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太子已经不是以前的太子了,身边至亲的人没了,手上有权的他已不像以前那样反抗无力,父子俩如若冲突起来,不顾天下,对现在的国家来说,恐成大难。
按往年,五月本该是天气炎热的时候了,但这时候的京城的五月还透着几许寒气,雨水自四月开始就没断,老百姓家中的日子没法过下去了,卖儿卖女成风。
死的人太多了,疫病也是慢慢地出现了,等听说城里有高热的人在几天后就会死去,国公府已经是闭门不见客了,国公爷更是把整条国公街封了,派人在国公街前面就做了扇大门堵着。
谢慧齐这时候也是有九个月的身子了,她这胎怀的无比的辛苦,到第九个月的时候,她全身浮肿,吃什么吐什么,一天到晚都是在吃吐之间度过,再无任何心力管府中的差事。
这时候即便是齐璞齐望两兄弟也没去书院了,齐家书院也是封了山,不许人进入了。
太子是五月底到的京城,朝廷里发生什么事,就是有人跟她说,谢慧齐也是听不进去了,她每天奄奄一息,如若不是想着绝不能死,她兴许也就这么过了。
齐君昀也是成天的心神不宁。
六月初一这天刚上完朝,太子叫住了表兄,与这个自他回来就没与他好好说过话,一散朝就进太和殿,不到半日就只管往家里跑的表哥道,“表哥,我们说说话罢。”
齐君昀被他叫住,看到散朝往太和殿走的那几个臣子往他们看来,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朝他们示意他们先走,便与太子走在了最后。
“嫂子还是不太好?”太子自也是知道了小嫂子岌岌可危的消息。
太子见他脸上连一丝笑意都没有,也是摇了摇头,淡道,“我听嘟嘟说,前面东宫众多的事情都是她为着操心的,回头我也得去与她道个谢才行。”
“现在别去了,”齐君昀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是哑的,“她现在谁都不见,也是无力见人。”
“府里的左让他们也不得力?”
齐君昀摸了把脸,他最近日夜不能安眠片刻,也是精神不振不复往日风华了,他没多说,只简言道,“看天意了。”
她说左让他们已经尽力了,让他别迁怒于人,齐国公就是想找个人怪怪,都找不对人宣泄。
看着妻子每日挣扎,他已经怕得只要在她身边都不敢闭眼了。
他脸色不好,太子也没再多说了。
从他一进京城,他表哥找了他,把他手上能用的人都送到了他手上后,太子也就知道这段时日,他表哥是无心再管京城风雨的,现在能站在朝上处理朝廷的要务,恐也是因着左相之位的责任感。
太子不说话,齐君昀就更不张口了。
皇帝与太子之间的暗潮汹涌他是有察觉,但这时候,他无一丝一毫的力气管皇帝与太子的事。
进了太和殿,齐君昀也不避讳皇帝朝他和相携进殿的太子看来,他走进了群臣让开的通道,走到了最首定了下来,抬首看着皇帝,沉声道,“皇上,还有哪桩事要议?”
有事就议,议完他好走。
谢慧齐是在六月初五晚上就胎动,熬了一天多,直到初六半夜才生出了一个儿子下来,第三胎一下来,她一时之间竟没了气,医娘跟产婆吓得呆若木鸡,却是国公爷扑了上来给她续气喂药,直到半个时辰后,她这才有了气息。
但饶是这口气上来了,一连几天她都没有醒。
齐项氏抱着孩子们都不敢去看她,只催她嫂子自己去,她却是一眼都不敢看。
谢慧齐是直到初十才醒了过来,这时候的齐君昀已经没有人样了,胡子拉茬,眼睛青黑,脸上的轮廓硬得就剩骨头和皮,这时候任谁见到他,都无法拿他与之前那个翩翩美公子的齐国公去比。
谢慧齐初一眼见到他,眼睛还没怎么清晰,她就知道这个人是谁了,手已经有意识地去摸了他的手握,等到他冰凉的手紧紧地回握住了她后,她模糊一笑,眨了眨眼,对眼前这个越来越清晰,清晰了一看却很狼狈的男人道,“哥哥,我这一睡,睡了多久了?”
瞧把他吓得。
看清楚了她眼睛和还有她眼睛里笑意的齐君昀垂下头来,把头深深地埋在了她的脖颈里。
“真臭。”谢慧齐这时候也是有了感知,闻到了自己身边血腥味还有药味交织的臭味了,她抱怨了一句。
“嗯,回头哥哥就去沐浴换衣。”他沙哑着喉咙道。
谢慧齐见他把臭的事揽自个儿身上了,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她扯着比鸭公嗓子还难听的喉咙继续说,“我生的那个是个小魔王还是个小乖女?”
瞧把她折磨得。
生孩子真是不易。
“是个小公子。”
“啊?”谢慧齐还挺可惜的。
如若是女儿多好,两儿两女,儿子女儿都有伴。
“现在放在娘那里,等左让过来后,就带他来见你。”齐君昀这时候深吸了口气,再抬起头来说话,声音已好听多了。
但谢慧齐还是在他满是红丝的眼里看见了泪光,她抬手去摸他的脸,取笑他道,“你真丑。”
真丑,但也真是好看。
她能从他的眼睛里看清楚她对他到底有多重要。
她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也是他。
两世以来,爱情从来没有如此离她近过。
谢慧齐两世都是个被生活磨得早早知艰难,不存幻想的姑娘,她从来不觉得之前无缘无故的两个人有朝一日结合了,可以为对方生,可以为对方死,那样的感情对她来说,太唐突了。
可是,真当爱上了,她也才深深明白,凡人在情爱里从来只有举手投降的份,生死之事竟只是再小不过的小事。
她可以为他死,也确实可以为他生,再难也要活过来。
“嗯。”齐君昀捉住她的手,没有忍住又把头埋在了她的脸颊边,这个坚韧了半生的男人在他的妻子耳边小声地哀求着,“你别离开我。”
他太累了,他需要有她陪。
“知道呢,我早说过要陪你的,我说话算话。”谢慧齐抬起手抱着他的头,心想这样的男人,如若没有她这个爱操心的跟着他,他这一生该多寂寞啊。
她怎么舍得。
得知谢慧齐没事,一直守在国公府的谷芝堇也是松了口气。
谢慧齐也是这次才从表姐的嘴里得知,表弟已经进入姬英国半年之久了,且音讯全无。
“你姐夫说要去找他,我心里尽管想,但也是知道他是想回的…”余小英不是有志之士,他所要的好日子顶多就是以医术救几个人,挣几两银子,跟着她能好好过日子而已,他自来京后有多拼,谷芝堇也是知道他是一直在为难他自己的,现在他说要帮她去找弟弟,她当然觉得好,但是,她也知道该到此为止了,她不能再压榨那个可怜的,只想跟她与儿女过日子的男人,“我想他也该回了,现在京中疫病横行,他回来了也有用处…”
谷芝堇说到这,低着头顿了好一会,才接着道,“所以我想求你家国公爷,能不能…”
这事,她父亲那不能提,现在他主掌兵部,调自己女婿回来,只会让他遭人诟病。
到底还是她自私了。
谢慧齐没她这么多顾虑,两家本来也是一家,再则这事确实是她家掌管民生的国公爷提才是好。
如她表姐所说,这时候京城比暂时休战的西北更需要表姐夫他们这些行医多年,经验丰富的大夫。
谢慧齐便也跟齐君昀提了,齐君昀听了也是颔了首,“这事太子已经有了决断了,太医一行人顶多月底到京。”
这还真是意外之喜。
这时候的六月闷热了起来,谢慧齐在半个月之后都不能下床,坐月子坐得她身上都臭得没法见人了,这时候就是她以各种理由想清洗一番,都被包围住的婆子丫鬟坚决否定,连婆婆跟二婶都杀出来跟她说不能像之前两次如她的意了。
前两次生孩子,谢慧齐都是要把自己打理得清清爽爽的,只是那时候她活龙生虎,说服身边人的时候气息比谁都强壮,现在她说几句话就喘气,已是无法说服谁了。
这次,她还真是过上了一把古人坐月子的惨烈日子,所以当齐君昀国事繁忙,还每天回来看她,谢慧齐都担心国事没把他操劳昏过去,她得把他薰死了。
这日子过得实在让她窘迫。
月底余小英是真回来了,还给谢慧齐把了次脉,跟国公府的大夫商量着,重新跟谢慧齐写了药单子。
谢慧齐想利用姐夫去劝说家里人让她洗个热水头,但余小英坚决摇头否了。
“我才讨好你家国公爷捞了个在京坐诊的活,用不着去州县,可不想这时候得罪他。”表妹再重要,也重要不过有权有势的表妹夫去,余小英很坚定地选择站在了有权有势这边。
谢慧齐被表姐夫的无耻吓着了。
她跟他媳妇那么好——这点情面都不讲一讲吗?
无奈,谢慧齐只能继续坐着她的月子,就是宫里的太子皇长孙三番两次说要来看她,都被她否了,她很直接告诉齐国公,如若她这样子被外人看到了,她会直接选择抹脖子的。
她能被他看到这挫样,已经是她的忍耐极限了。
她头发已经油得能当镜子照了,这时候就是国公爷还能天天跟她睡同一个屋子,她都觉得就算他们之间是真爱,这真爱用不了多久就要挥发了不可。
等六月底,皇帝令齐君昀带着太医去京城邻近的福河州安抚民心的时候,谢慧齐虽然觉得这事绝对不简单,但她同时还是松了一口气的。
谢慧齐是直等到七月中旬才坐完月子,这时候她也是能下地了,福河州那头也是隔十天会送封信来,她也是对外面凶险的情况略有所耳闻,但这时候还是安心的。
但等到七月底,闷热的天气里暴雨连连,一想福河州境内那流淌的两条大河和无数条小河,谢慧齐就不安了起来,刚生的小儿子齐润可能也是知道母亲的不安,本来很乖的孩子哭个不停,齐项氏听了媳妇关于会洪灾的担忧后也是沉不住气了,齐二婶也是担心得天天给祖宗上香,早三柱晚三柱,跟之前侄媳妇生孩子那段时日差不多诚恳。
等宫里说皇长孙要来国公府来看他们,谢慧齐这次想也不想地答应了。
她之前也是因担心皇长孙,一直让齐璞去宫里见见他这位皇表兄,齐璞在母亲出了月子后,就又时常进宫见他这个嘟嘟表兄了,所以在表兄要来国公府之前,他先去了趟皇宫。
皇宫里,温尊听着表弟跟他念着国公府里不能说的事,“我阿娘要是问你外边怎么样了,你说不好就是,千万莫要跟她仔细提哪死了多少人,哪瘟症横行,她不好骗,你提个意她就能明白你的意思,我阿父说她一个妇道人家,就莫要操那么多的心了,要是问到我阿父身上了,你就说你不知道就是,千万别跟她说我阿父在福河的那些糟心事,她听了表面看着没事人一样,晚上能在床上躺一宿不闭眼,你是不知道,我们兄弟妹几个加一起在她眼里都没我阿父一根指头重要…”
温尊听得笑了起来,温和地与表弟道,“这个我知道了。”
他生母也差不多,不过他们只有他一个孩子,母亲还是把他看得特别重。
“诶,你知道就好,”齐璞一听母亲要见表兄就操心得要命,他阿娘一看到他阿父的人,两眼就要冒光,一听到他的事,两耳朵就要尖起来,实在不好骗,以前她没那么急着见嘟嘟表兄,这时候却想见了,他不用动脑子都知道她想作甚,齐璞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接道,“我阿父的事,你一定要记得不要多说。”
回头他阿父回来要是知道他这个长子当得不像个长子,定会罚死他不可。
“不过,嘟嘟哥哥啊,”齐璞又出了歪主意,“皇上给你父王定太子妃的事,你可以跟我娘说说。”
总得找点事让她烦烦,别成天老想着他阿父的事。
“这事我父王自有主张,就不让她跟着操心了。”温尊摇摇头淡道。
“也好…”齐璞一想,也觉得是,另道,“那你多跟我娘说说你在宫里的事啊,就说宫里哪哪不好,都多说点,我娘可心疼你了。”
温尊微笑点头。
齐璞看着他温文如玉的脸,突然长叹了口气,道,“得,我阿娘本来就嫌弃我,你一去,她一拿我跟你比较,回头我肯定得挨她的白眼了。”
温尊好脾气地笑了起来。
表伯母再喜欢他,也是表弟的亲母,她见到他,喜欢的只是一时,对表弟来说,她喜欢的却是一世。
自己的母亲,岂是别人那么好夺的。
表弟这是在逗他开心呢。
不过,这挺好的,自东宫有了这个时时刻刻都有话跟他说的表弟,他的日子也就不再寂静得那么可怕了。
皇长孙要来,老国公夫人都操了心,谢慧齐就更加了,人还没到,她就开始准备给他带回去的东西了。
衣袜鞋袜都是必备的,虽然国公府能准备的都是些常服,但谢慧齐对这个是极其拿手的,她这么些年,也就精进了些吃喝穿戴的本事,衣物好看与实用兼备,比宫里大多时候只重面子不重里子的衣裳要穿得舒服得多。
皇宫的日子虽然尊贵,但一半的日子都是有束缚的,即使是皇帝穿的那身龙袍也是好几斤重,再加上那顶帽子,加起来也有重量不少,一天就是只顶小半天,也是够累的。
吃食药物更是要备,谢慧齐差使着府里的人忙得团团转,心里也是不轻松。
府里婆婆她们瞒着她,下人也瞒着她,管事的更是只报喜绝对不报忧,但她也知道,国公府的庄子已经不出产了,大家都在坐以待毙。
她生孩子前后的三个月完全不能管事,现在月子坐出来了,她脑子也该动了。
要不,坐吃山穷。
温尊一进国公府,秦家居然这时候也是来了人,是秦右相大人弟弟的夫人,秦二夫人。
谢慧齐一听这夫人上了门有些纳闷,但秦相跟她家大人同朝为官,秦相尽管是皇帝的人,但他们私下这交情也还是好的,谢慧齐对秦家的突然上门有点不解,但在寻思过后还是点了头。
不过,她还是找人去召齐封,想问问大管事的秦二夫人怎么会突然上门。
一直被小表妹拉着手说悄悄话的温尊这时候抬起头,朝表伯母淡道,“伯母,我知。”
“啊?”谢慧齐一愣,心里突然有不好之感。
“秦右相的次女,被皇祖父指给了我父王,不过此事还没定,我父王似无意定太子妃。”温尊淡道。
“嗯?”小金珠不解,“太子叔叔不是有若桑婶娘了吗?怎么还要个太子妃?”
“呵。”温尊淡漠地轻笑了一声,把小表妹抱起坐到了身边,摸了摸她柔嫩的小脸,看着充满着灵气的眼睛,淡道,“他不要的,他就一个太子妃。”
“哦。”小金珠点点头。
这才对嘛,一个太子妃才是对的。
像她阿父,就她阿娘一个。
要是再多一个阿娘,她就得帮她阿娘打断阿父的腿了。
这事儿是没得商量的。
这厢谢慧齐一听这事,当下就朝婆婆和二婶看去。
齐二婶清了清喉咙,道,“这事我好像是听人说了,但没想是真的,今日听嘟嘟一说才知是真的。”
谢慧齐听了哭笑不得,现在才说,这是想瞒她到什么时候去?
秦家的二夫人都请进来了。
谢慧齐站起来朝婆婆二婶福了一礼,“人既然都来了,那我去珠玉院走一趟。”
齐二婶心虚不已,这段时日为免她操心过劳,她们可瞒了她不少事的。
听到此,她连忙站起身来,“我和你一道去,让你娘先和嘟嘟说会儿话。”
“伯娘,你且去就是。”温尊一看她看过来,温和地道。
“好。”谢慧齐看着这个温润得就跟水一样柔和的皇长孙,也是满脸的温柔。
孩子长得多好啊,一看就是个内强之人,可惜若桑不能看着他长大成人,娶妻生子。
路上,谢慧齐琢磨了一下,跟齐二婶商量着,“二婶,太子应是不会再定太子妃了的吧?”
“你没听嘟嘟刚才所说?”怎么可能会定。
“那我就知道见到人要怎么说了。”
“不管来意为何,别搭茬,这事我们不能应,更不能管,”齐二婶淡淡道,“就冲这事是皇上给太子定的。”
若桑之死,虽说是有宫变之因,但到底,他们是在皇宫出的事,最后连保护他们的人都是他们国公府出的,太子若是不跟皇帝计较这事,还娶皇帝定的太子妃,齐二婶都怕太子太没血性了。
“皇上此举,是安抚秦家?”谢慧齐犹豫着猜了一下,毕竟宫变里,秦相的夫人是死了的。
“哼,鬼知道。”齐二婶恨皇帝恨得要死,即便是跟侄媳妇说起他来都是带着无尽的嘲讽,“他要安抚的人家多了去了,个个都指给太子当太子妃啊?”
安抚是这样安抚的?
给太子生了皇长孙的女人死了才多久,他就给太子指一个太子妃,齐项氏都不知道怎么说这个皇帝才好,好像太子不恨他入骨他就不罢休似的。
但这确实是皇帝才干得出来的事。
当年他对齐后,岂不也就是如此?
“秦家之意呢?”谢慧齐皱着眉头想着。
齐项氏这时候沉默了下来,在快接近珠玉院的时候,她停了步子,拉了侄媳妇到一边,等下人退的距离差不多了,她叹着气张了口,“我看秦家是想当这个太子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