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处……?”少商满脸狐疑。
“我今日来跟你讲讲这回何家之事的来龙去脉。”袁慎双臂舒展,轻轻拂开锦缎袖袍,“令尊令堂虽然精明能干,但常年在外,于都城里许多人情世故未必清楚,未免你行错事说错话,有些事我得跟你说说。”
少商神色一肃,老实端正的坐好。
“当年肖家虽被陛下困住,但他们主动来降,着实消免了天大的一场兵祸,朝堂也能腾出人手去收拾别人。因此,陛下是实实在在想让肖家善终,对他们许多僭越的举动视如不见,尽量不撕破脸,而是,而是……”
“而是设下许多箍子,慢慢消磨肖家的势力。这个阿母跟我们说过。”少商接口道。
袁慎笑了笑,一字一句道:“与何家的这桩婚事,就是第一道箍子!”
少商一惊,手指紧紧嵌进衣袍中。
袁慎继续道:“何将军为人,不敢说尽善尽美,但忠勇敦厚,不贪图名利却是真的。其女何昭君与楼垚自幼定亲,随着何将军愈发受陛下看重,你以为没人动过何昭君婚事的主意。若说何将军贪慕权势,那之前有王爷皇子示意,何将军为何尽皆婉拒?从去年肖氏父子进都城面圣,到何楼两家退亲何昭君另嫁,不过短短四个月。肖家难道真有什么滔天权柄,短短四个月就能叫何将军改弦易辙?”
少商十指交握,小小的指节微微发白:“……这,其实是陛下的意思?我听说何昭君极受何将军疼爱,他就这样将女儿推入火坑?”
“陛下未必说过什么,但何将军追随陛下日久,如何不知圣心。”袁慎苦笑道,“何况,只要肖家不起异心,肖氏一族根深叶茂,肖世子英俊倜傥,这未必不是一桩美满的婚姻。君臣同心,赐肖氏以荣华富贵,笼络以重臣爱女,只盼着能慢慢感化他们父子。”
少商喃喃道:“就是说,何将军既嫁了女儿,又要监视亲家……”马的,这也太TM忠心耿耿了,“而肖家父子顺水推舟,是想着能将何将军拉拢过去?”
袁慎默认,眼中尽是赞赏之意。
“……即便如此,”少商愤然低喊出来,“难道何昭君只有嫁给楼垚一条路?!都城里这么多皇子亲贵,这么多豪强世族的公子,阿垚又不怎么出挑,怎么就非盯上他了!对了,是何将军不知道阿垚已经和我定亲,如果他知道……”
“就算何将军知道,怕还是会留一样的遗言。”袁慎冷冰冰的打破幻象。
少商气呼呼的瞪向袁慎。
“经此一役,何家的老底去了一半。”袁慎神情自若的说下去,“这还只是小事,可叹何家成年男丁皆去,等那位何小公子成人及冠,少说也要十余年。眼下满城皆赞何氏忠勇,可十几年后,人走茶凉……这,这……”
少商心里一片雪亮。十几年后,连皇帝在不在都还两说呢,到时新皇帝能不能继续厚待何氏,重用提拔何小公子,就未必了。
“择婿楼垚。一来,楼太仆兄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楼垚又忠厚老实,心地仁善,何昭君将来的日子不会难过。二来,楼氏子弟,除了楼垚,尽是儒生文官,这么着,何家的遗部就能尽可能多数的传给何小公子了。”
少商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是说何将军剩下的部曲吗。”
袁慎嘴角露出一抹耐人寻味之意,道:“不止部曲,还有庄园,屋堡,族人遗孤……楼氏兄弟虽私下有些小计较,但大体还是光明磊落的,并不贪婪。将来楼垚暂掌一切,等何小公子大了,姐姐姐夫再行归还,合情合理。此事说来简单,可在何小公子长大成人这十几年间,变数太大了。楼垚,是最‘周全’的选择。”
“可是,可,可……”少商觉得气都喘不过来,眼眶发红,“可是阿垚不喜欢何昭君呀!”
袁慎看她这样,心中生出怜意,柔声道:“你们定亲才几个月,楼垚也好,你也好,慢慢都会过去的。”
少商低头绷脸,不发一言,忽道:“说到底,何将军也是记着那份恩情,不然,我就不信全城没有第二个心地磊落且感佩何氏忠义的人家愿意接纳何昭君!”
“你说对了,何家如今赞誉满天下,何昭君嫁妆丰厚。但会贪图这些的人家,何氏信不过;不贪图这些的人家,又不愿自出头。楼家当年受了何将军大恩,至今不曾报偿,他们接手也是顺理成章。”
少商觉得宛如置身于流沙之中,无论如何挣扎都翻不出去,她心头既慌乱又忿忿,心有不平却发泄不出,忽瞥见袁慎一副悠然洒脱的模样,脱口而出:“……不如你去娶了何昭君罢。你也不贪婪,你家也不会吞没何家的东西,你的才干学识相貌又胜过阿垚百倍,你要是开口,何昭君必然会……”
话还没说完,袁慎已变了脸色,冷声道:“迎入何昭君这样的新妇,怠慢不得,轻忽不得,今后还要倒贴许多人力物力帮扶何家再起。商君可真看得起在下!哼哼,今日天色不早了,我与商君就此别过,不送了!”
少商自知说错了话,灰头土脸被赶下马车。
程顺见安车停了,连忙上前问道:“女公子,您怎么下来了?”他们只听见车厢里时高时低的争执声,却听不清内容。
少商见到自家老管事才反应过来,忙转身朝车内大喊:“这是我家的安车!”
车厢的门帘被气势汹汹的一把掀起,少商被吓的噤声缩身。袁慎一个撑手翻身下车,一言不发的接过侍卫手中的缰绳,利落的直身跃马,疾驰而走。
少商呆站着那里。她第一次发现,这货居然身手这么矫健。
见此情形,副管事慢慢凑到程顺耳边,低声道:“这位……怕是不成……”
程顺白了他一眼,低声喝止议论主家之事,心里却着实得意:这位袁大公子,且有戏呢!
第64章
某名人说过,小孩子才分对错,大人只分利弊。
于是,当少商还窝在屋里生闷气时,萧夫人满面春风从楼府告辞,楼家二房婆媳连说带笑的将人送到门口,二少夫人甚至还乘上马车一路‘送’萧夫人回府。回了府犹自不够,二少夫人还受邀进府饮酒叙话,两人谈笑风生,相逢恨晚。
少商躲在内院门口张望,只见萧夫人送二少夫人一路出去,举止亲近——
“你君姑柔善和气,阿垚天真未凿,楼郡丞和二公子又都在外面,如今你们房头可全靠你撑着了……”
“今日与夫人一谈,胜读十年书。如今看来,也是我眼界浅薄,才在内宅中纠缠些蝇头小利,却不知外面天高海阔。”
二人边走边说,情投意合,就差来个拉拉版的十八相送,少商缩在门后不住的腹诽,冷不防被回程的萧主任抓个正着,提溜着回九骓堂教训,“……你也记住,以后不论与阿垚的婚事成或不成,都不要与楼家翻脸成仇。”
少商冷笑一声:“翻脸就翻脸,大不了以后老死不相往来就是。”
“小儿之言。”萧夫人端坐的纹丝不动,“你常说自己运气不好,怎知将来不会走霉运去求当年得罪过的人?”
“阿垚的大伯母是个虚伪的混账!”
“她是个虚伪的混账,但不要说出来,心里知道就行了。”
“我可不愿忍气吞声,人活一口气!”
“许多人都爱说‘人活一口气’,可人往往只有忍下一口气才能活着。将来若姎姎活的比你长,那我是一点也不稀奇的。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意思,不是让你忍气吞声,而是让你退出囹圄困局,抬头看看外头和旁处。”
少商豁然起身,双足重重踏在溜光精滑的地板上:“母亲请恕孩儿先行告退!”
“你去哪儿?”萧夫人问。
“——去看看外头和旁处!”少商道,“找找有没有活久一些的法子!”
“今日你别出去了,我和二少夫人说好了,午后阿垚会过来。”
少商不敢置信的回过头,用力盯着萧主任:“……阿垚的腿还瘸着呢!”
“楼家不缺仆从,抬着来就是了。将来你们婚事若不成,你愿意和他此生的最后一面是用力拍打他的伤腿么?”
“谁说的,我与阿垚最后的话明明是‘你若不反口,我绝不退缩’!”
“这两句你还是忘了的好。”萧夫人扶着一直低头忍笑的青苁夫人,款款起身,袅娜的从侧边往里走去,“将来你和阿垚若成了,小夫妻会有更多的山盟海誓。若不成,你还想把这两句背诵给你未来真正的郎婿听不成。”
少商看着萧主任窈窕的背影,气的乏力坐倒。她深觉,这场嘴架不是智商之争,而是一个人生阅历丰富的成熟女人强势碾压小女生的结果,非战之罪也。
下午楼垚果然被抬着来了。
婚约摇摇欲坠的小两口好声好气的谈了一场,前嫌尽消,可同时又双双对眼前的困境束手无策。即使少商有些混不吝,但也知道不能真的什么都不管不顾,毕竟在这个时代她也属于拖家带口的。至于楼垚,父亲远在兖州最东郡,信使一来一回绝非几日可及,他更加茫然了。少商至少还能撂两句别致的狠话,他连狠话都说的毫无新意。
原本关于这件八卦的物议愈来愈烈,好在大乱过后诸事待理,如何处置叛臣降将,如何抄家杀头,如何归置目前权力真空的冯翊郡——这些可是实打实的名利热镇,总算缓和了众人对万楼程三家婚姻纠葛的关注。
到了第三日上,长辈们犹在气定神闲的拼比耐性,楼垚忽听闻一个消息,顿时迸发出一个对他而言几乎智商破表的‘好主意’,他赶紧来找未婚妻。
“……何昭君一行昨日抵达都城了。”少商起初并未弄懂,“我们主动去劝她?”
“对!这叫釜底抽薪!”楼垚兴奋的额头冒汗,“只要她自己不愿意嫁给我,别人又能说什么。那样,就麻烦全无了!”
“那她肯吗?”少商十分怀疑,前几日刚听袁慎讲了一大堆道理因果,听起来那何氏简直是扒牢楼垚了。
“她又不喜欢我!”楼垚却觉得把握很大,“她的脾气我最清楚,到时我摆出一副对她嫌弃厌恶之极的样子,她定然受不得激!”
少商将信将疑,不过还是决意死马当做活马医,她想起萧夫人的告诫,又赶忙道:“我们可要客气些,安成君刚死了全家,我们若是太过了,免不得被人说是上门欺凌的!”
小两口叽叽咕咕的合计了好半天,便领上几名家丁护卫,套上少商那辆金红色的小轺车出了门,二人并坐,相对无言,对茫茫前途都是忐忑。
车行不到一个时辰,遥遥看见何氏大宅的屋顶上高高飘扬的素色招魂幡,两个怂货互看一眼,犹犹豫豫的待在原地不敢上前了。没过多久,忽见一辆裹着重素的安车从何府门口驶出,一路向这个方向而来,少商连忙将小轺车挪挪让出点路来,谁知那安车经过他们一行人时停了下来。
众人正在狐疑,安车里探出一张毫无血色的瘦削面庞,少商和楼垚齐齐往后缩了一下,这人正是许久不见的何昭君!
“……原来是你们。”何昭君神情平静,曾经婴儿肥的脸颊已瘦的凹了进去,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泛着幽冷的光芒。
楼程二人莫名一阵心虚,好似做了贼被当场拿赃了。少商尴尬的干笑数声:“呵呵,这,这……我和阿垚正要来找你呢……”
“来找我做什么?”
二人一阵语塞,适才套好的话现在一句都说不出来。
看他们欲言又止的为难神色,何昭君似乎明白了什么,冷冷一笑,道:“我正要去办件事,不知程小娘子愿不愿意上车与我同行?”
少商立刻警惕的打量何家安车,楼垚十分义气的挺胸挡在前面,大声道:“同什么行,你和少商又不熟,有事冲我来!”
何昭君看了眼纤弱柔美的少商,自嘲的一笑:“阿垚,你不是一直想要一匹有汗血种的良驹么。父亲给你从西北商队那儿弄到了,原打算让五兄带回来的,谁知就出了事……”她越说声音越低,“回头我叫人给你送来。”
楼垚犹如戳了根钉子的气球般,立刻瘪了。
何昭君又道:“我不会加害程娘子的,你若不信,我可以先父之名立个誓?”
楼垚继续瘪着嘴没话说。
少商心里冷笑,来哀兵这套,欺负她没见过世面么。她甜甜道:“阿垚啊,她以前有加害过什么人么?”
楼垚活过来了,立刻道:“有!去年初她还把三嫂的表妹推入池塘里,水上还有薄冰呢。”
少商一愣,听到这个技术等级,她反而有些放心。
何昭君道:“程小娘子,你要和我抢郎婿,却不敢上我的车么?”
少商拦住正要张嘴的楼垚,将驭马的缰绳和竹鞭交给他,自己从小轺车上下来,抬头看何昭君,道:“你不用激我,我本来就打算和你谈一谈。”
楼垚着急的要阻拦,少商作势又要拍他的伤腿,楼垚吓的急急后退。
少商忍俊不禁:“你别啰嗦,我带着家丁呢。再说了,我要真出了事,就没人逼你娶她了,也算帮了你一把!”
楼垚想了想:“这样,我坐步撵回去,你把轺车带上,一看情形不对赶紧坐车跑。”
少商瞥着一旁脸色不佳的何昭君,故意笑道:“你放心,安成君再厉害,也不是妖魔鬼怪。不过轺车给我也好,待会儿我还要坐回家呢。”说着,就麻利的爬上何家的安车,程府家丁立刻聚到车后,小心戒备起来。
何昭君还提着车窗的帘子,盯着楼垚艰难的由自家仆从扶着下了轺车,忽道:“她难道不比我厉害?你挑来挑去,就挑中了这么一位。”
楼垚摇摇头:“少商和你不一样,她有时虽然也凶巴巴的,但很讲理。不论她多么不愿的事,只要道理站得住,她都会认的。我什么都能和她商量,有些傻念头,我与父母兄姊都不敢说,却愿意说给她听。”
看着何昭君惨白的脸色,抬着窗帘的手指微微颤抖,楼垚继续道:“我最不喜欢斗鸡,可那年你为了跟人斗气,硬要我去,我不去你就又哭又闹。我不得已重金买了一只雄鸡,可最后还是输了,你就怪我丢了你的人,尖酸刻薄的骂我无用。这样的事,你我从小到大,有多少件。”他抬起头看着何昭君,“我不明白,你这样看不上我,为何还要嫁我。”
何昭君浑身颤抖起来:“……我是为了你,他们说你文不成武不就,是楼家最无用的一个,我是想让你上进,让你博得名声!若是斗鸡走狗你不喜欢,我曾特意设宴让你跟人比射箭,赛马,刀术,投壶……”
“可我就是无法名列前茅。”楼垚平静道,“我只是中人之才,然而只要我不如你的意,你就对我吵闹不休。这样的‘为我好’,我不喜欢。”
何昭君看着自小伴大的少年,个子高了,肩背也变的宽厚有力,说话再不如以前急怒暴躁,而是有条有理,不慌不忙。两人才分别短短数月却,仿佛经年未见。
她闭了闭眼睛,放下窗帘颓然往后倒去。
楼垚略感惊奇的望着阖上的车窗,若是以往,这位前未婚妻不知还要强词夺理的叫骂多久,非要逼着自己认错不可,怎么现在……?!
车轮滚动,何家的安车渐渐驶远了,楼垚还在原地遥望不走。
何昭君从窗缝里看了一眼,转头对车内的客人道:“阿垚倒是惦记你,你们才几个月的情分,却胜过我和他十来年了。”
“不是年头长就是情分的,还有积年恩怨呢。”少商摇头,这女人肯定不知道‘竹马青梅永远打不过天降’的宇宙哲理。
何昭君靠着车壁,缓缓道:“不过他跟着你,倒比和我在一处强。说话做事都有分寸了……他,他长大了。”
少商觉得这点最令人吐血。现在的楼垚可比当初在尹家后院和何昭君吵嘴时强多了,这可都是她辛辛苦苦教着哄着培出来的!可现在有人要下山摘桃子,天理何在!
何昭君似乎也和她想到了一处,神情疲惫道:“当初头回见你时,你正撞见我和阿垚吵架,那时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有今天。”
少商哼了一声,半阴不阳道:“头回见安成君,好生威风,你还对我说‘看什么看,小心我挖了你的眼睛’。”
何昭君听了这句,不知怎的,忽然呵呵笑起来,直笑出眼泪:“……眼睛,哈哈,眼睛,我的确爱说这话……我的傅母,将我和幼弟推进密室,肖家的贼兵逼问她我们的下落,她不肯说,就被活活的挖出了眼睛,斩断了四肢!我眼睁睁看着,却不敢动弹……哈哈,我自幼丧母,是傅母悉心照料我长大,却看着她受折磨而死,哈哈……真是报应,报应!”
少商不敢说话了,默默往后靠了靠,等何昭君笑的差不多了,她才低声问:“你究竟要带我去哪儿。”
何昭君用素帕擦拭眼泪,冷冷道:“已经到了,你自己往外看。”
此时安车停下,她起身径直往车外走去,少商跟着出去抬头一看,很是吃惊,当初三位兄长拉着她满都城逛时曾来过这里,这里竟是廷尉府?!
廷尉府已有官吏守在门口,那人看见何昭君就拱手道:“安成君来了,吴大将军吩咐过的,里头已经预备好了。”
何昭君点点头,率众而出往里走去。少商跟在后面连连摇头,大小姐就是大小姐,若是换做她,定要塞些银钱过去,再说几句‘辛苦了’之类的感激话,阎王好惹小鬼难缠,多结些善缘总是没错的。
少商原以为要往阴暗潮湿恐怖的监牢一游,谁知却一路奔向黄沙铺地的后院刑场,只见那里已站了数名身着朱玄二色官服的行刑官,刑场当中设了个一尺高的木制刑台,上面跪坐着一名只着月白中衣的男子。
一见了这人,少商立刻察觉到走在前面的何昭君在微微颤抖。待走近了,她又发觉那是一位十分英挺俊逸的高大青年,虽此时行迹落魄,但神情举止不失尊贵傲气。
他看见何昭君,微笑道:“你来了,是来为我送行么。”
何昭君嘲讽一笑:“不,我是来收取你的头颅,拿回去祭奠我的父兄。”
那青年神色一黯:“是我对不住你。”
何昭君道:“世子这么客气,可是又有事要我帮忙了?”
少商正在肚里感叹‘如此帅哥奈何做贼’,听闻此言才察觉这对很快就要完结撒花的夫妻有些怪异。
肖世子柔声道:“若你还念着夫妻一场的情分,请为我寻找善姬的下落,将她妥善安置……”
话未说完,何昭君已悲愤的大笑起来,厉声道:“情分?什么情分?是将我大兄和四兄的头颅插在枪尖上向我父亲叫阵的情分,还是将我五兄乱马踏成肉泥的情分?!抑或是一刀捅死我那身怀六甲的嫂嫂的情分?!”
肖世子嘴唇颤抖:“这些……并非我所为。”
“我知道,”何昭君一把抹去眼泪,讥诮道,“你素来标榜仁义宽厚,自不会做这些,是你那些抢着立功的兄弟们做的,而你的父亲也默许了。可他们既然都死在乱军中,我也只能朝你讨债了!我实话告诉你,陛下仁慈,原本念在肖家累世显贵,想给你留个全尸,是我上奏恳请将你枭首的!”
肖世子脸色惨白,不敢置信道:“你,你这贱人,竟然……”
“还有你那些姬妾生的儿女,看看流放途中能活下来几个罢。”何昭君露出一抹狠厉的神色,她抬头看看天色,向那几位行刑官行礼道,“时辰已到,请行刑罢!”
当中那位朱红色官服的官员点点头,挥手让刽子手上来——烧黄纸,祭鬼神,两名巫祝在旁作舞,最后喷酒开刃,高高抬起厚背大刀,用力挥下……
少商连忙闭眼别过头去,再睁开眼时,已见何昭君亲自上前捡起那颗拖着血迹滚落刑台的头颅,两名仆从则用油布帮她将头颅裹起。
一身孝衣的何昭君就这样抱着头颅缓缓走来,神情倔强,满脸是泪,头颅上淋落滴答的血迹顺着她雪白的衣裙蔓延开来,深红凄厉,阴仄诡异。
少商觉得喘不过气来,心剧烈的跳动起来,胸口仿佛要迸裂一般。
其余官员还留在刑场收拾,少商毫无知觉的跟着何昭君一步步往外走去,直到走出廷尉府门外,她忽然喃喃道:“我不能把阿垚留给你,你总是欺凌羞辱他……”
“你觉得我以后还敢吗?”何昭君倏然回头,脸上似笑似哭:“父亲咽气前将我叫到身边,向我磕了一个头,说对不住我,然后重重打了我两个巴掌,打一掌告诉我一句话。第一句,以后再无人替我挡风遮雨了,以后再有风雨只能我自己顶着了!第二句,将来何家和幼弟就要靠我了!你觉得我以后还敢欺负得罪任何人么,还敢么?!”
她泪眼滂沱,迷蒙中想起自己从小无论得罪了什么人,闯了多大的祸,父兄们总是不厌其烦的替自己周全善后,可以后再也看不见他们了,再也无人那样疼爱她了。她尖声叫道:“你不要以为我非要跟你作对,倘若我父兄能活过来,给我十八个楼家我也不要!”
何昭君到底年轻,再也装不下冷静狠厉,蹲在地上大哭起来,手上的头颅滚落一旁,油布略略散开,露出里面狰狞可怖的死人面容。
少商手脚冰凉,缓缓上前,正要捡起那头颅,身后忽传来一个熟悉又安心的声音——“少商,你怎么在这里,我看见你的轺车了!”
少商飞速回头,只见凌不疑骑马疾速而来,逆光中,犹如年轻俊美的神祗一般,她立刻觉得泪意上涌。
凌不疑见她一脸苍白孱弱,立刻飞身下马,几大步上前抓住她,低头看见地上那个头颅,连着油布一把提起扔给旁边的何家仆从,“安成君不必让她来看这个吓唬,楼程两家本就打算退亲了。”
何昭君缓缓的拭泪起身,冷笑道:“从未见过十一郎这般怜香惜玉,程小娘子,你既有了这样一位……”
“你适才还说再也不敢得罪任何人,”少商突兀的打断道,“那你现在在做什么。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我能信你将来会对阿垚好么。”说完她扭头就要走,却发现凌不疑还牢牢的抓着自己。
“你现在一头一脸的冷汗,不能受风,坐我的车回去。”凌不疑修长有力的手掌握住她纤细柔软的胳膊,看似和气却不容置疑的将女孩拖向一旁的漆黑安车中。
少商此时心乱如麻,满心都是那死人头颅的恐怖样子,点点头就同意了。
谁知凌不疑的车是不预备踏凳的,少商正想手脚并用爬上去,身后的凌不疑一手搭着车框,另一手往她腰上轻轻一托,就将女孩托着送上马车。
凌不疑回过头,看着绷着脸的何昭君,冷漠道:“安成君,在下押送逆贼并送你回城的路上就说过,不要觉得天下人都欠了你家。何将军忠勇可嘉是真的,但他轻忽大意也是真的。肖家父子巧言令色,卑怯示弱,哄得令尊放下戒心,疏于防范,你难道不清楚?!否则即使变生肘腋,照陛下的安排也不至于这般惨烈。安成君,如今众人皆怜悯你姐弟孤弱,可来日方长,是与人为善还是处处树敌,只在你一念之间。在下盼你好自为之。”
说完这句,他将挂在腰上的马鞭丢给一旁的梁邱飞,转身就上了马车。
“凌大人……”少商低着头坐在车内,双手扶着膝头,身上犹自微颤,却强撑着道,“我是不会退亲的,她自可怜她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天下可怜的人多了,我一个个让的过来么我!我打定的主意,绝不更改!”
凌不疑不去管女孩的嘴硬,微微一笑,说了句似乎全不相关的话:“你放心,冯翊没有像滑县那样。”
少商忽的抬起头,苍白的面庞泛出病态的嫣红,又惊又疑的望着他。
“何将军虽有轻忽之责,但他勇于弥补,将五个儿子和全部亲信都堵了上去,连家小就不及顾念。当夜先以少数心腹守住了城池,同时调集大队人马,次日就合围了肖氏叛军,短短三日就全歼了肖贼。”
少商抬着头,苍白的小脸上亮晶晶的,不知是汗是泪。
“是以,没有大批散落出来的乱军为匪,即便有小股乱兵,何将军也提前飞骑通知了乡野县郡,早早做好了防备。”凌不疑看着女孩大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柔声道,“你放心,大家都好好的,没有滑县城外那座乱葬岗,你也不用老去荒山坡下祭奠亡魂了……”
少商眼前浮现了医庐中那个受尽凌辱奄奄一息的小女孩,她辗转挣扎,可还是冰冷的死在自己怀里,那个爱听自己吹笛的小酒窝婢女,那一群群家破人亡的孤寡在泣血干嚎,还有猎屋外层层堆叠的尸首上燃起的熊熊烈焰……她再也忍耐不住,双手捂面低头痛哭。
凌不疑一动不动的静静坐着,连女孩的衣角都没碰一下,耐心等她哭个痛快。
……
少商哭的头晕脑胀,恍惚间仿佛是被凌不疑抱着下车的,看见自己回来,程顺老管事激动的似乎打了个跌,也不知摔的重不重。
她含含糊糊的跟凌不疑道了别,擦干泪水,一步步走向主屋,向程始和萧夫人恭恭敬敬的行礼磕头,然后坚定道:“阿父,阿母,明日我们就去楼家退亲。”
第65章
次日清晨,程始早早遣人去城门尉所里告了假,想了想后,顺便也替楼太仆告了假,随后再去楼家通知,最后才和妻子慢吞吞的梳洗正装。
萧夫人瞥见丈夫克制不住弯起的嘴角,用力的束紧他的腰带:“把脸绷住了,今日我们是去退亲,不是去领赏。”
程始摸了摸最近有些松的腰围,低叫道:“听了程顺这两日的来报,你心里不得意呀!嘶……你轻点儿,尤其是昨日,昨日!阖都城最出挑的两个儿郎可都在我们女儿碗里了!”
“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萧夫人手上加倍用力一把,“楼家这次后,我们在儿女亲事上要更加小心,免得落人笑柄。”
“装,接着装!昨夜翻来覆去睡不着的不知是谁?嘿,你以前还担忧嫋嫋嫁不出去或嫁不好,如今看来都是杞人忧天!”
萧夫人道:“我可跟你说,接下来的日子,不论谁来提亲都给我稳住了,别跟对楼家似的,急赤白脸就答应了,跟三辈子没见过提亲似的。”
想起未来的郎婿人选,程老爹简直红光满面,活像抹了把猪油:“诶诶,你说什么时候会有人来提亲?我赌半个月内。还有,你说谁会先来?”
“别胡说。”萧夫人道,“刚和楼家退亲呢,总得等上两个月缓一缓,火急火燎的倒显得我们早有备选郎婿了。至于人选嘛……我倒更愿意是袁善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