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止坐在床榻对面:“不是你一直叨叨着既然碰上了这场大乱,就顺势给嫋嫋挣点好名声,什么悲天悯人呀,慈悲为怀呀。县城里也有著姓豪族,待嫋嫋的好名声传回都城,将来婚配也容易些。”
桑氏摸着女孩嫣红郁热的脸蛋,道:“难道就只能去医庐?”
“那能去哪儿!是去城防看数千赤袒了半个身子的壮丁干活,还是去兵营听那么多大老爷们说荤话?再不然出城去各乡里安抚百姓,万一碰上漏网的贼匪怎么办?医庐就不同了。在城里,又有护卫家将看着,药材粮食由你筹集送过去,不过就是煮煮汤药清点账目嘛!”
程止觉得自己很冤,“何况我看她这一路尸山血海过来都没大惊小怪,区区医庐自然不在话下。”
“你知道什么!”桑氏压低声音,“嫋嫋就是这个性子。若受了欺侮不平,那她是一点委屈都不肯受的,非要以牙还牙不可。可若是伤了心怀……”她叹口气,“嫋嫋反要藏在心里,压着不叫人知道了。”
程止长吁短叹:“是呀,这病还是要快好起来,都要成亲的人了。”
桑氏面无表情的看着丈夫:“我觉得忘记了两件事。第一,哪个说嫋嫋要嫁楼公子了?八字都还没一撇呢。”
程止急了:“为什么不嫁?楼家那可是河东彭城第一世族啊!再说了,阿垚是多好的孩儿啊,虽说口舌笨了些,但一颗心是热的,这些日子你难道没看见。”
说起楼小公子的好处,程止简直停都停不下来,“昨日老大人撤了灵堂,老夫人要带家人扶棺回乡,你我忙的分身乏术,未必没有疏漏,都是阿垚跑进跑出的张罗,从少烟气的细炭到皮毛做的帐褥,还一路骑马送出城外好几十里地。老夫人可说啦,若非她两个大孙女早嫁了人,定要与我家抢郎婿的!如今这县城里哪个不夸我家好福气,河东楼氏这样的名门居然如此殷勤备至的来求亲!”
桑氏瞪眼道:“这才几天功夫,你就满口‘阿垚阿垚’的,将来事若不成,看你如何了结这尴尬局面!你忘的第二件事,嫋嫋不是你我生的,她自有阿父阿母的做主婚事的!”
程止默然,半刻后,长吁短叹道:“谁说不是,若嫋嫋是你我生的,我立时就拍案定了这婚事!唉,也不知将来娓娓有没有这样好的郎婿!”
这次连桑氏也叹气了:“是呀,若是娓娓,阿垚这样的郎婿我也是求之不得的!也不知姒妇究竟如何打算?”
“还能怎样,等着。只盼元漪阿姊别在这事上犯糊涂才好。”程止无奈道。
——不过,夫妻俩都预计错了。他们先收到的,竟然是程始的答复。
少商昏昏沉沉四日后终于退了烧,彻底清醒过来。之前虽时有醒来,但始终意识不清,手脚无力的不听使唤。如今身体虽依旧虚弱,但明台清朗,显然无大碍了。
就在同一日,程止夫妇收到用军骑加急的丝帛家书一卷,上头的火漆封印的正是自家兄长程始的军内徽记。夫妇俩一阵犯懵,展信一读,才知道程始此时正在青州平原郡,离楼父所在的兖州山阳郡不过两日路程。
程始信中意思很简单:楼氏望族也,程氏能与之结亲乃莫大幸事,此事只问女商之意,若她应下即可成就姻亲,若不应则拒之。
程止将这封家书读了三遍,向后坐倒:“长兄真是,婚姻大事自是亲长做主,怎么能听孩儿的!嫋嫋知道什么?”
“你才是什么都不知道。”桑氏一把拢住丝卷,向外走去,“兄长大智若愚,你的聪明全长脸上了。就凭嫋嫋那性子和能耐,她自己若不愿,你给她定下亲事也给你闹个鸡犬不宁!反之嘛……”她微微一笑,“就会一帆风顺。”
说着便转身而去,回廊袅袅几处转折,径直走入少商屋内。
此时阿苎刚给少商梳洗完,服侍她用骨头粥和香蜜蒸饼,少商一径的求阿苎给开点儿窗透透气,不然满屋的病气和食物味道难也难受死了。
阿苎脸黑如锅底,她费尽千辛万苦才将女公子从阎王手中拖回来,继而养的白白胖胖,自然对所有不珍惜她努力成果的人都十分不待见,包括少商本人!
少商好话说尽,撒娇耍赖加上阿梅在旁助攻,阿苎终于肯将窗户开上半格,桑氏进屋屏退众人时,她又赶紧将窗户阖上。
桑氏瞧阿苎离去时硬邦邦的背影,回头笑道:“你若是下次再不爱惜身体,我就把你捆了送还给你阿母。你也不替我和你叔父想想,你阿父将你托付于我们,你若有个好歹,我和你叔父还有没有脸回都城!”
少商伏在塌上,双臂虚抬作了个揖,嘴里道:“叔母饶了我罢,我已知道错啦。这些日子,阿苎一个好脸色都没给过我。”
桑氏上前将女孩按回被褥,拿出那卷丝帛递给她,捡要紧的说了几句。
“阿父怎么在青州?”少商迅速通读一遍,头一个念头居然是程老爹就是合她心意,不但用词通俗易懂,而且还写的是她能看懂字体。
桑氏将被褥的四角掖好,道:“你阿父口风紧,我们也是才知道的。这阵子皇帝不是严令青州肃清匪患嘛,寻常蟊贼小匪俱是望风来降,只平原郡有一股悍匪,仗着深山高寨,始终难以攻灭。”
“皇帝让阿父去剿灭他们?!多凶险呀!”少商立时紧张起来。老公嫁错了可以再嫁,程老爹那么好她可不想换爹呀!
“不是!以陛下现在的兵力,什么贼匪剿不灭?!”桑氏按着女孩的肩膀压回被褥,“是皇帝听说那是什么义匪,多年来于战乱中护佑乡里,很得民众爱戴。陛下不忍大开杀戒,就想招安。你父亲当年在曲陵也曾招安过一座大大的寨子,前后周全,里外服气。陛下甚是满意,这才让他再去招安一回。不然换了吴大将军那样的,倒是悍勇无敌,可动辄屠城杀俘,弄的血流成河,陛下也是不喜。”
一听不用硬打,少商松了口气。
桑氏见她这样,抿嘴一笑,伸根手指戳了戳,道:“喂,先别惦记你阿父了,我听说招安这会儿都差不多了。倒是你自己,怎么说呀,嫁还是不嫁?”她语气戏谑,存心逗弄小女孩,只等着看侄女脸红羞涩。
谁知少商半点娇羞也无,就如决定晚膳是吃汤饼还是羹饭般,轻描淡写道:“嫁,当然嫁。请叔父赶紧修书一封给阿父,就说我答应了。”
桑氏吃惊:“你,你就这样定了?不再想想,想想别人……?”
少商慢慢抬起头,看着她:“叔母想说谁?”
桑氏小心道:“袁善见如何?难道你对他一点意思也没有。你不是告诉我,他临行前还特意给你送药呢?还有……”她生生缩回舌头,没提另一个名字。
少商掂起那幅丝帛,缓缓道:“那又如何。楼家可是前朝以来的名门,数世不衰。”
“袁家也是前朝以来的名门,也数世不衰!”
“楼公子待我至诚至情,质朴纯然。”少商十指纤纤,丝毫不乱的卷动丝帛。
“阿垚虽好。可论才学本事,仕途权势,那袁慎可百倍胜他!”
“那么,袁善见来了么?”少商卷好丝帛,慢条斯理的用锦绳束好。
桑氏语塞。
少商将丝卷放在枕边,双手拉桑氏坐下,缓缓道:“叔母,我来问你。楼家莫非名不符实?看似花团锦簇,实则空囊一具?”
桑氏摇头:“楼氏殷实,不敢说富甲天下,富甲河东还是有的。朝堂之中,名声也甚好。”
“那楼公子莫非有甚劣迹,不堪许嫁?”
桑氏又摇头,苦笑道:“阿垚先前的未婚妻是何昭君,那是有名厉害泼辣的小女娘,阿垚若有什么不妥,她当即就喊遍全城了。”
“那么,是楼公子的父母嫌弃我名声不好,家世不显,是以不喜爱我?”
桑氏失笑,再度摇头:“端看楼郡丞这般兴冲冲的给你父母两头送信,想来对你无有成见。至于楼二夫人……我多少知道些……”她笑了笑,“她本就不甚喜爱何昭君,不止一次示意何夫人该当好好教导女儿。后来何家断婚,闹的她颜面无光,又疼惜儿子受辱,这会儿对你应是满心期待。”
少商摊开白生生的一双小手,笑道 :“既然如此,那我为何不能嫁楼公子?”
桑氏迟疑,也不知该如何措辞:“难道……你不想再等等,等等看是否有更好的人选……?”
少商笑了笑,向后靠着隐囊,道:“叔母,我阅历不多,但我知道,这世上最难揣测的就是人心。人心隔肚皮,你如何知道人家心里怎么想的。既然不能猜其心,那就观其行。楼公子的确不如袁慎人才出众,可他是实实在在把一颗心捧到我面前的。”
桑氏默不作声。
“可那袁慎心里作何想头,我不知道,也没人知道。若他只是逗逗我呢,并无心思娶我,而我却为他推了这样好的亲事?!”少商摇摇头,似乎自言自语,“我才不会呢。”
桑氏不由得叹气起来。
少商看着桑氏,甜甜微笑:“叔母,你是自家孩儿看着最好,总觉得我这儿好那儿好。可我没有那么好,我只是最寻常不过的小女子。若说与众不同,大约就是嘴巴更刻薄些,脾气更坏些,更加诡计多端些。如今能得楼氏青睐,是我之大幸,再有贪念就成笑话了。”
桑氏沉默许久,只能道:“……你说的,也有理。”
“叔母?”少商忽然提声,笑起来,“你适才提袁善见时,是不是还想提凌不疑?”
桑氏心头一震,笑道:“你说什么呢。”
“那日从猎屋出来,李太公与你说了半天悄悄话,是不是在说凌不疑对我如何关照。”少商饶有兴味的看着自家叔母,“可是适才你不敢提他的名字。因为你也知道,对像他这样位高权重之人,多一分念头就是自作多情了。又怕引我胡思乱想,索性就不提了。”
桑氏看着女孩清澈的眸子,竟一句也说不出来。
“凌大人气烈仁善,身负重伤还来救吾等性命,却要无端被人肖想,想来这种事他遇到太多了,才整日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少商很愉快的自嘲着,“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这个道理我早就知道了。”
桑氏拍拍女孩的手,叹道:“行,那我这就告诉你叔父。叫他写信给你阿父。”
——人家养孩子,总担心孩子拎不清看不明,自视太高,可自家养孩子,却担心侄女看的太清想的太明白,让人无端心疼。
还没叹几口气,忽听屋外庭院一阵重重的脚步声,然后是少年清亮急促的声音:“傅母,你家娘子今日可好些了……?”
然后是阿苎低沉的声音,屋里听不清楚。
少商笑了起来:“叔母不知道。傅母告诉我,每日这个时候楼公子总会来问一句平安,然后在庭院里站上一会儿才走。”说着,她忽然用力提高声音,“傅母,我好许多了,请楼公子进来!”
女孩清脆的声音传出屋外,过不多会儿,只听一阵慌里慌张的脱靴之声,阿苎缓缓将门推开,小心不让寒风吹入屋内,英武矫健的劲装少年大步踏了进来。
那日雨中没看清,两月不见,楼垚似乎又长高了几寸,面庞微黑,渐渐退去了男孩的青涩倔强,倒像个堂堂男子汉了。
楼垚先向侧坐榻边的桑氏躬身行礼问好,看到桑氏点头抬手请坐,他才在地板上的一团毛茸茸的褥垫上坐下。
少商朝他微笑道:“楼公子,我听婢子们说,这几日你里里外外奔忙,可辛苦你了。”
楼垚抬眼看去,只见床榻上的女孩在久病之后,皮肤白的几有晶莹透明之意,唇上只有淡粉一抹,黑漆漆的眼睛愈发大了,弱不禁风的骨架撑着宽大的襜褕睡袍,甚是伶仃可怜。
可他觉得女孩美丽极了,仿佛蝴蝶破蛹,疼痛着剥去那层被团团呵护的婴孩式的圆胖气质,蜕变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孤绝之美。
楼垚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脸上发红,嘴里胡乱说着客套话,始终避开目光。
少商拿起那丝卷晃了晃:“楼公子,家父今日来信了。他答应这门亲事了。”
楼垚倏然抬头,惊喜不能抑:“真,真的……?!”
少商觉得好笑,忍不住道:“自来军报有人冒充,赴任官文有人冒充,还没听说允嫁的家书也有人假冒的。”她忽的语气一转,柔声道,“公子还未有字,我听叔父叔母叫你阿垚,我好不好也叫你阿垚呢?”
楼垚看着女孩柔婉美好的神情,心头热气涌动,愈发结巴了:“行!那,我能不能叫你,叫你……少商……?”
“自然可以。”少商笑的温柔,宛如芙蕖含苞,“我听叔父说,你将来想任一方父母,哪怕偏僻贫瘠些也好,要自凭本事立身。我会算账,看文书,也懂农桑耕种,到时候你带我一道去,好吗?”
楼垚眼眶一阵温热,竟激动的沁出泪水,他欢喜难言,大声道:“好!我们一起去,筚路蓝缕也不怕!”
桑氏一言不发,侧眼看着侄女有气无力的说话,努力微笑出最好看的模样,将那少年迷的魂不守舍,心潮澎湃——这是天地间最自然的法则,年幼的雌兽终于长大了,懂得了如何利用自己美丽的皮毛达成所想。
第46章
当夜程止回衙后,桑氏即刻向丈夫转述少商所说的话。
程止久久无语,他原最最赞成这门亲事之人,此时却莫名情绪阴晦,独自对窗静坐许久,直至更声二响,才铺绢蘸墨给兄长回信。
军骑如风,三地相距又不远,不过七八日后程止就收到兄长手书,其中言道‘与楼郡丞互换信物,婚约已定,待回都城后再周全礼数’。至于文定之信物,前者出一枚羊脂玉珏,后者出一尊金虎纸镇,两人还相约急骑至青兖二州交界处,饮酒三碗,击掌立约。
时人重信,如此婚约便算定下了。
程止扬了扬手中的书帛,叹道:“兄长说,那楼郡丞虽是文人,但性情爽直,为人厚道,与之相交甚喜。”
桑氏连眼皮都懒得抬:“这么多年来,兄长有与谁相交不喜的吗?”以程始之面憨心黑,哪怕心里觉得对方投胎时忘了带脑子,面子上依旧能亲热无比。
程止再叹气:“嫋嫋和阿垚呢?”
桑氏也开始叹气了:“不是在城内,就是在城外。”
夫妻俩大眼瞪小眼,相对无言。
事实上,早在七八日前楼小公子就以程府郎婿自居了,进进出出那叫一个喜气洋洋抬头挺胸;府衙中的奴仆哪个大着胆子叫他一声‘婿公子’,那赏钱简直哗啦啦的。
原本程止担心他年少气盛,钱袋子又松,如今无长辈在身边管束,会被城中纨绔子弟引出去玩耍,谁知自少商清醒后的这些日子,楼垚根本没出几次门。
每当城中世族送来拜帖,楼垚将打算出门赴宴之事跟少商说时,她就缩在床榻上一副落寞寡欢的模样,“哦,你要出门啦……”
然后楼垚就心软的一塌糊涂,觉得年幼的未婚妻好容易挣扎着逃出病魔手掌,如今正是柔弱无助害怕孤单的时候,自己怎么能独自出去玩乐呢?回绝邀宴后,他就继续教少商读书识字,说说笑笑又是一日。反正在都城时,因为母亲和前未婚妻何昭君看管得严,他从小到大都没什么机会和那群浪荡儿接上头,也不觉得那些寻欢作乐有什么趣的。
“我学识鄙陋,你家里不会瞧不起我。”病弱的少女忧心忡忡。
楼垚何止心软,连人和声音都软了,柔声道:“别怕别怕。我也是我家学识最鄙陋的一个。”楼氏主支共有两房,各自生有儿女数名,楼垚在这一连串中倒数第二,底下就一个大房堂妹楼缡。上面的兄姊不论嫡庶都素有文慧之名,只他投错了胎似的,不爱文墨爱刀剑,连国子监都不肯去。
“天天教我写字读书,叫你费心了。”少商感激的笑道。
楼垚摇头如风车。他一点也不觉得费心,他简直喜出望外好吗。自小他在兄姊跟前都抬不大起头来,如今居然被心上人用这样仰慕的眼神看着,细弱谦逊的声音问着一字一句,他简直心花怒放好吗。
为了满足教学需求,素来避笔墨如洪水猛兽的楼小公子破天荒勤奋起来,不但叫随从去山阳郡父亲书房里取书卷来当教材,还夜夜复习幼时曾背过的书籍内容。
待去取书的随从将前因后果说清楚后,本想叫回儿子的楼郡丞立刻打消主意,赶紧送去十几筒竹简,顺便还打包了许多衣物金锭,吩咐儿子‘就在那儿住一阵,和程叔父学些为人处世,不用急着回都城’。
桑氏听说后,气的都笑了:“楼大人是积年的郡丞,却叫儿子跟你一个县丞来学‘为人处世’?”这真是她今年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
“我如今已是县令了。”程止连忙纠正妻子。
“是‘代’的!”
不论长辈心里如何盘算,楼垚在县衙住的愈发心安理得。
少商也对这情形十分满意。如今摆在她面前有两桩难事,一者,没料到自己这么快就有人要了,而且还是很好的门第。是以只会通读处理事务用的府衙文书显然不够,她必须学会那种图画文字并高端书籍。二者,不论是不是为了未来的婚姻幸福,她最好牢牢抓住楼垚,尽快培养感情。
少商统筹规划一番,索性留住楼垚在身边,刚好两个难处一道解决。而楼垚便如一头撞上蜜糖做的石磨,心甘情愿的带上笼头拉起磨盘来。每夜努力复习学问,然后白日里好反哺给半文盲的未婚妻。如此一来一往,整日忙的不亦乐乎,哪有功夫去外面应酬。
于是不过短短数日,‘小程大人家风俨然,其姪看管夫婿严厉’的流言就传遍了全城。
桑氏无端中了一箭,真是好气又好笑,扯着丈夫的耳朵笑骂道:“当初他们要赠你舞姬,我可是叫你收下的呀!这群人,好些年前的事了,还记着呢!”
程止连连讨饶:“真要算家风,也轮不着你,上头还有元漪阿姊呢!回头咱们把这笔账跟她算去!来来,先坐下,坐我这里嘛……咱们先捋捋……”
不等夫妻俩在屋里情浓意厚的算完账,少商终于恢复的可以出门下地了。
此时已是早春二月末,大地回春,田间枝头的冰雪一齐融化,湿润的泥土间冒出细绒绒的青草尖尖,虽然骑在马上仍旧冷风扑面,但不像严冬寒意那样肃杀无情,反倒带着几分好商量的脾气,是以楼垚便每日要带少商出门走一圈。
有时在城内各商坊里转转,挑几样有趣的物件,有时会一路骑马出城,四邻乡野到处漫走。如今早已肃清月前作乱的贼匪,又有两家的家丁护卫尾随,倒也不怕遇险。
有时走的远了,往往天色将黑才回城,程止宛如个讨人厌的门卫叔叔,每日都要板着脸向这双小儿女重申一遍城门关闭时间。
楼垚和少商低着头,好像两只小鼹鼠一样在底下互看偷笑,然后抬头时候作出老实听话的模样,唯唯点头称是,然而第二日照旧往乡野深处跑。
更让少商欢喜的是,素来和自己互怼惯常的猪蹄叔父,居然送了她一辆极为轻巧精致的轺车——可供两人并坐的小小车舆四面敞开,通体漆红描金,宛如稚龄少女般鲜妍活泼,顶上是圆圆亭亭的轻盈伞盖,车轴弯曲如颈项,两个车轮不但牢固结实,为了防震还包裹了几层不知什么兽类的皮革。
“叔父,这真是送给我的吗”少商爱不释手,不停摩挲着漆光锃亮的车壁。她还记得当初考上大学,舅舅送了她一辆超级可爱强劲的电动车,让她在校园内省下好些脚力。
程止笑的一派慈祥:“不是我送的,是你叔母送的。”
“多谢叔母啦!”少商高兴的几乎跳起来,心里觉得叔母真是这世上顶顶好的人。也不顾就在后院马房,跳着扑上去在桑氏脸上亲了一口。她虽会骑马,但长久颠簸终究不适,如今有了这辆小小轺车,去哪里都便当了。
桑氏忍不住笑起来,同时暗中伸手拧了丈夫的腰上一把。
“可,可我不会驾车呀?”少商开心的差点忘记这茬。
程止和蔼的简直不像平常:“让阿垚教你呀。”
楼垚自然奋勇应下。
就如会骑自行车的人很快就会骑电动车一样,其实会骑马的人学赶车也不难,不过两天功夫,少商已能将竹鞭甩的呼呼有力,鞭子都不用落到马臀,只凭竹梢轻拍和鞭响就能驱动这辆轺车了。其后数日,她迫不及待的驾着这两朱红色的小轺车满城晃荡,自觉手熟之后,便和楼垚出城向东去看看。
早春寒风俏,少年马蹄急。
少商一手拉马缰,一手持竹鞭,轻轻巧巧的驾车缓行。美目四顾,触目所及俱是乡人农妇忙忙碌碌的声影。或在烧荒,或在犁地,或在沃肥;田间时有悠扬的农歌唱起,也不拘是谁先起头的,听到的人多会笑着和上两句,由近及远,此起彼伏,唱和不断……
来这里这么久,她仿佛这些日子才认识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此情此景,除了荒冢的无名墓地犹自冷风残月,月前那段血腥杀戮仿佛不曾发生过,不论是否失去过亲人挚友,泥土一样任人践踏又亘古永存的人们,始终充满着希望的向前看。
少商收停车驾,半晌才道:“阿垚,将来咱们为一方父母,定要好好作为。”
楼垚在车旁伫立凝视许久,也道:“嗯。不敢说如何富庶繁饶,至少要教化民众识礼。”
少商侧头吐槽:“仓廪足方知荣辱。你先叫他们吃饱肚子才是首要的!”
楼垚笑道:“那是自然!我阿父也时常这么说,百姓只要能丰衣足食,便什么乱子也生不出来。可是,可……我觉得,若由父母官扶着他们温饱,只是一时之计,将来换了官吏又怎办?不如让他们自己明事理,求上进,知道如何想方设法丰衣足食……”
少商顿时对他刮目相看,连声称赞:“对对,阿垚你说的真好!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样才是长久之道!”随即一连串夸奖,直把少年赞的满面通红。
这段时间,二人相处甚是和睦。
少商有意收敛尖刻习气,拿出对待万萋萋的好脾气,凡事有商有量;楼垚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遇上少商这样和声细气的,自是诸事耐心。少商觉得这股发展势头十分喜人,爱不爱太虚幻,至少他们现在能彼此喜欢,就是成功的第一步。
少商再度扬鞭启程,后面骑行着一队侍卫,一行人浩浩洋洋向东而行。
楼垚骑马侧行在旁,笑吟吟的看着年少貌美的未婚妻娴熟的驾着小车,真是愈看愈得意,眼见行到一处异常清秀的山坡,侧边还有一片池塘,他忽道:“这样好的景致,不如你吹笛一曲?”
少商四下一看,欣然同意,当下让楼垚坐到自己旁边,将缰绳和竹鞭递过去,腾出手来横笛在侧吹起来。
笛声顺风而扬,曲调轻快舒畅,充满生机勃勃的希冀之意,春暖花开,否极泰来,承苍天庇佑,祝祷风调雨顺,保暖丰足——从随行的侍卫到田边的农人都面露微笑。
——“好!好笛,好曲!”
一个圆熟有力的声音忽从山坡边响起,吓了众人一跳,车后的侍卫齐齐戒备。少商赶紧放下笛子,楼垚也收了缰绳,两人四下张望。
只见一个身着蓑衣背挂斗笠的中年男子从池塘那边缓缓走来。他虽是一手持鱼竿一手拎鱼篓,一副渔人打扮,但他身后却随着一群恭敬的奴仆。
那中年男子原本只是听见笛声才出来的,谁知看见少商所坐的轺车当即眉头一皱,看向少商的神色就有几分寻思了,缓缓道:“你可是滑县程子顾的侄女?”
少商早不是初见袁慎时那般见人就怼了,眼见这中年男子气度不凡,排场也不小,又一口道破自己的来历,她赶紧拉着楼垚从车上下来,同时挥手让护卫们离远些,躬身行礼道:“小女子见礼了,老丈说的不错。莫非老丈与程家有旧?”
楼垚从适才见到这中年男子一直觉得眼熟,此时听他说话,忽大叫道:“啊,您是皇甫大夫!竖子这里有礼了。”他曾被兄长抓着去旁听过人家的讲经。
少商于朝堂之事丝毫不懂,只知道这中年男子显然是个不小的官,当下便很有‘妇道’的缩到楼垚身后,让他去应对。
谁知皇甫仪不去理睬楼垚,反而一径盯着少商,说笑道:“程娘子,你既名叫少商,为何不抚琴一曲,反而吹起笛来?”
少商眼见躲不过去,干干笑道:“……我,我不会抚琴,就这横笛,还是家中叔母不久前教的呢……”话说这家伙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抬头间,少商这才看清这中年男子的长相。
这个名叫皇甫仪的男子年纪很不小了,而且不善保养,明明眉目清癯,举止堂皇,却满面风霜,细细的皱纹布满脸庞,因此少商不敢猜测他的具体年龄。
皇甫仪听了这话,莫名怅然起来,将鱼竿鱼篓交给身边仆人,摆摆手让他们也走远些 ,才道:“你叔母小时就不爱抚琴,说手指疼。不过,她后来还是学琴了,还弹奏的很好。”
少商收起笑容,沉默良久,才道:“大夫与桑家有旧?”她已经知道这姓皇甫的是什么人了,不过,谈论人家的老婆用这样的口气好吗。
“自然有的。我自小在白鹿山读书,我离山之时,你叔父还没进山呢。”皇甫仪缓缓解下背后的斗笠,“没想到,最后是他娶了舜华。”
少商沉下脸色,拱手道:“大夫若无事,小女子这就告退了。”说着转身就要上车,一旁的楼垚呆呆的,完全不知发生了何事。
“慢着!”皇甫仪忽提高声音道,捻须微笑道,“你可知,这辆轺车是我赠与你叔母的?”
少商冷着脸:“那又怎样?!”她心里一万遍痛骂猪蹄叔父,真是坑侄女不商量,还坑完一次又一次!
皇甫仪上前几步,缓缓抚摸那弯曲优美的车轴,道:“我听闻她腿伤了,为免她出行不易,特意打造了这辆轺车送来给她。谁知却叫你叔父送了你?”
少商不乐意了:“大夫说错了。这辆轺车不是叔父所赠,是叔母赠我的!”三叔父虽说脑子不大好,但颜值高身材好性情单纯真挚,叔母爱他爱的不行。时过境迁,你个死老头还想怎么样?!也不数数你脸上的皱纹!
“至于叔母的腿伤,大夫不必担忧。从包扎,换药,甚至吮吸伤处的脓液污血,叔父都是不假他人,一概事事亲为。”这种话,哪怕句句属实,一般小女娘也绝难启齿,但少商心硬皮厚,此时为着猪蹄叔父的脸面,也是拼了。
果然,皇甫仪闻言脸色大变。不过短短一会儿,他又恢复风雅自在的模样,只苦笑着连连摇头。他沉吟片刻,道:“论辈分,我也算你半个长辈。翻过这山坡,就是陛下曾驻跸过的别院,女公子不如同去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