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君昀放下了手中的剑,在他们身后连妻带儿抱在了怀里。

齐润脸上的眼泪依旧流个不停,他张着嘴喊着“三哥”,但一个字也没发出声来。

他三哥是为他挡的箭。

齐望当夜发起了高烧,冬天的夜冷,他身上却烫得离奇,谢慧齐抱了他一晚没撒手,一滴泪都没流,等到第二天怀时的儿子轻声叫她娘的时候,她还给了他一个笑容。

齐望用了药再次睡了过去后,谢慧齐才把孩子放在了被中。

国公府这次的损伤也清点了出来,他们死了一百三十五个,而对方来了七百人,石头上埋伏的弓箭手就有两百个多个,他们没有死绝,只是因弓箭手不强,没有几个真正的高手,只能乱箭射人。

弓箭上如人所料有十成新,没有铸码,被活捉的人一夜被审讯出来,居然只是拿钱办事的土匪和镖师,但就是这些武力不强的人,以围攻的阵仗和人数逼进,让齐国公死亡了花了无数心血培养起来的精卫。

还好的是沈从等人没有死伤。

在当地休整了一日,就一日,在三子的烧退后,齐君昀下令,带着人马全力奔赴梧州,同时,齐国公府的信使往京城飞去。

宝丰四年十二月,谢晋庆带着五千铁兵日夜兼程,奔赴江南。

同月,齐君昀带领齐国公府一行人又经过了两次埋伏进入梧州城,住进了昔日先皇所住的行宫,如今被改成庙宇的天清观。

齐望在此途中瘦得皮包骨,齐润也在一路中不再喜爱嬉笑玩闹,那些往日藏于他眉宇之间的跳脱在前往梧州的路中消失了。

齐奚也不再问母亲为什么,她不再有许多的问题可问,人却变得更忙碌了起来,她安排家中的人手,亲手替三弟煎药,找总是一个人呆着的小弟说话,也会亲手做一碗甜汤送去与父母喝。

人忙起来就没那么多可想的,许多事你只有去做了才会有答案可见,这是母亲曾与她说过的话,齐奚真的做到了,才发现原来磨难能让人这么快快长大,把她想了几年都没想透的明白,用事实在短短的时日就教会了她,从此刻骨铭心,再也不能忘却。

齐国公一入梧州,梧州知州谢元景当天就带了人在城门口迎了他们,齐国公要进天清观,谢元景见不能劝说他去已经准备好的府邸,便也只能送了齐国公入了天清观。

没几天,齐国公府把所有天清观的奴仆都送回了州衙,谢元景当天又去了天清观罪,得知齐国公府有自己的奴仆即好,不是他对齐国公不诚,告罪了几番便出来了。

谢慧齐把天清观里他们所住的地方的人都挪了出去,但已经入住天清观的道士就没那么好打发了。

在天清观住下后,齐望的脸色也好了些,自入梧州就没出天清观的齐国公也开始出门。

梧州的冬天格外的冷,齐君昀往往回来脸都是冰凉一片。

梧州上下的官员他带着沈从他们见了众多,上下一片悲愤,个个都念着张大人的好,说张大人一定是被人栽灾陷害才污蔑齐国公的,他们一定会帮着齐国公洗清张异身上的污名。

但齐君昀未提他们一路被刺杀之事,他没有刺问,这些人也没有一个提起,所有人都在一片诡异的气氛中装着无知,都不去捅那一块人人心知肚明,一捅天就会破的皮。

“爷,里面的人自成了一张无衣无缝的网…”这日从府衙的会堂出来,沈从走到了还未上轿,背着手看着空无一人的坪堂的齐国公身边,“自己人已经不再是自己人了,即便是我师兄,他们一个都不可信了。”

谢元景是他的师兄,他们乃同一个授业恩师,同窗十余年载,后来学业有成,他们也同投国公府门下,在先帝在位期间,他师兄受国公爷之令前来江南投入张大人其下为官,而他留在了京城入了顺天府当了个主薄,同为国公府门客,他一直以为等他师兄回京,两人还能入金銮殿同朝拜见圣上,他们师兄弟二人能成为他们授人恩师一辈子的骄傲。

但现今看来,这个愿望怕要成空了。

“嗯。”齐君昀转了转手中夫人塞给他的山核桃,淡应了一声。

“国公爷,您还没走?”谢元景一出来连忙举揖,“您恕罪,下官已跟诸位大人告了个假,公事下午再谈,先出来送您一趟。”

齐君昀转过头去,看了他一眼。

“牧之…”齐君昀又回过了头去,叫了他的字。

“学生在,国公爷。”谢元景快走到了他的身边。

江南的冬天阴雨不断,齐君昀来了七天,下了五天的雨,这天色阴气沉沉也死气沉沉,今天难得的没有雨,天色也还是一点都不见亮,“你长子今年多大了?”

谢元景顿了顿,随即沉声道,“回国公府,今年虚龄二十有一了。”

“大了,”齐君昀又看了看天色,半晌后方低下头看向他,淡道,“成亲了?”

“成亲了。”

“有孙儿了罢?”

“有两个。”谢元景回答得甚是简洁。

“我记得你乃宜安人士,你们谢家在当地也算是望族罢?”

“回国公爷,算是。”谢元景虚虚应着,低下了脑袋。

“族中有多少人来着?”齐君昀淡然。

“这个,学生不知,许是四五百人罢。”谢元景面无表情,他低着头垂着眼,山羊胡在空中飘着,声音也显得有点虚空了起来。

“主子,这个属下知道,谢大人的宜安谢家人丁旺盛,族谱上还在世的人一共九百八十余人,这还只是五服以内的。”齐恫在旁开了口,弯腰拱手禀道。

就是不连坐诛连九族,光谢家本家的人也够杀的。

“你看,齐恫说的可对?”齐君昀又回过头,看向低着头的谢元景,温和地道,“天冷又下雨,这几日你就在家里好好呆着,等天气好了,就到天清观来坐坐。”

他说罢,上了轿,带着护卫离去。

沈从等人离开前,潦草地朝他拱了拱手,谢元景也面无表情地朝他们拱了拱手,等一干人等上了轿陆续离去,随从过来扶他,他这才知背后一片冰凉。

就在刚才,他出了一身的冷汗。

第250章

江南上下连成了一气,幕僚门生们个个脸色都难看,国公爷虽说没震怒,但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

国公夫人对此难免调侃,夜里搂着国公爷的头笑道,“你做人好失败的。”

江南官员大半都是他定的,在这知遇之恩恩重如山的年头这么多人连成一气欺瞒他,换个心脏不好点能气出个好歹来。

说归这般说,国公夫人按摩着他的脑袋的手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国公爷的头没那么疼了,呼吸打在了国公夫人颈项赤*裸的皮肤处,国公夫人手下动作不变,嘴里又是笑叹道,“国公爷,我等着您大杀八方,威震四方。”

他倒是想唯才是用不想杀人,可这世道逼着他杀,百年之后想来这名声也好不到哪儿去。

还好他向来不在乎这些身外之名,说来国公府的早年落魄也是件好事。

她说个不停,齐君昀也任由她说着,等她说到让他这个国公爷给她这个国公夫人笑一个的时候,他刚才疼痛不堪的头也好受了些,抬起头重把她抱回了怀里,拿下巴蹭了蹭她的头发,在她额间落了一吻,懒懒道,“国公夫人,你当年初嫁我的谨小慎微,百依百顺不要忘得那般快,偶尔拿出来用用。”

谢慧齐忍不住笑了起来,在他怀里把头抬头,黑眼在灯火中明亮似星辰,“咱们这般熟,那些东西就忘了罢。”

齐君昀轻哼了一声,抱紧了她。

谢慧齐在他嘴边还是又听到了无声的叹息。

她都逗了他一个晚上了。

“你就别叹气了,”国公夫人正了正脸色,道,“按我说,只在皇上那说得过去,这些人还不是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的事?”

查不出证据,把罪名还是安在他们身上就是。

连成一气又如何?

上官震怒才是怒。

他还是太可惜他们了,也太把他们当成自己人了,于是这些官员上下连成一气,连怕都忘了,也许他们的错处确实会让朝廷不少人弹劾他,他要担起他们犯错的责,但这又如何?

他都不上朝了。

谢慧齐也只庆幸还好现在在位置上的是嘟嘟,是那个还看重他们夫妻的嘟嘟,要是换一个君主,别说那位死去多年的定始皇了,就是沉弦可能都不会全把心偏在齐国公府身上。

“哥哥,但凡上头不是嘟嘟在位,你就被你这些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坑了…”谢慧齐淡淡道,眼却冷酷了起来,“你就别想着让他们心得心甘情愿了,哪个世道都没那么多非黑即白的道理可讲,就是你想讲,可他们不跟你讲,咱们又能怎么办?”

齐君昀“嗯”了一声,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

他知道她的意思。

“牵涉太大。”他简言道。

江南的官员不仅仅是一人为他做事,多数皆是一个家族都为他们国公爷当差。

“你怕有人给他们说情?”

这倒确实是个问题,不能灭族,还要怕他们出来说情,更不能把说情的人杀了,要不会寒了人的心。

“那就别让所有人都张那张口…”难免有不怕死的会张口,那无碍,只要别所有人都出来就是,也不是所有人都怕死的。

齐君昀睁开了眼,低头看她,“那你得把这些牵涉的人清点出来,让该闭口的都闭口。”

当事者死不足惜,但总不能真的全杀光了。

谢慧齐眼睛顿时睁大,“您是在这等着我是罢?”

齐君昀嘴角微翘了翘,摸向她瞪大的眼,“你不是说,庆幸跟我来了。”

“来了就得做事?”

“来了就得做事。”

谢慧齐闭上眼睛,把头埋进他怀里痛苦地揉了揉,“我还以为我可以当甩手掌柜了。”

她以为的光荣退休敢情还没来。

齐君昀拍了拍她的背,权当安慰她。

谢慧齐没什么笑意地呵呵笑了两声,又把头挂上了他的脖子,引来他的两个轻吻。

谢慧齐就当这是他付她的酬劳了。

谢慧齐也知道有些事得她来才行。

男尊女卑世道女人地位不高,可又有几个男人能少得了女人?男人可以对女人为所欲为,但同样的,女人也能操控男人。

上有老下有少的男人不是个个都能豁得出去死的。

谢慧齐第二天就开始仔细看江南官员的名单和所在家族被国公府所用的人,但她现在手边的详情不全,好在国公府有,但知会国公府,再从国公府送到江南就要一段时间了。

她开始想事,各种问题就都来了。

她找了宣崖过来,让探子回京,没多久,宣崖又急匆匆地过来道无需派人回去取了,二舅爷会随身把她要的东西都带过来。

谢慧齐听了嘴角就翘了起来——这就是有一个过于聪明的丈夫的结果,你还没什么知觉,他就已经做好了压榨你的准备了。

这一次谢慧齐带了三姐弟做事,齐望身子不好,只能呆在家中,齐润不放心三哥,也不愿意跟着出去,齐奚也乐得替家里人跑腿。

说道起谢元景,沈从身为他的师弟是最了解他的,当夜谢慧齐让沈从明日留在天清观跟他们母子一天,齐君昀点了头。

齐君昀现在每天都出去,官员们现在轮番带着他去看梧州各处的“政绩”,因他的要求,现在只是在梧州城左右,过不了多久,还得出城。

但齐君昀现在不急,他这城是要出的,但要等二妻弟从京中来才会清扫梧州以下,他这次来了,就没打算空着手回去,江南四州就是被他整空了,他也是无所谓的。

齐国公是个下了狠心,就会比谁都狠的人。

京中的很多地方过不了多久就会收到他要人的消息了——国子监,各大书院,各大世家那些没被经用的人都快要蠢蠢欲动了。

江南腾出来那么多的坑,不是没人补的,更甚者多的是人削尖了脑袋想来补这些个位置。

他这些江南的门生下臣都想着一损俱损,他为了他的位置着想,也得睁只眼闭只眼——只是这些个天高皇帝远,当了太多年清闲自在的土皇帝的门生下臣们怕是忘了,他们把张异推出来弄倒他,已等同于背叛无疑了。

他当年处置卫家的事,这些人里怕是没几个记得了的,光记得他这些年的唯才是用了。

太过于宽厚,以至于他们都不知道本份两字是怎么写的了。

第二日沈从留了下来。

国公府向来前院后院分明,谢慧齐在国公府当了几年家,也把这个家当家后,她对自己要做的事非常明确,什么事要管,什么事不该管,哪些事能碰还是不能碰,她心里都有本帐,而前院朝廷的事就是她不该管的,而沈从这些人,也是她不能多见的。

这么多年来,就是她丈夫防得牢,她也不是不知道国公府有那么一两个庶子对她另存了心思,以前也有那么一两个经常出没于国公爷的门客想法设法要见她一眼,愣是她从不出现在前院,也还是有被人看见的时候,也就那么一两眼,那些人连国公爷的威名也不惧怕,更不怕自己的轻举妄动会带害家族,甚至半夜乔装进来表衷心…

被这些人痴狂,谢慧齐从没觉得高兴过,被光看女人两眼就能发疯的男人看上实在也不是什么值得荣幸的事,如果不是她跟国公爷是从小就少年夫妻过来的,这样人所做的事就能把她害死,她什么都没做,还得为这些个见色起异的人付出代价。

闹过那么几次,后来只要是有男客的小宴她都不出现了,杜绝了跟男客相见的可能性,这也是她多年都不爱出去的原因。

但这次出来的都是在国公府呆过至少十年了的,有没有私心,国公爷最清楚,他既然都让她在边上旁听他们的谈话了,她见见沈从也是可行的。

沈从见国公夫人的次数不多,这段时日见她的面比过去十多年加起来的还多,他一进去施礼,国公夫人就挥了手。

“你坐。”国公夫人微笑了起来,食指一挥,朝她对面的位置随意点了点。

在沈从看来,那一挥手间,有说不出的柔美动人。

沈从是知道国公爷忌讳的,所以哪怕再美一眼也没多看,依言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又朝静坐在她两侧的两位公子施了礼,“三公子,四公子。”

“沈先生。”两位公子都拱手还礼。

“沈先生跟谢大人是师兄弟罢?”谢慧齐找人来是说事的,开个头就打算接着问下去,早点问完也早点让人走,省得在她这里受罪。

“是,夫人,定始十五年我在丰州拜于我师傅门下之后就与谢师兄同窗了。”

“认识也快二十年了?”

“是的,夫人。”

“很久了。”

“是的,夫人。”沈从因“很久”两字,脸色也暗淡了下来。

“我听说谢大人的妻子出身宛县黄氏。”

“两子三女,膝下也有三个孙子了。”谢慧齐看着案册喃喃道。

“是,夫人。”

“女儿都嫁了。”

“嫁得怎么样?”谢慧齐这句用了问问,看向了沈从。

这个他们国公府还没完全查清楚,但她现在很感兴趣。

沈从犹豫了一下,开始细细说道,“一个嫁的是武官,现为千总,在南水州都营领兵,一个嫁的是谢大人的学生,现为夷阳墨县的县令…”

说到这顿了顿,看她温和地看着他,没打断他的话,他顿了一下接着道,“还有一个嫁到了南杨州的田家。”

“墨县,就是那个产金的墨县?”

“田家是皇商,给皇宫送贡品的那位?”

“嫁的都不错。”谢慧齐写下点头道。

南水州是江南四州的总都营,在里头领兵的,怎么样都有点兵权,夷阳是北方,墨县是产金之地,也是国家打铸官银的重县,常年被四面封锁,但也是个富贵窝,田家虽是商家,但江南织品六成都是出自田家…

谢大人的女儿嫁的都挺好的。

好得银子进了口袋就舍不得拿出来也情有可原不是?

“这些年来梧州给朝廷的上税如何?”

“沈先生就说罢,”开口的是齐润,只见他的小俊脸上一片冷淡,跟个玉面小阎王似的,“省得我去我阿父那找给我阿娘看了。”

沈从苦笑,不是不说,而是他有点明白夫人问话的意思了…

“回夫人,不如何,梧州上税在四州居三,只比打底的栎武州多一成一些。”沈从说着话觉得有些口干,伸手摸向了面前的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