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夫人策马过去,轻轻抚摸丈夫宽厚的背部,干脆道:“犯不着置这个气,我们去别庄歇息好了。”程始点点头。生气归生气,强闯城门这种事他是不会做的。

夫妻随即二人勒令车队掉头,朝向郊外别庄而去,少商知道后也是闷闷的,心里想是不是所有城门都戒严了,楼垚有没有进城。谁知车队还没走出几步,只听身后巨大的城门滋滋一阵轻响,城门竟是开了。

然后从黑漆漆犹如兽穴般的门洞中急驰出一队轻甲骑兵,各个高头大马,甲胄锃亮,奔马之声如虎狼咆哮而来。

这支数百人的轻骑如同利剑出鞘,倏然划破静谧的城门,迅速擦过程家车队。

这时似乎骑兵中谁喊了一声‘仿佛是程校尉家的车队’,骑在最前头被前后左右骑行侍卫簇拥着的一名将领忽的一个勒马,转身回头骑向程家车队,他身后的数百轻骑也如流水牵引般跟着主帅回向而骑。

本来还在郁闷的程始夫妇见此情形,顿时吓了一跳。夫妇俩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

顷刻间,这名身披银丝灰羽大氅的青年将领已骑至跟前,程始看清来人面目,呆呆拱手道:“凌……大人……”这人虽年轻,但身上领职甚多,他一时也不知该称呼哪个官职。

凌不疑拱手回道:“程校尉!”

程始语结。

他和凌不疑属于见过面,但从未说过话,也没有交情。正打算先寒暄两句就算过去了,却见凌不疑径直向自己身后的辎车骑去。他和萧夫人愣了下,赶忙跟了上去。

凌不疑一眼就看见那辆醒目的金红色小轺车,骑至辎车旁,轻声呼唤:“少商,少商,你在里面么?”

少商正在车中憋闷,听见耳熟的声音,连忙移开车窗的格栅,伸头仰望,只见年轻俊美的将军骑在高大的骏马上,面如坚玉白皙,目如琥珀明澈。

“凌大人,你怎么也在这里?!”她惊喜道,又望见围绕着程家车队的数百轻骑,皱起纤细的眉头,“您又要去捉拿人犯了么,肩上的伤可好了?”

凌不疑俯视女孩,笑意柔软,道:“全都好了,还得谢谢你拔箭。”

这时,程始夫妇已骑马赶至。

“嫋……少商,你认识凌大人呀?”老程同志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笑声这样干,再看看妻子的脸色,他觉得还不如自己的干笑呢。

他的傻女儿笑的天真又无知:“阿父你不知道,凌大人对我和叔母可有救命之恩呢!还有,还有,凌大人和楼家也相交甚厚,阿垚当他亲兄长一样呢!”

凌不疑的笑容淡了几分,道:“你脸色不好看,是不是又生病了。”黯淡的天光下,女孩面色苍白,精神略有些萎靡,好似垂在枝头的小小花苞,无精打采。

一旁的程始很想说,其实女儿天生这幅模样,只要不去刻意张牙舞爪,稍微安静些待着,就会显得十分荏弱可怜。

少商知道凌不疑位高权重,但她不想麻烦人家,毕竟对方又帮又救都好几回了,以后得备多少谢礼呀;便笑道:“……无妨无妨,我就是看着没什么力气,其实好着呢。”

凌不疑看女孩迟疑片刻,又装出十分振奋的模样,笑得异常温柔,道:“你还有力气担心我,看来是没什么了。”说着,便轻声吩咐身旁的侍卫两句。

少商:呃,我担心他什么了。

不及细想,定睛看去,她认出那侍卫,呵呵,这不是许久未见的张偏将么。

张擅沉默的朝凌不疑一抱拳,然后急速朝城门骑马而去。

凌不疑又对程始温言道:“程校尉进城后不要走中直道,取榆阳里偏道回府即可。至于究竟出了什么事,校尉明日询问万将军便知,今晚就不要出来走动了。”

程始正张嘴发愣,闻言忙不迭的抱拳致谢。

凌不疑也十分礼貌的拱手回礼,目光和煦,融融如旭阳。

不知为什么,这目光看的老程同志既心虚又发慌,他好想大吼一声‘您知道我家傻女儿和楼家幺儿定亲了’……但始终没能鼓起勇气。

凌不疑将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扶在车框上,他弯下白皙优美的颈项,对车内轻声道:“你好好歇息,日后我去看你。”

少商连忙接上:“哪能呢,应该是等兄长您得了空暇,我和阿垚去看您才是!”

凌不疑沉下目色,不再说话,转头和程始夫妇简单道别后,随即再度往前奔驰而去,聚拢在车队周围的轻骑随即跟上,片刻间犹如风卷残云,数百骑人马跑了个干净。

这时,从开启的城门里跑出一名哎呀满嘴的城门守将,听声音正是适才那轻飘飘发话之人。此时他笑容满面,连声道罪,躬身叠腰的将程家车队迎进城门。

眼看终于能回家了,少商喜气洋洋,却见车旁的程老爹的嘴巴开开合合,始终没说出什么来,便奇道:“阿父,您怎么了。”

程始叹气道:“没什么,先回家。”

回去后,他要做三件事。

首先,详详细细询问女儿这几个月都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一点都不能放过。

其次,他要写信去痛骂幼弟程止一顿——他是怎么看侄女的?!更可恨的是这两口子什么都没对自己和元漪说?!

最后,桑氏弟妇说的没错,自家的傻女儿自负聪明能干厉害的不行,却对这天地间最市侩现实之事,迟钝无知。

少商察觉出程老爹的欲言又止,追问道:“您究竟要说什么呀!”

程始无奈的摆摆手,萧夫人忽开口道:“嫋嫋,你回头看看。”

少商虽觉奇怪,依旧照做了,只见身后的那两扇巨大的朱红城门再度缓缓合拢。

“你看见了什么?”萧夫人问道。

少商觉得莫名其妙,道:“城门又关上了呀。”

萧夫人勉强一笑,什么都没说,独自打马到车队前方去了。

——不,你应该看见的是权势。无所不在的权势。而你今日只是窥见了这无边无际的权势脉络中的微末一角。

作者有话要说:

1、我知道现在有很多X二代三代,也有很多特权,但事实是,现在的社会与古代封建等级社会相比,真的平等很多很多了。

东西方的封建等级社会那才是权势压人,无所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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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我希望这次故事发展是由人物性格推动,而非情节推动。

女主是在一个保守小镇中的风言风语中长大的,自小敏感易怒,这种情形下,她只要对超出自己能够到范围的任何人有一点点自作多情,就会受到全镇三八的嗤笑,所以上辈子从来不敢妄想什么。

而楼垚是女主自认为可以够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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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其次,女主虽然敏锐,但毕竟没有出象牙塔,并且其实一路有镇长伯父和读书人舅舅帮扶,加上自己会读书,其实她还没机会感受到社会和权势的具体概念。不然她不会放着眼前唾手可得的兼具财富和家世的学长,还呆呆挂念暗恋的邻居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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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女主并不是视权势如云烟。她只是还没有感受到。和大家周围身边那些哭着喊着要嫁给什么都没有的结婚对象,家人朋友怎么劝都没用的那些女孩还是不一样的。

第52章

回到程府时天色已全黑了,大哥程咏领着满府仆从和弟妹们在门口擎灯以待。

初春刚入夜时墨蓝色的天宇,夹杂着温暖的点点灯火,仿佛用深蓝色蜡纸剪裁出来的儿童画,朦胧而温馨。少商坐在后面车中举着车帘看去,入目的是几位兄长满面的笑容,她弯起了嘴角。

数月未见,程府众人的确都有不小的变化。

青苁夫人白了,三位兄长和程姎都高了,两个弟弟从胖不触骨晋级为荷叶糯米排骨,变化最大的要数程母,不但气色好了许多,原本满脸横肉衬着眼细如缝,看人时透着一股郁结不散的戾气,感觉时时要找人茬似的。如今却因数月劳作,肉身结实紧致,连带面庞都小了一圈,笑起来居然很是慈祥——充分说明了运动使人快乐。

程始跪倒在程母膝前,满嘴宽慰之言,程母也照例将儿子从头到脚摸了一通,判断的确无伤无痛这才宣布开饭。罢席后,众人团坐一处闲聊。程母记挂幺儿程止的近况,有心要问少商,可碍于颜面一直忍着;程少宫连连向孪生妹妹作眼色,少商全当看不见。

程咏忍不住道:“不知三叔父和叔母这阵子可好,嫋嫋你倒是说说呀。”

少商恭敬道:“禀兄长,我早知大母惦念叔父叔母,是以带了一名口舌灵便的仆妇。这几个月她一直服侍在叔父叔母身边,听到看到不比我少。从明日起,就让她巨细靡遗的说与大母听,不是更好?”

程母虽然不满意少商的态度,但想想若非让这死丫头说,必然不甘不愿的说不上几句,于是她便扯了扯嘴角,勉强点头。

程始扭头用力瞪了女儿一眼,用眼神责骂这倔强不省心的小祖宗!

少商却笑嘻嘻道:“阿父,我吹首曲子给大家听罢……堂姊,兄长,你们不知道,我学会吹横笛啦,连阿母都说不坏呢!”

——说她倔强也好,说她牛心左性也罢,但这世上总还需有一人还记得那个无辜病逝在乡野的小女孩。那个女孩的死有间接和直接的原因,可程母绝对罪责难逃。十年间,程始夫妇曾多次派人来接女儿,都被葛氏和这老太婆挡了回去。

这老太婆比萧夫人更不堪,萧夫人好歹还占了个大义名分,是为了家族奋斗云云,可程母却是纯然出于自私自利,哪怕孙女从乡野久病后回来也不见她有半分歉意。凭什么她稍微摆个低姿态,露些示好之意,少商就要颠颠的去和好?!

年纪大了不起吗,只要不死,谁都会老的!所以她不会原谅,绝不原谅!

……幽回清亮的笛声响起,如同蝶儿在春日的枝头上颤颤一东,带落花瓣几片,旋即拍脆弱妩媚的蝶翅飞入花海,徒留绚烂丽影,芬芳一地。

程始闭眼倾听,脸上总算露出笑容。说来可怜,作为长子,他非但没继承到亲爹一丁点的美貌,连艺术细菌都没染到几毫。

曲至一半,程咏已叫僮儿搬出心爱的长琴,程少宫从腰间取下一枚精致的黑陶圆埙,前者拨弦,后者按住埙孔吹起,双双合到少商的笛声中。

程颂不会乐器,但有一把能让声乐系教授抢破头的好嗓子。他略一试音,少商被惊艳了。好家伙,低音至少能到C#2,高音起码也有G4呀,更兼之声域清亮宏伟,余韵悠长。

兄妹四人起初不甚合拍,然而不过片刻就能凑成调子,端雅的琴声,古朴的陶埙,清亮的横笛,加上响彻屋宇的宽阔歌声,迅即汇合成一曲英迈热忱的《载驰》——载驰载驱,归唁卫侯。驱马悠悠,言至于漕。大夫跋涉,我心则忧……

程始摇头而笑,再也生不起气来了。

程姎坐在一旁轻轻击节打拍,面露艳羡之色。其实她也学过琴与瑟,但弹的不大好,时有凝涩之态,哪敢像堂兄妹这样在人前大方的献技。

萧夫人凝视厅堂中央的四个儿女,男孩挺拔刚健,女孩雪肤花貌,都那么聪慧健康,灵气洋溢。她忽起了个念头,如果当年她哪怕撕破脸也要将女儿一起带走,是不是许多年前就能看到这么一幕了。

一曲终了,程母淌下眼泪来,悲伤不已,喃喃着:“……若你们大父还在就好了,他没生在好时候,一辈子没能有个知音,就那么孤孤单单的去了。若能看见你们今日这样,他怕是能多活几年……”

堂内众人俱是默然,程始上前轻声劝慰老母。

少商撇撇嘴,不以为然。听闻过世的程太公对程母冷暴力了几十年,直到过世都没给老妻一个好脸色,没想程母却依旧对他情深一片。‘我爱你,与你无关’,听起来很高尚感人,少商觉得自己是绝对做不到的。

重逢趴体结束,侍婢们服侍着各自主家回到居寝,少商打着哈欠跟在程始夫妇身后——谁叫她的闺阁小院和爹妈屋子离的这么近!

眼看要分岔而走,程始忽回过头来,对女儿沉沉道:“嫋嫋先别回去,到我们屋里来。”

少商心里咯噔一下,她又闯什么祸了?刚才这么感人的艺术熏陶后还惦记着训斥孩子这种煞风景的事,老爹果然是个没天分的!

“阿父,今日城门戒严,难道您和阿母不用好好商讨一番吗?”

进城后气氛也明显不对,哪怕走的偏道也过分冷清了。此时天气已渐渐转暖,平日里充斥在榆阳里的商贩叫卖声和点心铺子的香气全然不见了,只余下光秃秃的石板街道。

谁知老程同志阴阳怪气道:“你急什么,人家凌大人都没提点半句,显见与我们家无干的。”说完这句,他就拉着萧夫人率先往前去了。

少商无奈的跟上。妈哒,当小孩就是没人权!

程始夫妇居处的内堂,青苁已备好高烛和醒酒润肠的清汤,然后清退侍婢,自己守在紧闭的门旁,膝上摆着一个小小的竹编小篮,心不在焉的做着针线。程始夫妇一左一右跪坐在上首,女孩独坐下方正中。

“你先给我说说这几个月都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不许漏下一丁点!”程老爹一口饮尽清汤,将碗盏用力顿在案几上,先把气势做足再说!

“全都要说吗?这可有好几个月呢!”少商吃惊。

程始哑然,又大声道:“别的以后再说!先说凌不疑,你和他究竟怎么相识的,见过几次面!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我当是什么呢,原来是这个呀。”少商丝毫没被吓到,还闲闲道,“这些叔父和叔母都知道呀?咦,他们没告诉您么。阿父呀,不是做女儿的说您,您一定是见面就忙着训斥叔父。好了,人家什么都不说啦。所谓恩威并施,恩在前威在后,叔父也老大一个人了,你要用春风化雨般的手足之情感化……”

“好了!”萧夫人听不下去了,用力拍在案几上,“好好说话!”

少商呵呵笑着:“阿父,阿母,我保证什么都说。不过有些事嘛,听着不大入耳,你们要是怒起来,又要打我怎办?”

程始叹气道:“行,你但言无妨。绝不打你!”

“也不能罚我!我和阿垚约好了要做许多事呢,可不能天天关在家里罚抄书简!”

老程同志顿觉前有狼后有虎,险情处处救之不及,他恨恨的吸气吐气两个回合,深觉比当年有人抢他军功还可恨,却只能艰难的点点头。

见谈妥条件,少商便不再拿乔,简明扼要的将猎屋遇险,驻跸别院夜谈,以及赠马娓娓道来——至于万家初遇为什么没提呢。因为精明的程老爹萧主任瞬间就会联想到凌不疑应该也知道自己拆桥害人之事,上回已为这事挨了一顿暴打了,她可不想旧事重提。

“就这么简单?”程始听罢,一脸犹疑。

少商无奈道:“本来就这么简单。每回见面,都是众目睽睽,连阿垚都在,能有什么呀。”仔细想想,除了那次万家初遇,她还真没和凌不疑单独相处过,简直比消毒液还干净。

程始起身,在堂内绕着圈子踱步,心中十分为难,也不知该如何措辞。

萧夫人忽道:“你可知……”她也觉得很难措辞,“你可知那凌不疑是何人?”

少商想了一下,迟疑道:“萋萋阿姊跟我说过,凌大人有很多很多官职,但我背不全。阿垚还告诉我,他是皇帝的养子……仿佛就这些……”

“凌不疑虽然端庄和气,但素来沉默寡言。嫋嫋,老实跟你说,为父见过凌不疑不下七八次了,非但一句话都没说上,也从没见过他像今日这么……这么……”老程同志又陷于辞藻匮乏的问题,最后老着脸皮大声道,“这么殷勤!”

少商不喜欢这个词,皱眉道:“什么殷勤,阿父说话真难听!人家和阿垚犹如兄弟,大约是看在楼家的面子上照顾我们的罢。”

“胡说八道!我从没听说过凌不疑和楼家有什么了不得的交情!顶多是延请五六回,凌不疑赴宴一次!”老程也是耳聪目明之人,不然能混到今日这地步!

“那是阿父孤陋寡闻。人家有交情还要绕世界大喊么?”

“好了!”萧夫人看这对父女又要歪楼,闭眼忍气道,“不要绕圈子了,嫋嫋,你难道不觉得凌不疑这人……这人对你有……意图?”

“阿母这话说的更难听了,什么叫意图?”少商扭头不悦。

“意思!意思好了!”老程老程喷着胡须,好像一只触须张扬的大章鱼,“你不觉得那凌不疑对你有意思吗?!”

夫妇俩还以为问的这样直白,女孩会有几分羞赧扭捏,谁知只见女儿目色清明,只是稍露困扰之色,道:“这话,叔母也说过,不过……您看,阿垚喜欢我,二话不说立刻求父母来提亲,是以我知道他喜欢我。可凌不疑又没来提亲,他心里怎么想,谁知道呀?”

程始一噎,心想这话也对。

萧夫人闭了闭眼睛,道:“按照你的说法,你们猎屋别过后,凌不疑不是在剿匪清贼,就是重伤昏迷在休养。便是他想做什么,那也来不及呀。”

“是呀,这我也想过。不过事已至此,大约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倘若凌不疑得了空,是不是会来向我提亲。”少商点点头,末了还颇幽默了一把,“说来,这岂不是天意?”

简单来说,凌不疑对自己的意思属于条件从句,条件设置部分要用一般现在时。不能用过去时,因为人家还没提亲,也不能用将来时,因为人家未必来提亲。

或者,也可以将之看做薛定谔的猫,没开盖前谁也不知道猫是否活着,可惜,现在已经没有机会掀盖了。

程始无语,无措的去看妻子。

萧夫人定定的看着丝毫不着急的女儿,过了片刻,才恍然大悟道:“其实,你就是不愿放过楼家这门亲事。”

少商淡淡道:“没错。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我不愿放掉这门亲事。”

程始呆呆的又坐到妻子身旁。

萧夫人问道:“嫋嫋,我来问你,你对阿垚可有情意?”

这个问题犹如一枚细细的针,扎的少商浑身不适,她立刻回以锋锐的反击,讥诮道:“阿母虽没怎么教养过女儿,不过对女儿期盼却十分高呢!我也来问阿母,这些日子您替堂姊张罗亲事,难道打算让堂姊在婚前便与哪家少年郎谈情说爱,然后问她是否有情意再决定婚事?还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和我如今有甚区别?如今都城里的夫妻大多是这样,人家不都好好过着么?”

程始皱眉,觉得女儿这话颇是无礼。

谁知萧夫人却半点没生气,反而冷静道:“你不用来气我。你和姎姎是不一样的。她和未来的郎婿不论有无情意,只要二人待之以礼,互敬互重,一样可以相守白头,谈不上谁亏欠谁。这都城里许多和睦夫妻都是这样的!你不要避开我的问题,你是否喜爱阿垚,像他喜爱你那样?”

少商闷了半晌,忿忿道:“没错。我喜爱阿垚,但和他喜爱我是不一样的。可那又如何?”

“那你就亏欠了他!”萧夫人静静道。

“我不赞成阿母的说法!”少商重重拍了一掌在地板上,大声道,“这世上的情意有许多种,不一定非要两情缱绻。难道成婚前阿母就对阿父情意深重。女儿以为,这世上最好的婚姻都是各取所需。二叔父只要能给二叔母荣华富贵,风光气派,哪怕他一天打新妇三顿,二叔母也能忍着过下去。”

“我会做好阿垚的妻子。不用那么喜爱他也能做好他的妻子!我会好好照料他,嘘寒问暖,体贴备至。我为他筹算仕途,经营庄园,革新规制,他失落时我会称赞他,他骄傲时我会劝诫他。我会帮助他成为更有本领更有成就的堂堂男子汉!我会让所有人都说楼家讨了我这个新妇真是讨对了!”少商用力喘气,几乎是喊出声来。

过了半晌,程始才轻轻道:“嫋嫋,不是这样的。为父知道,如果不是天下大乱致使萧家蒙难,我是一辈子也娶不到你阿母的。可我今日还是要说一句,让我再来一回,哪怕此生和你阿母无缘无分,我也宁愿她阖家美满,父兄建在,仍旧是那个骄傲如烈阳般的萧家女公子!我彼时就知道你阿母对我无甚情意,我愿意慢慢等她,可,可阿垚知道吗?”

少商怔怔的落下泪来,一颗颗泪珠重重砸在地板上,发出沉沉的声音。

女孩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飘来,“可是……我没那么好的运气怎么办?”

“阿父能替阿母重振家业,阿母就嫁了;叔母想逃脱亲朋好友的怜悯目光和念叨,就从可靠人选中挑了最顺眼的一个。阿母怎知我不能像您和叔母一样,成婚后慢慢对阿垚生出深厚的情义来!”

“阿父阿母,还有三叔父三叔母,你们都是神仙眷侣。这世上总有神仙眷侣,可我,没有那么好的运气遇上,那怎么办?”

滴答而落的泪水已经沾湿了衣襟,女孩直挺挺跪坐在当中,气的浑身发抖,神气中夹杂着倔强和茫然。

她从小运气就不好,从来不曾有过从天而降的好事,要获得什么总要付出加倍的努力。

只要努力读书,成绩总会好的;只要努力经营,她也会有知己和闺蜜的;甚至情感,只要努力,也一定能爱上的那个自己‘想要’爱上的人。

虽然是刻意为之,可她的‘努力’也很真诚呀!

为什么程老爹和萧主任非要指责她呢!

既然有一条顺畅好走的路,为什么一定要爬荆棘山岭呢?!

就听老天爷的意思不成吗,老天将阿垚送到她面前,她抓住了,有什么不对?!

听完这番话,程始整个人都惊呆了。

他其实也不是要女儿去做神仙眷侣,姻缘乃缘分,可遇不可求;更不是让女儿去扒着凌不疑,行那攀龙附凤之举。其实话说到这里,已经和楼垚凌不疑都没什么关系了,而是女儿的这番冷静到消极的念头实在太让人吃惊了。

头昏脑涨之际,程始习惯性的去摸索妻子的手,摸到抓住后才发现妻子的手冰冷的吓人,仿佛死人一般。

“行,你就好好和阿垚过,我和你阿父什么都不说了。”萧夫人面色惨白,气息颤抖,语调却十分温柔,“盼着你们能恩爱一生,没有波折。”

最后一句话,仿佛祈祷一般。

第53章

次日清晨,少商犹在被窝里迷糊,就听阿苎来报萧夫人病倒了。她心头一颤,暗想莫非是被自己气病的。她不敢耽搁,赶紧起身洗漱,穿戴整齐后三步并作两步奔去主居处。

进入程始夫妇的内屋后,却见萧夫人正发着烧,面色潮红,唇瓣干燥微裂,喘气粗重且不规则。少商还没说上几句,三位兄长和程姎都来了。

萧夫人手足酸软,人却还清醒,口齿清楚的向大家解释说是最近旅途劳顿。

程始满面忧色,嘴上却道:“说起来你都多久没病了。医士说了,小病是福!这么多年你鞍上马下的,也不知积了多少病累,趁这个机会好好养一养。”

少商看了这对夫妻一会儿,心知他们是在替自己开脱,也默不作声,只迅速的与程姎商议,继续由程姎料理府内事务,自己则从青苁夫人手中分担一部分护理工作。程姎心中甚是敬慕萧夫人,但总不好跟人家亲女儿抢着照料,只好点头答应。

青苁夫人本想少商才多大,之前几个月只见她吵架怼人的本事,想她哪里会服侍病人,让她捧着药碗尝尝汤药就算尽孝了,外面说起来名声也好。谁知半日下来,少商竟出乎她意料的能干——殊不知没爹没娘的孩子,大多都晓得自病自医。

少商首先清退探病众人,保持室内温暖的同时又时不时引入新鲜空气,每隔1/4个时辰用温水擦拭萧夫人的手足和胸背,不断的让萧夫人喝温水。上午还没过去一半,萧夫人已被扶着上了六次恭房了,剩下时间都让病人平躺睡觉。

合理的护理加上萧夫人本就体魄强健,医士的第二服药汤还没熬好,萧夫人的烧已退下不少了。少商便端坐在门廊下,静静的守着一尊药炉和一个粥煲,轻轻挥动手中圃扇,四下里屋宇宁静,岁月荏苒。

程始自吴大将军处述职回家,看见的便是这么一副情形——老程同志心头惘然,觉得女儿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

跟在他身后的万松柏看了,回头道:“萋萋,你看看人家嫋嫋,多孝顺多乖巧。我上回生病你是怎么尽孝的,居然去外头跟人打了一架!”

万萋萋瞪了亲爹一眼,大声道:“阿父到底会不会说话,你这样赞一个贬一个,是盼着我和妹妹生嫌隙么?不过看在你夸的是我自家姊妹的份上,这回我就不与你计较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