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以的。”修衡说,“您是我师父呀,按理说, 应该我服侍您的。”

程询哈哈地笑起来,“你可饶了我吧,才多大点儿啊?”

修衡也不坚持, 眉飞色舞地道:“那我就等长大了再孝敬您。”说着跳下高高的座椅, 跑向门外。

习练拳脚的缘故, 这一阵, 小家伙动作越来越灵敏, 步子越来越稳。程询望着那小小的身影, 笑意更浓。

每次展望修衡长大成材, 就觉得很遥远, 可每每回想这三二年, 又觉得时间过得飞快。

收拾完手边的东西,程询循例去哄着天赐。

这一段,天赐每日酣睡的时间越来越短,白天特别喜欢到室外玩儿,晚间则会兴致勃勃地玩耍到亥时左右。

这正合了他的意,若每晚只是看看睡着的儿子,总会有些失落。

每日晚间,怡君都会特地给父子两个留出相处的时间,自己大多在寝室临窗的大炕上看看书、做做针线。

今晚,她在灯下做针线,是给修衡做的练功服,得知修衡过来了,即刻笑道:“快请进来。”

不消片刻,修衡就走进门来,“师母,我来跟您说说话,您得空吗?”

“当然得空。”怡君笑着俯身,把他抱到大炕上,帮他脱掉鞋子,口中道,“越来越沉了,估摸着我就快抱不动你了。”

修衡歪了歪小脑瓜,“您做的饭菜好吃,我就长得快。”

怡君笑着刮了刮他的小鼻子,“真会说话。说吧,要跟我说什么悄悄话?”

“我新认识了一个朋友。”修衡的大眼睛熠熠生辉,“他叫陆开林。”

“是不是两广总督家的公子?”怡君问。

“是呢。”修衡点头。

怡君笑道:“我去你家里串门的时候,见过陆夫人两次,却没见过你的朋友。”说着就握了握他的小手,“我们修衡总算遇到投缘的人了,我真为你高兴。”

修衡眼里的喜悦更浓,“是呀,以后,看谁还敢说我不合群。”

怡君忍俊不禁。

修衡说起陆开林:“他不像别人那么幼稚,和他说话很有趣。他可以告诉我青海、两广那边好多事,我也可以告诉他在京城里的见闻。而且,他也在跟着两位师傅习文练武了,不过,他主要是习武、学偏门学问。每次见面,我们可以相互说说自己的进度、新学的东西。…”

怡君听得津津有味。这孩子生活里的点点滴滴,如今也成了她生活里的一部分,甚至到了不可分割的地步。因为认真聆听,所以便会有疑问:“陆大人怎么会让开林只习武、学偏门学问呢?开林跟你说过原因么?”

“说过,我问过他。”修衡说,“他爹爹说,让他长大之后到军中,或者到刑部找个差事,做个名捕也挺好的。”他抬手挠了挠圆润的小下巴,有点儿尴尬地笑了,“这是开林偷听到的,我们交情好,他才告诉我的。师母…”他撒娇地摇着怡君的手臂。

怡君笑出来,展臂搂着他,“我知道,这是你们两个的秘密,轻易不告诉人,我会帮你们保密。绝对不会跟别人说,见到陆夫人的时候,也绝对不会问她这些事。”

“要不我总说,师母最好呢。”修衡的小身子轻轻晃着,笑容灿烂如白日里的阳光,继而问道,“那个刑部、名捕到底都是做什么的呀?您能跟我仔细说说吗?”

“好啊。”怡君点头,娓娓道来。

天赐睡着之后,程询回到正屋,听说修衡还没睡,闲闲地走进寝室外间,也不进门,只是站在门口,神色淡淡地看着修衡。

修衡一见他,立刻下地,匆匆忙忙地穿上鞋子,“师父,我这就去睡。”

程询这才牵了牵唇,“下不为例。”

“记住啦。”修衡说着,已经逃一般出门,离师父远了,才咕哝一句,“我又不会赖床,到半夜再睡也没事的。”

“嗯?”程询转头望着修衡。

修衡笑出声来,撒着欢儿地跑出正屋。

“这小子。”程询笑着摇了摇头,走到怡君面前,亲了亲她的唇,“你早点儿睡。”

“今儿这事儿怪我。”怡君却忙着为修衡开脱,“没注意时辰。”

程询没辙地笑,“看起来,天赐长大后,我少不得絮叨慈母多败儿了。”

怡君笑着搂过他,亲了亲他的唇,“我往后注意些。你去忙吧。”

程询颔首,转身去了小书房。

怡君洗漱更衣之后,窝在床上看了一阵子书,眼睛累了的时候,放下书,沉沉入眠。

夜半恍惚间,她翻了个身,少了最熟悉的温暖的怀抱,意识便清醒了一些,手探向身侧。

他不在。

怡君完全醒过来。这种情形,以往不是没有,只是最近时常如此。

她喝了几口水,睡意全无,索性起身穿戴齐整,去了小书房。到门外的时候,她听到拨算珠的声响,不由讶然。

走进门去,看到程询面前摊开着一本账册,他左手在飞快地拨算盘,右手则正在记录算出的数字。

怡君挑了挑眉。这手好本事,再给她多少年也修炼不成。跟他过日子,要学着习惯这种情形。

程询忙里偷闲地看她一眼,“得等我一会儿。”

“好。”怡君即刻回答,转身坐到自己的书桌前,拿起那本长期放在案头的《奇门遁甲》。

过了好一阵子,算珠翻飞的声音停下来,室内归于安静。

程询等纸张上的墨迹干透,放进一个牛皮信封,妥当地收起来,期间解释道:“新得了这笔账,得抓紧算出来。”

怡君只是问:“外面的吧?”

“嗯。”

怡君端详着他,见他双眸宛若寒星,丝毫倦意也无,笑着走到棋桌前:“你要是没别的事,就下几盘棋,要是还有事,我就自己消磨时间。”是清楚,他了无睡意,若她不来,还要斟酌一些事情。

程询笑着走过去落座,“不乏?”

怡君点头,“上午抱着天赐在后园转了半晌,有些累,午睡时间长了些。”

程询笑道:“那行,正正经经杀几盘儿。”

“好啊。”怡君对他扬了扬眉,“今儿我可要全力以赴。”

“这话说的,”程询笑开来,“好像以前让着过我一样。”

同一时间,皇帝跟欣贵人李氏也在下棋。

李氏进宫至今,皇帝每隔十来天回一趟后宫,都是来她这儿。有那么多太久都没见过皇帝的人比着,她已算是很受宠了吧?但是,她从不敢沾沾自喜。

她怕他。

特别怕,从进宫之前就害怕,进宫之后见到他,成为他的人,感受到他有意无意间的体贴、照拂,才缓解了几分。

此刻,李氏满心焦虑、懊悔:自己的棋艺与皇帝比起来,实在是太差。早知道他棋艺高深到了这个地步,她刚才就不该领命陪他下棋。他也是奇怪,大半夜的过来,不休息,反倒神采奕奕,是今晚不打算睡了,还是明早不用上朝?

皇帝看着对面眉头轻蹙、双唇紧抿的女子,眼中笑意渐浓。

李氏怯怯地看向他,却见他正笑笑地看着自己,眼神一碰,立时惊慌地错转视线。

像是无辜胆小的小兔子似的。皇帝唇角缓缓上扬,心里又有点儿无奈:自己有那么可怕么?一段日子过去,她始终像是最初的样子,温温柔柔,时不时就流露出慌乱、怯意,眉眼间的柔媚,都氤氲着雾气一般,少了明快,多了朦胧。但是,更让他心动。

“皇上,”李氏语气柔婉,决定对他实话实说,“臣妾觉着棋艺委实拙劣,等会儿怕要扫了皇上的兴致,不如…不如臣妾给您抚琴吧?”

皇帝失笑,和声道:“你这两下子,我早看出来了。”跟她说话,该是从首次过来那一晚,几句话之后,就自然而然地改了自称。也许没必要,他只是觉得这样更自在,更惬意。

李氏实在是尴尬,微红了脸。

“谁要跟你下棋了?”皇帝连语声里都有了笑意,“我是要教你下棋。”

“那…”李氏又有了新的担心,“臣妾这么笨,皇上怕是少不得心急。”

耳畔是她软糯糯的小声音,眼中是她白嫩嫩的小手,皇帝心绪分外愉悦,“放心,我是最爱跟人磨烦的性情。”

李氏讶然,心说你骗谁呢?杀伐果决地除掉景家、逼着杨阁老致仕的事情,连平头百姓都知道。转念一想,心里突地一跳:也许,在那之前,他就一直是跟景家、杨阁老磨烦着。

皇帝的手探出去,指关节敲了敲她的额头,“想什么呢?专心点儿。”

李氏猝不及防,睫毛慌乱地扑闪几下,讷讷地道:“是。”心里却因为他这般随意亲昵的举动,有了一丝甜意。

“其实下棋是假,跟你说说话是真。”皇帝神色和煦,“听宫人说,今晚你早就歇下了,这会儿不乏吧?”

“不乏。”李氏心想,您摆驾过来,我就算三天三夜没睡觉,也能立时睡意全无。

“那就成。”皇帝如实道,“我们说说你在闺中的事,学过什么,有哪些喜好。”

李氏放松许多,轻声称是。

.

一胜一负之后,怡君横了程询一眼,“跟你下棋,有时候真恨不得打你几下。”

程询一边的眉毛扬了扬,“怎么惹着你了?”

“忒能磨蹭。”怡君扁了扁嘴,“跟你下棋,真是要走九曲十八弯,你就不能给人个痛快么?”

程询轻笑出声,“下棋就是下棋,想要个痛快,说明你的心不够静、不够稳。”

“闭嘴。”怡君手势麻利地把棋子收起来,愈发有斗志,“快,再来一局。今儿怎么也要分出个漂漂亮亮、痛痛快快的胜负。”

“应该可以。”今日一面下棋一面思忖的事情,一定要做到稳操胜券。而与她下棋的路数,一般是随着思绪走的。后来,事实也的确如此。

怡君觉得,这一局棋,他依然走得沉稳、冷静到了令人恼火的地步,到后期,却流露出了绝对的强势霸道。

她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你本不该是常常求和的人,在棋局上,却常常想要走成和棋。”怡君笑说,“闹得人恨不得从一开始就陪着你绕弯子。”

她也发现了他这一点,是必然。他越来越不需要在她面前掩饰自己,让她不解之处,大多是胡搅蛮缠一番——撒谎怪累的,也亏心。

程询默认,笑问:“再来?”天色已经太晚,与其睡一会儿,还不如与她对弈到出门的时辰。

“好啊。”沉了片刻,怡君问他,“近日这么忙,是有人要对付你,还是你要对付人?”

“都有。”程询如实道,“防着人出手,也要试试能否先发制人。”语毕,犹豫片刻,收住话题,没多说。

怡君点头,看了他片刻。朝堂上的事,他从不瞒她,这次却破了例。因何而起?

她落下一子,脑筋飞快地转动起来,有了猜测:“这一次,该不会是与我们一些亲朋有关吧?”

“算是吧。这回我不能跟你透露。”

不能跟她透露,是怕她跟至为亲近的亲人、友人说起从而引发不必要的麻烦吧?她完全理解,颔首道:“你总有你的考量,外面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冒险。”

程询笑了笑。

怡君却道:“只是,我想不通,我放在心里的人,有哪个值得让你这样防备?”

程询只是道:“别胡思乱想。”

“你这态度…”怡君真不想承认那件事,“让我觉着,你好像对哪个人有偏见呢。”

“胡说。”程询打岔,“该你了,快点儿。”

“哦。”怡君敛目看着棋局,思绪却还在话题上。真的,她真的怀疑,他对她的至亲、至交里的哪一个有偏见。

他了解她,这种事,从来不会跟双亲哥哥说起。无话不谈的,只有姐姐、徐岩、姑母和唐夫人。

不管他对哪个不放心,提醒她别说不就得了?可他不肯,选择缄默,这就是认定就算提醒了,她也会告诉那个人,更认定那个人知道之后,一定会坏他的事、搅他的局。

谁会给他这种印象呢?

以往也没留心过与他谈及哪个人时的态度,这会儿真是全无头绪。

不可否认,她是有点儿失落的:在心里至亲至近的人,有一个甚至全部都是他做不到信任的。她就从不会这样,因为相信他,便连带的相信、尊重他看重的所有友人。

她把玩着手里那枚棋子,迟迟落不下去,却没留意到他已起身到了她跟前,更无从想到,他将她抱起来,走向门外。

她发出低低的一声惊呼,“程询…”

“我在。”他说,“以为你抛下我神游太虚了呢。”

“别闹了。”她瞪着他。

他却不管,大步流星地走出小书房,微声提醒她,“想吵得下人都醒来,你只管数落。”

“…”

他就这样抱着她回到正屋寝室,把她安置在床上,没正形地说:“下棋你没兴致,那就合作一幅画、合作一首诗。”

“…?”怡君不明所以。

“画一幅不见颜色只见风情的鱼和水相溶的画。”他很慢很慢地说着,很快很快地除掉彼此束缚,手势辗转之时,低低地对她说,“想见到没有?这儿…和这儿,要浓墨重彩。”他亲吻她的面颊、双唇,“这儿,可随心所欲。”

怡君心里只觉得这人简直不着调到了极点,想笑,身体却很快溃不成军。

于是,他要她。

“这诗,怎样的词儿,怎样的韵脚,你定。”他猛地一记用力,便听到了那让他心痒骨酥的声音,“怎样的意境,怎样合你的辙,我来。”

“…程询,你真是…”她仍是满心笑意,身体却全然动情,便更难耐。

他将她身形分开到极致,恣意采撷。

.

辰时,怡君仍是赖在床上,实在不想动弹。

她怎么就没有休沐的日子呢?要是有该多好,那样的话,遇到这种日子就预支一天假,缓一缓。

她胡思乱想着,终究还是爬起来去洗漱更衣。就算做长媳能休息,做娘亲师母可没休息的资格,只一想就已经很亏心了。

那厮实在是要人命,赶上彼此都没什么事日子又对的时候,由着性子胡作非为,直到她全然招架不住为止。

别的时候呢?就是清心寡欲——不,根本就是无欲无求的德行,估摸着就算她投怀送抱,他都能淡淡地来一句“不是时候,快省省吧”。

经他这样一场让她一半日都缓不过神的胡闹,她真是把先前纠结的事儿忘了,倒头要睡之前,他倒是给她提了醒,并在同时给了交代。

他说:你至亲至近的人,是有让我顾虑颇多的,你就算再不高兴,有些事,我也不能事先对你开诚布公。原谅我。

她只是问,能不能告诉我原由。

他沉了一会儿,说我一看到一些人,就知道她会做出怎样没脑子的事儿,相信我,好么?

她说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