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口滑落的地方,露出一截雪白的腕,有着淡淡的刀片划过的痕迹。
很久了,还是有疤。这辈子褪不掉了。
第二天一早水凝烟和母亲通过话,说是十点左右可以到了,叔叔的车会直接把她送到楼下;但她等到十点半,依然不见踪影。打电话过去时,母亲的手机已经关了,叔叔的手机则持续忙音。
正有些不安时,手机响了。
熟悉的《一个人的冬天》的旋律,陌生的手机号码。
“凝凝吗?”很熟稔的称呼,很陌生的嗓音,年轻醇厚,略显低沉。
从耳边取下手机,再次确认了这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水凝烟才迟疑地问:“你是……”
“我是林茗。伯母不太舒服,我让你叔叔就近送去了N大附属医院。”
“什……什么?”
水凝烟惊叫,已禁不住地惶恐,仿佛在那瞬间又看到了曾经的灰色岁月。
母亲被一路急奔的手术车推进急救室,而她揪着自己的头发沿着墙边慢慢滑倒……
戏码,不需要排演?(三)
那边的林茗顿了一顿,似乎很轻松地笑了一声,继续着低沉从容的平稳声线:“我已经到医院了,伯母情况稳定,现在只是进行例行检查。”
水凝烟这才定了定神,急急答了句:“我就来!”
匆匆挂机往楼下赶时,她才想起自己连句谢谢都没说。
江菲开着她的破普桑去上班了,水凝烟急急打的赶到医院。
她跑入住院部大厅,眼看电梯门快要关上,急忙奔过去时,一头撞在从侧面奔来的另一个人身上。
那人手中的病历和一叠检查单掉落,说了声“对不起”,低头捡了,快步进入电梯。
水凝烟揉着撞疼的肩才站稳身,一眼瞥到那人面容,忽然给雷击一样定在那里,半天没动弹。
眼看电梯门快要关上,那人按住按钮,又将门打开,向水凝烟招呼:“小姐,快过来!”
旁边已有人不耐烦地催促起来,对她的磨蹭很是不满。
水凝烟真的很想等下部电梯过来时再上去,但这时候也不好耽搁,只得快步走了进去,紧紧抓着自己手袋,无声无息地擦拭着掌心的汗水,不再去看那人一眼,静静等着突然涌到脸上的血液慢慢回落下去。
其实这人长得并不出奇,是个二十六七岁模样的年轻男子,修长的身材随意地披了件卡其色长款风衣,五官说不上多俊美,却嵌着一双沉静却明亮得出奇的眼睛,顾眄之间,平白多了种成熟男子特有的优雅从容。
这样的气质,素来很受小女生喜爱。当初的水凝烟,就曾对这种气质着迷得很。
电梯到十一楼时,水凝烟的心跳才渐渐恢复正常。
这人只是看起来像少女时代认得的某个人而已,而且很快会和她擦肩而过。
她正自嘲着自己的大惊小怪时,那人也跟着出了电梯,走的竟和她一个方向;见她回眸望他,他迟疑了一下,微微笑了,“你是……凝凝么?”
听着有些耳熟的声音,水凝烟张了张嘴,无法相信却又不能不信,“你……你是林茗?”
那人又是唇角一扬,明亮的眼睛弯成了清澈的月牙。他向水凝烟伸出了手,“你好,我就是林茗。”
水凝烟半天才记得去和他握手,只觉他的掌心滚烫,烫得她忙不迭地想缩回来。
林茗却微微皱了眉,又将水凝烟打量了一番,才推开了前方的病房门,“伯母就在这里,医生还在检查。放心,没事的。”
水凝烟才一推开门,立刻知道母亲没事了。
水妈妈一见到她,便推开正为她诊疗的医生,高声叫着:“凝凝,你可来了!你瞧瞧这思源,我这都好端端的,硬是把我塞到病房里来办了住院手续!这医院他家开的,不用钱的么?”
林茗依然是淡淡的微笑,彬彬有礼地水妈妈解释:“伯母,不是我要送您住院,是医生建议留院观察。”
惶恐的相像(一)
水妈妈摇头咕哝:“没听说么?天下医院一般黑!随便什么伤风头疼的都能叫你住院,宰一个是一个呗!医生的话靠得住,老母猪都会上树!”
当了林茗和那些面露不屑的医生,水凝烟有些尴尬,咳了一声,走上前问病情时,主治医生显然有点不耐烦了:“病人有明显的心力衰竭和心律失常症状,刚刚又出现了不稳定性心绞痛。这是急性心肌梗塞的前兆,如果不及时治疗,可能会出现心脏性猝死。目前还有几项化验单没出来,建议先留院观察两天,再决定要不要立刻动手术。”
水凝烟还没回答,水妈妈已高声打断了医生话头:“不动手术,不动手术!这都多少年的**病了,吃点药就解决的事,怎么一到南京,就让人动手术?店大欺客,城市大了也欺生?”
水凝烟只得过去安抚她:“妈,不是说要等结果出来再决定要不要手术么?既然办了入院手续,就先在这里呆个两三天,看了检查结果再说吧!”
林茗已含笑过去医生打招呼,让他们继续着检查。
水妈妈听说很多费用已经付了,这才嘀嘀咕咕着,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治疗,却在林茗走出去时悄悄问水凝烟:“住院费都是这孩子付的么?”
水凝烟点头,当然不会告诉她得自己还。
水妈妈便叹气:“好,那先住两天吧!话说我一个如花似玉的乖女儿,他也不亏……不过,凝凝,你这回的眼光不错。这是个好孩子,长得俊,又有礼貌,嘴角儿一直挂着笑,脾气一定很好吧?”
中午林茗为水凝烟母女叫了外卖过来,又陪着水妈妈说了好一会儿话,才离开医院。
他和水凝烟虽生疏,但他总是沉稳含笑的神情,模糊了人和人之间的距离,水妈妈从没疑心眼前的人不是自己女婿,反而在他走后一再责怪水凝烟别扭,对林茗不够亲热,“才结婚的小夫妻么,就要甜甜蜜蜜!你板着张臭脸给谁看呢?怪他嫌钱多为我付住院费?”
水凝烟从林茗走了,一颗忽上忽下的心才算安定下来,笑着给母亲买来水果,陪伴了半天,到傍晚才和前来探望的江菲一起回去,预备做些有营养的羹汤来送给母亲吃。
路上,她忍不住问江菲:“菲儿,林茗是南京人吗?”
“不是。不过现在也该算是了吧?”
江菲眉开眼笑,“他在南京买了房子了,一百八十个平方,全新装修!这小子有钱啊!”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拖得有点夸张,一对圆圆的眼睛里更因为最后一句话而炯炯有神。
水凝烟松了口气,低声道:“哦,不是……我想着也应该不是。”
惶恐的相像(二)
江菲从后视镜里看着她恍惚的神情,沉默了一会儿,又笑了起来:“你知道我第一眼看到他时想到了谁么?”
“想到了谁?”
“盛枫。”
“哦……”
江菲答得明快,水凝烟应得也不经意,目光只飘向车窗外林林总总的店铺。
五年了,南京的街道店铺变化不小,可紫金山还在,玄武湖还在,秦淮河还在,鸡鸣寺还在……
说不准什么时候,盛枫也会从哪里走出来,就像今天林茗突然和她撞上一样。
“眉眼有些像,不过明显是两类人。”江菲继续在说着,“盛枫根本就是个自私自利只会胡闹的小屁孩,林茗就成熟多了,简直让人害怕……真是个超级腹黑男!”
恋爱中的女人感官一定有问题。
江菲自诩侠女,从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连到公司上班,老板也得买她三分帐,怕了她那和才气成正比的脾气。
水凝烟绝对不认为林茗会让江菲感觉到害怕,更不认为林茗是个超级腹/黑男。
林茗……
比他性情更温和有礼的男子,恐怕不多了吧?
有水凝烟这样的高手在,江菲乐得不下厨,只在客厅翘着二郎腿看报纸,不时和水凝烟说起中缝的招聘广告。
“凝凝,等伯母好些,你快给我滚出去找份工作。这回也不知林茗帮你花了多少钱,你手里那点底子先留着,我帮你垫上,等你找着了工作,一五一十地给我还回来!”
水凝烟明知她怕自己手中的钱不够花,也不答话,直到门铃响起,才笑道:“菲儿,怕是灰太狼大师来了!”
江菲忙放下报纸跳起,却没有去开门,而是——奔回卧室去查看她才吹过的梨花头是不是整齐!
水凝烟无奈,自己去打开门时,果然是林茗。
“十里外就闻着香味,来蹭饭吃了!”他微笑着走进来,一边脱下风衣,一边问,“江菲呢?”
江菲娉娉婷婷走出来,蓬松却整齐的梨花头,黑色的荷叶边短裙配着浅蓝色的小外套,果然少有的知性温婉。
“在等你吃饭呢!”连笑语声都娇嗲许多。
经过了大半天,水凝烟也终于可以和这个与盛枫长得有几分相象的男人从容谈笑:“菲儿知道你要来,一下班就赶着做了好些家常菜,林先生,快来尝尝!”
林茗微笑,“我和江菲不是外人,你也不用客气,叫我林茗就可以。”
江菲扭头向着水凝烟做了个鬼脸,忙到厨房端菜。
水煮牛肉,麻婆豆腐,酸辣白菜,红烧鲫鱼,凉拌黄瓜,再加木耳排骨汤,菜式不多,却搭配得宜,很是清爽可口。
水凝烟亲手为林茗盛了汤,送到他面前,红着脸低声说:“林茗,谢谢今天帮忙。下面……可能还要连累你几天。”
惶恐的相像(三)
林茗指一指眼前的菜肴,微微一笑,“如果有人天天给我煮饭做菜,我不介意搬过来住几天。”
江菲的笑容便有些虚假,可悲地发出无声长叹。
如果林茗吃得上瘾,结婚后天天让她这个只会煮泡面的高材生煮饭怎么办?在她看来,这烹饪学可不比经济学轻松啊!
林茗喝着汤,继续说着:“不过,凝凝,这种事,瞒不了多久吧?”
江菲心虚,当即笑道:“我没打算瞒啊,我做的菜够呛,今天的饭菜都是凝凝做的,打算趁了这阵子她在这里,好好和她学两手呢!”
林茗低头,拿瓷勺在汤碗中轻轻搅动一下,微笑道:“我也想着,你煮的汤,味道应该没这样清淡。”
江菲便郁闷了,“你喜欢吃清淡的?”
可他并没有吃过她煮的菜,为什么会认定她煮的菜不会清淡?
林茗低了头喝汤,若无其事说道:“哦,我不挑食。清淡的,味重的,我都喜欢。”
水凝烟明知林敬想问的是她,一心等着他再问一遍时,林茗却向江菲征求起了某处样板房的设计布局意见,像把刚才问她的话丢到脑后了。
水凝烟听说过,林茗年纪虽轻,早就是业内颇有些名气的建筑设计师,目前是一家建筑设计公司的设计总监,和江菲结识并交往,一大半归功于江菲那在大学时便令人惊艳的设计天份。
在温柔沉默的水凝烟一次次给无辜被男友踹飞的同时,江菲却是以惊人的才气一次次吸引了异性的倾慕,然后又以惊人的脾气吓退了更多的追求者。
——直到林茗的出现,以更惊人的才气和更惊人的脾气换来了江菲的倾慕,装了两个月的淑女才把他追到手。
同样学的平面设计,水凝烟的水准就差远了,以致不管在哪家公司,都属于那种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的“人才”,最近这家公司,看在唐思源面上,索性就给了她个文员的职位,算是帮自己的客户养着她了。
回医院时,也是林茗回家顺道送过去的,并买了一提篮的水果,很尽责地将她送到了病房。
水妈妈瞧见是女儿“女婿”一起来了,倒也欢喜,一边起身倒茶,一边催着水凝烟为他削苹果。
林茗将茶接过,正道着谢时,水妈妈胖乎乎的脸一脸笑容凑过来,将一个红包塞入林茗手中,“思源,这个收下。凝凝脾气虽好,有时拗了些,以后啊,你可要多多担待,小夫妻和和美美过日子,我瞧了也欢喜啊!”
水凝烟愕然,才意识到这是母亲给新女婿的红包。
按家乡习俗,收了岳家的红包,从此就算是一家人了,女婿也该改口叫声岳母了。
请大家无视红袖那位叫水凝烟的作者啊!如果把活宝级的大烟袋和我们温柔婉约的凝凝联系起来,很容易笑场的~~~囧,不行了,我现在就笑场了~~
非富即贵的前夫(一)
林茗扫了一脸尴尬的水凝烟,以及一脸冀盼的水妈妈,大大方方地将红包放入袋中,微微笑了笑,“凝凝是个少见的好女孩,聪慧漂亮,温柔大方,谁会舍得辜负?我一定会好好待她,伯母请放心!”
水妈妈没听到他改口,多少有些失望,但听他夸赞女儿,又高兴起来。她坐在床沿上,开始絮絮叨叨说起水凝烟幼年和少年时的事,从挂了满院的尿布,到贴了满墙的奖状,到水爸爸去世时母女俩满脸的泪水。
水凝烟坐立不安,在水妈妈说到她在大二时收到满抽屉情书时,她好容易才打断了母亲的话头:“妈,林……嗯,思源还有两个策划要准备,这几天忙得很,让他先回去吧,这些天我陪着您在医院就成。”
“啊,那思源你快回家吧!凝凝,你也跟着回去吧,我身子骨壮实得很,别信这些医生胡说八道,净骗人钱财,心黑啊!”
水凝烟哭笑不得,不去理会母亲对于世风日下的没完没了感慨,起身送林茗出去。
“对不起,林先生。我妈一个人孤单久了,难得见我,话多了些。”
“没关系,老人家多说些话渲泻情绪,有利于身心健康。”林茗微笑着,“何况,有个母亲在耳边絮叨,也是一种幸福。”
水凝烟不解,送着林茗一路下了电梯,林茗并没有叫她回去,有些沉默地盯着厢壁上照出的两人影像。
水凝烟长得不高,生得纤纤巧巧,白白净净,五官也挺精致,此时戴着一顶米色的贝雷帽,发梢微微卷曲,柔顺地依在肩上,更显得古典清丽,温婉乖巧,叫人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这样的女孩会一而再、再而三被人抛弃。
再向前走了几步,已到住院部的大门前,林茗望着对面居民楼上繁星般的灯火,明亮的眼睛有片刻的黯淡。他轻轻说道:“凝凝,我母亲在世时也很唠叨,后来……出了事……话忽然少了许多。如今,我是再也听不到她的唠叨了!”
他不习惯在外人面前提这些事,话出了口,正觉自己有些唐突时,抬起头,水凝烟正僵立着望向大门外,根本没在听他说话。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正从一辆黑色奥迪中步出,和司机说了句什么,才拎起几盒天天在电视上打广告的中老年补品走向住院部。
二十**岁年纪,轮廓分明的面容,休闲式的黑色外套,沉健有力的步履,奇异地搭配出着与众不同的冷锐气势,引来厅中病友家属们的纷纷注目。
他却只是昂首阔步,毫不在意他人眼光。
显然,此人非富即贵,高傲惯了。
走到台阶前,他抬眼望见水凝烟,眼睛忽然便簇起了两团明亮的火焰,立刻舒展了皱起的眉,连冷硬的线条也因唇角的笑容柔软下来。
非富即贵的前夫(二)
“凝凝,你果然在这里!你妈呢?情况怎样?”他问得亲切,甚至亲昵,让林茗很想退开一步,不妨碍这人和水凝烟说话。
可水凝烟竟也退了一步,差点踩在他鞋上。
她的目光依然很清澄,看不出太大的怒气。
可林茗伸出手来扶稳她时,清晰地感觉出这个温温文文的女孩儿浑身都传递出了某种戒备,像极了一只遇上敌人弓起腰来的猫。
“唐先生,这和你没关系。”
她淡淡地说着,扫了一眼这男子手中的礼品,“如果你来探望亲友,请便;但我母亲和你非亲非故,就免了吧!”
男子便叹息:“凝凝,别和我怄气了。老人家病了,你也不想她因为我们的事再难过吧?”
“她不会因为什么事难过。”
水凝烟一把拉过林茗,清清甜甜地微笑,“这是我男朋友林茗,我妈很喜欢他。如果你真的为我妈考虑,还是不要去打扰她休息为好。”
“男朋友?”男子斜睨了林茗一眼,眉宇间有隐忍的怒气,“我们的离婚协议书签完还不到两天吧?你接受男人和离开男人一样迅速。”
水凝烟发白的脸庞转作了一片绯红,掌心的汗水沁出,润湿了林茗的指尖。她自己却恍然不觉,略略抬高了声音:“唐先生记得我们已经签了离婚协议便好。我不会再干扰唐先生和靳小姐的生活,也希望唐先生别干涉我的生活。”
男子便有些不耐烦,皱紧了眉峰,“凝凝,你能不能别任性了?你一个外地的女孩子家,能照顾得来吗?”
林茗已明白了这男人是谁。
找了小三,又把水凝烟一脚踹开,甚至狠心让她净身出户的唐思源。
这个传说中的钻石单身汉看起来目无下尘,可对着被自己抛弃的前妻,似乎并没有居高临下的一贯气势。
并且,他的话里话外,不满中蕴了显而易见的小心翼翼。
他听江菲提起过,水凝烟和唐思源登记结婚后,因为正值冬日,水妈妈担心北方的气候把江南长大的唐思源给吓着,并没有让他们小两口回老家拜会;她在天气和暖后千里迢迢赶来南京,本就是想见见女儿托付终身的良人,或许也有让他们趁机就在南京将婚礼办掉的意思。
事情闹到这步田地,只怕连红杏出墙的唐思源也不愿意。
上前一步,林茗有意无意地拉过水凝烟,将她半掩到自己的身后,才微笑着说:“唐先生,凝凝和水伯母有我照顾,请放心吧!”
水凝烟咬着唇瓣,依在林茗身后,眼睫扑闪着望向唐思源,彷徨而清冷,毫不犹豫地要将两人间划得泾渭分明。
非富即贵的前夫(三)
处于楚河汉界间的林茗,面对着唐思源越来越来明显的勃发怒意,居然不改一贯的优雅从容,若无其事地对着他淡淡而笑。
许久,唐思源哼了一声,忽然扬手将手中的礼品盒狠狠掷到一旁的花圃中,在大厅中病友和家属的惊呼声中,快步走下台阶,奔向他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