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的文武百官,有一半都是齐国公亲手扶持出来的,参他之人即是胆勇之人,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众目睽睽之下参他也毫不畏惧,但一连几天齐国公站在首位脸色除了沉穆,连一句反驳之话都不说,齐国公亲系一派也亦如此,见况不是没人心下胆寒的。

齐国公府不动,皇帝那头也不动,外面的风声这时就动了。

齐国公府欲要篡夺皇帝之位的谣言没几天就出了。

只是谣言出的快,皇帝的御林军动的也快,这次是皇帝身边的老太监,大内总管叶公公带队亲自捉拿传谣之人,大军当天直入了六阁老之一的蒋家,把蒋家长媳带出了蒋府送入天牢,蒋家要人,第二日就把尸首给了他们。

此事一出,京城中不过两天就波云诡秘了起来,无人再敢在人多的场合说道此事,即便是私下,寻常百姓也不敢再起闲言碎语之身,生怕祸及自身。

这一次皇帝派的是自己的人,朝廷中官员为此举哗然,但也仅是哗然而已,他们甚至都不敢在朝会上问及此事,即便是蒋家蒋阁老,也只是在朝廷上跟皇帝下跪磕头道罪,说未管教好自己家人。

即便如此,齐系一派也并无动静,更无落井下石之举。

皇帝决意维护齐家,若换往日,阁老等大臣也是眼睛半闭轻轻揭过,但这一次谁也不愿意再装傻了,皇帝的决心越大,他们灭齐国公府之心也就越坚决。

几派之间的联手没松懈,反倒更紧密了起来。

宫里的谢慧齐与丈夫每天都要一起坐一会,外面的情况她全都知道,自也知道自家现在处在灭顶之灾中,不是活,就是死。

几大家其心其坚决,她也想过是为何,其一为首的几个大臣跟皇族本就是姻亲,像中王妃,就是陈阁老的长女,易阁老也是与国公府有仇的灵王妃的父亲,别的几个阁老,家中不是嫁了女儿进皇族,就是家中儿孙娶了皇族中女,皇帝动王府,跟动他们的根脉没什么太大的区别,更何况,皇帝连声招呼都没打就动了手,这也是把几家的大火给煽了起来;而另一个,女儿呆在宫中也有好几年了,她不露面,也不被人提起,并不表示所有人都忘了她,皇帝不立后,不纳妃,连过继一个皇族中子都不愿意,没有人敢说道他的不是,那么想怪罪的人都愿意把罪过推到齐家女身上,都当是她作妖,所以想让她死的人那可不少,她死了,皇帝的以后就有无限可能性了,未必还能把心思放在一个死人身上,但现在她没死,事情也已败露,那就干脆把齐国公府的底给翻了,先断了所有可能。

而现在齐国公府站的位置也太险了,一个不小心也是万劫不复。

齐国公这日蒋阁老道罪的早朝后带了妻弟来了长乐宫。

七月中旬是忻京一年之中最炎热的一段时日,这时候晨阳刚起,还稍稍凉快一些,谢慧齐着人去凉阁摆了桌,她则挽着他的手往凉阁慢慢走。

他们身边的谢晋平把朝中之事跟长姐说了简言道了几句。

谢慧齐沉默听完,方才侧头与长弟淡道,“蒋阁老今年年岁几何?”

“六十有五。”谢晋平看着面容平静的姐姐道。

“这么大年纪了啊。”谢慧齐嗯了一声,抬脚上了台阶,等走完台阶站定,才接道,“这么大年纪也治不好家?”

没人出声,齐国公也是坐下后她拿过帕与他拭手时才道,“年纪是大了,该告老了。”

谢慧齐看他一眼,没说话。

这六大阁老年纪最大的不是蒋阁老。

还有两个比他稍大两岁的。

而且,当年还是经他这口才提到阁老这个位置的。

他自定始帝开始就没少与这些文大臣们交好,这些年也算得上是同一个鼻孔出气,双方都知之甚详,当然也知道怎么对付他。

他们自有他们的本事,走了才是最干净的。

但动他们,忻朝确实也会乱,他们若是全力反抗,所付出的代价不小,天下正处于大兴旺之时,这种动荡影响太大,到时候各地就任的各地官员大动,局面肯定是乱的,一个国家发展的好几年就得被牺牲,很显然,这在她家国公爷心里这还是需要再衡量的东西。

只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谢慧齐的心中没有这个天下,仅有她这个家,她或许对家人软弱踌躇,但对敌人就一个态度,那就是拿刀子直捅心口,一刀毙命就好。

都是人命,如果别人家活着与自己家活着只能选择一样,她选择自己家的。

且这些年朝廷也是有他在平衡,这局面才稳,他死了,谁能像他这么傻,还想着为他心中的江山社稷平衡各方力量?到时候他死了只会更乱,各方为一己之私大行自己的道路,没人再管得住他们,他努力的这几十年也就白费了。

“姐。”谢慧齐放下帕,谢晋平接过红姑手中的杯子放到了她面前。

此时有宫女过来,小声道,“三小姐醒了。”

谢慧齐颔颔首,暂未动身,而是拿起筷给了国公爷,“快点吃罢。”

齐国公面前摆了碗清汤面,拿过筷轻拂了下筷身,淡道,“好些了罢?”

“你等会去看看她。”谢慧齐未正面回答。

“我等会一道随去。”谢晋平接过了家姐递来的筷子。

谢慧齐朝弟弟笑了笑。

齐国公天天都来长乐宫,但也仅是跟夫人见见,不是次次都看女儿。

小十天里,他也只有在当初陪国公夫人进宫的时候见过女儿一次。

听了夫人的回答他未说好,也没说不好,垂眼动起了筷子。

谢晋平快一步把汤面喝完,接过茶水漱了口,刚要说话,就听到了外面说皇上来了的声音,随即他回头,看到家姐平静地朝宫门那边看去,眼睛甚至是漠然的,他就又看向了他姐夫。

夫妻俩现在神色是一样的,哪怕是眼神也是一模一样,这时候的俩个人就像是同一个人,冷静自持,无人能猜他们心中喜怒。

齐奚醒来没多久就听到外面说皇上来了,还没等她想什么,动静就往她这边来了,她胸口顿时木木地疼,等门推开,他来了身边一蹲下握了她的手,她顿时就愁苦了起来,“怎么就进来了?”

“我就看两眼,这就走。”

“阿父舅舅都来了。”

“嗯,说是在凉阁,我这就去。”

齐奚静默了一会,见他不动,忍不住催促,“去啊。”

平哀帝看着她的脸没放,见到了人反倒动不了了,轻声道,“你脸色好多了。”

齐奚无奈,“知道了,赶快去见罢。”

他不去,人都要来跟他见礼了。

他们所做的错事已是够多的了…

平哀帝见她着急起了身,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快步回到她身边,低下头在她的唇边轻触了一睛,这次才头也不回地快步去了。

齐奚在他身后怔忡了片刻,无奈地笑了。

这厢饶是平哀帝快步,也还是在半途见着了齐国公夫妇与谢将军,见他们见礼,他忙上前扶了国公夫人起来,朝齐国公与谢将军道,“听说你们过来看奚儿,朕就过来了,今日朕上午就不去太和殿了,中午伯父与舅舅就陪朕一道用膳罢?午后一道回太和殿,朕也有些事与你们商量。”

第346章

再见齐奚,平哀帝说要抬她出门看看花,齐国公当下就皱了眉,国公夫人不动声色扯了下他的手。

平哀帝显得很高兴,跟国公夫人说罢又转头对齐奚道,“你种的那几盆迎夏花今早都开了,你去看看。”

齐奚默然朝母亲看去。

谢慧齐没说话,她也来不及说,皇帝话一出,宫人们就动了。

有皇帝在,这宫里就不是她说话的地了。

皇帝一声令下,众人小心地抬了齐奚出去,齐奚好久没见阳光,出门初见光时闭了会眼,但很快就又睁了开来。

皇帝伸手拦在她眼上,挡了阳光。

一行人坐下,看着在盛夏的阳下绽放得热烈的花儿,齐奚的嘴边有了点笑,显出了几分天真无邪来。

“表伯母,您喝水。”平哀帝一直很殷勤地招呼人,一路只闻他的声音,这时候他把茶放到谢慧齐面前,又拿勺弄了勺水,自己先试了试温度,随后弯腰放到了表妹嘴边,轻声道,“喝两口润润嘴。”

齐奚以前日日打理的花开得确实都好,花盆摆放的位置也都是她亲手摆的,表哥让她喝水的时候她也没离那些姹紫嫣红的花儿,尔后又朝父母高兴地看去,眼睛亮亮。

女儿高兴得像个小女孩,谢慧齐不过微微一怔,嘴边也扬开了笑。

皇帝也是看着齐奚笑了起来,齐国公跟谢晋平在旁看着没出声,这时国公夫人开了口,转头跟丈夫与弟弟商量起下个月节庆日家中怎么个过法。

还道,“今年就两府一起过罢,咱们两家也好久没一道过中秋了。”

谢晋平自是点头,又道,“依姐姐的,今年庄子里种了些麦稞,你爱吃的那种,八月虽还没熟,但能拣些熟透了的打下,到时候姐姐做点心的料就有了。”

谢慧齐笑了起来,摇头道,“姐姐做的已不如当年好了。”

一家人闲话家常,如皇帝的意,一道用了午膳,等到膳后茶毕,男人们走了,谢慧齐靠在又搬回来了的女儿的床边的椅上,手握着女儿有些过热的手,一直无声。

等到绿姑端来了退烧药,谢慧齐喂完光闻着就苦得发涩的药,给女儿擦嘴的时候才淡道,“你太纵着他了。”

哪怕是他确是为她好,她也太过于对他百依百顺了,她高烧虽退,但日日低烧,出去一趟回来,做得再小心也难免会受些苦。

齐奚一直在偷偷瞄她,听到这话众多想为表哥说的话在嘴里打了个转,又咽了下去。

他心疼她,她亦如此,而且她还有父母长辈为她担忧为她欢喜,而他却只有一个她了,她舍不得拒绝。

最终她笑着朝母亲道,“我还是有些像您的。”

她说得小心翼翼又满脸讨好,谢慧齐轻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好了,睡罢。”

等女儿睡下,谢慧齐又发起了呆。

像她?

是有些像罢。

她们骨子里都挺舍得为难自己的,如果成全的是心中所爱的人的话。

今日的太和殿有些安静,皇帝不见人,偌大的太和殿一望广阔的宫坪上不再有来来往往的人,阳光正好躺在殿顶的琉璃瓦上,威严肃重的太和殿此时美得不像人间宫楼。

踏步入了正门,皇帝抬眼看了看上空,眼睛眯了眯,回头朝齐国公笑道,“太和殿有二十年没休整过了。”

齐国公抬首望了一眼,颔首道,“是有这些个年头了。”

“太帝年当年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平哀帝往前走,又问了一句。

“英明神武。”齐国公简言。

平哀帝微微笑了起来,他摒弃了抬伞的宫人,与齐国公,谢大将军走在了烈阳下,他背着手举步悠闲,先前沉默的他一进了太和殿嘴里的话却未断,“朕也还记得他,与表伯父所说相差甚远。”

刺眼的阳光下齐国公也眯了眯眼。

“朕也记得朕小时候,”齐国公不答话,皇帝依旧不紧不慢地往前走,语气悠悠,“三番五次跟誓,以后决不当个像他一样的人。”

说到这,皇帝嘴角勾起,“像他一样的皇帝。”

这时一直低头不语跟随皇帝的谢晋平略一侧头,看了自家姐夫一眼,见姐夫脸色平淡,他便随意收回了眼。

“可惜,”皇帝看着太和殿,迈上了第一道台阶,嘴边笑意缥缈,“朕还是像了他。”

第一道台阶不过十二道,一会儿就上去了,太和殿近了,太和殿正殿上面的金碑闪闪发光,耀眼得能灼伤人的眼。

皇帝眯着眼看去,脚下的步子未停。

他啊,他这二十来年,觉得自己过得像人样的日子居然皆能数得出来,也历历在目。

他的记性太好了,好的记得太牢,坏的一点也丢不掉。

真是温家人,打骨子里就偏执贪婪。

“国公爷…”在快在迈上第二道殿阶时,皇帝停下了脚步,看向了左后方的人。

齐国公面色淡淡,除了两鬓的白色,他容貌还年轻,不太像快年及五旬的人。

“那些人朕杀得不悔,”皇帝也看着他淡淡道,“就是累及你了。”

哪怕累及,他也不悔。

他把持的深宫那些人依旧可以把手伸进来,害他的女人,杀几个为首之人已是为着她修身养性了,那夜他就差一点屠了温氏皇族的门。

这些人挑起了他遗忘了的对太帝,对皇族,对这个深宫的憎恨。

“皇上,走罢。”烈阳下,齐国公声音依旧平稳,引得皇帝笑了起来,颔首上了殿阶。

他还记得当年他父皇对他说,别人的别人的,你的是你的,他不给的你就是求也求不来的,实在想要,只能靠抢,尤其你表伯父家的,他护得太牢,你想要只能抢。

激怒他这个表伯父不是件简单的事。

但皇帝知道他已经快了。

一入太和殿净了脸坐下,皇帝道,“国公爷手上还有多少人能为朕分忧的?”

齐国公正眼看向他,沉默了一下道,“没几个。”

“是么。”皇帝有点可惜,端起茶杯放在手中转了个圈,沉吟了一下方道,“朕想叫齐璞表弟回京,不知您意下如何?”

皇帝用了敬称,但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齐国公这时候嘴角扬起了点薄笑,笑容冰冷得很,“皇上如若是问老臣的意思,老臣觉得不妥。”

国公府已经是被置于水火之中了,当前的事还没解决,国公府长公子再回京,到时候不能坐实的都要被人坐实了去。

“那朕要是想让他回?”

“不,妥。”

皇帝话未完,齐国公就打断了他,字字如刀,眼睛也锐利得如刀一般,“皇上三思。”

平哀帝笑了笑。

三思?可不就是三思。

“那您把奚儿表妹接回去罢,”平哀帝依是淡淡道,“让表弟回京,还是让表妹回府,您选一个。”

齐国公笑了起来,这时候他连眼都是冷的,“皇上一句话的事,回头我这就接她回去。”

他太干脆了,平哀帝这时候胸口疼得喘不过气来,他浑然不自觉地摸了摸胸口,放下手又若无其事地道,“那就多谢国公爷了。”

说到这,他笑了笑,朝国公爷又道,“那能不能别让她哭?”

他说得很轻,声音都是恍然的,明显的魂不守舍。

齐国公冰冷地看着他,一个字都没说。

“能不能?”平哀帝这时候又紧紧地看着他,身体往前趋。

“皇上,”齐国公说这句的时候别过了脸,看向了太和殿挂在右侧墙壁上的大忻山水图,神情木然,“老臣不是无所不能的。”

齐国公再回长乐宫,国公夫人还没回过神来,也没与他说道几句话,就听他站在她们身前对她们道,“收拾下,咱们回家。”

说罢,看向女儿,平静地道,“你也一道回。”

国公夫人当下想也不想地站了起来,惊异地看向他,“为何?还是…”

齐国公没回避,与她道,“皇上让我在让璞儿回来与带她回去之间选一样,我选了后者,你们现下就与我回去。”

国公夫人连停顿都没有,回过头就去看女儿。

龙床上,齐奚已泪流满面。

“赶紧,”齐国公说着就走向了他夫人的身边,扶着椅子坐了下去,躺下闭目了一会,缓过了身体的那阵突如其来的疲惫才接道,“收拾下,天黑就出宫。”

谢慧齐站着好久都不知道怎么说话,齐奚闭着眼睛,泪流不止。

许久,齐奚深吸了口气,朝门边喊了一声,“夏尚宫?”

听候她吩咐的女官迅速地进了门来,跪下地,“奴婢在。”

“他在哪?”齐奚深吸了口气又道,“皇上在哪?”

“奴婢,奴婢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