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其实凌不疑从未对她疾言厉色,大多时候神情温和,言辞柔缓;但小怪兽的直觉又让她不敢造次。以冰酒之事为例,她当时耍赖非要喝,凌不疑也不跟她发火,只叫人禀了程始夫妇,冷酒热酒一概给她禁了,连甜酒酿都不许她舔一口,直至她服软——当道理不在自己这边时,少商往往不会倔很久,见好就收是她多年的保命要诀。

除此之外,凌不疑倒什么都依她,并不管制她做这做那。

有时他会耐耐心心的看她练字,为她磨墨铺纸,指点她笔划用腕,往往一看就是大半个时辰,弄的隔壁程始夫妇总要让青苁夫人来催他该回家。

有时少商会对着画好的图纸做一些如水车耕具之类木制小模型,可她手掌小指头又软,还没有趁手的工具,总无法将大块木头切割削薄成她要的样子。

凌不疑只在头日瞥了几眼,便叫她这两日先练字,那些手工回头再做。隔了一日,他就给她送来了一副用鹿皮包裹的小巧玲珑的精铁工具,小斧,小刀,墨斗,铁尺,羊角锤,木挫,牵钻,甚至还有两柄小小的长短手锯,外加一副柔软服帖的皮手套……

“我还以为你会帮我做呢。”少商喜笑颜开,抚摸着一件件小工具爱不释手,仿佛上面铸铁的热度未退似的。她这才知道凌不疑还养着几名手艺了得的铁匠。

“要力气的功夫我替你做,我不在你就找奴仆来做,其余的你自己来。”凌不疑拉过她的小手,低头仔细的给戴上手套,看看合不合适。

“这是你想做的,喜爱做的事,总要让你如愿。不过……”他语气一变,淡淡道,“你若是弄伤了自己,这些就一概禁了。”

少商知道他是好意,欢喜的拼命点头——每当这个时候,她又觉得凌不疑比事事听命的楼垚还叫她窝心。她觉得,他是懂她的,并不以她为怪异,也并不以远离危险为名劝阻她。这世上哪有绝对安全的事,吃饭还能被噎死呢。

凌不疑似乎特别喜欢她这样生动明媚的样子,有时哪怕是女孩跺脚发脾气,他都会含笑看着。少商又一次隐隐察觉出,他对自己还算是宽容的,于是许多事情上她都愿意忍一忍,忍着让他纠正自己的种种习性,例如喝冷酒,例如不爱吃蔬菜,例如赤脚走在廊下……

但,总有些事情是忍不过去的。

第五日,楼家扭扭捏捏的发来了婚帖,凌不疑也在受邀之列,便叫未婚妻与自己同去,却被少商一口回绝。

“我已跟阿父阿母说了,那日我就不去了,你们去罢。”少商嘟着嘴。其实程始夫妇也赞成她不去,若非为着显示楼程两家并未交恶,他们也不想去,实在太尴尬了。

凌不疑看了她一会儿,道:“你还是去罢,到时我来接你。”

少商低着头,闷闷道:“我不去。”

凌不疑看了左右一眼,阿苎被看的心头一寒,立刻会意,忙不迭的将婢女们都领走,只留他们两人在屋内。

少商看着这大战前清场般的举动,赌气的侧过身子:“你说什么都没用,反正我不去!”

凌不疑缓缓走到她身边,将女孩小小的肩头转了过来,定定的看她:“好好说话,说出道理来,我就不叫你去了。”

少商这时异常怀念自己上辈子孔武有力的身躯,此时她被青年有力的手掌握住就动弹不得,只好道:“这有什么好问的,我以前和阿垚定过亲,这会儿他另娶旁人,我上门去贺喜,这算怎么一回事,多不好意思啊!叫安成君的家人怎么看,还当我是去闹场的呢!”

凌不疑看着她:“所以,你要和阿垚老死不相往来么?”

“自然不是!”少商脱口而出,“就是,就是先缓缓,缓缓嘛……”

“照你的说法,我也不该去楼家婚宴。毕竟,我刚与你定亲,两方相见也是不好意思。楼垚看见我,还当我是去闹场的。”凌不疑缓缓道。

“这怎么能一样呢!你别又拿我的话来堵我!”少商着急道,“楼家上下那么看重你,阿垚更视你如兄长,你怎能不去?阿垚从来把人往好处想,他绝不会恶意揣测你的!”

凌不疑不说话了,他静静的看着女孩,忽然自嘲的一笑:“……你心中是不是还惦记着阿垚?至今舍不得楼家的亲事。”

少商不安的扭了扭。她总不能说,哎呀被你猜中了,你好聪明哦。

“外面人说我千好万好,可在你心中,我恐怕是不如楼垚的。”凌不疑神情淡漠,“你是不是还想过,最好我娶了何昭君,好成全了你和楼垚的婚事……”

“不!我从未这么想过!”少商大喊出声。

这话一出口,她自己也呆了一下。

想当初,病急乱投医之际,她想过袁慎娶了何昭君,想过皇帝让皇子娶了何昭君,甚至还想过哪位楼家兄长绝婚后娶了何昭君,可她却从未想过让凌不疑去娶何昭君。

“你只是嘴里说说罢了。”凌不疑冷冷道。

“不不,是真的。”少商急切道,她再吊儿郎当,也知道这种事不能开玩笑,“我觉得,我觉得……”她满肚子理由,“我觉得你是很好很好的人,你救了那么多人,帮过我那么多次。你应该配这世上最好最好的新妇!不是那些尖酸刻薄的所谓贵女,不是何昭君,也不是我……”

凌不疑眉目舒展,目光柔暖,宛如冰河乍融。

“我现在只是将阿垚当做我的,我的挚友,至交好友!”少商见他不说话,当他误会未消,急急道,“若我有半分虚言,叫我有如此樽!”说着她捧起书案上洗笔的陶樽,用力往地上摔去。

只听‘啪啦’一声巨响,陶樽被砸的四散碎裂,少商的裙摆也被溅了好些水。

“别动!”凌不疑疾声呵道。

少商当然不敢动。这年头人们在室内都是脱鞋穿袜的,若踩到了碎陶片可不是好玩的。

阿苎闻声,急慌慌的要进来,凌不疑朝外面道:“没什么事,你们别进来,给我一把笤帚。”阿苎十分想破门而入,却记着萧夫人曾说要她尽量听从凌不疑的吩咐。

凌不疑从外面接过滕竹笤帚,左手轻甩,将宽如流云的长长袖摆绕在左臂上,末端握在掌心中,同时纤长有力的手指又轻轻提起右臂袖袍。然后,在女孩的瞠目结舌下,这位以美貌显贵难以亲近闻名都城的青年权臣,居然在她面前扫起地来?!

少商傻了。

凌不疑虽然自小独立,但明显十指不沾阳春水。起初,扫地动作十分笨拙,总是左右不能相顾,但人家能者无所不能,没两下就弄清了要领,三五下将地上的碎陶片扫到一边,然后将坐垫铺在漫水处,让少商踩着出来。

少商提着裙子颠颠踏着,好不容易跳了出来,由凌不疑将她拉到另一边坐下。

“楼垚是你的至交好友,那万家十三娘子呢。”凌不疑慢慢将左袖一圈圈的松开,“你今日若不把话说清楚,我回头就把你这话告诉万家小娘子。”

“你你,你怎么能这样呢?”少商气急败坏,“我只是觉得,唉,阿垚也不容易。说句怕你生气的话,他是一心一意待我的,如今不但被硬按着娶了他曾经厌恶之人,成婚那日再看见你我出双入对,他也太可怜了……”

凌不疑拉过女孩两只白嫩嫩的小手,掰开掌心检视是否有划伤。

少商触及他微微发凉的手掌,心中略略一窘,却见他双手指骨修长有力,指节圆满浑厚,肤色苍白的犹如终日执笔的高阁文士。她忽想起那日在猎屋前,他高高举起金乌般耀眼的巨型兵器将那贼匪一劈为二的情景……就是这么一双手么。

“你若心中无碍,你就该去。”凌不疑抬起头,看着她,“楼垚若决定日后心中再无碍,他就不应避忌看见你与任何人在一起。相反,他应当高兴你这么快就定了亲,不至于沦为那些刻薄之人口中的笑话。”

其实从某方面来说,少商的确应该感激凌不疑。如果不是和他定了亲,那些老对头还不知在背后怎么笑话可怜她呢——当初她和楼垚就是高攀,此刻终于又被打落枝头云云。

“现在,大家是不会笑话我了。”少商小小的叹了口气,无奈的看看凌不疑,“此时此刻,说不得,那些仰慕您的小女娘都在背后骂我恨我呢!”

凌不疑微微一笑:“你以前没遇到楼垚和我时,难道就没人谤你欺你了?”

少商一愣。

“人性本善,人性亦恶。”凌不疑微笑着看她,十指交握着女孩柔嫩的小手“我们不能因为相信人性本善,就失了防备,成为刀俎上的鱼肉;亦不能因为人性之恶,就躲避不前,永远不敢直面。”

少商看入他深褐色的瞳仁,深邃如古潭,波纹不惊。

过了一会儿,她用力抽开自己的手,背身负气道:“好啦好啦,你说的都对,我听你的就是了!我去楼家,去还不行吗!”

所以,结论是:孙猴子就算不闹天宫,如来老儿都会来压它一压的,不然谁来保唐僧万里取真经;她无论嫁给谁,既然生了这副坏运气,那总是有八婆来要风言风语的。

“凌不疑。”少商忽低声道。

凌不疑颇意外,女孩从未全姓全名的叫过她。

“你为何不娶那些仰慕你如天神的小女娘呢?”少商低头道,“若是她们,你说太阳是方的,她们也会附和的。”

凌不疑侧头略略凝思,微微一笑,如珠玉耀目:“吾不知。”

“我的性情,你也看见了。”少商颓然道,“既固执又顽劣,你究竟为何要娶我呢。”

凌不疑再度思索片刻,又道:“吾亦不知。”

少商恼了,忿忿道:“你叫我什么都要说出来,你自己却什么都不说!”

凌不疑笑着安抚竖起绒毛的小小女孩,思忖片刻才道:“陛下总说,我活的没有人烟气息,像一缕游魂。”

少商暗道,咦,皇帝老爷倒和我家萧主任英雄所见略同。

“等你进长秋宫了,陛下就会看见,我与你一处时,最有人烟气。”

……

片刻后,阿苎奔去九骓堂,将自家女公子决定赴楼府婚宴的意思告知主父主母,谁知看见三位公子也在。

“我说什么来着,之前当我知道凌不疑要找嫋嫋同去楼家时,我就知道会是这结果了。”程始拍着大腿对妻子道。

“不是说吵闹的甚是厉害,还打砸了东西么。”萧夫人问道,“可伤着人了。”

阿苎回答:“只是洗笔的水樽,凌大人说是他不慎打翻的。”

她看了看主母,一板一眼道,“但奴以为是女公子打翻的,因为女公子衣裳扑湿了好几大片,凌大人的袍服只有几点溅湿。”

程家众人再次互看。

阿苎道:“女君,若没什么事了,奴这就回去了。凌大人今日带了一袭极贵重的曲裾长裙,满身织金绣银的,襟口处还钉了一排雪亮雪亮的海珠。凌大人叫女公子换了给他看看,到时好穿去楼府,奴怕侍婢们没轻重,不小心弄坏了……”

“行行行,你去罢。”程始烦躁的挥手道。

阿苎迅速退出后,程少宫黑着脸:“嫋嫋这没出息的,平日和阿母顶嘴,和兄长们吵架,害的什么似的,遇上凌不疑就蔫了。”

“少宫,不得狂言。”程咏低声喝止。

“我觉得,嫋嫋已经尽力了。”程颂出来打圆场,看看父母,再看看兄弟,“你看她都敢朝凌不疑砸东西了。长兄,三弟,你们敢吗?呵呵呵,反正,我是不敢的。”

程咏长叹一口气,忧心忡忡道:“将来,嫋嫋可怎么办呀。”

程老爹想了想,乐观道:“往好处想,没准嫋嫋以后就变成了你阿母最喜欢的那种柔顺端庄的小女娘咯。”

说完,他故意去看妻子,萧夫人心中叹气。其实她现在觉得女儿目前这样也不坏,虽然粗野了些,性子急躁了些,但生机勃勃,茂盛无畏,宛如初晨第一缕阳光,每日按着自己的主张和安排,忙碌勤恳的读书习字,培土发芽,从无懈怠。

让人看了,心里就敞亮起来。

第73章

时人婚仪都在晚上,华灯初上就是迎亲之时。

此时沿途没有鳞次栉比的路灯,没有光耀照目的霓虹,攀比婚礼最直观的指标之一,就是看哪家的迎亲队伍灯火更加辉耀。贫家顶多点些火把照清来去之路,富者却能排布数百甚至上千盏巨灯,将夜晚照的如同白昼般气派——楼家这回就将所有的财力都用到灯火上了。

因为何昭君是热孝成婚,是以仪仗不能吹打鸣炮,席间无有歌舞丝竹,连大鱼大肉都尽量减免,好在此时正值初夏,蔬菜瓜果还是不少的。

宾客们眼见壮大绵延的送嫁队伍一半身着鲜红的喜服,一半穿着素白的孝服,庄严肃穆中透着一股悲戚,两家人皆无笑面。如此场面,大家也不好欢天喜地捶打郎婿,逗弄女眷,嘻嘻哈哈的进行一系列闹婚,只能安静的恭贺后入席。

不知怎么的,皇帝这几日是越想何将军越觉得真乃股肱重臣,于是隔三差五的给何家加恩。何家满门成丁皆亡,何昭君没有父兄送亲,皇帝就派三皇子执兄礼亲自送亲;何家亲眷不多,皇帝就召了好些宗亲列侯前往庆贺。最近一次加恩,是赐了楼垚一个都尉郎官的虚职——皇帝素日任官甚严,这几乎是驸马的待遇了。

少商严词谢绝了凌不疑同车而往的邀请,随父母兄长一道前往,从马车上下来前,她对程姎郑重道:“堂姊,对不住,今日婚宴之上怕是又要牵连你了。”

程姎苦笑道:“说什么牵连不牵连,就怕我嘴笨,帮不上你的忙。”经过前几次筵席的惊吓,她已经习惯自己堂妹总会在赴宴时出状况了。

“怕什么怕!有我呢!哪个不长眼的敢欺负嫋嫋,看我不活撕了她!”同车而来的万萋萋无视身上叮咚哐啷华翠围绕的曲裾长裙,矫健娴熟的徒手跃下马车,把一旁扶着踏凳的楼家奴仆看的目瞪口呆。

程姎惊慌道:“今日是人家的大好日子,你们可不能打架呀!”

“不至于,不至于。”少商忙向堂姊摆手,又转身道,“萋萋阿姊,待会儿你也不要插手。自从和凌不疑定亲,我是没的回头了,你就少招惹些仇家罢。”

“你别不知足,我告诉你,若能得凌不疑为郎婿,多少女娘宁愿被千人憎万人恨呢。”万萋萋呵呵笑的挤眉弄眼。

三个女孩一边低声说话,一边随着楼府奴仆往筵厅走去,远远看见灯火通明的偏厅里已有不少女眷入了席,只见坐在一角的尹姁娥正用力朝她们挥手。

万萋萋嘟囔道:“瞧她那副贤良端庄的样子,也不嫌装的费劲!”

“贤良有什么不好,哪家君舅君姑不爱贤良的新妇。”程姎小声道。

万萋萋正要反驳,却听少商轻轻叹了口气,幽幽道:“唉,其实嫁人也没什么好的。若是能够,一个人更自在。”

程姎张嘴大惊,万萋萋笑道:“我听你不下十次的筹谋着未来要嫁什么人,要过什么样的日子。后来定了楼垚,你更是没口的叨叨,要这样经营那样周旋。哎哟哟,这凌不疑究竟是何方人间猛兽,这才和你定亲不到十日,你就改主意啦!”

少商又叹了口气:“以前是我年少无知,思虑不周。其实仔细想想,嫁人哪有独身好,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唉,算了,咱们进去。”

万萋萋被吓了一跳,连忙细细端详少商。

她的挚友生就一副荏弱模样,偏偏满心的活泛肚肠。骂人不留情,打架不留手,浑身扎刺般的桀骜茂盛,她若是去放火,少商能帮着浇油添柴,是她生平见过外貌与性情最不登对之人。可今日她家亲亲好把子居然有气无力,十足的我见犹怜。

万萋萋护弱之情如熊熊烈火般油然而生,她迅速得出两个结论——

第一,那凌不疑一定待少商不好!

第二,少商一定很害怕又要再次受到一堆人的欺侮责难!

万萋萋咬牙跟着少商和程姎走进筵厅,果不其然,随着侍婢唱报姓名,厅内众女眷齐刷刷的将目光排射过来,犹如漫天箭雨般密密麻麻。胆小的程姎首先被吓的退了一步,差点没扭头回去,总算少商手快将堂姊拉住了。

今日楼家婚仪宾客虽多,但热孝期间不好大肆饮酒作乐——玩闹不能玩闹,吃的喝的都冷冷淡淡的,除了与何楼两家交情十分深厚的人家,其余宾客观礼过后都告辞回家了。

而且,并非所有的男客都会带家眷,所以今晚留在偏厅宴饮的女眷就更少了,楼家便将女席摆到同一间厅堂里。上首设夫人们的食案,下首设立小女娘们的食案,以漫长的青竹薄纱屏风隔开前后。

女孩们看向少商的视线直接而不带修饰,或激愤,或嫉妒,或好奇……不一而足。王姈和楼缡照例坐在一起,看向少商的目光几乎要着火了,不过差别在前者怨毒后者激愤而已。

夫人们就含蓄多了,用审视的目光侧侧挑上几眼后迅速扭回头去,面上纷纷露出颇富深意的神情。

但不论年少还是年少,已婚还是未婚,女人的议论最后都终结于窃窃私语——

“凌不疑挑拣了这么多年,竟看上了这么……一位,也不过如此。”

“十一郎是瞎了眼么,这女人才貌皆不闻达,我,我是不服气的!”

“何止才貌不闻达,我还听说她粗鄙骄横,目不识丁呢!”

“十一郎一定是受了欺瞒,看她楚楚可怜的狐媚样,不知怎么卖弄柔弱呢!”

……

然而无论怎么议论,只要不是偏见到底的,都看得出这位新晋的未来凌氏新妇着实不俗。

都城里从不缺少貌美的小女娘,可这位程氏女却美的令人过目难忘,静谧忧愁的稚弱面庞,笼罩了一份如烟似雾的朦胧之意。明明是豆蔻天真的年纪,偏偏无端一股淡漠无谓的气质;当你以为她只是柔弱可怜时,她看你的眼神却又犀利世故。

言辞无影,然而即使粗线条如万萋萋,也能感受出这些目光和窃窃私语之下的刀光剑意,锐利的直可破肤滴血般。程姎瑟缩了一下,然后又硬着头皮走入厅内。反倒是处于风暴中心的少商,浑若不觉,行止如常。

万萋萋忍不住低声夸赞:“你倒挺沉得住气。”

“你若像我一样,从小就受人非议谤言,自然会习惯的。”少商淡淡道。

万萋萋一怔,她十六年来一直粗拉拉的小心肝无端疼了一下。

尹姁娥见她们走近了,赶紧将三人拉了到自己那个角落。她受了程咏的嘱托,特意提前来赴宴,然后在攀谈间迅速拉扯上三四个能说得来的女孩,众人团团坐在一起以示帮众。

万萋萋和尹姁娥对视一眼,迅速别开脸去,未免发生内部战争,少商和自家把子坐一席,程姎和尹姁娥坐了一席。

不久,所有女眷都入了席,萧夫人被楼二夫人饱含热泪的拉了过去,两人和楼二少夫人坐在一处低语。菜蔬浆水上桌,众人自然得顾着礼仪先行向主家祝贺,而后略事饮食。

不过,才堪堪过了小半个时辰,就有人忍不住要发难了。

坐在楼缡左侧的一名黄衣女子放下碗盏,提声道:“这位少商妹妹,今日你穿戴的好生华丽啊,与之前衣着寒酸截然不同,到底是攀上显贵了,不一样了啊!”

众人看去,少商今日这身衣裙的确精致不凡,素雅淡蓝的曲裾上隐隐泛着隐隐银光,襟口上的珍珠在烛火下犹如碧海中翻滚出来银浪般闪闪发光,映衬着女孩秀美若青松苍翠,高洁凛然。

听了这挑衅,少商沉默的瞥了一眼对面的王姈楼缡,王姈不屑的笑了笑,转过头去,楼缡明显是被事先嘱咐过了,强忍着不能开口。

不等少商张嘴回击,万萋萋已冷笑道:“你言之凿凿,想来是之前见过我程家妹妹的。我来问你,你之前在哪里何时见过她?”

那黄衣女子被万萋萋凶巴巴的气势吓到,结结巴巴道:“在,在她出门赴宴之时……”

“胡说八道!我妹妹在她双亲回都城前几乎不出门,数月前开始,才略略赴了几次邀宴,统共不到一掌之数,你是哪次见过的她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王姈悠然道:“万家妹妹,你也太武断了,筵席中那么多人,你看错也未可知……”

“你别给我装蒜!我自小练射箭的,百步之外两只雀儿我都不会认错,何况人脸,我见过就不会忘记!”万萋萋一掌撑在案上,双目喷火,“你的狗腿子之前根本没见过程家妹妹,倒是适才我看你在她耳旁说了些什么,别是你指使的!”

王姈也动了气,冷哼一声:“好,就是我说的,又怎样!”

“你承认就好。”万萋萋故意嘲弄道,“我妹妹相貌生的好,穿上好的衣裙那是锦上添花;可有些人呀,人丑心恶,穿什么都白搭。”

“万萋萋,你竟敢……”王姈生生忍住,惊觉自己险些自行认领了。

万萋萋见对方被噎住了,得意洋洋的往嘴里放了一块甜瓜。

“程少商!”楼缡忍不住了,立起身来指着对面,“你好能耐呀,前脚和我堂兄退了亲,后脚就搭上了十一郎,你,你对得起我堂兄么?”

“这你应该去问你的十一郎呀,谁叫他提亲的那么快,连一天都等不得了,这关程家妹妹什么事。”尹姁娥身旁一个圆脸女孩戏谑道。这话一说,周围女孩都笑了起来。

楼缡涨红了脸:“那她程少商也不该这么快答应,我堂兄该多难过呀!”

“哟哟,陛下亲口提的亲,天大的皇恩,哪个敢无端回绝!楼家小妹好大的口气,张嘴就说不该答应,真该当日将她拉到御前,看看她有没有那份胆量!”尹姁娥掩着袖子轻笑。

“就是就是。”另一名发髻浓密的女孩跟着凑趣道:“我听我那位在宫中值守的叔父说,那日陛下高兴的什么似的,还赏了他们好些酒浆呢。”

楼缡脸红如酱萝卜:“我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堂兄对程少商很好很好,她应该伤怀,应该避居到乡野……”

“还应该怎样?”少商今天根本提不起生气的劲,淡淡道,“你堂兄另娶了,我就要终身不嫁。就算要嫁也该先伤怀上好些年,最好错过花嫁之期,是不是?最后就算嫁了,也最好嫁个不如意的,躲在冷僻角落舔舐伤口,别走到人前来?哟,知道是我们程家为圆满何将军的临终遗言,这才忍痛毁诺退婚。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程家欠了你们楼家呢!楼缡,你把脑子细细清楚,不要不知天高地厚胡说八道!”说着,她眼光如利刃般射了出去。

“你若有胆,就将适才你说楼垚和我的话到你家长辈跟前说上一说,我看你还能剩下几根骨头!”少商冷笑道,“楼缡,你还真以为我欠了你的!”

楼缡讪讪坐下,不知怎的,她觉得程少商今日有股子戾气,不大好惹。

席间安静了片刻,王姈换了副口气,尖声尖气道:“哎哟,到底今时不同往日,小阿缡呀,我劝你忍忍,你还当程小娘子是当初你堂兄的新妇呀……”

“其实,今日宫里有人来传话,叫我明日稍作准备,后日一早就接我到长秋宫。”少商忽然打断,“王娘子,何氏有大功于社稷朝堂,今日是安成君的大喜日子,陛下屡屡降恩就是盼着她能婚后顺遂,可你们二人不断攀扯我和楼垚的旧事,是打算不让安成君过好日子了么。你信不信我后日进宫就将这事禀报给陛下和娘娘?”

王姈倏然一惊,僵硬的笑了笑:“是我失言了,前事已过,就不必再说了。”

万萋萋冷笑数声:“王姈阿姊好本事,拿得起放得下,变脸跟戏法似的。不过有话我得先说清了,今日你吐的这些狗屁不如的东西,这么多人都听见了,就算少商妹妹不说,将来也难保不传入陛下耳中,到时你可别跟疯狗似的乱咬人!”她生平最佩服自家把子的吵架本事,往往能一下抓住要害!

王姈恨恨的咬着嘴唇,目光淬了毒一般。

这时她身旁一名年长两岁的少女开口,语气慢吞吞中透着恶意:“攀扯楼家是没有必要。那我们就来说说程小娘子和凌大人的亲事。那日的事我们都听说了,程家上午到楼家退了亲,下午就在宫中订了亲,也快的太离谱了。不由得叫人心中生了疑窦,疑心呀……”

“疑心什么?”万萋萋警惕道。

那少女故意打量着少商,眼神露骨:“程小娘子,你和凌大人是否之前就已相识?凌大人生的英伟,你若是暗暗生了情意,说出来也无妨嘛。”

少商刚张嘴,万萋萋已跳了起来,“没有,绝对没有!”

那边的女孩们不肯依了,纷纷道:“你又不是程少商,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少商妹妹是有志气的人!”万萋萋大声道,“还以旁人一个个都跟你们似的,看见凌不疑就跟饿了三宿的野狗追着肉骨头!寻常女娘也就看看凌不疑生的好,之后该干嘛就干嘛去了。也就你们,自己吃不着,就喷着酸气狂吠着到处咬人!可惜,凌不疑就是看不上你们!”这话说的忒狠,她这边的女孩纷纷发笑,乐的前仰后伏。

尹姁娥微笑道:“我劝众位妹妹一句,姻缘乃是天定之事。凌大人今年二十有一,自他十五岁陛下开始为他议亲,到如今足足六年了。说起来,诸位妹妹认识凌大人都比少商妹妹久,可是呢,因缘由天定,当看开时得看开。”她这番话虽是向着对面众女说,但眼睛却若有若无的瞟向王姈。

王姈倏的立起,冷笑道:“是,是十一郎向程少商提亲的。可那又如何?我们都是老老实实的闺中女子,行端做正,不苟言笑,哪及得上有些人狐媚做作,卖弄风情,装的可怜柔弱,最会蛊惑男人!凌大人是伟丈夫,哪里懂这些鬼祟阴私的伎俩,怕是受了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