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季礼叹了口气,将手中的东西放下,走到她身边坐下,“娘,您究竟是因为您自己的原因,还是因为玉枝的原因?”

吴氏神情一怔,“你都知道了?”

吴季礼点头,“您当时突然提出要回河南娘家,就是因为知道了玉枝要回家的消息,怕我做出什么傻事来,是不是?”

吴氏叹息:“你知道就好了,我本来就是故意要支开你们的,她是注定要做文家媳妇儿的,虽然我喜欢她,可是你们的身份天差地别,根本不可能有结果,我也是为你好。”

吴季礼垂着眼没回答。

“季礼,既然你知道为娘的用意,就该明白你现在不能去文家,就算今日不是玉枝叫你去的,我也不准你去,你知道是什么原因,不用我解释。”

吴季礼抬眼看着门外院中的两棵并排而生的小树,淡淡的道:“我那日见到玉枝了,也见到文大少爷了。”

吴氏的神情很难看,哼了一声,“你怎的如此不听话,还是要去见她?”

吴季礼没有回话,只是转头问他娘:“那日文夫人来找您说了些什么?”

吴氏听到文夫人三个字脸色更加难看,“她能说什么,还不是那些老话,哼,以为几句话就能将恩怨一笔勾销了?她当初是怎么对待我的?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吴季礼的视线又落回那两棵树上,“娘,我觉得您该恨的也许不是文夫人,毕竟当年要不是她的安排,我们也不能在此处安身。”

吴氏对他怒目而视,“那你说为娘不恨她要恨谁?”

吴季礼眼神落寞,许久才从唇间挤出那个艰难的字眼:“爹。”

吴氏的脸色一下子惨白起来,许久都说不出话来。吴季礼在一边继续道:“起码文夫人还知道每个月借上香之名来看望您,爹呢?他这么多年可有找过我们母子?”

吴氏沉着脸,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却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反驳。

“娘,您还是不同意我去文家么?”

吴氏冷哼了一声,“你可别忘了就要到秋闱了,你不准备应考,还去做什么西席?”

“可是我也不忍心看着您一直为这个家操持,既然您不愿意接受文家的钱,那我凭本事去赚总没问题吧?”

吴氏的神色缓和下来,半晌只幽幽的叹了口气,“季礼,你该明白我的用心,我只是希望你不要用这般模样走进文家,我希望你考取功名,光明正大的走进去,而不是像当初为娘那样,随时都可能会被赶出来。”

吴季礼转头看着自己的母亲,曾经姣好的容貌早已不复存在,鬓角也已经花白,搁在桌上的一只手枯黄干燥,明明年纪比文夫人年轻,上次跟她站在一起时看上去却像是她的长辈一般。她何时已经这般苍老了?

虽然吴季礼因为玉枝的事情对她有些怨言,可是看到这一幕,却终究还是没再违逆她的意思。

“好,那我便不去了。”

他的视线又落回院中的那两颗小树上,那还是他和玉枝在几年前种下的。几年过去却也才这么一点高而已。他当初却是天真的以为很快就能长高,直至枝叶相缠,以成连理。

只不过这些都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玉枝那时候只是说,这院子太空,需要种两棵树衬一下而已…

————————

吴季礼推辞的消息传来时,玉枝正在房间里捧着一本话本看的津津有味。鹊芽儿告诉她这个消息后,她有些惊诧,似乎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照理说季礼就算是为自己的母亲着想,也该接下这个差事才是啊。

她想不明白,但是还要把结果告诉文昭凌,便放下了书去找他。她已经避了他好两天了,这两天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总是动不动就挑逗她,让她又羞又恼。她就怕自己一个把持不住,那他娘要是知道了,自己可就倒霉了。不管怎么样,上次文昭凌在她家吐血的情景还在她脑中盘桓,她可不敢把他再弄的那样。

胡思乱想了一阵,到了书房门口。书房的门窗都关着,玉枝原本以为只有文昭凌一人在书房里,走到跟前却听到屋内传来另一人的声音,那是道有些浑厚的中年男人的声音。玉枝想了想,好一会儿才记起早上文昭凌说过今天顾先生要来,想必正是屋中的这一位。

这个顾先生是专门负责给文昭凌治病的大夫,据说前段时间去了外地,这次回来是给文昭凌复诊的。玉枝倒还没见过他,因此难免有些好奇,一时也没有离开,就站在窗户外面听着两人谈话。

“伯玉,你难不成想一直这样?你现在已经成亲了,做事有风险了。”

“顾叔叔说的是,我已经跟叔叔说过了,他已经在帮我做安排。”

“既然你都有了计较,那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这次去了苏州,倒是觉得那里是个好地方,你有时间不妨也去看看。”

屋中沉默了一瞬,文昭凌的声音再度响起:“那以后我可以带玉枝一起去。”

“咦,玉枝?可就是你那位新婚娘子?”

“正是。”

“呵呵,好啊,你现在可算是得偿所愿了吧?可就是那个小姑娘?”

文昭凌的声音带着笑意:“正是她。”

玉枝听的云里雾里,这几句话都连接不上,也不知道到底要表达的是什么,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没有一句话跟文昭凌的身子有关,不是说来复诊的么?

玉枝犹豫着要不要去敲门,还没到门口,门却自己打开了来,文昭凌从其中走了出来,看到她微微一愣,“玉枝?你什么时候在这里的?”他先前嘱咐了下人都退开了去,见她在房中看书,还以为她不会出来,却没想到她就在门口。

“我刚到,听到你们在谈话,就没进去,现在谈完了?”

文昭凌微微蹙了一下眉头,不知道她听到了什么。屋中走出一个中年人,慈眉善目,皮肤白皙,蓄着短须,穿着一身绛色袍子,朝玉枝拱了拱手,“原来这就是大少奶奶,顾某还是第一次见到。”

玉枝刚才听闻文昭凌唤他一声顾叔叔,赶紧回礼,“顾叔叔客气了,玉枝是晚辈,该是我向您见礼。”

顾先生抚着胡须朝文昭凌笑了笑,“伯玉好福气啊,大少奶奶面貌端庄,为人恭谨识礼,真不愧是大家出身。”

玉枝有些不好意思的抬头,正好撞上文昭凌的眼神,似笑非笑,“的确,玉枝一向温顺端庄。”

玉枝不好意思的偏过了头。他是故意的。

文昭凌送顾先生出门,一直到了文家大门口,顾先生顿住脚步问文昭凌:“你还没告诉大少奶奶吧?”

文昭凌点点头,“过段时间吧,现在不想把她卷进来。”

顾先生沉吟:“伯玉,恕我问句不该问的话,你虽然喜欢她,可是你可相信她?”

文昭凌叹了口气,“我倒是相信她,就是不知道她相不相信我。”

顾先生先是一愣,接着又笑了起来,“我倒不知道你还有这样无奈的时候,她若是真心待你,想必是会相信你的。”

文昭凌抿了抿唇,“还是过段时间再说吧,她若是知道了,到时候免不了受牵累。”

顾先生眯着眼睛看了看天,“我大概知晓你的打算了,你一开始就没打算在文家继续待下去是不是?”

文昭凌笑了笑,转过身,视线大宅里扫了一圈,“我突然想起以前小时候祖父跟我说过的话。”

“哦?什么话?”

“考取功名,光耀门楣。”

顾先生哈哈笑了两声,拍了拍他的肩,“怎么突然想到这个了?”

“只是在想若是真的那么做了,我今后要失去多少自由。相比较而言,我现在的安排便是最适合的。”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对玉枝也合适,她的性子,在这样的大家族里,熬一辈子,实在是太苦闷了。”

顾先生叹了口气,“如果她明白你的心意,也该相信你的。”

文昭凌勾着唇笑了笑,“或许等有了夫妻之实,就没问题了。”

顾先生一怔,接着又是大笑不止,“没想到我跟夫人说的那些话她还当真了,那可真是苦了你了。”

文昭凌摆摆手,“没办法,这也是权宜之计,我若是身子好,不仅要肩负光耀门庭的责任去考取功名,还要肩负开枝散叶的责任广纳妻妾,那样更是负累。”

顾先生笑着点点头,“你所做的,比你看的还要远。”

文昭凌摇了摇头,“我倒觉得我实在无情无义的很呐…”边说着边走进了大门。

顾先生在他身后轻声叹息:这样的人当长在田园山间,竹篱茅舍,青山绿水,花间浊酒,湖畔垂钓,与心爱之人过随性日子,而又因何生在这豪门大户?

他刚才并没有夸大,文昭凌所做的永远比他看的还远,他在第一次见到他时就觉得他不简单,这感觉就像他那个放荡不羁的叔叔,甚至比他还要强烈。只是文昭凌善于隐藏,若是不相信一个人,也许那个人永远只会看到他带着病态的温和笑容,却无法猜测到他的内心…

文昭凌回到屋中时,就见玉枝正在看着桌上放着的几样药材,时不时的伸手摆弄一下,见他进门,好奇的问他:“这是顾先生留下来的?”

文昭凌点头,“嗯,他说这些都是补身子的良药。”

玉枝“哦”了一声,嘱咐鹊芽儿好生收了起来。

“对了,我刚才就想告诉你,季礼说他不打算来文家做西席了。”

文昭凌微微惊讶,照他的理解,吴季礼应该会来才是。他到现在还记得那天在大街上他看着玉枝的眼神,其中分明带着情意,此时却又推掉了进入文家的机会,想必他猜想的没错了。季礼,季礼,伯仲叔季…

文昭凌转眼看着玉枝,“下次你还随娘去明月庵上香么?”

玉枝有些奇怪他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但还是照实点了点头,“去,婆母早就吩咐过了,不过端午要到了,初一可能去不了,要到十五了。”

文昭凌点点头,“那我下次跟你一起去。”

“嗯?你怎么想去明月庵了?”

文昭凌笑了笑,“许久不去了,想去看看。”

玉枝惊讶,“你以前去过?”

“是啊,去过一次,我不是跟你提过文家曾向明月庵求医问药的么?那次正是我随娘一起去的。”

玉枝恍然,文昭凌看着她笑而不语。其实正是那次机会,让他第一次见到了她。

21

端午私话 ...

端午佳节转眼即到,玉枝跟着乳娘做了几个香包,打算到时候送给文昭凌。给香包面绣上并蒂莲花的纹样时,她突然觉得有些满足,这样的生活好像对她来说已经足够。有个温和的相公,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虽然每天要小心翼翼的伺候太夫人和文夫人,可是日子过的也算舒心了。

中午文家人聚在一起吃了饭。文大人难得的写了信回来,文昭凌当着众人的面念了信,无非是一些客套的思家之词,面面俱到,甚至问到了老管家,却独独忽略了自己的结发妻子。太夫人叹息了一阵,似乎是觉得不舍,一个劲的念叨着儿子在外当官不易。文夫人却只是在一边悠悠的饮茶,像是什么都不关心一般,也毫不在意文大人的冷情。

玉枝见了,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一对夫妻,何故至此?转头看到文昭凌,他正微微蹙着眉,见到她看着自己,又朝她展颜笑了笑。

一顿饭因为文大人的来信而弄得气氛有些低沉,除了金氏时不时的呵斥一两声站在身后伺候着的妓子黛眉之外,几乎没什么其他声音。

黛眉也算是小心翼翼了,只不过金氏也实在余气未消,所以仍然忍不住要拿她出气。文昭冶虽然有些看不下去,奈何自己理亏,也不敢说什么。最后黛眉忍不住嘤嘤啜泣起来,这顿饭让人吃的更加索然无味。

文夫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对金氏道:“不管怎么样也不要在这个时候吵闹,今天是佳节。”

金氏抿了抿唇,冷哼着回道:“母亲有所不知,她不知道好好伺候人就算了,今天还一个劲儿的央我来跟您说十五那天带她一起去明月庵上香,真是,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

文夫人挑眉看了看黛眉,“哦?你想去明月庵上香?”

文夫人一向说话平淡,在黛眉耳中听来便觉得胆颤心惊,连连点头,“回夫人的话,黛眉也自幼信佛。”

金氏冷嗤了一声,“信佛你还堕入那等烟花之地,真真是辱没了佛祖。”

黛眉咬着下唇泫然欲泣,好半天才回了句:“佛说众生平等,当初黛眉也是走投无路才会跳了那火坑的。”

文夫人皱着眉极其不耐的看了一眼金氏,又看了一眼上首位置,生怕她的话惹恼了信佛至深的太夫人,只好对黛眉摆了摆手,打断了两人的谈话,“罢了,你十五那天随我们一起去就是了。”

黛眉闻言喜上眉梢,眼中还带着泪花却已经笑了出来,“多谢夫人。”

金氏气呼呼的哼哼了两声。

李氏朝坐的不远的玉枝微微一笑,似乎觉得有些有趣。玉枝也忍不住笑了笑,二房里的日子有的熬了。

吃了饭,玉枝和文昭凌正要回伯玉居,阿芹蹦蹦跳跳的凑上来对他道:“大哥,我们去你院子里聚聚怎么样?”

文昭凌笑了笑,“我们是谁?”

李氏从阿芹身后走出来,笑着道:“阿芹和我,却不知大哥大嫂可愿意。”

玉枝笑着点头,“自然愿意,欢迎之至。”

李氏和阿芹想必也是见这样的佳节觉得孤单,所以想要找人做伴,玉枝当然不会不近人情的拒绝。只不过四人一起往伯玉居去的路上,文昭凌状似无意的贴在玉枝耳边低语了句:“我原先还想跟你两人一起过节的。”

玉枝被他说话的气息弄的耳边又麻又痒,忍不住笑了起来,连忙转头看去,就见一脸笑意盎然看的津津有味的阿芹和扭头看向别处的李氏,顿时忍不住脸红了起来。文昭凌在一边忍着笑意捏了一下她的手。

到了伯玉居,玉枝嘱咐鹊芽儿去准备一些点心过来,再拿壶雄黄酒过来。几人就在院子里摆了小桌,围着坐了,吃些点心叙叙话倒也十分惬意。文昭凌身子不好,基本上除了米酒之外其他酒都不能喝,所以玉枝只给他沏了茶,自己和李氏阿芹都倒了一杯雄黄酒。

阿芹比较活泼,说的话虽然大多不着边际却也有趣非常。玉枝原先也听得有趣,奈何后面基本上都在说他们小时候的事情,她就插不上话了。李氏和文昭凌他们都是一起长大的,说起小时候的话题自然多,玉枝想起自己小时候的记忆几乎都跟吃药、读经书有关,忍不住在心里幽幽叹息。唯一的伙伴季礼现在也不能经常见到了,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反正插不上话,玉枝觉得无聊,不知不觉就几杯酒喝了下去。文昭凌在一边看到,抬手按住她的手,“玉枝,少喝点,虽然是雄黄酒却也是酒,小心醉了。”

玉枝笑了笑,“不会的,我有数。”

文昭凌摇了摇头,“我看不见得,你这可不是第一次了。”

玉枝愣了一下,“什么?”

文昭淡淡一笑,“没什么。”

午后的阳光洒在院子里,落在两人身上,勾勒着两人的身形,画面美好。阿芹见了拍手笑道:“大哥大嫂年纪差的挺多,看上去却很般配,真像是一对玉人。”

文昭凌板了脸孔,“什么叫年纪差的挺多?听上去像你大哥已经很老了一般。”文昭凌年长玉枝七岁,玉枝不过刚及笄,他能大到哪里去。然而玉枝听了,也在一边笑了起来,文昭凌继续板着面孔,“连你也觉得我年纪大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