心了,所以你不爱听什么我就说什么。”少商哪里是按牌理来的人。
车内一阵沉默。
“看来,你我无话可说了。”何昭君道。
“不错。”
少商起身要下车,手按在车壁上停下了动作,低声道:“人心是肉做的,要忘记一个人没那么快。这还不到一年呢,我已经忘的差不多了,阿垚也会忘记的,你多费些心。”
何昭君沉默,从手上退下一只镶红宝石的黄金臂环,递到少商面前:“这是亡父留给我的最后一次生辰礼,多谢你的宽容之情。”
少商看看她另一只手上同样光华四溢的臂环:“其实,你不觉得送礼应该送一对么?”
何昭君:……
行出司州境内,一行四人始终说说笑笑,互相吐槽,可惜由于萧夫人的厉行约束,他们放过沿途许多找乐子的机会。直至临近徐郡,他们在官道上遇见刚刚启程两日的老万同志。
第115章
两拨人是在徐郡以北的一座驿站中碰上的,万松柏同志还是派头十足,将军肚一点没小,八字胡依旧油光水滑,随身的侍卫家丁婢女庖厨外加两名侍弄猎犬的师傅一个都不少——少商头一回觉察出老万伯有那么几分世家老公子的气派了。
看着自家老爹这幅不慌不忙闲庭信步的死样子,万萋萋气的两眼嗖嗖直冒小刀,射它一个天女散花肚皮开花,看看她亲亲老爹还嘚不嘚瑟的起来!
“阿父!你还这么悠闲!你知不知道我……”
“好了。”万松柏威严的打断女儿,“有话进屋里说。”
少商暗掐了万萋萋一把,万萋萋只好强忍怒气跟着程家兄弟进了屋——驿站中最好的一间房。一俟屏退周遭,万萋萋就迫不及待道:“阿父,你知不知道……”
“我都知道了!”万松柏道,然后他转向程氏兄妹三人,“圣旨四日前由快马加急传送到我处,不过你们阿母的密报五日前就送到了。我什么都知道了,这天厌地憎的黄闻,老子与他无冤无仇,居然莫名其妙的来陷害我!等老子回都城面圣,非狠狠告他一状不可!”
一听这话,少商心头一松,喜道:“如此说来,那黄御史所奏之事纯属子虚乌有了?伯父您并未荡乱法迹为祸百姓了?”
万松柏一拍案几,气势万钧的喝道:“你伯父是那种人吗?!”
“阿父你好好说话,别吓着我阿妹!”万萋萋紧张的护在少商跟前。
程少宫有气无力的挨着火炉,尽力伸张手掌取暖,嘟囔道:“且吓不着她呢。”
“我为何两日前才启程,因为我不能两手空空的去面圣啊!那姓黄的狗剩说我强掳民女……哼,我如今手上拿着辖下几家大族的联名保书,声言绝无此事。我看那些无父无母的孤女稚儿可怜,就找了些德高望重的老丈老媪帮忙收留照看罢了。我能看上那些可怜女子?行行好,一个个面黄肌瘦,骨如柴木,老子是瞎了还是疯了!”
“还说我圈占民田?徐郡是什么沃野千里的富庶之地吗,七成是山地,七成!屯田垦荒都来不及我还圈地?圈起山地来作甚,掘出山石沙土给他黄闻垒坟头啊!”万松柏嘴毒起来也是很可观。
“是以伯父也并无占地圈地之事?”程少宫皱眉道。
万松柏道:“圈占田地无非两个用处,一者有获益,能耕种或开矿,二者围造庄园,我这郡太守是能做一辈子还是怎样,圈徐郡的地是要作甚!”
少商察觉出异样了,看了双胞兄长一眼:“……这样容易辩白的事情,那黄闻为何要弹劾伯父?莫非……伯父与他有仇……?”
万松柏一下哑了火,踌躇道:“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他扭头问身旁一名中年老仆,“阿福,我得罪过那姓黄的么?”
万福是万家世仆,从小就做了万松柏的随从,累至如今的成了大管事。他也有些犹豫:“……应该没有吧,咱家与黄大人并无往来啊。”
“这可难说的很,阿父脾气大,嘴上又没把门的,什么时候得罪了人说不定也不知道。”万萋萋翻了个白眼。
“也说不定是你在外面得罪了人,连累了你老父!”万松柏指着女儿骂。
程颂思维比较直接:“既然想不通就先别想了,咱们还是尽早赶回都城。伯父面圣后将事情说清楚,再找老夫人和阿母细细商议。”
万松柏大力拍膝,毫无负担道:“没错。就算萋萋的大母想不通,你们母亲那脑子,一个顶人家十个,定然能想明白。咱们今日稍事歇息,明早就启程。”
众小辈齐声称喏。
一路上来,少商所忧之事莫过于万老伯究竟有没有犯下不法之事,如今听了这番解释,她心中大定,于是当夜睡的喷香酣熟。次日清晨,车队起行,万松柏急着面圣喊冤,便提议取近路,反正两拨人已汇合,也不怕错过了。
于是,除了程少宫继续缩在车中,其余几人都骑在马上,说说笑笑就过了一日,夜晚在山脚下安营扎寨,清早继续赶路。
“这里离寿春那一带不远,嫋嫋啊,你不去看看凌不疑吗?”万松柏腆着肚皮打趣起来。
“不去!”少商一口回绝,“好不容易没人管束……咳咳,我的意思是,男儿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凌大人此时正在为国操劳,我怎好去打搅……”
万萋萋哪里不知道自家把子的心事,笑嘻嘻的去看程颂,程颂扮了个鬼脸。程少宫从车窗中探出脑袋:“你在我们跟前装什么啊,有本事装的凌大人也信你。”
少商翻脸道:“你当初不是嫌弃阿垚天真没主见吗,现在给你送来了凌不疑这位妹婿,你岂非喜不自胜?以后他再来家中用饭,你就陪着我们一道吧!”
程少宫正要回敬两句,忽的空中射过一支冷箭,险险擦过马车,随即四周呼哨声四起,前方的侍卫们大喊起来——“有劫匪!”
这次与滑县那回不同,少商上头有万松柏老同志,左右有两位兄长,还有万萋萋也是自小精通骑射,是以她并不如何担心。
只见前方蜂拥而来了五六十号匪徒,穿的五花八门,有做猎户打扮的,有做市井短打的,还有穿戴陈旧盔甲的,每人脸上都蒙了黑布。
起先众人并不如何紧张,毕竟自己这边加起来差不多有百余号人了,谁知这批劫匪竟出乎意料的扎手。侍卫们箭簇齐射,他们懂得用藤编盾牌拼起来抵挡;侍卫们骑马冲杀,他们懂得支起长矛拒马;待到近身搏斗时,匪徒们居然劈挡砍杀腾挪自如,各个都武艺不弱。
两边激斗了大半个时辰,随着敌方首领呼哨一声,匪徒们退的干干净净。
万松柏领着程颂前去检点伤亡,程少宫则持剑护卫在少商身旁,疑惑道:“这年头劫匪都这么嚣张了?青天白日就敢打劫官兵!”
少商道:“是呀,这劫匪也蛮奇怪的,都不先吆喝两句‘此山是我开’什么的。”
万萋萋凑过来道:“也许他们想先杀光了我们,然后好抢走全部财物?我和阿父以前在外面时,也遇到过凶残的山匪。他们是打不过就跑,打得过就赶尽杀绝,避免漏了踪迹,让人去报官府。”
少商觉得很有道理。
这时,凌不疑留下的那队侍卫的首领忽上前来,他向少商拱手道:“启禀小女君,情形不大好,卑职请求去讨救兵。”
“情形不好?不是大获全胜吗。”少商不解。
那侍卫首领道:“小女君,您看看咱们如今所处之地。”
少商等人环顾四周。此处正是一座山林中间的夹道,两边皆是密林。少商还不明所以,程少宫已沉声道:“林密山深,夹道细长,阿父说过,这种地形最易设伏兵。”
那侍卫首领一拱手:“公子明鉴。那贼匪虽被打退,可他们只留下一二十具尸首,我们却伤亡了三四十号人。死的也就算了,就地掩埋,来日再做计较。可那些伤者呢,难道丢弃在这里。可若要分人手照看他们,就又得损耗些许战力。在出这座山前,倘若再有伏兵,我们甚难抵挡。”
少商大是惊异:“难道,那些劫匪还会再来?不是都被打跑了吗。”
侍卫首领道:“不来最好。可我们总要做最坏的打算,方能周全。小女君若有个闪失,我等万死莫辞。”
少商察觉出事态的严重性,郑重道:“那我们向谁讨要救兵,昨日离开的那座驿站我看也没多少人手。”
侍卫首领道:“徐郡地处寿春西北,崔侯的大军是从北向南对寿春形成泰山压顶之势,我们派轻骑从北面直取即可,不计遇到哪路人马,只要亮出少主公的名号,他们总肯派人来救的。”
少商心里明白,立刻叫人从车中拿出笔墨绢帛,手书四封求救信,落款处盖上凌不疑留给自己的那枚私印,火漆封囊后交给四位矫健的骑士。
目送四骑飞奔离去,万萋萋笑道:“说不定要白费些许你家郎婿的人情了。”
收拾完毕,万松柏也觉得此处不宜久留,喝令车队赶紧前行。疾走大半日,眼见天色渐暗,即将走出这座阴沉的山林,谁知左右两面的密林中再度冲出劫匪打扮的蒙面人,前后围抄,正形成一个包夹之势。
不消言语,即可又是一片杀声震天,这次少商笑不出来了,看着己方死伤愈加严重,而敌方却有条不紊的慢慢逼近,业已亲身搏杀的万松柏和程颂都已是满身血迹,脸上汗污夹杂。
这时就显示出凌不疑麾下护卫的心理素质了,打到这个田地,他们依旧沉着冷静,那侍卫首领还指挥众家丁慢慢收拢圈子,边打边退,躲入山林。
到天色漆黑时,这波劫匪又被打退了。检点死伤,哪怕算上程氏兄弟,如今剩下的还有战力的不足三十人。
那侍卫首领指挥众人躲入山林中一处巨石山洞,又叫人将完好的马车拉上来团团围住,以做拒马栅栏,并熄灭火把灯笼。少商问:“前面就能出山林了,我们为何不冲出去。”
不等那侍卫首领开口,满脸血污的程颂疲惫道:“如今我们人少,贼人却不知还有几何,到了地势开阔之处,我们更加死路一条,还不如这里有遮有蔽,加上天黑林密,他们暂时不敢过来,可是等到天亮……”
少商明白了,心中发寒。
那侍卫首领宽慰道:“小女君莫害怕。兴许天亮时,援军就来了。”
少商还没喘出一口气,忽听牛皮帐篷那边传来万萋萋的惊呼——“阿父,阿父!”
少商和程家兄弟立刻起身飞奔,钻进牛皮帐篷才看见幽幽的灯火下,万松柏满身是血的躺在担架上,发出微弱的呻吟。万萋萋哭道:“适才管事将阿父抬回来的,说是胸口中了一刀,后背还被重重锤了一下。”
少商还好,程家兄弟却是自小由万松柏看着大的,两家情谊深厚,犹胜血亲,兄弟俩双双伏到担架前呼唤起来。
万松柏艰难的睁开眼睛,一把握住程颂的胳膊:“是,是我大意了,应该宁肯绕远路的……怎能,怎能走这条路……”
程颂眼中流下泪来,程少宫脸白唇颤,两人均无法言语。
“这也不能怪伯父。”少商叹道,“如今北面都是崔侯的大军,彭逆就算要逃也往南方逃去,届时就有我家阿父立功的机会了,谁能想到这里会冒出贼人来!”
“你……你们得走……”万松柏牢牢捏住程颂的手腕,赤红的眼眶满是自责和懊悔,“贤弟统共四子一女,如今一大半都在我手里,我……我不能让你们都折在这里……我死了也没脸见贤弟……你们摸黑下山,骑快马走……”
守在牛皮帐外的侍卫首领微微低头,与身后的手下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明了——若是只护着小女君一人离去,他们倒有较大的把握。不过以那些贼匪凶悍的作风看来,留下这满地的伤残,他们只有死路一条。然而,若真到了最后地步,他们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万松柏话还没说完,程颂就高喊起来:“伯父说的什么话,若是我们只顾着自己性命逃走,就算活下去也没脸见人了!”他反手拉住万萋萋,“萋萋,要死我们就死一块!”
万萋萋热泪盈眶,扑在程颂身上,哽咽不能言语。
程少宫发了半天呆,望着万松柏怔怔道:“伯父,小时候阿父带我们入山行猎,我总要偷懒不肯爬山,你怕阿父责打我,就悄悄把我背在身上……”
思及往事,万松柏淌下热泪。
少商眼眶发热。
其实万老伯是个很疼孩子的男人,甚至也不怎么重男轻女,前面那么多女儿他都很疼爱,十二个女儿都好好的挑了郎婿,陪上丰厚的嫁妆送出门去。若非为了延续香火,他其实也不见得那么贪儿子。
万松柏心中感动无比,却依旧非要他们先走,最后两厢争执之下,决定再等一夜,待天快亮时若援兵还不到,小辈们就先走。
走出帐外,程颂低声对少商道:“小妹,待会儿我们分两路走。凌大人的侍卫护着你和萋萋走,少宫也一道;我会将伯父绑缚在背上从另一边走。”
少商心中酸楚,强笑道:“咱们能不能往好处想,说不定援兵就来了呢。”
程颂冷冷道:“我不能丢下伯父,可我们也不能死在一处。若是……,将来你们给我报仇!”说完这句,高大魁伟的少年转身就走,一瞬间,少商仿佛看见了程老爹可靠的背影。
这夜星月无光,寒冷寂静的山林中,众人默默等待。
子夜过半,正当众人昏昏欲睡时,前方传来轻轻的哀嚎声,少商倏然惊醒,之前在前面地上设置了不少竹签脚钉,莫非……还没等她想明白,外面再度传来搏杀声。
——那群贼匪居然不等天亮就摸上山来了!
少商无奈,只得拔剑在旁,由两名侍卫保护着靠在后面,眼看前面渐渐不敌,那侍卫首领顶着一身血污奔回来:“小女君,前面挡不住了,卑职等先护着你走。”
少商冷静道:“行,但要带上萋萋阿姊和我三兄。”
那侍卫首领一点头,扭身而去,没多久又回来了,却见他肩上扛着打晕的万萋萋,手里扯着昏头昏脑的程少宫。那边厢,少商看见程颂已将万松柏绑在自己背上,正欲上马。
影影憧憧的火光下,兄妹俩遥遥互看了一眼,都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少商抑制不住泪水,从喉间低低发出一声‘二兄’。
正在此时,不远处天际忽升起一片绚烂的烟花,金紫橙红的火星在空中形成一个奇诡的图形。那侍卫首领大喜过望,高呼道:“是少主公,少主公来了!……兄弟们,再撑一撑,少主公带人马来了!”
一边说,他一边从怀中也取出一个黝黑细长的筒状铁器,然后朝天高举拉动引信,一朵巨大绚丽的烟火瞬间腾空而起——这次少商看清了,天空中是一只狰狞彪悍的兽首。
有了信心,己方众人顿时勇气大增,程颂赶紧放下万松柏,投入战局,一时间山林中杀声如雷轰鸣。不过多久,由远及近传来隆隆马蹄声,这座平缓却茂密的山林仿佛被放在簸箕上筛动的蔬菜,树叶上堪堪凝结成型的露珠纷纷滚落下来,沾湿众人脸颊衣衫。
待骑兵群映入眼帘,少商立刻看见当前那个熟悉的修长身影,以及他手上那对人间凶器。
她终于见到了传闻中的兽纹破云战斧,据说这是皇帝以万金为酬,请前朝铸铁大师以玄铁亲手打造,斧刃犀利锋锐,血不留痕,斧身两面都雕刻有嗜血待食的凶兽,斧柄偏长,分开时可作短戟,连结时可作长兵。
若是当初凌不疑手中那把赤凤鎏金戟恰似一轮华丽美艳的金乌,耀眼的光芒之下无人能挡,那此时这对漆黑的战斧便是铁血幽灵,沉默而嗜杀。
凌不疑动手从不花哨,只是简单挥动劈砍,随即周遭便是一片血海翻滚的杀戮,犹如死神挥动镰刀般收割着生命,浓烈的血迹溅上了他白皙的面庞,森然冷漠。
少商第一次这么近看见他杀人的样子,心中莫名的恐悸惶惑。
前面肃清开来,原先站在少商身旁的侍卫们立刻上前几步,单腿跪在自家少主公的马蹄前,只有那名侍卫首领没离开少商左右,而是跪在她身旁。
凌不疑将右手战斧也交到左手,然后缓缓下马,站在离少商十余步远处,冷冷的看着她。
程少宫头不昏了,他咽咽口水,有些羡慕靠在山石边昏睡的万萋萋,然后很有求生欲的退开几大步,把舞台让给男女主角。
少商手足无措,她知道男人很生气,但不知道怎样让他别这么生气了。他现在是有军务在身之人,也不知他是不是放下什么重要的任务过来救自己。
当初凌不疑离开都城时她答应过要‘乖乖等他’的,结果……
她暗下决心,倘若他要斥责,就让他骂好了,倘若他还是不解气,打几下也可以。
“……过来。”凌不疑道。
少商呆呆的看他。
凌不疑抬起犹如血染的右手,朝她招了招。
少商忽觉满心委屈,裙袍翩然如飞的扑入他宽阔的怀中。
凌不疑握着双斧的左手垂在身旁,右手抚摸女孩的头发和后颈,叹道:“没事就好。”
第116章
林中搏杀已止,树叶缝隙间投下清寒的浅蓝色,微风缓缓吹散开周遭弥漫着的血腥气,少商深深吸气,让这股冰凉刺鼻的气息醒醒脑子;一转头,她才看见凌不疑那身玄色甲胄仿佛铁锈凝血般,暗红沉蘼。
凌不疑对身上的血污毫不在意,熟练的下令善后诸事,安置死伤羸弱,收拢车马兵械……当然,最最要紧的还是决定下一步该去哪儿。既然老万同志昏迷不醒,程颂等人便以凌不疑为长,听其吩咐先回驿站暂作休整。
趁众人整顿时,凌不疑抽空在侍卫背上写了一封信函,火漆封囊后让梁邱飞快马送出。
“你写的什么。”少商问。
凌不疑道:“提醒陛下派人保护黄闻,莫要让他出了意外。”
“啊。”少商一夜没睡,觉得脑子都迟钝了。
凌不疑不愿和少商离太远,始终拉着她的手在车队间行走来去,按照万萋萋的话来说是‘恨不能捆在手腕上’。行将上马时,凌不疑看女孩泛青的眼圈,心中一软:“你一夜没睡,又受了惊吓,到车上歇歇罢。”他语气柔和,但语意坚定,说罢便招手让手下将马车赶了来。
程少宫在一旁腹诽,第一,大家都一夜没睡,第二,幼妹绝没有受到惊吓。
“……子孚,你说呢?”凌不疑看向程颂。
程颂自然无有不赞成,顺手将万萋萋也攮进了马车,于是他的好三弟程少宫就没法待在车中了,只好铁青着面皮提缰上马,娇花变成塑胶花。
众人为怕再生意外,饱食一顿后,急行了大半日,至傍晚时终于离开了那条山林夹道时,少商揉着眼睛发现有另一拨三四十人在夹道出口处安营扎寨,埋锅造饭。
这群人多是伤者,低低的哀哉咒骂声不绝于耳,不过似乎伤势都不很重,他们不是一瘸一拐的砍柴汲水,就是吊着胳膊切肉炙鱼。
见到凌不疑等人,他们纷纷欢呼起来,为首跑来一位作儒生打扮的文秀少年,少商觉得这张面孔十分眼熟,身旁的万萋萋先叫了起来:“班小侯?你怎么在这里!”
班小侯似有些性情柔弱,看见凌不疑宛如有了主心骨,哭天抹泪道:“凌大人……子晟兄长,你们怎么才回来啊,要是那帮歹人再来可怎么办啊,可吓死我了!我叔父他……叔父他,到现在还没醒啊!这可如何是好……”
凌不疑十分耐心的一一回答:“当初那些人既没要你们的性命,就不会再来找你们。令叔父服了药,本就要昏睡一日一夜。依我看来,再过一阵令叔父就能醒了。”
班小侯擦擦眼泪:“哦,那就好,那就好……”
这时,他身旁一名管事模样的人小声提醒:“公子,凌大人及诸位看来都十分疲惫,咱们已经备好了帐篷酒菜,公子何不……”
班小侯如梦初醒,连声延请众人入帐休憩用膳。
走进宽阔的圆帐中,梁邱起原本要过去替凌不疑卸甲,凌不疑微微侧身避开,眼睛去看少商,梁邱起立刻明白其意,安静的侍立一旁。少商正想拉万萋萋找地方更衣,触及凌不疑的目光,立刻机灵的上前为他松开甲胄。铁锃沉重的腰带,铸造成猛虎嘶叫之势的护肩,镶有精致黑曜石的胸甲,再是腹革,护膊,护膝……梁邱起站在一旁,一一接过这些。
万萋萋看这一幕,莫名心中不快,颇有一种自家乖崽被学堂恶霸欺凌了的感觉,程颂浓厚的眉头拧出了一个结,程少商打了个哈欠,捶捶自己可怜的腰背,全当做没看见。
松开凌不疑的护腕时,少商发现他左手腕上用几圈细细的硬线束住袖口,她一摸之下竟分辨不出材质来,心想莫非是暗器。她正想再摸摸究竟是什么线时,凌不疑有些突兀的抽回了自己的手,低头对女孩温柔道:“我适才叫人担来一车山泉,此刻想来已烧煮温热,你去洗濯一番,不着急,慢慢来。”
程少宫内牛,他也想洗一洗,他也又累又乏啊。程颂没空计较这许多,而是很顺手的将万萋萋推到少商身旁,让她跟着去蹭个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