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杜西泠迅速的抬起头来,“不想。”

“你们还有联系吗?”

“没有了。”

“哦,然后呢?”

“然后…”杜西泠注视着面前的男人,昏黄的光定格在他俊朗的轮廓上,留下一片浓浓的侧影,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则藏在阴影的后面,此刻看来有些晦暗不明。

几乎是电光火石间的,她改变了主意,“他走的时候,我正忙着毕业找工作,那会儿什么也顾不上,等全都安顿下来,一切都已经断了。”

“全都断了?”

“嗯,全都断了!他走了,留下我一个人。”

“就这样?”

“就这样。”

“那…为什么决定要告诉我呢?”

“因为…我觉得让你知道会比较好,我希望告诉你…”杜西泠自嘲的笑了下,“我想跟你在一起。”

陆秋原深深的看着她,好一会儿,重新将她搂进怀里。

“西泠,”他吻着她的发际,“我真的很庆幸…可以遇到你。”

“你…不介意?”

“别说这个了…”陆秋原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我突然有个好主意!”

“什么?”

“我想带你去见见我爸妈。”

“什么!”杜西泠吓了一跳,“见你爸妈?”

“怕什么!”陆秋原刮了下她翘挺的鼻子,“我也好久没回家了!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老家是枫泾的?那是咱们明天回上海的必经之路,可以回去吃个饭,顺便带你逛逛枫泾古镇,那里很美的,绝对的小桥流水人家…”

“可是…”

“别可是啦,我爸妈一定会很喜欢你的!”陆秋原见她神情犹豫,好笑的捏捏她的脸,“你就放心吧!”

***

陆妈妈仔仔细细的揽镜自照,她今天特意穿了粉色的开襟羊毛衫加一条黑色九分裤,头发绾了一个松松的髻。她看来看去,觉得自己的打扮即便是在年轻貌美的未来儿媳的面前也不甚丢人,这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美女!你已经够好看啦!”陆秋原从背后一把搂住母亲。

“这孩子!”陆妈妈笑着拍打了下儿子的脑袋,又连忙把他拉到旁边,“你怎么能让西泠一个人在厨房洗碗?真是不懂事!”

陆秋原连连叫屈,“不是我不懂事,是西泠叫我进来陪您说话的,我不肯,她还非赶我进来!说是我难得回家一次,应该陪你们才对!”

“真的?不是你偷懒吧?”

“怎么会!”

“那就好!”陆妈妈松了口气,拉着儿子的手在床边坐下,忽的又抿嘴笑,“西泠这孩子挺不错的,既漂亮又懂礼貌,也知道尊重长辈!”

“当然啦,”陆秋原得意的道:“你别看她柔柔弱弱的,其实她很能干!我第一次遇到她,就吃到了她自己做的龟苓膏!”

“是嘛…那真不容易,现在会做饭的小姑娘很少了!”陆妈妈连连点头,忽的转头看向坐在角落里看报的陆爸爸,“我说,你也别看报了,出去买几张豆腐衣,再买一斤虾,挑大点的!对了!有嫩一点的藕买点回来!”

陆爸爸摘下老花镜,笑呵呵的道:“看样子,你是准备要给未来儿媳露一手了?”

“那是!”陆妈妈头一扬,“人家小姑娘懂事,我们也不能拿人家客气就当福气,中午太仓促了,晚上得烧一桌好的!”

陆秋原拍手道:“好好好,总之我是有口福了!”

陆妈妈见陆爸爸出去了,压低嗓音问儿子,“你别嫌我烦,这是你长这么大头一次带女朋友回家,我了解你的性格,总归是觉得差不多了才会这么做的!既然这样,你总也得让我问问清楚才行!”

陆秋原笑着耸肩,“好啊,你问吧。”

“人品性格什么的就不用说了,只要能跟你合得来,肯定问题不大,这一点作为你妈,我心里还是有数的!长得也好,跟你般配,”陆妈妈扳着手指,“学历呢?学历怎么样?”

“她是大学毕业,专业是英语,给老外当翻译的!”

“不错啊,这年头会讲两句英语的多,讲得真正好的又少了…那么工作呢?就是翻译?”

“她在一个培训中心当口译老师,有时候也要出去做翻译。”

“那收入应该也蛮好的,老师好,假期多,以后也能照顾到家里,”陆妈妈满意的点头,“她家里你去过吗?”

“我…没有。”

“哦…规矩么也是先到男方的,”陆妈妈顿了一顿,终于问出最关心的,“我看她一直说普通话,不是上海人吧?”

“不是,她老家是在浙江的,其实她会说上海话,就是不爱说而已,”陆秋原皱眉,“我说老妈,你不会也有这种偏见吧?”

“不会、不会!我也就是问问!”陆妈妈连忙否认,“你爷爷家上面也是从浙江过来的,讲起来也算是同乡了…唔,那她爸妈还在老家?多大岁数了?做什么的?对了,她是独养女儿么?”

“…”陆秋原差点被这一连串的问题给噎住了,“妈,你这是调查户口呢,还是查案子啊!”

“别打岔,赶紧说!”

陆秋原没办法,只得道:“她爸妈去世的早,是奶奶带大的,也没有兄弟姐妹。”

“这样啊,”陆妈妈有点唏嘘,“那身世倒是蛮可怜的,难怪会做家务了…挺不容易的…”

“是啊,所以拜托您和老爸对她好一点!”陆秋原打蛇随尾上,“还有,当着她的面,不该提的别提,不该问的别问!”

“哦哦哦,这个我知道,我和你爸不是没分寸的人…”

“其实西泠刚才还跟我说,特别羡慕我有您和老爸在身边,一家人在一起其乐融融的,”陆秋原使出浑身解数哄老妈,“她一直就向往能有这样的家庭!”

“看得出这孩子是很孝顺的,可惜她爸妈没福气,”陆妈妈感慨道:“唉,可见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儿,我看这孩子别的都还好,就父母这一点上头…不怎么称心,总得父母齐全的才好,不然以后举行婚礼什么的,女方也没个嫡亲长辈…哎呀,这个父母去的早,也不知道有没有遗传病家族史…”

“行了,妈!”陆秋原忙打断,“您这都胡思乱想些什么呢?这话以后可别提了,西泠知道了会难受的!”

“我晓得了!又不会当面讲的咯!”陆妈妈犹豫了下,忍不住还是道:“这个你可不能掉以轻心,我就你一个儿子,一辈子的事体…”

“哎呀妈!先不说还没有到那个地步,就算是要结婚,不是还有婚前检查了吗?您这会儿考虑的是不是太多了?”

“你别不耐烦,我们岁数比你大,经的事也比你多,考虑的周到点总是没错的。”

“知道啦!”

陆妈妈想了想,又问道:“她在上海也是一个人租房子住?”

“跟一个同事合租。”

“哦…那还能节约点,租房子开销总归大的。”

“我不是也租房子的嘛!”

“那是暂时,我们总归是要买的…”

陆秋原站起来,“您就别琢磨了!我先出去看看西泠!”

“急啥呀,”陆妈妈拉住儿子,“虽说娶媳要娶低,但是你条件好,那难免是要挑挑的。别的也就算了,你们自己的事,我想管也管不了。但婚前总要多了解了解才行…尤其是我前头讲的那一桩,那个是大原则,你必须要搞搞清爽的…有些事不如早点大大方方问出来,拖到后面再说反而伤感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

“嗯,好!”

陆秋原不想再继续这个谈话了。带杜西泠回家虽说只是突发奇想,但他本意还是希望能够让家人分享他的快乐,谁知道母亲盯着查户口不说,竟还扯出什么“遗传病家族史”的问题来!令他大为扫兴。

“我先出去了!”

才走出卧室门,陆秋原就看见了杜西泠,她正站在客厅的镜框前,那个镜框与卧室只是一墙之隔。想起刚才与母亲的对话,陆秋原顿时有些紧张,“西泠,你怎么在这儿?”

杜西泠回过头,指着墙上的镜框,调皮一笑,“我突然发现,原来你小时候还挺难看的!”

“什么啊!”陆秋原说着走到杜西泠旁边。镜框里镶着一张他小时候的照片,照片上的男孩正坐在地上大哭,小脸皱成一团,身上围了个红底蓝花的围兜,头发上居然还别了个小女孩用的卡子!不由笑道:“这是我四岁时拍的,那天爸妈带我去外滩看轮船,还给我买了块好大的冰砖,外滩不是人多吗?我才吃一口就被人把冰砖给挤掉了,当时哭的我呀…别提多伤心了,我是从外滩一路哭回枫泾的!”

杜西泠失笑,“不会吧?从外滩到枫泾?那很远哎!”

“是啊,车子乘了四个钟头,我哭足了二百四十分钟,一分钟也没停过!别的乘客都快疯了!”

“…你真能哭!”

“我心痛呀!你记不记得,就是那种金鸡牌的冰砖?黄色包装的,奶味很足,比现在的冷饮好吃多了!”

“我又不在上海,怎么会吃过那种冰砖?”

“哦…对!”陆秋原忙转换话题,“今天天好,我们去坐船好不好?”

“好!”

陆秋原在大门口提高嗓门,“妈,我带西泠出去转转!”

“好!”陆妈妈连忙赶出来,“带不要带点吃的?家里有卤汁豆腐干和花生酥!我去拿…”

“不用啦,才吃的中饭!再说镇里什么没有?想吃就买呗!”陆秋原挥挥手,拉了杜西泠就出门,走到楼梯转角又忽的凑到她耳边,低声道:“看,我妈多想着你!”

杜西泠却只是“嗯”了一声。

31、摇漾春如线…

绿树葱茏,小船随着清风摇曳,两岸人家皆是黑瓦白墙,有人家挑出一盏朱红灯笼的,更是别有一番水乡风韵。

杜西泠散开长发,眯着眼侧头靠在船沿上,看着远处的河面上一层层泛起涟漪,忽然觉得,倘若日子可以这么晃晃悠悠的过下去,什么也不用去想,那该多好。

陆秋原坐在对面,他拿出手机摆弄了一阵,忽的举起来对着杜西泠,杜西泠一怔,就听手机里徐徐的唱道:“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不由笑了,接了手机过来凑在耳边听。

小船轻盈一摆,已驶入另一条水道,不远处一座青石板桥,两侧柳条低垂,三三两两的游人行于其上,古色古香,宛若世外桃源。

陆秋原见杜西泠听得入神,便不去打扰她,自己走到船头看景。艄公头戴一顶草编斗笠,看陆秋原为人和气,便有一搭没一搭的攀谈起来:

“几个水乡里,来枫泾的游客要少些,玩起来反而更有味道。”

“先生夜饭订了么?我们乡里的蹄髈和拉丝都是有名的,一定要在河浜边上吃…”

“我刚才听到你们手机里唱得那个戏,不像越剧,也不像沪剧,倒像是京戏…”

艄公指着前面的码头,“先生,就要到快了!”

陆秋原回过头,杜西泠依旧闭着眼,仿佛睡着了似的,便轻声吩咐艄公,“我付你双程的钱,你再原路摇回去,好不好?”

艄公一愣,跟着咧嘴笑道:“好咯!”说着,便“吱呀”、“吱呀”的撑船调头,又朝杜西泠努努嘴,“女朋友?”

陆秋原笑着点头,“是。”

老艄公也笑开了一脸沟壑,“好看的!”

“那是!”

岸上有人朝着小船举起相机,陆秋原一笑,慢慢背过身去,轻手轻脚的走到杜西泠对面坐下。

艄公笃悠悠的摇着撸,一边哼唱,“正月螺蛳二月蚬,桃花三月甲鱼肥,出洞黄鳝四月底,五月拉丝吃不厌,暴子弯转六月红,七夕要吃四腮鲈,八鳗九蟹十鰟鮍,十一、十二吃鲫鱼…”

陆秋原从小在枫泾长大,对这些民谣早就熟的不能再熟,这会儿听着艄公沙哑着嗓子唱,不知怎么的,总觉得心里像有个什么在一跳一跳的,却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杜西泠睁开眼,见陆秋原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看,随口问道:“看什么?”

“看你。”

“你这人…”杜西泠移开了眼,嘴角却多出一抹笑。

“砰”的一声,船头绑着的旧轮胎撞在了青石砌成的码头上。

艄公稳稳的跳上岸,又利索的拴上缆绳。

“到咯!”

下了船,两人在沿着河道的黑色廊棚下慢慢的走,老镇上四处古巷通幽,往往不经意一瞥,便又是一条狭长弯曲的小径,绵延迤逦,让人不禁猜想当年这里是不是户门重锁,庭院深深。

陆秋原忽的停下,指着不远处一座临水的茶楼,“回去还早,我们进去喝杯茶怎么样?”

杜西泠依旧淡淡的,“随你。”

茶楼名叫“阿婆”,陆秋原一边往里走,一边笑道:“这年头,凡是水乡,必有阿婆。什么阿婆茶,阿婆菜,阿婆粽子…也不知道那些阿公都在干嘛!”

杜西泠还没顾得上说话,带路的老板娘倒先笑了,“哦哟,这位先生,叫阿婆么听起来适宜呀!再说这房子是我婆母给的,叫阿婆茶楼也没错的咯!”她说的一口本地话,枫泾本来就与浙江交界,所以方言也与嘉善、平湖十分接近,听起来比寻常沪语少了几丝软糯,又多了几分松脆。

两人挑了个靠窗的桌子,手支在窗棂上便能轻松看见整幅的如画美景。凉棚下迎风招展着一幅布幔,上面写了一个大大的“茶”。

不一会儿,四碟茶点外加一壶热气腾腾的阿婆茶便上了桌,老板娘介绍完茶点名目,临走前又笑问:“等歇阿要吃仔饭?今朝的蟹肥的不得了!”

陆秋原摇头,“不用了,我们回家吃饭。”

杜西泠见老板娘依依不舍的下楼,不由的道:“你明明是本地人,怎么不说枫泾话?”

陆秋原叹气,“读大学时,我们寝室就我一个上海人,所以只好说普通话;工作了就更是没机会说本地话,慢慢的也就习惯了。再说我们本地话和上海话也很不一样,说了照样要被人笑的…你没见我和我爸妈也是开国语?”

“那现在说句本地话给我听听吧!”

“你要听?”

“对啊!”

“等等啊…让我找找感觉,”陆秋原皱着眉琢磨,“乃今朝阿拉…不对…乃今朝…乃…乃…”

“哈哈哈!”

杜西泠大笑起来,“你就别‘乃’了,我听着怎么像羊叫!”

“去!严肃点!”

“好好笑…”

两人正乐做一团,忽听身后楼板一连串响,就听有个男孩在问:“那真的是蛤蟆?”

“外头人叫蛤蟆,此地叫拉丝!”回答的是老板娘,“枫泾的熏拉丝那是最有名的了!”

“这样啊…那我得尝尝,老爸,咱们点个蛤蟆…不,拉丝行不?”男孩说着,忽的又问,“徐伯伯,这儿干嘛管蛤蟆叫拉丝啊?蛤蟆有丝儿吗?”

“这…没准真有丝儿?”

杜西泠听那小男孩说得有趣,忍不住回头去看。

“怎么可能!”小男孩旁边的中年男人嗤之以鼻,语气里带了丝讥讽。

杜西泠却在一瞬间僵住了。

“那到底是为什么呀?蛤蟆跟拉丝有什么关系?”

男孩不屈不挠的问着,老板娘支支唔唔,“这个吧…这个祖祖辈辈都是这么叫的…哎,几位别光站着呀,这边请吧,靠窗的位置,一边喝茶一边看风景最好了…”

“嗯,不错!”

当杜西泠意识到她应该转过身去时,已经来不及了。

中年男人的目光已经落在了她的身上,她看着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蓦地,轻轻抬起了眉。

“你认识?”陆秋原发现了杜西泠的异样,也朝中年男人一行看去。

“韩总,您坐这个位子吧!”一个胖胖的男人殷勤的凑在中年男人身边,“一会儿我下去看看有什么好点的河鲜…韩总、韩…”

胖男人怔住了,旁边另一个有些谢顶的男人也愣在了当场,两人莫名其妙的看着中年男人大踏步的向杜西泠那一桌走去。

男孩只是“咦”了一下,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

杜西泠眼睁睁的看着中年男人朝自己走过来。

“西泠!”中年男人站在桌旁,居高临下,微笑着伸出手,“好久不见。”

“韩总,”不得已的,杜西泠只好站起来,“你好。”

韩千握着她的手,“昨晚才给你打得电话,想不到今天居然就这么巧遇到了!”

杜西泠竭力扯出一丝笑,“是啊,真巧!”

“这位是…”韩千像是刚刚发现陆秋原的存在似的,眼神闪烁。

杜西泠刚想说话,陆秋原已经站了起来,主动伸出了手,笑容得体,“您好,我叫陆秋原,西泠的男朋友…我想我一定在哪儿见过您。”

“是吗?”韩千的握手一触即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