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嘛?”“总之有好节目。你来就对了。到时候你就从我们教室后门进来。”说完她就风风火火地转身。“喂,你跟不跟我一起吃饭?”我冲着她的背影问。“我才不要。”当她人已经消失在门外的时候,我听见她的声音从走廊上传过来。然后又听见了她的班主任的声音:“郑南音,不知道走廊里不准大声喧哗吗?”
这个时候几个我班上的女孩子出现在了办公室的门口。“郑老师,我们有问题想问。”
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小女孩,每年总是能遇到几个的。在我低下头去在面前的草稿纸上画图的时候,总是能感觉到她们或者非常羞涩,或者不那么羞涩的注视。
“郑老师,你知道吗?”其中一个女孩子仰起脸,大胆地看着我,“陈锦菲暗恋你。”话音未落,几个女孩子一起小声地窃笑了,其中一个推了一下爆料人的肩膀:“你要死啊。陈锦菲知道了,非杀了你不可。”
“是我的荣幸。”我皮笑肉不笑,“不过我不喜欢未成年人。”
“郑老师好酷啊!”这下她们一起欢呼了起来。有的时候,逗她们笑一笑,的确是我的乐趣。
第34节:谢谢你们曾经看轻我(7)
“郑老师,我不骗你。”她们个个看上去都比上课的时候精神抖擞,“陈锦菲说她将来就要找长得像你的老公。每一次,做完物理题的草稿纸,她都会留在一个夹子里面,整整齐齐的根本就不像是草稿。问她为什么,她就说,因为郑老师留的作业是神圣的,就连草稿纸,也不能怠慢。”
“不要脸——”她们欢天喜地地大笑。
“你们还有问题吗?”我不得不说,“我很饿。”
“有件事,”一个刚才在众人喧哗的时候一言不发的女生非常羞涩地说,“郑老师,我,我有事情想找郑鸿老师帮忙,可是郑鸿老师又不教我们,我不好意思直接去找他,所以想问问,郑老师你可不可以——”
“哎呀,听你说话慢吞吞的急死人了。”刚才那个勇于爆料的女孩子插嘴道,“郑老师,是这样的。她一直都很想去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可是她又不知道自己写的到底好不好。所以她想让郑鸿老师看看她写的东西。但是她不好意思直接去找郑鸿老师,所以啦,郑老师,帮个忙吧。我们算是来走你的后门了。拜托拜托。”
“干吗不找你们自己的语文老师呢,偏要郑鸿老师?”
“哎呀郑老师,”她们又开始噪杂地七嘴八舌了,“别的老师能指点的都是高考作文,谁不知道郑鸿老师才是真正懂文学的呀!”
“我就不知道。”我彻底地错愕了。
“郑老师你别骗我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们的眼睛都是明亮得逼人,“我们大家都知道的,郑鸿老师的文章写得可好啦。他也对真正有才华的学生特别好。”
“就是的。我们在论坛上都已经看过郑鸿老师十年前发表在《龙城晚报》上的散文啦,照我说,不比周国平差。”
“还有还有,和自己最有才华的女学生谈恋爱,明摆着的,郑鸿老师年轻的时候也是文艺青年嘛!既然大家都是文艺青年,郑鸿老师才会真正懂得我们在写什么的!”
我彻底地被她们打败了,我说:“好,你把你的作文留下,回头我一定帮你转交给郑鸿老师。”
“谢谢,谢谢郑老师!”那个渴望着参加比赛的小姑娘兴奋得鼻尖都红了。
“我就说嘛!”她的同伴之一得意地笑了,“郑老师一定会帮忙的,郑老师最好了,人长得帅,会讲课,别看总是不苟言笑的,可是心肠其实特别好。”
“我心肠一点都不好,”我故意说,“尤其是在我快要饿死了的时候。”
“我们也要走了,”爆料女生又大胆地看了我一眼,“郑老师,不然我们一起去吃午饭?你买单。”
然后,没等我说话,她们就一起嘻嘻哈哈地跑了出去。
当我和她们一样大的时候,我也像她们一样,并不知道自己手里握着的,是最好,最放肆的时光。看着她们离开的样子,我突然间有了某种预感。或者说,隐约感觉到了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即将发生。但是在当时,我还没想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答案很快便来了。我想有很多人都不会忘记那天晚上,南音班上的晚自习。当然了,并没有发生任何惊心动魄的事情。若是用最平淡的一句话来概括,那只不过是一群调皮的学生祝贺了一个老师的39岁生日。这么一想的话,整件事情都变得无趣起来。可是我的小叔每次说起那个晚自习的时候,就会微笑[福哇txt小说下载]着抚摸着自己的胸口跟我说:“西决,我这一辈子,没有任何遗憾了。”我在旁边看着死而无憾的他,暗暗告诫自己,等我过了30岁,我绝对不允许自己有这样的一个肚子。
夜晚时候,所有建筑物都比日光下表情丰富。因为没有那么多人进进出出,它们终究可以卸下一些伪装,然后暴露出自己蕴涵于身体最深处的庄严。总之,学校里那条通往各个教室的,蓝紫色大理石的走廊总是给我这样的感觉。南音他们班暗沉沉的嘈杂声就这样隐秘地传了出来。按捺不住的某种兴奋和骚动。然后我就看见,居然有别的班的学生,也往南音她们的教室里跑。教室的后门大敞着,进进出出的但是默契地压低说话音量的孩子们,预示着有什么东西正在酝酿。我用鼻子闻得出来,那种令人心跳的,筹谋什么的气味。
第35节:谢谢你们曾经看轻我(8)
“郑老师,来,进来。”南音班上的一个女生招呼我。
他们把教室变成了一个展览厅。恐怕这一切的布置都是在晚餐的时候进行。墙壁被他们弄成了一种泛着紫红的咖啡色。上面贴了很多的照片,好像还有被放大了的剪报的扫描,以及看上去年代久远的品质粗糙的作文纸。这个时候郑南音看见了我,笑嘻嘻地给我拿来了一张椅子:“坐吧,你坐到教室最后面去。今天你也是观众,连嘉宾都不算。”
“还有嘉宾?”我惊讶。
“当然了。”南音得意地笑了,“嘉宾,兼任摄影师。”
人群里果然有个挂着很专业的相机的年轻女人。这个时候教室的前端传来一阵喧嚣:“来了,来了。”怀抱着一叠试卷的小叔刚刚出现在讲台旁边时,室内的六盏日光灯不约而同地灭了。非常简单的灯光设计,难就难在整个世界漆黑一团时,所有这些孩子们默契地保持了安静。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自然是不出我所料的。有蜡烛被点燃了,一小团一小团的火光,零星而不规则地在课桌上开放,然后音乐响起来了,我这时候才注意到他们把简陋的音响设备放在了我的椅子旁边——一个插着音箱的MD,于是我不得不保持肃静,忍受着超重低音像一颗律动失常但是无比强劲的心脏那样,神经质地攻击我的耳膜。
“我曾怀疑我走在沙漠中,从不结果无论种什么梦。才张开翅膀风却变沉默,习惯伤痛能不能算收获。庆幸的是我一直没回头,每把汗流了生命变的厚重,走出沮丧才看见新宇宙。海阔天空,在勇敢以后;要拿执着,将命运的锁打破。冷漠的人,谢谢你们曾经看轻我——”
我情不自禁地微笑[福哇txt小说下载]。人在他们的年龄,总是喜欢用歌词来把握世界万象的。虽说简单,也动人。尤其是当歌曲唱到淋漓尽致的时候。然后,灯亮了。小叔错愕地站在讲台上,已经有很多年,我没见过他这种毫无防备的表情。
“郑老师。”他们班的班长笑吟吟地站起来,“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郑老师。”这句话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小叔环顾着四周,脸色微红。把怀里那叠试卷抱得更紧了。似乎在这满室的烛光和照片里,他已经找不到地方把那些试卷放下来。然后他的目光移到了黑板上,黑板上画了很多花边,花团锦簇的中央,是一句话:
“他们扔给隐士的是不义和秽物。但是,我的兄弟,如果你想做一颗星星,你还得不念旧恶地照耀他们。”
出自那个名叫尼采的疯子,《创造者的路》。
“这个,这个是,”小叔的声音几乎是怯生生的,“你们从什么地方——”
“郑老师,”挂着相机的特邀嘉宾笑了,“这是十年前,1996年,我们高中毕业的时候,您写在我的毕业留言册上的,您说这就是你对我们大家做人的期望。您忘记了吗?”
她很挺拔地站在一群蓝白色相间的校服里,明眸皓齿,浅笑盈盈。
“江薏。”小叔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郑老师,”郑南音同学骄傲地站起来发言,“我们在搜狐,网易,所有的网上校友录里面,找到了您原来的教过的学生。”她伸长手臂一挥,“这些墙上的照片,作文,都是他们寄来的。”
“郑老师,江薏姐姐知道了以后,就自愿来帮我们拍照。”某个角落里,一个没有起立的女生的声音,“江薏姐姐是《龙城晚报》的首席记者,拍的相片一定很好看的。”
“郑老师,”班长说,“等放学以后,我们会把墙上这些照片什么的都拿下来,一起贴在一个照相本子里送给您。这是我们高三(六)班在毕业前,送给您的礼物。”
小叔什么都没有说,我从来没有在他脸上看见过类似的表情。好像是碰到了一件让他为难的事情。教室里寂静着,蓄势待发的那种寂静。这些孩子们都在不约而同地等待着郑鸿老师配合着眼下的氛围,说点什么,然后他们就可以抱以顺理成章的掌声和欢呼。三秒,五秒,十秒了,他们的神情有些冷却。这个时候,小叔嗫嚅着说:“谢谢,我谢谢大家。现在,”他终于慌乱地把那叠试卷放在了讲桌上,“现在我们开始上课了。今天的晚自习,主要是,主要是讲评一下前天测验的卷子。”
所有的人面面相觑,都不相信就这样结束了。意兴阑珊这个词很明显地挂在脸上。只有那个江薏平静如旧,微笑[福哇txt小说下载]了一下,把相机从脖子上摘下来,准备退场。
“课代表,过来发卷子。”只有小叔一个人进入了上课的角色,没有表情地环顾四周。黑压压的人群里终于有一个人破土而出。然后前排几个同学也不情愿地站出来,把那叠试卷分成了三四份。哗啦啦的纸张的声响响彻了室内,我想我也是时候离开了。
小叔转过身,拿起来黑板擦。他迟疑了一下,黑板擦一直停顿在那个“尼采”的“尼”字上,然后他略微抬了一下胳膊,让黑板擦停留在那个“秽物”的“秽”字上。终于他重新转了过来,面向着大家,他笑了。他笑得开怀的时候眼睛里总是有种腼腆的神情,“不行。”他一边笑,一边摇头,“不行。我舍不得擦。”
一阵笑声轻轻地在起伏的人群里荡漾开。然后释然的气氛也跟着弥漫了。没有想象中激动人心的煽情场面,不过他们达成了自己的默契。
我该走了。悠长的走廊依然悠长。走廊背后却换了人间。毕竟和十年前不同了。同样的一件事情,十年前是羞耻,但是十年后,却可能因为某些说不清的缘由变成荣光,至少变成一样令人好奇的东西。这中间到底付出过何种代价,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人好像总是在完全不需要一样东西的时候,才能得到它。小叔他最先失去了尊严,然后因此失去了一切,再然后他就脱胎换骨了,现在当初的尊严回来了,莫名其妙地,至少有了回来的迹象。
问题是,没人知道他到底还想不想要。或者说,他是否还像当初那样把它视为尊严。
江薏站在夜风中的校园里,对我微微一笑,她说:“你该不会,该不会是东霓的那个小弟弟吧?”她夸张地惊呼一声,“老天爷呀,你怎么长这么大了?”
教学楼的顶端几个属于高三的窗口,错落地璀璨着。就像是俯视着我们,俯视着所有疾驰而去的时光。
****************
黎明渐渐地来临。柔软的,泛着水光的曙色涌进来。于是黑夜苏醒了,赐给我看清万事万物的视觉。然后我就看到,南音蜷曲着身体,终于睡着了。
我们的秘密
有一天我问郑南音,那个时候,她为什么要策划一场给小叔的生日晚会。她冲我淡然地一笑,她说:“我什么都没有策划。”我说,那怎么可能不是你的主意呢。她说:“我只是给每个人讲了你给我讲的故事。尤其是小叔说的那句,‘她吃过的苦要比我多太多’。”然后她伸了个懒腰,注视着窗外的天空,“我的同学们,比你们那个时候的人有同情心,仅此而已。”
她现在说话的腔调,还有她的很多表情都让我觉得陌生。在那个2006年,她高中毕业的夏天里,她几乎是一夜之间蜕变成了如今的模样。或者在某些人眼中,她变得比以前讨人喜欢,因为她不再像个二百五一样地大呼小叫,她也收敛了不少颐指气使的小姐脾气。就连三叔都说,南音如今说话的声音都和以前不同,有分寸了很多,比如她接电话的时候,非常得体,太像个大人了。然后三叔,三婶,以及小叔这群“大人”一起面露欣喜之色:“好不容易呵,最小最浑的南音也有今天。”
可是我只想让曾经的南音回来。
小叔还是那么不紧不慢的,他说:“人总是得长大的西决,南音也不可能永远是那副小姑娘的样子。你得接受。”
小叔现在更是什么都能接受了。尤其是在那次生日晚会之后。
2006年的春天,越来越多的学生通过我把自己的作文交到郑鸿老师手上。准确地说,不是作文,是跟考试要求无关的涂鸦。因为一场断送前程的恋情,郑鸿老师的才华横溢变成了具体的,活生生的,表情丰富的。这尽管是个很荒谬的逻辑,但是它就是在现实发生了。郑鸿老师给每篇送来的习作都附上500字以上的评语——那已经不能算是评语了,有时候天马行空地想到什么说什么,有时候掏心掏肺地恨不能给人家学生讲我们家祖宗八代。于是我总是嘲笑他像个大妈级的电台情感节目主持。作为高三的老师本来是辛苦的,所以他经常一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他说:不累。
然后有一天,校刊主编,一个高二的小帅哥也找上门来了,诚恳地邀请郑鸿老师出任校刊的“文学顾问”。郑鸿老师的大名重新端端正正地出现在校刊扉页上,出现在校广播站的美女主播嘴里,出现在校园里的宣传栏。郑鸿老师走在从食堂到教学楼的林阴路上的时候,突然间多了很多各个年级的学生热情地跟他打招呼。这些突然之间开始亲近郑鸿老师的学生里,自然是什么样的都有:有在学校里受惯了冷落又自命不凡的文艺小青年,有自认为自己成熟另类视好成绩如粪土的小孩,当然也有没有勇气放弃自己十几年的乖孩子身份的学生,借着对郑鸿老师的热情,偷偷地浮出“乖孩子”那令人压抑的水面,透一口气。总而言之一句话,是那些暂时还没有变得太现实,对生活还心存一点点浪漫的孩子们。他们一直孤独,然后他们觉得,善待一个曾经因为浪漫天真而备受冷落的老师,就是善待他们自己。恐怕他们谁也没有料到吧,原来在这个看似麻木的校园中,隐藏了那么多自认为孤独的人。于是郑鸿老师又一次莫名其妙地成了角儿。殊不知在他们齐心合力,心照不宣的孤独者同盟结成的时候,被现实生活的规则狠狠惩罚的那个郑鸿老师,就已经成了历史。因为他们的浪漫,也是现实生活坚固的一部分。
新的争斗围绕着郑鸿老师展开了。同是一群十几岁的少年人,有人要攻击他,有人自然要维护他。很多的错觉就是在这种似曾相识中产生。好像中间那十年,从来都没有存在过。很多年长的老师面对郑鸿老师受到的突如其来的礼遇,有些诧异,然后是轻蔑地感叹世风日下。我跟小叔说:“不是你自己班上的学生,就不要答应帮他们改作文,这样会得罪人的。”小叔淡淡地说:“我不怕。”
说得也是,想想看,我心里也是一阵恻然。他没什么可失去的了,自然不怕。
他依然住在那个当初我们俩一手布置出来的单间。曾经,他的邻居是刚刚来工作的,单身的年轻老师。现在,曾经的年轻老师都结婚生子,搬进了学校建的漂亮的新公寓,新来的年轻老师嫌这个楼太破,也不方便,宁愿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于是他的邻居变成了学校小卖部的老板娘,大门口的保安,以及收发室的大爷。他说,其实这些邻居们比以往的那些老师更让他舒服。我知道为什么。因为这些邻居们,进进出出,总是发自内心地,真诚地叫他一声“郑老师”。
他非常热心地把他收藏的那些书借给几个保安小伙子,他还耐心地对他们说:“不是说金庸不好,但是看看老舍也是蛮不错的。”他帮小卖部老板娘的孩子起名字,帮收发室的大爷教育乡下赌博成性的女婿。他本来可以与世无争,在这个日益昏暗的旧楼里自得其乐地做他的郑老师。可是现在事情起了变化。我不知道在公元2006年,到底还有多少个人过着他这般的生活:没有自己的厨房,没有自己的卫生间,没有座机——他原先都是打楼下小卖部一块钱一次的公用电话,可是自从老板娘怎么也不肯收他的钱之后,他反倒不好意思打了,没有电脑,但是拥有很多的粉丝。
2006年的五月,龙城一中要选拔一个语文老师参加全国百所重点中学论坛的观摩教学。简单点说,我们学校被省里选中,要我们出一个语文老师去参加这个很重要的会议的观摩教学单元——就是会有一群来自全国各地的名校老师听他上课。但是这个语文老师会是谁,由我们学校自己决定。当然,这是个可以让人再一次目睹人和人之间尔虞我诈,明争暗斗的绝好机会。因为学校决定这次的选拔要透明一点,每一个语文老师都有资格报名参加,参选的老师要在学校顶楼的阶梯教室上公开课,由学校的领导,以及学校请来的外校的名教师打分决定这个唯一的人选。
小叔跟我说:“西决,我决定参加。”多年以来,他总是对类似的选拔或者竞争避之不及,大家也乐得遗忘他。但是这一次,他赤膊上阵了。他的对手们几乎个个都懂得使用明枪暗箭,他说,我什么都不会,我只会讲课。
那一天,我也到阶梯教室去了。在别的老师上课的时候,他一个人站在阳台上抽烟。五月的阳光宁静地铺满空荡荡的阳台,我看见了他,可是他没有看见我,他出神地看着那些校园里的梧桐树,以及在树冠上方,一点都不装腔作势的天空。所以我没有打扰他。
属于他的时间终于到了。这个时候,阶梯教室外面的走廊里突然响起一阵骚动。然后大门敞开了,拥进来一群又一群的学生。他们一排又一排地,填满了阶梯教室的400个座位。还有人陆续地进来,站在最高处的空地上。郑南音和她的苏远智远远地冲我挥了挥手。这个时候我看到,坐在第一排的校长和评委们惊讶的表情。
“小郑老师。”有一个我班上的学生坐到了我的旁边。
“你们来干什么?”我问。
“捧个场呗。”那个男孩子笑笑,“郑老师帮我的一个哥们儿改过作文,写了2000字的评语。那个小子感动死了,说我们今天谁不来捧郑老师的场,谁就是孙子。”
“郑老师你知道吗?”另一个女孩子开心地笑着,“我们班那几个混世魔王今天为了来听郑老师的课都不去打群架了。”
“我,”她身边一个戴着眼镜的男生指着她说,“我是被她硬绑架来的。”
我笑了,我问那个女孩子:“这是你的男朋友吧。”
“哎呀郑老师你乱讲,没有的事。”她脸颊泛红,笑得满足开心,根本不愿意掩饰她的幸福。
教导主任不得不从前排站起来维持秩序,要大家肃静。
讲台上的灯光点亮了,我的小叔慢慢地走了上去。他有点生硬,有点拘谨地拿着麦克风,他说:“我们现在开始上课。”
有个男孩子的声音非常洪亮地喊了一声:“起立。”
阶梯教室里响过一阵隐约的笑声,然后所有的孩子们齐刷刷地站了起来。
我想我用不着再描述那节公开课的精彩了。小叔的脸上从拘谨,到郑重,到神采飞扬,到得意忘形的神情可以说明一切。我只记得那天晚上,我给郑东霓写了一封邮件,我告诉她,你知道吗,你说的那个站在讲台上会发光的小叔回来了。他除了肚子明显了点儿,丝毫没有变老。
45分钟以后,掌声如潮。最开始,第一排的评委们礼节性地跟着鼓了一下掌。但是后来,他们觉得这礼节性的掌声未免太久了,久得不合情理。于是他们把手放了下来,疑惑地转过脸,看着身后热情过度的观众们。
就在这个时候,掌声变成了有节奏的,他们跟着这个节拍一齐喊:“郑,老,师——郑,老,师——郑,老,师——”小叔在那里发了一会呆,然后,对着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在谢幕了。
我从阶梯教室的后门离开的时候,听见一个来看热闹的,三十多岁的数学老师不屑一顾地自言自语:“这像什么话,这是公开课,不是选拔超男。”
我转过身,对他说:“这是郑鸿老师应得的。”
虽然最终,那个参加全国观摩的老师,不是小叔,但是这不重要了。
那天凌晨,在我给郑东霓发出那封邮件的半个小时之后,她的电话跟着来了。
她说她看了我的信。接着她就开始哭。
我说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和你老公吵架了。
她说没有。她还说,我只不过是看着你的信,想起来高中时候的一些事情,然后,我就开始想念你们大家了。我真想你们呀。
2006年的夏天,郑南音考上了大学。龙城理工大学,不算什么一流的名校,但也不算难看。尤其是,录取她的专业,是龙城理工多年来的王牌科系:土木工程。以她一贯的成绩来说,算是意外之喜了。看来,傻人有傻福这句话是非常有道理的。
郑南音眨着眼睛,困惑地说:“土木工程,那到底是干什么的?”收到通知书的那天我们全家人去龙城最好的酒楼里吃家宴,三婶一边笑吟吟地往大家的杯子里斟铁观音,一边说:“专业介绍上不是都写得很清楚嘛,是你不好好看。”
“我看了。”南音不满地说,“可是我还是看不懂。”
“完了。”我笑,“我真担心你以后手底下的工程的质量。”然后大家都笑了。总之,在这种时候,南音的任何话,任何行为都是有趣的,都是可爱的。
在等待成绩的时候,三叔三婶自然像所有的父母那样,担心南音万一考得不好怎么办。于是,在某天的晚餐桌上,“出国”这个话题又一次被提起来。那个时候三婶看似不经意地瞟了我一眼,脸上有点不易察觉的尴尬。她的善良总是在困扰她自己的同时也困扰别人。弄得本来不可能多想什么的我也在命令自己一定要看上去若无其事了——结果是,我相信我的表情也有点不自然。
但是我没有想到,南音非常干脆地抿了一下嘴:“我不去。哥哥没有去,我也不想去。”
片刻的寂静,我承认,我那时候,有点百感交集。
小叔不失时机地插科打诨:“我看你是舍不得其他人吧。”
“也好。”三婶如释重负地笑着说,“这样,出国上学这一大笔钱省下来,我们到时候给南音风风光光地办嫁妆。”
几天以后成绩就公布了,郑南音小姐顺利地省出了自己的嫁妆。
三叔三婶度过了一个快乐的夏天。三叔总是说老天爷有眼,南音读了这个专业日后正好可以在他的公司里帮忙;三婶则是非常庆幸自己不用像别的母亲那样,终日为在外地读大学的孩子牵肠挂肚——南音依然每个周末都会回家,这个家的生活不会被改变。于是对于他们来说,那个夏天就在请客吃饭,热闹得意中度过了,最喜欢聊的话题都跟别人家参加高考的孩子有关,真心实意地祝贺所有如愿以偿的孩子,因为反正他们不会嫉妒任何人;也真心实意地为所有没有考上的孩子惋惜,因为反正他们不是那个倒霉的孩子的父母。
所以他们都不知道,他们甚至没有察觉到,郑南音活在一场灾难里。
很多人都会说,失恋而已,谁都经历过,并不是什么大事。道理上讲是没有错的,可是只不过是道理而已。
那个八月的夜晚,我急匆匆地跑到楼下的便利店去买电话卡。然后给郑东霓挂了长途。我不管她那里现在几点,总之我需要她和南音说几句话。
果然,她非常不满地说:“你知道我这里几点?我好不容易想睡个懒觉。”
我说反正你整天在家,什么时候不能睡。
她冷笑:“郑西决,你在蔑视家庭主妇。”
“我只是想让你和南音说几句话,她已经两个星期没有张嘴说话了你信不信?”
“你太夸张了吧。”她的笑声总是非常准确地传达出花枝乱颤的感觉。
“真的。除了叫叫爸爸妈妈之外,什么话都没怎么说过。每天就是呆在房间里玩游戏,我想陪她聊聊天,她都不理我。完全当我不存在。你这几天多给家里打打电话行吗?我想她可能更愿意跟你说话。”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她语气嘲讽,“你邮件里不都说了吗,不过是那个小男朋友劈腿了,找了另一个小女孩。小孩子之间这种事情不用太认真。隔一阵子,她进了大学认识了别人,自然就好了。”
“算了,不跟你说了。”我意兴阑珊,“你我当然明白这其实没什么大不了,但问题是南音不明白。”
“我要挂了西决,”她急匆匆地说,“反正我记得这件事,多找机会陪她说话,你就放心好了。”然后她笑着叹气,“真的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婆婆妈妈的。”
我没好气地说:“挂吧挂吧,谁知道什么人在床上等你。”
“你说对了。”她欢天喜地地坏笑。
放下电话我就到南音的房间去,一如既往地,她当我是空气。整个房间响彻了她的游戏的音乐声,她苍白的脸色被电脑屏幕的光映成了一种奇妙的玫瑰紫色。像是污染严重的天空上面的晚霞。
“南音。”我叫她。
她自然是不理我。
“南音,你快过十九岁生日了,明天哥哥带你去挑新手机,好不好?你不是早就想换手机了吗?咱们去买诺基亚今年的最新款,算是我送你的,考上大学的礼物。”
她眼皮都不抬一下。我突然觉得我从来都没有如此笨拙过。
“不然,咱们出去玩?”我伸出手,想像平常那样拍拍她的脑袋,她断然一闪,就躲开了,我还是不屈不挠的,“你以前不是说想去丽江或者阳朔吗?三叔和三婶没有时间,我有。我们俩一起去报个团,去玩一周,好吗?去过的人都说——”
她纹丝不动。已经两周了,她就是这样,整日坐在电脑前面,维持着这个姿势。唯一移动个不停的就是她的右手,因为她需要操纵鼠标。我耳朵里全是她的鼠标和鼠标垫摩擦的那种凌厉的声音。好像她也变成了一个游戏里面的人物。
“南音。”我忍无可忍,“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你这样冲着我耍脾气,有用吗?”
她终于抬起头,盯了我一眼,然后继续去玩她的游戏。所有的恨意都集中在了鼠标上,噌,噌,噌,噌——像是舞剑。那一眼,我不会忘的。因为那是我第一次在南音的眼睛里,看见怨气。而且是非常深的怨气。
三婶就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南音,出来吃水果了。”
“我待会再吃。”她淡淡地说。她还是跟三叔三婶讲话的,只不过语言异常简约。她的声音现在总是没有什么起伏,似乎要她往语气里带上一点感情,就会伤她的元气。
“我放在桌上了,你要吃的时候就自己出来拿。”
然后三婶就出去了。我听见她在客厅里跟三叔说:“整天就是对着那个游戏。”
三叔还笑:“就让她好好玩几天吧,这一年够辛苦了,现在考上了,该玩。”
“那和同学出去玩不好吗?”三婶说,“我都给了她钱,让她请同学吃饭,这么多天了,那些钱一点都没少。就知道对着电脑,我是担心她的眼睛。”
“没事儿。”三叔拿起遥控器,换了个频道,“她要是真的成天出去玩,你还不是一样得担心她去不该去的地方碰上坏人。”
我哑然失笑,是不是人做了父母以后,都会蜕变成如此迟钝的生物。
那天夜里,我是被人推醒的。恍惚间我感觉到了轻轻的摇撼,然后睁开眼睛的时候听见耳朵旁边细弱游丝的呼吸声。我很迅速地坐起来,以为遇上了贼或者是女鬼,但是当我真的清醒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是南音。
“别,你别开灯。”黑暗中她的声音特别清澈。然后她轻轻地从后面抱住我的后背,再然后,她就哭了。
我一言不发地听她哭。她呜咽的声音给我一个错觉,好像有什么用来打井的工具,不动声色,无所顾忌,一点一点地凿进她的血肉之躯的最深处,然后,抽出来那些源源不断的,滚烫的眼泪。慢慢地,那把凿子开始来凿我的胸口了。于是我转过身去,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除了使劲揉她的头发和脖颈,一句话也说不出。
“哥,你为什么要骗我呀?”她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但是我还是听清楚了。
“我骗你什么了南音?”我诧异。
“你早就知道他不想和我好了,可是你不告诉我。你也帮着他瞒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呀哥哥,你看着我丢人出丑,看着我被人劈腿,你都不说一句话,你们男生都是帮着男生的——”她抽搐着缩成了一团,指甲深深地嵌在我的胳膊里面。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南音。”
黑暗中,我感觉到了她猛地抬起头的动作,脸庞划着空气。“高考考完了以后,是你和教务处的几个老师负责检查志愿表的,那个时候你应该能看到,他报的是广州的学校;可是我也明明告诉过你,我们俩要一起去龙城理工的——我是为了他才填龙城理工的,可是他骗我。你既然都能看到志愿表,为什么你不早一点告诉我他在骗我呢?我只不过是想从你嘴里听到坏消息而已,那也比从别人嘴里听到好。你不告诉我,我像个白痴那样给所有我认识的人打了一圈电话,告诉他们我们俩要一起去龙城理工。”她喘气的声音像个婴儿在打嗝,“我都不敢想,有多少人接我的电话的时候是在心里偷笑的,他们一定都笑我,笑我那么蠢,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他和别人在一起,他要和别人一起去广州——哥哥——”
我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她不肯跟我讲话的原因,我简直都要被她荒谬的逻辑逗笑了,我用力按着她的肩膀:“南音,你用大脑想想。我们学校今年有682个人参加高考,知道吗,也就是说,有682份志愿表要检查。我不可能一个人对付这么多的,我们当时一共有六个老师带着几个学生把这些志愿表分了好几份分工,我又怎么知道苏远智的表格和档案落在谁手里?”
“你稍微留意一下还是找得出来的!”
“可是我为什么要留意他然后找出来?就为了核实他有没有和你报同一个学校?我吃饱了撑的?当时经过我的手的表格就有将近300,我怎么可能都记得?要不是你刚才说了,我根本就不知道苏远智报的是广州。”
“那你为什么就不能用心找一找呢,他又不是别人,他是苏远智,你要是真的拿我的事情当回事你不会不知道他到底填了什么学校的!”
“南音,”我无奈地叹气,“你会不会太不讲理了。”
“我就是不讲理我才不要讲理!”她突如其来地低下头,冲着我的胸口狠狠地一撞,“谁和我讲过理呢?苏远智背叛我的时候他和我讲过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