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慧珊看着车窗上映出的韩千的侧脸,还是那个熟悉的模样,只是暗色的影子看起来更显得年轻,挺拔的鼻梁、长长的鬓角…岁月如梭,可他看起来还是那么有男人魅力,反观自己,四十岁的女人,美貌早已是旧日云烟。

“想什么?”

齐慧珊笑了下,带了丝怅然,“在想…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擅长安慰人,不管谁有心事、什么心事,你简简单单几句话就全都开解了。

“哈,我还真考虑过去考心理医师执照。”

“真的?”

“真的。”

“你都没告诉过我。”

韩千笑笑,见手机突然亮起来,随手戴上蓝牙,“接个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未语先笑,“老同学,酒我拿到了,你也太客气了,倒叫我不好意思。” 那股子热情像是能从无线信号里溢出来。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小东西而已。”

“东西是小,那情谊重啊!”郑旭东大声道:“可见你是个念旧情的!”

“不过是两瓶酒,何必上升到这样的高度。”

“不高不高,当年咱们班上二十一个男生,还有几个有联系的?”

韩千点头,“这倒是。”

“对嘛,你啥时候来上海,我做东,咱们好好叙旧。”

“好啊。”

郑旭东见韩千答应的爽快,越发高兴起来,念叨了几句感谢后,话锋一转,状似无意的提到了杜西泠,“我们杜老师怎么样?陪着你不算坍台吧?”

这话重点在一个“陪”字,韩千眉眼通天的人,怎么会听不明白这里头的意思,却偏偏含含糊糊的称赞,“很不错。”

郑旭东笑得得意,“是吧?嘿嘿。”

“嗯,口语相当的好。”

“…哈哈,是,口语是好,下个月我就调她去口译课了,”郑旭东向来机灵,听出韩千话里有丝不耐,便主动道:“行啦,知道你是大忙人,我就不打扰了,来上海可千万记得给我打电话!”郑旭东越来越发觉自己的猜测没错,那两瓶酒的寓意已是昭然若揭,只要跟杜西泠搞好关系,他便能将和韩千的这份同窗情绵绵不断的延续下去。

“哪个同学?”齐慧珊好奇的问。

“嗯?”韩千还嘴角还带着笑——郑旭东果然是个知情识趣的家伙。听齐慧珊问起,知道她误会了,摇头道:“你不认识,是我高中时候的同学。”

“哦,”齐慧珊想了想,“给你公司介绍人了?”

“也不是,就是一翻译。”

晚上的车流量少了很多,没多久就到了齐慧珊的家门口——小高层里的一套复式房子,东二环和三环之间,如今市值只怕已经逼近千万。

齐慧珊松开安全带,“谢谢你。”

“客气什么。”

“嗯…你也早点回去休息。”

韩千笑笑,“后面还有一场呢,好在离你这儿不远。”

“哦…那你路上小心。”

“晚安。”

齐慧珊站在台阶上目送那辆车驶出小区大门,不知为什么,她竟觉得有些失落,自从她和韩千离婚,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也许是太累了吧?她甩甩头,用力摁下电梯键钮。

***

欧雪儿一只耳朵插着耳机,嘴里还啃着一块雪糕,半躺在沙发上看着杜西泠里里外外的忙活,忍不住嚷嚷:“我说你就不累吗?”

杜西泠坐在一堆旧衣服里仔细翻捡,楼下的房东王家姆妈是居委会干部,上午特地关照说要给灾区捐衣服,她便答应了下来,也正好把箱子柜子都理一理。

“王家姆妈说明天下午截止,我现在理出来,她明天早晨上班就能带去。”

“反正都是旧衣服,你挑两件不要的随便包一包给她好了,干嘛还一件一件的看?”

“哪有那么简单,”杜西泠将一条羊毛披肩对着阳光看,放在箱底太久了,似乎有些虫蛀,“王家姆妈说了,破衣服不要,脏衣服不要,贴身衣物也不要。”

欧雪儿把耳机拽了下来,“不是吧?这年头可真有意思,赈灾还提条件?什么脏的破的,有的穿就不错了好不好!”

“灾民不过是暂时遇到困难而已,又不是叫花子,总不能把太糟糕的衣服捐给别人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原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这么解释的?”欧雪儿大笑,忽的眼前一亮,叼着雪糕就冲过来,“等等,那件衣服给我看看。”

“好漂亮!”欧雪儿瞪着眼前那件漂亮的大披风,纯黑色带兜帽的设计,下摆很长,估计可以到膝盖以下,捧在手里又轻又软,“这是羊绒的吧?”

“嗯。”

欧雪儿抚摸着帽沿上的一圈黑色绒毛,“这是兔毛的吧?狐毛不会这么柔软。”又在披风背后发现了刺绣的LOGO,顿时尖叫一声,“Armani?我的天,这披风是阿玛尼的?”

“是吧。”

“你你你…”欧雪儿指着杜西泠的鼻子,“你居然要拿阿玛尼的衣服去赈灾?你觉得灾民需要兔毛披风吗?难道还要出席晚宴!!”

然而杜西泠却没有答话,她像是突然愣住了,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披风的下摆——那里有几块淡淡的焦痕。

欧雪儿顺着她的眼神望去,“咦,这是什么?香烟烫得吗?”

杜西泠摇了摇头。

往事历历在目,让她在一件旧衣服面前定了格。

05年春节前,上海有天突然降温8度,她第一次陪关尹参加晚宴,只穿一件问同学借来的吊带小礼服,硬生生的从寝室楼一直走到校门口,全身都几乎冻僵,坐在开着暖气的车里还依旧在发抖。关尹发现了,什么也没说,只让司机将车停在外滩那栋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大楼前,一个人下车走进店铺,十分钟后他走出来,手里拿着的就是眼前这件大披风。

舒适、温暖、阿玛尼最喜欢的纯黑,关尹给她系好扣子,笑了笑说:“这还差不多。”

就因为这句话,18岁的杜西泠做出了决定,春节后的第三天,她便搬进了太平湖畔的那栋高楼里。

至于那几抹焦痕,其实是她看到有人居然在卖那种最古老的爆米花,就是将玉米粒装在一个黑色的罐子里用火烤,然后一只手拉风箱,一只手转那个罐子,砰得一声巨响,火花四溅,就会出现香喷喷的爆米花。她裹着披风兴冲冲下楼去买,依旧是“砰”的一声,依旧是饱满香甜的爆米花,只是那件披风上从此多了几个深褐色的小点。

她还为此大哭了一场…

“喂,发什么呆啊?”欧雪儿伸出巴掌在杜西泠眼前晃。

“哦。”杜西泠终于回过神来。

欧雪儿已经放弃追究焦痕的问题,将披风高高举着,横看竖看,爱不释手,“阿玛尼啊…就算被烫坏了一点点,可它还是阿玛尼啊!”她念叨着,忽然猛地看向杜西泠,“你真的要拿它去救济灾民?”

“怎么了?”

“那还不如送给我呢!”

杜西泠怔了下,点头道:“既然你喜欢,就拿去好了。”

“哇,我爱你!”

欧雪儿穿着披风站在穿衣镜前。真的是好东西,肩膀处的裁剪相当特别,让本来就苗条的她看起来像是又小了一号,纯黑的羊绒,既百搭又保暖。就算是有一点点焦痕也很容易解决——她认识一个不错的裁缝,只需要加一朵刺绣就可以变废为宝。

“大牌就是大牌啊!”欧雪儿对着镜中的自己吁了一口气,她一眼就看出这件衣服很适合自己,可问题是——向来只穿T恤牛仔裤、连一件小礼服都需要去租的杜西泠,怎么会拥有一件经典款的大牌披风?而且连眼皮都不眨一下的就送给了自己!

阿玛尼的披风…只怕要几万块了吧?

15、风声

“杜老师!”

“杜老师来啦!”

“晚上好啊杜老师!”

“…”

从培训中心的大门口一直到教学楼前,短短一百米不到距离,就有五名同事热情洋溢的与杜西泠打招呼,其中一位还是向来眼高于顶的教务经理,这种夹道欢迎让她着实有些受宠若惊——的确是“惊”,自从调她去上口译课的通知出来后,时常就有同事来找她聊天,旁敲侧击的问各种问题,翻来覆去中心思想其实就一个:你杜西泠跟郑总到底是什么关系!

口译课被安排在教学楼的顶层,视野开阔,窗外就是复兴公园的葱茏绿意,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越发显得弥足珍贵。教室里各种设备一应俱全,十五套连体式课桌椅被特意摆放成半圆形,白板上方一台液晶电视正播放着外交部新闻发布会的现场录像,墙角的立式空调不断释放着冷气,旁边的温度计清楚的标识出温度:23°。

杜西泠微笑着和先到的几名学员问好,随即便藏身电脑之后,将精心准备好的课件再温习一遍。

和休闲松散的成人口语班不一样,口译课程是专门针对考试而设置的,大部分学员都是在校学生,他们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为了通过考试拿到证书。然而口译是相当艰难的一门学问,教材内容的也十分乏味,很多人上到课程一半时就开始跟不上了,明明力不从心,可因为缴了高额学费又不舍得放弃,只能硬着头皮往下学,久而久之,反而对这门课产生了畏惧心理。

杜西泠很希望能给这门枯燥的课程增添点色彩。

“我们开始吧。”杜西泠用英文宣布。

“对不起,打扰一下!”

全教室的人不约而同的回过了头。门口那位不速之客架着黑框眼镜,斜挎着一只电脑包,右手的大拇指扣在牛仔裤口袋里,脚下一双板鞋,完全一副潮流IT精英的装扮。

“陆秋原?!”杜西泠瞪大眼,“你怎么来了!”

“我是来旁听的,”IT精英露出一个很有礼貌的笑容,“杜老师,我可以进来吗?”

旁听?

杜西泠实在想不通陆秋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然而上课在即,她又实在不好意思当着学员的面刨根问底,只得指着唯一的一张空位,“你坐那儿吧。”

“好的,谢谢。”陆秋原快步走到座位上,从包里掏出笔记本和笔,又将电脑包随手放在脚边,推了一下眼镜,便笑眯眯的看向杜西泠,一副认真听话的好学生模样。

杜西泠站了起来,面朝学员,后背随意的靠在了讲台上。

“我们先来热热身,这里有一些英文句子,我点到谁,谁就要将句子翻译成中文。”

绝大部分人脸上都露出了紧张的神色。

“His attack was always repulsed by a kick or a blow from a stick。”杜西泠慢悠悠的说完,忽的指向一名男生,“你来。”

那个男生仿佛吃了一惊,随即翻译道:“他每冲一次,总是被一踢…脚或者一棍子打了回去。”

“嗤!”有人低低的笑,“只听说过二踢脚,还真没听说过一踢脚!”

男生的脸顿时红了。

杜西泠假装没听到,“你觉得这个语序怎么样?要不要调整一下?”

男生想了想,道:“他每冲一次,不是让人一脚踢了回去,就是让人一棍子打了回去。”

杜西泠笑着点头,“这样是不是感觉好很多了?嗯,下面一句很有意思哦!”

“Do you see any green in my eyes?”她走到另一个高大的男孩旁边,这家伙向来号称口译班的活宝,“你来。”

活宝人高马大,说话也干脆爽气:“你看见我眼冒绿光了么?”

“哈哈哈…”

教室里顿时笑倒一片。

杜西泠笑道:“照你这么说,如果我把Green改成Black,你打算怎么翻?”

“那就要意译了,”活宝做沉思状,“你看见我眼里的阴霾了么?”

“如果是Blue呢?”

“你看见我眼里的忧郁了么?”

“那假如是Red怎么办?”

“有两种可能,”活宝很严肃,“一种可以翻成热情,还有一种…你看见我眼里的血丝了么?”

“噗嗤…”有人笑差了气。

陆秋原笑得整个人都几乎滑到地上去。

杜西泠叹气,“你的翻译听起来确实有道理,但不幸的是…你翻错了。谁能告诉我这句话的正确译法?”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陆秋原居然举起了手。

“你以为我是那么好欺骗的吗?”

他居然知道呢!

杜西泠点点头,“You are right!”

全班都鼓起掌来。

杜西泠笑道:“翻译的时候,往往会遇到一些不知所云的词或者句子,这就要求我们平时多积累多看多听了。”

有人立刻道:“我看美剧行不?”

“当然行啊,看美剧是一个不错的途径呢!”

“那敢情好!”

“不过你看美剧的话,我还有个小小的要求,”杜西泠竖起一根手指,“麻烦你用一张报纸,将字幕部分贴掉。”

“啊…”

“千万不要养成对字幕的依赖!”杜西泠接着道:“英译中很难,中译英也并不简单,每年的考试都会闹笑话,什么将‘刘三姐’说成‘third sister Liu’;或者把‘五花肉’翻译成‘five flower meat’…”

众人狂笑。

“当想不起来用哪个词翻译的时候,可以用解释的方式来替换,比较成功的例子是:曾有人想不起来‘天堂’的英语怎么说,他灵机一动,用‘garden in the sky’来替换,考官一乐,居然就放了那考生一马,当然,我还是认为你们记得‘paradise’比较好…”杜西泠头一扬,“好了,下面我们来听一段录音,这位发言者有着很重的口音哦!”

教室里很快响起了一段慷慨激昂的演说,每个学员都在聚精会神的听。

只除了陆秋原,他拿着一支笔在记事本上画着,时而抬起头看杜西泠一眼,跟着又画上几笔。杜西泠按捺不住好奇,假装不经意踱到陆秋原身边,一瞟之下顿时愣住了——他居然是在画一幅素描!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孩!!

陆秋原侧头微微一笑,笔走龙蛇,在空白处飞快的写下两个字:西泠!

杜西泠只觉得心里“咚”的一跳,连忙走回到讲桌后面,她试图也凝神去听那段录音,却发现自己怎么都没法集中注意力。

下课铃响。

杜西泠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学员们陆陆续续的走出教室,她磨蹭着收拾好东西,头一抬,发现陆秋原正站在门口看着自己。

她匆匆关掉教室里的灯,刚准备锁门就听到陆秋原说道:“你课上得很好,我在考虑要不要报名当你的学生。”

心脏又是“通”得一跳,杜西泠使劲拔下钥匙,“别开玩笑了,你怎么会突然来旁听的!”

“我可不是存心捣乱的,”陆秋原摊开手,“前面正好在这附近办事,突然想起你在这里教书,就忍不住想来偷偷看一眼,可我又不知道你在哪个教室,恰好也有个老师经过,问我是哪个班的,我说是你班上的,她就告诉了我,然后我就来听课了!”他忍不住笑起来,“没想到我毕业那么多年,还会被人当成是学生,感觉真好!”

“哪里像学生啊!”杜西泠打量着他,“我怎么看不出来。”

“不像吗?”陆秋原眨眨眼,“我觉得我不但像学生,而且还像个好学生!”

“哈!”

“不信?那你听好了!”陆秋原清了清嗓子,“Do you see any pink(粉红)in my eyes?”

“…”

“哈哈,傻了?”陆秋原一笑,走在杜西泠前面,“走吧,我送你回家,下台阶小心点!”

***

傍晚的上海依旧酷热难挡,这几天“秋老虎”发威,新闻里只知道念叨今年超过35°的天数比去年多了三天,专家认为全球气温变暖正愈发严重云云。欧雪儿对此很不以为然,07年雪灾严重到全香港手套围巾卖到脱销,那些所谓的专家为何都不见踪影。

不过天热也有天热的好处,比如她现在一件几何图案的吊带长裙,腰里扣一条白色的宽皮带外加高跟凉鞋,走在街上回头率绝对是百分之一千,办公室里的几个半老徐娘更是争相投来艳羡的目光。

欧雪儿就坐在这种目光之中,慢悠悠的喝着一杯调了醋的蜂蜜水——任何获得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一边胡吃海塞一边向往S型身材?根本就是做梦!

“欧老师,”一位徐娘走过来搭讪,“这条裙子真好看,多少钱啊?”

欧雪儿甜甜一笑,“不知道呢,朋友送的!”对于这些人,实话实说永远没有必要,更何况欧雪儿知道这只不过是个开场白而已。

徐娘果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停留,装作不经意的道:“对了,听说杜老师被调去口译课了呢!”

听说?干嘛要听说!每一期新课程开出来,教员安排都会在网站公布。

欧雪儿心里不屑,嘴上道:“是啊,已经上了好几次课了。

“杜老师运气可真好,口译课上一次是五百块呢!”

徐娘说得很大声,顿时又有几个人围拢过来,“欧老师,你跟杜老师住一起的对吧?”

“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