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栩、唐夫人着实松了一口气,却没想到,转过天休沐的日子,修衡上午在外闯了祸:和陆开林一起,把董志和的儿子及其小厮打了。
唐栩要找儿子,管事说修衡午睡醒来就去了程府,刚要唤人备车马,董志和、董大奶奶带着孩子、小厮来赔礼道歉,夫妻两个自然要和颜悦色地应承。
程府这边,程询听说之后,去了光霁堂,坐在书房里,命程禄把修衡唤到面前。
修衡一进门就觉得,师父虽然仍是笑微微的,却透着威严。他老老实实地行礼之后,规规矩矩站在师父的书桌前。
程询和声道:“今日,出门遇到了是非?”
修衡答是。
“是何情形?”程询又问。
修衡整理思路之后,娓娓道来:“上午,我和开林央着一个管事带着我们去花鸟鱼市开眼界,事先告诉长辈了。后来,开林看中了一只鹦鹉,要付银子的时候,董飞卿——就是董家的那位大少爷,带着两个小厮过去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鹦鹉的笼子拎起来,唤小厮付账,自己转身就走。
“我跟开林拦住了他。可他倒好,二话不说就让小厮撵我们。
“我跟开林就生气了,说信不信我们打得你找不着北?
“董飞卿却特别蛮横,直接就让小厮打我们。
“气得我啊…”
程询听得心生笑意,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修衡眼巴巴地看着他,“我就报了自己和开林的身份,让小厮去收拾董家的随从。董家的随从害怕了,自己站在那里掌嘴,董飞卿却不管不顾的,居然自己跟开林动起了手。
“我更生气了,就把开林推到一边,给了董飞卿一拳…他好像挺疼的,但是居然没哭诶。…”
这小子又要半路跑题,程询立刻抬手示意他打住,“君子动口不动手的话,你忘了?”
“…这会儿想起来了。”修衡理亏地说着,一双小手交叠在一起。
“临江侯世子,在街头动手打人。”虽然是出于护短儿的心思,说出去实在是不成体统,程询道,“后来呢?”
“后来…董飞卿问我是不是在习武了,又说他明年也要开始习武。”修衡挠了挠自己的小下巴,“他很奇怪,挨了打也没有不高兴的样子,居然眉飞色舞的,闹得我都有点儿后悔打他了。”
程询心里啼笑皆非。董志和的儿子,应该也是资质不俗的孩子。
修衡继续道:“他还说,以后要找我和开林一起玩儿。我说你那么小,那么嚣张,我才不跟你来往呢。开林就说是呀,他也不要跟董飞卿玩儿,除非长辈要我们跟他来往。”
程询嘴角一抽。三个小兔崽子,居然来了一出不打不相识的戏。他忍住了问及下文的冲动,只是道:“这件事,你自己怎么看?”
修衡想了一会儿,“我不该替开林还手,应该让小厮出面,跟董家的人把事情说清楚,他们要是还不讲理,再让小厮教训他们一顿。”
合着董飞卿是怎么样也要挨一两下。程询审视着修衡,“再想想。”
修衡歪着小脑瓜想了好一会儿,说:“我应该直接拉着开林走吗?那他的鹦鹉不就被董飞卿抢走了?我们总不好为这个跟大人告状啊。”末了,嘀咕道,“又不是我们先招惹董飞卿的。他那个样子,就是欠打…”
“…”程询抬手摸了摸下巴,“你意思是说,你这临江侯世子,怎么都应该动手教训别家的孩子?”
“他爹爹不是总跟您做对吗?”修衡说,“我就应该很讨厌他啊,小孩儿打架不也是常事吗?”
“…”程询真要服气了,指一指墙角,“去那儿站着,想清楚再回话。”
“哦。”修衡慢悠悠地挪动脚步,去墙角罚站,一面想着师父到底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一面说起那只鹦鹉,“师父,那只鹦鹉真的很好看,开林没敢带回家里,我帮他照顾两天,带来我们这儿了。”
“嗯?”程询视线慢悠悠地落到他脸上。
“哦…”修衡见师父唇角的笑意浓了,眼神却转为锋利,一直小手捂住嘴,示意自己会噤声。
程询转到棋桌前落座,摆了一局棋,自己与自己博弈。
修衡低头思索了一阵子,走到程询跟前,想说话,但是瞧着师父分明没有当即聆听的意思,就搁置不提,忽闪着大眼睛,看着棋局。
室内的氛围并不好,甚至越来越凝重沉闷,站在门口的程福、小刀越来越紧张,师徒二人却是声色不动。
在内宅的怡君和程夫人听说了修衡的事,都有点儿担心修衡受罚:程询不是会跟任何一个孩子冷脸的人,自有一套教导孩子的法子,很多时候明明笑微微的,却给人莫大的压力,修衡就算胆子再大,相对时间久了,怕也受不住。
程夫人悄声对怡君说:“随他去吧,我们再心疼,也不能阻挠他管教孩子。”说是这么说,眼神却是忐忑的。
怡君宽慰婆婆,“他有分寸。”
程夫人点头,“我是年岁越大越胆小,怕一大一小为这件事生分起来。”
“不能够。”怡君笃定这一点。
那边的修衡,看完一局棋之后,见程询手边的茶盏空了,亲手给他斟了一杯茶,乖乖地说:“师父请慢用。”
程询颔首,却没因为小徒弟主动示好说话,视线更是淡淡地扫过小刀。
修衡心头突地一跳:自己打董飞卿的时候,小刀随行,师父是不是想惩戒小刀?
坏了。
他总不能替小刀受罚吧?那完全违背了师父平日的提点:下人是该护着,但前提是自己不做错事,不连累下人,替下人受罚就更没出息了。
这样看起来,自己好像真的不该打董飞卿…
他特别喜欢看师父下棋,此刻却心乱如麻,低下头去,用举一反三的态度斟酌董飞卿一事。
起初仍是觉得那小毛孩儿欠打,想了一阵子,觉得那小孩儿似乎也挺可爱的,连开林后来都说,董飞卿以后要是乖乖的,他们可以考虑带上他一起玩儿。
程询留意到修衡认认真真思索的样子,唇角微不可见地扬了扬。要是他的好友陆开林在场,恐怕早就急着认错了。
他又闲闲地摆上一局棋,到中途,修衡底气不足地说:
“师父,我错了。”
程询看向修衡,见他眼里有悔意,难得的是神色还算平静,奉行着遇事喜怒不形于色,满意地微笑,“说来听听。”
修衡说:“我不该冲动,打架有失涵养。我比董飞卿大,胜之不武。最重要的是,应该从最初就让管事出面,他年纪大,知道怎样照着规矩行事。还有,今日遇见的是董飞卿,要是换个与我们门第相当的人,董家的下人不会自行掌嘴,会打成一锅粥…太难为情了。”
程询到底是没绷住,被他末一句引得轻轻一笑。到底还是有着小孩儿天性,再聪慧,孩子气的话不定何时就会溜出口。
修衡见师父的神色终于有所缓和,灿若星辰的眸子又恢复了惯有的神采,往他跟前凑了凑,“师父,我真的知错了。不该勒令管事小厮不准跟爹娘说起,也不该溜到我们这儿,躲避爹娘的训斥。”他现在习惯把程府说成“我们家”或“我们这儿”,“那个…”他不好意思地笑着挠了挠额头,“我这算不算是恃强凌弱了呀?这会儿我觉着,欠打的好像是我。我要是总这样,会带坏天赐他们吧?”
程询抬手敲了敲他的脑门儿,“你这说着话就扯到别处的毛病,是真改不了了么?”眼里的笑意、宠溺却已无法遮掩。
“…又跑题了吗?”修衡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嘟了嘟小嘴儿,“没有吧。我是从董飞卿这个事儿,才明白这些的。”
程询笑起来,温暖的手抚了抚修衡的背,“你这混小子。”
“师父,您罚我吧。”修衡知道,师父已完全没了火气,笑嘻嘻地扯着他的衣袖,“再遇到这种事情,我不会再鲁莽行事,更不会害得朋友或者弟弟、下人跟着我一起犯错的。真的,我保证。还有,君子动口不动手,我虽然还小,但也不能有失斯文,害得爹爹和您没面子。”
“心里话?”程询审视着修衡。
“嗯!心里话。”修衡用力点头,目光坦然地对上师父的视线。
程询笑道:“没事儿了。晚一些,把你说过的要紧的话多写几十遍。”随后指一指对面的座位,“坐下,教你下棋。”
“好啊。”修衡神采飞扬地转过去做好,打座子的时候却又忐忑起来,“我有没有给您和师母、祖母惹麻烦啊?”
“没。”程询语气柔和,“大人之间的事儿,跟孩子无关。”
修衡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程询不免意识到另一件事,不解地道:“不担心你爹娘?”
“师父说没事,爹爹娘亲一定不会说有事的。”修衡小手一挥,“见到他们,我会老老实实认错。”停一停,小声嘀咕,“董飞卿也有错呀,那么横,横着走的小螃蟹似的。一个巴掌拍不响的。”
程询开怀而笑。
师徒两个下了两盘棋,唐栩来找儿子算账了。
修衡果然如先前承诺过的,诚实地把自己想明白的道理告诉父亲,乖乖认错。
唐栩见状,倒觉得这档子事出的很划算:这是怎样的书本经文里都教不了儿子的事儿,因而态度缓和下来,温和地提点了几句,便让长子站在一旁观棋,和程询一面下棋一面闲谈,“董志和带着妻儿去赔礼道歉了,他家那小子,也挺有意思,见我没当回事,立刻问我,修衡哥在不在。”
程询笑了,“好事儿啊。”又看向修衡,“回头再见着,不准耍性子,有个做哥哥的样子。”
修衡点头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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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这个小插曲过去之后,修衡、开林和董飞卿竟玩儿到了一起,每逢休沐的时候,都会相互串门。董志和、程询碰面的时候,都有点儿别扭。
董志和说:“你那小徒弟原先不是特别乖顺么?拜师之后,怎么跟你一个德行了?”
程询就说:“你儿子横着走的那个做派,还是管管吧。不然,以后我让我儿子收拾他。”委婉地告诉对方,自己已经让修衡很克制了。
董志和一边眉毛抖了抖,到底是有些尴尬,“那孩子让他祖父祖母惯坏了,动不动就由家父的管事护卫带着出门。”
程询如何都不肯承认自己的小徒弟有错——那是唐栩要说的场面话,他才不肯,颔首一笑,“知道了。”随即转身走人。
董志和咕哝一句:“瞧你这德行…”
“就护短儿了,怎么着吧?”程询回头凝了董志和一眼,笑说,“有本事,别让你儿子跟我徒弟称兄道弟的。”
董志和连表情都拧巴了。
程询哈哈一笑。
私底下,两人把这件事翻篇儿不提,偶尔一起在皇帝面前回话、议事的时候,仍旧是因为不同的政见争论不休。
皇帝每回都只是笑笑地听着,但是显得饶有兴致,颇有耐心。
转过年来,皇帝毫无预兆地给二人同时下了旨意:任命程询为广东按察使、董志和为广西布政使。
两广地带的烂摊子,皇帝要用自己最赏识的两个人前去,帮着陆放收拾干净。
前世今生相加,程询头一回有了挖坑把自己埋了的感觉:是,一跃成为了三品大员,开罪官员也不在话下,最要命的是,他要跋山涉水地去几千里之外的南方做官。
前生他没外放的经历。
真没料到,皇帝会突然来这么一手,坏到骨子里去了。
比他更恼火的是董志和:问题与他如出一辙。早知道皇帝憋着这个坏主意,他就不跟程知行明里暗里掐架了。
两人接旨当日,下衙时遇见,程询神色冷峻地横了董志和一眼:这会儿真的是烦死了这个对手,没这个人,自己应该就不会有外放这码事。
董志和今日也是出奇地烦这位奇才,回以一记冷眼,不阴不阳地笑了笑。
两个人又不能数落皇帝,无名火只能对外人发。
程询目光愈发凉飕飕的,闷了一会儿,说出一个字:“该。”广东广西在眼下都不是什么好地方,去了要是得罪人太多,自己翻船的可能很大。可皇帝就是让他们去开罪人,甚至去杀人。
“还不是被你害的?”董志和恼火不已,“谁叫你吃饱了撑的帮武官说话?”
程询睨着他,“我忙我的,你总跟我对着干是唱的哪一出?”
“…”董志和被气笑了,“睁着眼不讲理的事儿,真好意思啊。”
“懒得搭理你。”程询先一步迈开脚步。
董志和立时确定,这厮心里舍不得亲人和他的小徒弟,因此真的笑了出来。
程询一脑门子火气,偏生回家之后,还要和颜悦色地告知亲人。
程夫人立时道:“让怡君陪你一起到任上吧。”
怡君立时反对:“那怎么行?”
真的不行,蒋映雪如今大腹便便,天赐还小,她作为一府宗妇,怎样都不可能放下家事陪夫君就任。
程询凝了怡君一眼,微不可见地点头。
程夫人这回是真的希望长子长媳感情用事一下,却不想,他们仍是如常冷静理智,不由颓然叹息,在心里埋怨着皇帝:有本事你也放下李氏和舞阳公主,出去巡游个三五年的。
到了第二天,修衡知道了,小脸儿就完全垮了下来,特别心烦,坐到师父面前,说:“我跟您去。”
“胡扯。”程询知道他心里不好受,笑道,“父母在,不远游,除非是皇上钦点的情形,不是告诉过你么?”
“就要去!”修衡头一次任性起来,小身子扭到一旁,“您是我师父,我跟着您出门怎么啦?那些规矩本来就莫名其妙的,我干嘛要守着?”
程询走过去,安抚地轻拍着修衡的背,“你也跟我去的话,那你爹娘师母呢?他们会担心你。别耍性子。”
“…”修衡的小腮帮鼓起来,过了一阵子,站起来,紧紧地搂住程询的脖子,“我不想您去,当官真是遭罪。我以后想您了可怎么办呀?天赐想您了又该怎么办?还有我的功课,没您,我可学不下去。”
“我经常给你写信。”程询抱着他,“平时遇到不懂的,不妨偷偷地问你师母,或者拿着我的名帖去找姜先生。”
“…好吧。”修衡深深地吸着气,不让迅速浮上眼底的泪珠掉落,“过两年您还不回来的话,我一定要去找您。其实,我现在都六岁了…”现在跟着师父出门,也可以的。但是,他得听话,爹娘也不会答应的。
程询语气柔和地安抚着他:“我也舍不得你们,但这样的情形并不少见。”
修衡把脸埋在他肩头。
过了片刻,程询听到极细微的水滴砸到衣料上的声响。
他拍着修衡的背,“想哭就哭吧,这回师父不管你。”
“我哭一下就好了。”修衡的小声音闷闷的,说着却抬起头来,擦了擦泪湿的眼角,和师父拉开距离,努力抿出个笑容,“男儿有泪不轻弹。我要听您的话。”
程询心里酸酸的,也暖暖的,回以一个至为柔和的笑容,“好孩子。”
程询、董志和都没想到的是,册封他们各自发妻三品诰命的旨意、文书在今日就下来了。
当晚,歇下之后,怡君跟程询说道:“你多写信回来就好,多跟我讲讲那边的风土人情。我长这么大都没出过京城,一直引以为憾,你有这样的机会,是莫大的幸事。修衡、天赐这边,你放心,我跟娘一定会尽心竭力地教导,而且还能画你的画像给孩子看,别担心。”
“往后这个家,就全靠娘和你了。”程询歉疚地道。
“还有二弟、二弟妹、三弟。”怡君语气平和,“你亲自去广东那边的话,于大局益处颇多。”唯一让他不痛快的,是远离家园,他不放心。
程询与她十指相扣,“我要早点儿回来。”
怡君则跟他开玩笑,“去了外地,可不准四处招摇,惹下一堆风流账。不然,回来也不准你进家门。”
“遵命。”程询轻轻地笑着,深深地吻住她。
转过天来,皇帝下旨,册封李氏为皇后,着礼部安排封后庆典。随后,朝堂之上,有官员提出程询、董志和到底太年轻,皇上便是一心重用,也该给他们安排资历深的官员随行,尽心帮衬。
皇帝则转头询问柳阁老、黎兆先和唐栩怎么看。
柳阁老说未尝不可,但要请皇上亲自费心安排。那些官员说的好听,其实是想给程、董二人安排绊脚石,他不能让皇帝上这种当。
黎兆先、唐栩则委婉地表示没这必要,因为二人日后会成为陆放的左膀右臂,陆放就会与他们相互扶持。
皇帝颔首一笑,“柳阁老所虑在理,朕会私下给二人安排一些人手。至于陆放那边,朕也会叮嘱几句。”
三人同时透了一口气。
皇帝起身退朝,回到御书房,召见舒明达,当场加封舒明达为锦衣卫指挥同知,带上二十名锦衣卫,随程询、董志和赴两广,日后务必确保二人安全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