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杜西泠低低的回答。她其实醒来已经有一会儿了,认出自己身在何处后,便一直瞪着天花板发呆。
“觉得怎么样?”
44、一个人的过去
“还好。”
“哦…”他被她这么定定的看着,有些不自在了,只得掩饰的去拿汤勺,“吃点东西吧!”
“我不饿。”
“…”韩千伸出去的手顿了一下,却依旧端起了碗,“不行,你一天没吃饭了!”说着,舀起一勺汤就送到杜西泠嘴边。
杜西泠似乎吓了一大跳,眼睛都睁圆了。然而出乎韩千意料之外的,她没有拒绝,却是乖乖的张开嘴,把那勺汤喝了下去。
“嗯…”韩千又舀了一勺送过去。
他这辈子从来没干过这种事儿,连齐慧珊怀着韩啸那会儿都没干过!
“很好!”他满意的点头。
“咳咳咳…”杜西泠突然呛了起来。
“等会儿!”韩千飞快的下楼,在储藏室里拿了一整盒面纸又冲回来,一连抽了好几张,送到杜西泠面前,“给!”
杜西泠却没有立刻去接,半撑着身子,低着头。
韩千奇怪道:“怎么了…是不是不舒…”话未说完,就感觉到手背上突然多了一滴东西,湿湿的,带了些许凉意。
这一刻,说实在的,他觉得心里一荡。
其实,韩千一向都不怎么欣赏爱哭的女人,事实上他也很少有这方面的经验——前妻向来是优雅而克制的;公司里的那些女下属大都恨不得伸出三头六臂来干活,没工夫也不敢在他面前掉眼泪;应酬上遇到的那些女人们就更不用说了!他一直都对爱哭闹的女人敬谢不敏,可眼下,他却只想把杜西泠揽到怀里。
“对…对不起…”杜西泠接过纸巾,擦了擦,这才抬起头,“谢谢!”
这不是韩千想要听到的。
“怎么个谢法?”他挑起眉。看到杜西泠一瞬间又变得神情淡漠,便开始不高兴。
“…”
杜西泠心里叹气,她该说什么呢?难道说“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么?
“怎么不说话?”
“我…现在几点了?”
转移话题?韩千眉头皱的更紧,但还是回答她,“快十点了。”
“哦…”她一动,身上就痛的要命,尤其是膝盖,这才想起来,自己今天还缝了针的,“能不能把我的手机给我?”
“你要打给谁?”
“欧雪儿,”她解释道:“和我合租的室友。”
韩千莫名其妙的松了口气,“不用打了,她下午来看过你,把你的东西也送过来了,叫你好好休息!”
杜西泠有一刹那的目瞪口呆,跟着就是苦笑。她当然明白雪儿的用意,这家伙向来唯恐天下不乱,她都可以想象到雪儿说“休息”两个字的时候,会有多么的意味深长。
“我还是给她打个电话吧!”她坚持,挣扎着半坐起来。
韩千没再说什么,打开床头柜抽屉,拿了手机给她。
屏幕是黑的,杜西泠按了几下都不亮,这才想起来手机早晨就没电了。
“对不起…我的充电器拿来了吗?”
“我去看看。”
他说完,转身就出去了。杜西泠听见他“蹬蹬”的下楼。没过一会儿,又有一阵乐声,悠悠扬扬的,从楼下一路飘进了卧室里。
“…怎赚骗?依稀想像人儿见。那来时荏苒,去也迁延。非远,那雨迹云踪才一转,敢依花傍柳还重现…”
《牡丹亭》?!
杜西泠听到那句“来时荏苒,去也迁延”,整个人都有些怔忡,连韩千什么时候走进房间都没发觉。
“没有充电器,”韩千的手里却多了一瓶酒,“想不想喝一杯?”
“喝酒…?”杜西泠讷讷的看着递到她面前的酒杯,里面是琥珀色的液体,略有些黏稠,散发着一阵诱人的香。
“这酒不错,我的私藏,”韩千晃了晃杯子,看着酒液和杯壁缠绵,又凑到杜西泠的杯子旁,轻轻一碰,“我干了,你随意。”
他说完,却见杜西泠一仰头,竟把整杯酒都灌了下去。
韩千摇头,“喝这么快干什么,又没人跟你抢!”
杜西泠也不吭声,伸出杯子,让韩千给她倒满,刚要喝,杯口却被一只手盖住了,韩千皱着眉,“跟你说了,喝慢点!”
“我没事。”
光线幽暗,两人的眼神都变得朦胧。
房间里回荡着一阵难言的静谧。
半晌。
“别喝醉了!”韩千开口劝道。
杜西泠不吭声,眼神躲在酒杯后面,却还是被韩千敏锐的感觉到了。
“干嘛这么看着我!”
“我看你…是因为你嘴上说的好听,心里却一定不是这么想的。”她勾起嘴角。几杯酒下肚,脑子里开始变得热烘烘的,很舒服。
韩千抿了口酒,饶有兴趣道:“那我是怎么想的?”
“你一定在想…要是喝醉了才好呢!”
“哦?”韩千笑了笑,“那你还敢喝?”
“有什么不敢?”杜西泠淡淡的,“你觉得,我会有什么不敢的?”她重重的往后一靠,下颌扣着杯沿,“我…还有什么是不敢的呢?”
她的人生正像一本三流八卦杂志一般供全世界品头论足。或许是与生俱来的那股执拗在作祟,事已至此,她反倒心无挂碍了!
“随便吧…”她自嘲的笑。
韩千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又给她加了半杯酒。
“…一时间望眼连天,一时间望眼连天,忽忽地伤心自怜…”杜西泠用指甲弹着酒杯,轻轻哼着,“…知怎生情怅然,知怎生泪暗悬?”
“看不出你还真会唱!”韩千有意岔开话题。
“我练过的,”杜西泠下颌扣着杯沿,“他喜欢,叫我练,我就练了…”
“他?关尹?”
“嗯,”杜西泠笑了起来,“刚开始的时候,我根本一句也听不懂。”
“他叫你练你就练?”
45、她不是好人
“嗯,他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
杜西泠又喝了一口,忽的身子一歪,差点连酒也洒了。
韩千站起来,伸手去抢她酒杯,“差不多就行了!”
“没事儿…我酒量很好的。”
“喝醉的人一般都这么说。”
“我很会装的!”
韩千无语。不知道杜西泠是真醉还是假醉,哭笑不得,却也不想再强迫她做什么,只得坐回椅子上,看着她一口、一口的灌着酒。耳边那个花旦呜呜咽咽的唱,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恍惚起来。
杜西泠半个身子靠在枕头上,口齿含糊,“喂…你…”
“嗯?”
“我不是什么好人。”
韩千噙了一口酒,一条腿架在床沿上,懒洋洋的配合,“我也不是。”
“我知道你不是,”杜西泠幽幽的道:“早就知道了!”
“…”
杜西泠却没继续说下去,又开始跟着CD哼,“…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汤显祖的词,字字钻心刻骨。倒不如干脆听不懂,还好些。
“西泠。”
杜西泠把酒杯举在眼前晃着,“唔。”
“跟我说说你吧。”
她漫不经心的,“说什么?”
“随便说什么…我记得你说过,你是浙江人。”
“嗯。”
“浙江哪里的?”
“乡下的,很小的地方,你不会知道。”
“你不说,我当然不知道。”
“杜桥。”
“杜西泠的杜?”
“嗯。”
“不错。”
“有什么不错,我家很穷。”
“总算你考上了大学。”
“差一点就读不了。”
“为什么?”
“学费,一年不算住宿就是五千块,对那时候的我来说,不算天文数字,但也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那你怎么弄到的钱?”
“录取通知拿到半个月,我奶奶就去世了。我把老屋给卖了,四万块…”
“够你四年的学费了!”
“你一定猜不出我是怎么把房子卖了的!”
“哦?”
“我有两个叔叔,原本从来也不来老屋的,直到我奶奶垂危的那几天,他们突然来了,说要卖房子,然后拿卖的钱给奶奶买墓地办丧事。”
“也不算错。”
“是不算错,”杜西泠讥讽的笑,“可要是这样的话,我的学费就没了…”
“那你怎么办的?”
“我一直拖着,叔叔带人来看房子,我就故意待在医院不回家。一直到奶奶去世的当天,很多邻居都来帮忙,所有的亲戚也都在的时候,我把奶奶的遗嘱拿出来,上面写着,房子是给我的!”
韩千笑了起来,“他们想不到你奶奶还留了遗嘱!”
“他们当然想不到,没有人想到…”杜西泠笑得越发灿烂,“那遗嘱,其实是我写的!”
“什么?”韩千大吃一惊,“你写的!”
“嗯,我写的…”杜西泠慢慢的道:“你想啊,我奶奶一辈子,最远只去过杭州,怎么会懂得写遗嘱?”
“你叔叔相信?”
“他们只能相信,奶奶已经死了,死无对证,是不是?而且邻居们都知道奶奶很宠我,也一直在为了我的学费想办法…而两个叔叔又不孝,所以大家觉得奶奶留下那样的遗嘱也是很正常的…当然了,我为了那封遗嘱的内容,整整琢磨了一个月。”
韩千眼皮跳了跳,“你写的什么?”
“‘房子留给小玲子’…不多不少,七个字。”
韩千深深的看她,“你很聪明。”
“我奶奶只在解放后念过半年扫盲班,不能多写,七个字正好,我还用了她的章,”杜西泠喝了口酒,扬起一抹笑,“你不知道那天,我两个叔叔快要气疯了,可又没法子…按照规矩,丧葬的费用本来就该是儿子出,当着所有邻居的面,他们也没脸赖账…哈!”
“你就不怕他们告你?”
“告什么呢…就算是去法院,我也一口咬定,那就是我奶奶写的…”
“你今天告诉了我,要是我说出去怎么办?”
“说吧,反正我房子也卖了,钱也花完了,”杜西泠狡黠的笑,醉醺醺的,“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哈哈哈!”韩千大笑起来,“你这个丫头!”
杜西泠咬着唇,晃晃悠悠的伸出酒杯,“来,干…”蓦地又瞪着空空如也的杯子,懊恼的道:“没有了!”
“没了就别喝了!”
“不要,”杜西泠嚷嚷,豪气干云的,“拿酒来!”
韩千无奈,只得起身给她倒酒,“最后一杯!别忘了你身上还有伤!”他站在杜西泠身边,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落地灯下两个人的影子,正合在一起。
一缕长发垂在他的手上,柔软,顺滑,让他心神荡漾。
“嗯…”杜西泠注视着酒液滑进杯子里,深深的吸气。
韩千的手突然一晃。
“洒了!”杜西泠惊叫起来
酒液落在床单上,芳香四溢。
***
入秋以来,这座城市便进入了一年的黄金季节,日日都是艳阳高照、碧空如洗的好天气。
韩千坐在汽车后排,翻看着宋律师刚刚送过来的一叠文件,说实在的,他觉得自己很难把注意力集中到这一桩复杂琐碎的案件上去——若不是因为杜西泠,这件事根本与他毫无关系,甚至按照他的处世原则来说,他根本是连碰都不愿意去碰一下的。这种敏感的经济案,只要是稍微有点头脑的人,都恨不得能躲的越远越好。
可要不是因为这件案子,他也没有机会得到杜西泠。
得到。
韩千并不是很喜欢这个词,因为这个词后面往往跟着“一块地”、“一笔钱”或者“一笔生意”什么的,从而让他想到老徐在枫泾夜总会里的那番高谈阔论。虽然以前他也会很自然的说“得到一个女人”,但他觉得自己对杜西泠的情感已经远不止是“得到”那么简单了,尤其是经过了昨晚——事实上,昨晚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们俩都醉了,唯一的区别是:杜西泠是真醉,他是半醉。
他们俩整整喝掉了三瓶红酒,然后便沉沉睡去。早上韩千醒来时,发现杜西泠的头枕在他的胸口,而他的手里则握着一绺微微卷曲的长发。
韩千觉得很有感触,说不上来具体的缘故,只清楚一点,他想和这个女孩在一起,是“在一起”,而不是“得到”!
他分得很清。
那是个…让人着迷的女孩!
她像一颗柚子,把真实的自己藏在一层厚厚的皮里,你必须先撕开那层包裹,再除掉那些白色的絮状物,最后再剥去一层透明的衣,然后你才能品尝到柚子的瓤——甜美多汁,却掺杂着一丝淡淡的苦。正如她的性格,柔弱无助的表面背后,隐藏着一颗疯狂而凌厉的心。
韩千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剥去柚子皮的那个男人,昨晚他已经轻轻的掀起了一个小角——杜西泠懒洋洋的躺在床上,喝着酒,慢慢叙述着自己的秘密,她在十八岁那年是如何伪造一封遗嘱来骗过所有人的。
少女的故事,青涩、幼稚,却充满了毅然决然的雄心,这个故事和她年轻的身体一样,都让韩千兴奋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