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龙终于在风烟迷雾中露出真面目来,浅金色的兽眸蓦地睁开,注视着这台上人的存在。

澹台洺深呼吸一口气,又往前走了一步。

“走走走——来准备互动!”江隼在监控屏前高声道:“道具!道具再过去一点!来开始接触!”

偌大的绿棉桶试探着靠近他,而江绝也缓缓抬起了手掌。

台下隐藏的信号灯变红,越来越多的群众演员开始抬起头来,见证这惊人的一幕。

在那大道具的一角终于接触到他掌心的那一刻,旁边的摄影机开始顺着机轨开始不断的旋转——

“现在开始拍旋转式的神态特写!来灯光和表情同时变!灯光打暗再打亮,注意角度!”

江绝任由那掌心碰触着那道具,不断自我催眠着寻找不同变化的表情。

旁边的推摄影机的轱辘声混杂着猛烈的风声,附近的光线忽明忽暗,晃得人颇有些眩晕。

“注意角度!来继续!”

他已经变化表情两分钟了。

这脸简直和脸谱一样,要把各种情绪都重复的过好几遍——

在荧幕上,这是在受到龙吻时的那一瞬间的感受放大式慢镜头。

但真正剪辑哪个表情,剪辑出什么效果出来,全部都要听导演和视觉组的意思。

“好!再来一条!”

然后就这一幕戏,从下午七点拍到了凌晨两点。

江烟止提前给他备了两壶姜汤,在十二点的时候就全都喝完了。

拍电影不管刮风下雪,就是要在几百条几千条里找最好的一段,电视剧可能一天能对付完两集,可电影能一天拍完四幕都已经是效率超群了。

江绝冻到最后,才明白为什么不弄块绿石头,而是弄个绿海绵。

如果是冷冰冰的石头,他可能这个时候连举起来的动作都支撑不住,更何况还要裸着双手。

弧状轨上的摄影机跟推磨似的转了好几圈,连举杆子的道具组人员也换了好几轮。

江绝跪在高处,被狂风吹得意识都有些模糊,却隐约真的看见了龙。

他的感情在恍惚间与澹台洺在重合和共鸣着,仿佛真的看见那银鳞金眸的苍龙自九重天外蹁跹而来,在那一瞬间触碰过了他的掌心。

宛如被神祗祝福了一般。

-3-

戚麟没想到武打戏有这么难拍。

他平日里看电视剧里那些演员扇耳光都是借位,自己演的时候也不敢下真力气。

白凭平时笑眯眯地相当好说话,真在监控屏前说不过就是不过。

要踩,要踹,要出拳,揍上去就是实实在在的打,拳头都能擦破皮。

虚晃一枪哪怕演的再像,也要推了重来。

“再来,用力。”白凭简短道:“踹过去的时候朝着脸,不要有任何犹豫。”

你哪怕只是犹豫一秒,担心会不会打伤人家,那也是出了戏。

戚麟深呼吸了一口气,在听到打板声的那一刻再度抬脚袭向那个黑人。

对方显然没打算再拍一条,立刻一个扫拳接狠踹,连带着把他撞飞了老远。

戚麟一个弹跳就从被动的角色里翻过来,灵活又不失凌厉的回击过去,一个翻跳锁死他的脖颈,肩颈手臂同时用力,让那壮汉直接硬挺挺地瞬间毙命。

“咔哒——”

戚麟听见这个声音的时候,还以为是真把人家脖子掰坏了,心里慌了一瞬间。

“这条可以,过了。”白凭站起身来,忽然看出哪儿不太对劲:“你胳膊怎么了?”

刚才还在装死的黑人演员睁开眼睛,麻溜的去旁边喝冰啤酒去了。

戚麟看了眼自己的胳膊,忽然意识到左臂不太对劲。

剧烈而尖锐的疼痛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涌上来,疼得他有些说不出话。

“脱臼了——叫医生!”白凭皱眉道:“你坐下来,别动。”

刚才那一瞬间因为爆发的力量太强,加上错了一下力道的施加点,他的整个大臂和肩膀直接脱臼了。

医生匆匆赶了过来,看那少年被疼得脸色苍白直冒虚汗,低声道:“有点疼,忍一下就好了。”

他直接上手一推一拉,生生把关节又推了回去——

“嘶——”戚麟这时候连眼泪都快疼出来了,愣是没叫出声音来。

过了就好,过了这一条就不用再拍了。

“辛苦辛苦。”白凭在旁边接了冰袋,帮他敷着肩侧:“过几天就好了。”

“这几天不要提重物,不要过度使用左手和左臂。”医生帮他检查了下身上的其他区域,叮嘱道:“有什么不舒服的随时叫我。”

“嗯,谢谢。”

戚麟深呼吸了一口气,却仍然放松不下来。

这种肿痛比痉挛感还要折磨人,动或者不动都疼得人说不出话来。

还好没有骨折,如果骨折了会更麻烦。

旁边的场务和其他剧组人员匆匆跑过来确认情况,副导演在旁边不太确定地开口道:“那威亚明天再吊?”

白凭看了眼戚麟,询问道:“很疼的话,这些戏份我们推到下周再拍。”

“没事的,”戚麟忍着不适感道:“我休息一天就好了,明天可以吊威亚的。”

白凭不放心地看了眼他的肩膀,又去和医生沟通情况。

戚麟从之前练舞骨折之后,就一直没有再受过这种罪。

他试图撑着拍后面的戏份,但被白凭强行拎回酒店休息。

“表情很烂,休息好了明天再拍。”白大导演冷着脸道:“别硬撑着,不舒服就直接叫医生。”

戚麟一个人坐在酒店房间里,有种突然天上掉馅饼的感觉。

胳膊从脱臼到被接上只过了五分钟,毕竟医生一直被白导要求在片场随时待命。

他今天居然能按时睡觉了……简直跟高三学生突然放假一样。

肿痛的不适感依旧阴魂不散,戚麟打开手机想了一刻,还是想去见一眼江绝。

他现在应该还在片场里吧。

戚麟犹豫了一下,还是换了一身衣服,准备过去找他。

闲聊几句或者撒娇要抱抱,怎样都好。

他想看到他,就像想接触阳光与新鲜的空气一样。

哪怕是脑子里想到江绝,连疼痛感都会减轻几分。

电梯一直停在一楼,上来的颇慢。

戚麟在等的过程里颇有些无聊,打开手机开始翻微博。

点赞和@都堆了几十万条,也不乏有些黑子又开始疯狂私信刷车祸图。

他看了眼电梯楼层,开始搜索就江绝的名字。

然后就出现了《星途》的预告片。

“——越羽,你真的忘记这一切了吗?”

那病房中的少年面色苍白,看着荒唐的一切连呼吸都为之一滞。

“我不是越羽,我不认识你们。”

他攥紧床单,竭力躲避那些镜头和眼睛。

“请你们出去。”

电梯门开了,但戚麟没有进去。

他低着头看完了一整条预告片,看完了由他扮演的偶像或春风得意或惊恐不安的每一幕。

人物和角色完美的融合在一起,角色天然为剧情而生,连半分脱戏的感觉都没有。

他演的太好了。好到自己看预告片都忍不住看了两遍。

评论区已经有几百条评论,互相打听着这个面生的演员是谁。

再过两个月,江绝的身份,恐怕就会变得截然不同了。

戚麟看着镜头里那个俊美而又陌生的面孔,许久没有眨眼。

他关上了手机,转身回到了房间里,开始安静地一个人默台词。

江绝坐在镜头外面,看着母亲在昏暗的灯光下和老戏骨演对手戏。

他以前不肯承认一些事情——比如母亲那句‘等你会了再教你’。

他内心总觉得,好像如果承认了自己其实还没有学会,就不配做她的儿子。

江烟止从来没有表现出这个意思,可他却偏执的不肯输给她,哪怕她实际上就是比自己强很多。

想要超越父辈的这种心态颇为复杂,但也说不上是一件坏事。

江烟止和其他老戏骨对戏时,双方都完全是舒展而又放松的。

他们能够轻而易举地代入进角色里,开始以角色的内心去说各种超越剧本本身的台词。

导演和编剧对这种改词的行为完全没有意见,定多会考虑下哪里应该再剪辑一下。

可是江绝做不到这一点。

他只能把剧本中的角色演出来,在来白鸾城之前甚至没法感受到剧本以外的画面与情绪。

不得不说,来这里拍电影,片酬和名气都是次要的。

他在这里,哪怕是被江隼盯着写了一摞小论文,都可以说受益匪浅了。

江绝静静地听着他们清晰明亮的台词,观察着每个人的动作,开始酝酿之后被女皇刺杀的那一幕。

等他们现在拍的这一条过了,就该拍这一段了。

电影因为统筹浩大繁杂,所以总会打乱顺序——剧本上写的是123456,可拍起来的顺序极有可能是425136。

想要演好,就要不断地切换不同剧情时期的不同状态,用最饱满的情感来对待这项工作。

他摸了摸怀里那个绿棉筒,心想这次是真的要被亲妈捅一回了。

当初来试镜时是对着空气演,感觉还不明显,这一次要含着血包说台词了。

“停——下一条,江绝准备!”

剧组人员快速冲过去收拾布景帮忙补妆,江绝放下手中的台词本,清空了脑子里多余的情绪,再度走到了镜头前。

江烟止抬起下巴任由其他人帮忙补颈侧的底妆,瞥了眼儿子道:“准备好了?”

江绝掂了掂那把利剑,感觉还挺沉的。

“话说回来。”他看向她道:“我想在被刺杀以后,挣扎一下。”

江烟止长眉一挑,从容道:“好,我配合你。”

伴随着一声打板,那长剑蓦然刺了进去。

澹台洺只觉得心口一寒,喉头的血在下一秒就冒了上来。

极端的疼痛在某一刻达到顶点,眼前开始泛起不真实的白光,连他的嘴角都开始流淌猩红的血。

他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身体开始丧失温度和力气。

死亡从未如此真实过。

那女皇握着剑柄,苍老的面庞上带着狠决的冷意。

“疼么?”

澹台洺眼睛发直的望着她,想说句什么,可声音都已被满口的血呛的说不出来。

他怔怔地低头看了眼胸前淋漓的血,又看向那个把他打成至妖至孽的女皇,竟像不信命似的狠狠往旁边动了一下,像是要挣脱那柄把他钉死在命运上的长剑。

没想到骆玄华冷厉了脸色,在此刻竟握紧了剑柄,在他挣扎的那一刻用力又捅进去了一点,两人动作上的狠意和撕扯直接让大片大片的血喷涌而出。

澹台洺吐出一大口血来,眼睛里开始泛出嘲讽的笑意来。

“您……得偿所愿了。”

他缓缓扬起头来,在这一刻毫无保留的望着她。

江烟止在这一刻,突然被这眼神刺的回过神来,连自己的眼神都下意识地带了一分惧色。

她从来没有见过江绝露出这么狠厉又嘲讽的眼神。

就像把伤口彻底撕裂开,露出里面外翻的血肉一样。

这样直接又满是戾气的眼神,看的她甚至接不住下面的词。

任何人被这样动物般的眼神盯上,都会有想避开的本能。

澹台洺在这一刻,笑的苍凉却又决绝。

他甚至抬手抚上满是鲜血的剑刃,任由干净修长的手指被污浊的血染遍。

骆玄华眼神一紧,竟松手往后退了一步,任由那长剑贯穿他的身体。

他明明已经快要死了,场面却好像是自己在被抹杀一样。

生命在一分一秒的流逝,连气息也越来越紊乱。

澹台洺大口的呼吸着空气,却始终脊梁挺直,不肯就这么倒下去。

他盯着那人前雍容端庄的女皇,声音嘶哑而浑浊。

“我不该存那半分温情,没有把事做绝。”

痛意已经让他无法保持跪着的姿势,身体如同断了线一般猛地一坠,却又被强行控制住,脊梁撑得笔直。

“您觉得呢?”

骆玄华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被反问,此刻死死地盯着他,却说不出来一个字。

她根本没有底气再与他多言一词,只盼着他赶紧死。

“祝您……”澹台洺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可瘆人的眼神不肯消散。

“祝您……日夜安眠,不恨此生。”

下一秒,他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竟就这样坠落了。

骆玄华跌坐在地上,仍恐惧地喘不过气来。

那双眼睛仍然睁着,就那样带着令人惊惧的笑意凝视着她。

“来人——”她厉声吼道:“来人——”

“停!”江隼起身挥了挥手:“拍的相当好啊,都不用改了——就这条哈,收工休息!”

江烟止此刻有些喘不过气来,在回过神的那一瞬间把还瘫在地上装死的儿子给拎起来,略有些惊慌的确认他是真的还活着。

“妈?”江绝被她晃得都有点眩晕:“你没事吧……”

江烟止抽了一下他的脑袋瓜:“你这眼神跟谁学的!”

平时要再敢用这法子看她,跪家里的搓衣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