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璇想要阻止时,谢珺已然道:“你就让他乖乖行礼,如今正是养习惯的时候,不可松懈的。”她的目光落在谢璇脸上,能瞧见眉目间的郁郁,略微觉得吃惊,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近来总是睡得不好,所以出来走走。”谢璇并未隐瞒,拉着谢珺坐在身边,往屋里指了指,“温姐姐还在里面描今年要用到的花样,不叫人打搅。姐姐答应我的可别忘了,这个铺子还指着你呢。”

“忘不了。这一个月里忙了些,他去了铁勒还未回来,所以事情多抽不开手,等他回来我就有精力了。还别说,从前没接触过生意,如今才知道,这里头门道不少,也挺有意思。”谢珺微微一笑,凑在谢璇耳边低声道:“只是还不敢叫我们府上的老夫人知道。先前我稍微提了这个意思,她从不跟我发脾气的人,那天却撩了脸子。”

“许老夫人出身名门,怕是瞧不上谋蝇头微利的事情。”

“可这蝇头微利却是不必可少的。你瞧如今北边打仗,户部为了筹钱粮,眉毛都要烧着了。前儿见着阿玖,她还说卫远道整日的在衙署里忙碌,都恨不得把一块银子掰成两块儿来使。我管着府里家事的时候,各项开销账目都从我那儿过,才知道这家宅之大,外头尊贵荣宠,若是没有足够的银钱,许多事也还是会捉襟见肘。”

谢璇忍俊不禁,“姐姐这儿倒是感触不少。先前我也跟澹儿提过这个意思,他也觉得很好。”

“说起来,我已许久没见澹儿,他在国子监里还顺遂?”

“春试推了一年,他也无可奈何,刚袭了爵位,府里还有一堆事情呢,去国子监的次数倒是少了。”

两人说话之间,温百草已经描完了花样,带着个花样册子出来。

她和高诚去年成婚,腊月里诊出了身孕,如今已有六个多月,身子渐显,行动却依旧爽利。也不用人扶,捧着肚子稳稳当当的下了石阶,同谢珺见礼过,便说起今年要用的花样来——她过两个月就要备产,等生下孩子的半年里高诚必定也不许他费神,是以及早准备,这段时间可也费了不少心思。

三个人都想做好衣坊,一直商议到黄昏时才罢。

待辞了温百草出门,谢珺便道:“信王殿下这一出门,你这脸色就差起来了。养胎可不是这么养的,明儿我打算去看几处宅院,不若劳烦王妃跟我走一遭?多走动走动,精神头自然就有了。”

谢璇当然乐意,只是觉得诧异,“姐姐要买宅院了?”

“嗯。”谢珺牵着许融,微微一笑,“打算给自己置办一处宅子。”

第133章

次日谢璇如常起身,简单梳洗过了,便只带着芳洲、木叶及两个韩玠留下的随从出门。

谢珺选的宅院在外城,四进的院子带个后花园,屋宇才翻新过,里头的山石草木也都错落有致。这宅院的主人原是户部卢侍郎,现如今外放出去,院子空出来,便打算转手卖了。卢侍郎膝下有三个孩子,最大的十二岁,最小的才三岁,他又是朝堂上出了名的宠孩子,这宅院虽说占地不多,却建了不少适合孩子们玩的亭台,后院里养着的一窝兔子也没法带走,只能托付在留下的管家手里。

这一日谢珺依旧带了许融过去,许融正是顽皮好动的年纪,等谢珺和谢璇入屋中去看的时候,便兴冲冲的在院子里玩耍。

待得谢珺出来,四处一瞧没见许融的声音,便微微皱眉。

跟她出来的吴妈妈连忙道:“小少爷到后院去了,少夫人不必担心。”

“有人跟着吗?”

吴妈妈连声道:“有人跟着,有人跟着。”

谢珺却还是放心不下,站在檐下左顾右盼。谢璇因为瞧着屋里的布设有意思,便不拖累她,“姐姐先过去瞧瞧融儿吧,我待会就过去。”于是慢腾腾的看完了,走到后院门口,就见一众随从都守在洞门外。

“你们少夫人呢?”

“回禀王妃,少夫人带着小少爷在那儿看兔子呢,嫌奴婢们麻烦,叫我们在外头候着。”吴妈妈躬身回答。

谢璇往里瞧了一眼,看不到母子俩的身影,想了想便道:“芳洲跟我进去,你们在外头等会儿吧。”旋即入得后院,根据吴妈妈的描述走了片刻,果然看到一处低矮的假山。那后头应该就是养兔子的笼舍了,她同芳洲缓缓走过去,就隐约听到了谢珺的声音。

“…既然融儿喜欢,以后常来这里玩好不好?”

“嗯!娘亲要多带融儿过来。等爹回来了,请他也过来看看,咱们一起喂兔子。”许融很高兴。

谢珺的声音里有微不可察的涩然,“爹爹事情忙,来这里不方便。融儿,娘亲往后住在这里,你自己常过来玩好不好?”

“娘亲为什么要住在这里啊?”

“因为府里很闷,住在这儿很有意思。”谢珺循循善诱,“你看外头那些泥捏的娃娃,池子里有鲤鱼和鸭子,这儿还养着兔子,不是很好么?”

“嗯,那些人比融儿还高呢!”许融似乎是在比划,“还有那只老虎,好威风!”

像是察觉到了旁人的到来,抬头看到拐过假山的谢璇时,谢珺只是笑了笑,续道:“嗯,娘就住在这里给你守着,再给融儿找一些更有意思的,往后融儿就有更多的东西玩了。还有门口那个老伯伯,我听说他还会用竹子编马儿,回头多给你编一些好不好?”

许融听得高兴,忙不迭的点头,“嗯,要好多好多。”侧头一见谢璇,便招呼,“姨姨你快过来看,这里有兔子!”他平常娇养在公府之中,许家书香门第,极重教育,虽是四岁的年纪,却已能认出不少的字,每日都要跟着先生读书,除了谢珺养着的两只白猫之外,极少见到这些小动物。

谢璇瞧了谢珺一眼,缓步过去道:“嗯,融儿给它们喂饭了?”

“嗯!”许融抓起笼子旁边的菜叶,小心翼翼的往里塞。

谢珺当然发觉了谢璇探问的目光,便努嘴指了指不远处的亭子。谢璇会意,朝芳洲道:“叫人过来照顾着融儿,我和姐姐去那边做,别叫人来打扰。”遂行止百步外的亭子里坐下,问道:“刚刚姐姐说要住在这里?”

从昨天听谢珺说她要买个自己的宅子时谢璇就觉得奇怪,此时更是疑窦丛生。

谢珺点了点头,“我认真想过了,既然待在那府里没什么意思,我又何必为难自己。且咱们老夫人必定不喜欢我经商,若得知我不止想一起打理霞衣阁,还想要开香铺,建首饰楼,怕会见责。”

“那姐姐的意思是,要离开许家了?”谢璇觉得意外,下意识的看向不远处的许融。

谢珺也回头看了许融一眼,“从前我觉得嫁人生子,无非就是那样,夫君纳妾收小是天经地义,做主母就该有容人的气量,没什么好在乎的。现在却明白,那也只是我以为罢了。真的成了婚,璇璇,一想到他碰过那个妾室,同坐着的时候就觉得哪儿都难受,根本就不是气量的事情。如今别扭了大半年,他难受,我也难受。老夫人还催着让我再要个孩子,可我哪还有那个兴致。”

——有了隔阂芥蒂,便是相看两厌。她改变不了许少留已经纳妾的事实,许少留也改变不了她心里强烈的不适,两人兴许都没错,却也不可能再鸾凤相谐。与其同床无法共枕,倒不如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谢璇能够理解谢珺的心情。

假若韩玠碰了旁的女人,那她也绝难接受。

就只是许融还小…

谢珺明白她的担忧,便道:“放心,从前经历过的痛苦,我不会放在融儿身上,不会让他以为是母亲抛弃了他,不要他。许老夫人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我也不会逃避推诿,就算不能再留在许家,该给融儿的疼爱,一样都不会少。只是到底有了缺憾——我亏欠着这个孩子。”

“既然不能圆满,总会有所缺憾。姐姐既然这样想,想必是已经做了长远打算,那么许老夫人和姐夫那边呢?”

“我也只是和离,不从他许家带走半点东西,怕什么?老夫人不是蛮横不讲理的人,他恐怕也知道我现在的心思,强扭的瓜不甜,倒不如一拍两散。好在我身后还有你和太皇太妃,即便不可能带走融儿,却还能争取时常过去看看他,或者让他来这边玩——”谢珺笑了一笑,安慰似的拍着谢璇的手,“放心,姐姐我既然能拿得下庆国公府上下的家务事,处理这件事情,总还是有点把握,也会想法子做得圆融些。”

她说得如此自信,谢璇便也放心了许多,“那姐姐打算什么时候跟姐夫说呢?”

“等他从铁勒回来,目下这乱糟糟的局面过去吧。”谢珺的目光瞧向许融,比之暮春的阳光还要和暖,“毕竟还有许多话要慢慢的告诉融儿,让他明白我的打算。也不能因为这个,影响他在朝堂上的事。”

“是啊。融儿那边确实该好好安排。”

*

同谢珺走了一整天,谢璇身子有些疲乏,这一晚倒是睡得安稳。等岳太医来请脉的时候,也觉欣慰,芳洲得了窍门,便开始变着法儿的找人跟谢璇说话——或是请了谢珺、谢玖,或是请了韩采衣,或是鼓动谢璇到大长公主们的住处去走走,甚至连陶媛和唐婉容的主意都打上了。

谢璇自觉同谢珺待了两天后心神安定了不少,除了韩采衣之外,也没叫芳洲去打搅别人,只是静坐府中,等候一道消息——

三月廿三日,晋王乘着一辆简洁的马车入京,除了先前知情的几人之外,并没有惊动任何外人。不起眼的车驾一路驶过朱雀大道,进入内城之后直往如今的宗人令老睿亲王府上去了。

次日,谢璇便接到了宫中的召命,令她即刻进宫。

掐着日子算一算,谢璇大抵能猜得进宫所为何事,便不耽搁,换上见驾的衣裳后,由韩玠留下的两个女侍卫陪着进宫。待她在宫人的指引下到达乾元殿的时候,就见上首已经坐了不少人——三位太皇太妃、小皇帝和傅太后,及几位大长公主,以及鬓发苍苍的宗人令和左右宗正。

而在殿堂的正中间,站着一道颀长俊秀的背影。

晋王!

数年不见,那个温润的皇子竟然已经长得这般高了!他身上穿着一袭普普通通的锦绣长衫,料子不算名贵,做工也只上乘,甚至连腰间的绶带玉佩都没有,就那么清清淡淡的站着,却在背影中描出青竹般的挺拔。如同抹去繁复雕饰的玉璧,内敛而蕴秀。

谢璇进殿后同上首几位见礼,目光与晋王相触,各自难掩的诧异。晋王的目光落在谢璇脸上,一时间竟未能挪开——

当年玄真观里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她佯装做小道姑来给他递话,娴熟的焚香,低声的劝说,那张稚嫩娇美的脸上分明写了关切。那时候的他,不过是个欲逃离而不得的皇子,在别人的阴谋诡计里难以自主的沉浮,以温润心性化解所有的苦闷,而她便像是山间涌出的涓涓溪泉,清新而娇丽,如皇城外的妙丽山水般令他神往。

经年别离,除了两封没有任何落款的画作外没有任何音信相通,再相见时,她已为人妇。原先的灵气似有收敛,她穿着王妃的盛装,容貌依旧娇美,气度却比从前沉稳了许多,款款施礼之间,自有从容。

她的手有意无意的护着小腹,晋王瞧着那满身锦绣,目光微敛。

即便曾经心心念念,她却早已不是他能够触及的了。天边的月光终究化为柔润的珍珠点缀在韩玠的王冠上,她到底是嫁给了韩玠,成为别人的妻,孕育别人的孩子。那时候她畏惧皇家的争斗,不肯接受他的相思豆,如今却肯为了韩玠卷入朝政后宫的漩涡里,沉浮跌宕却甘之如饴。

也许不是谢璇害怕是非,只是他不值得她冒险而已。

心念迅速的流转,已近二十的青年冲谢璇拱手称呼一声“王妃”,便即挪开目光。

上首傅太后便笑道:“信王妃也没想到吧?晋王居然回来了。”她虽在太后之位,待谢璇这个摄政王妃却也热情周到,“别吃惊了,你还怀着身子,快先坐下。”

“多谢太后。”谢璇行礼,在芳洲的搀扶下入了座位。

人算是到齐了,睿亲王颤巍巍的走至中间,朝上首的隆庆小皇帝和傅太后行礼,缓缓开口,“想来诸位还记得元靖三十四年的事情,彼时惟良得先帝器重,前往玄真观…”他将当年的事情简略说了,老人家当年跟元靖帝颇有点感情,对于这个性格温润的皇子也颇为爱护,此时浑浊的目光里有些怀念与痛惜,“…当时只道天不佑惟良,谁知六年辗转,惟良还能有归来之日!”

旁人倒还没什么,上首的玉太皇太妃却被老人家这一番话说得触动,目光定定的锁在儿子身上,悲伤与欣喜交加,不时的拿娟帕擦拭泪花。

晋王亦跪在地上,将这些年的经历大致说了——那日摔下玄真观后的山崖,他被猛兽叼走,却又为猎户所救。彼时他才猜透越王的险恶用心,为求自保,隐姓埋名出了京城,一躲就是六年。直至元靖帝驾崩时,才不舍父子之情,千里迢迢的赶回京城。这些年为人子、为人臣,他非但未能为君父分忧,反而令元靖帝和太皇太妃担忧,实属不忠不孝,还请太皇太妃降罪云云。

母子数年相隔,这些话说出来情真意切,令闻者动容。

玉贵妃这么多年总以静雅从容示人,至此时终于按捺不住,几乎哭出声来。

宗人令在眼角的褶子上抹了一把,开口为晋王分辨——当年的越王有多么狠毒,在座众人都是知道的。就连东宫里的太子都被他拉到了大狱之中,年纪幼弱的晋王为求自保而假死远遁,也算是无可厚非。

满殿的人各自拭泪,年幼的隆庆小皇帝不明所以,凑在傅太后身边低声问着什么。

待众人安静下来,小皇帝才开口了,“你就是晋皇叔?”

“皇上。”晋王对御座上的小皇帝行礼。

“皇爷爷好像说起过你,”小皇帝歪着脑袋,想了好半天才道:“皇爷爷说你是他最喜欢的儿子!嗯,他就是这样说的。”像是为了笃定些,他这般自言自语,却不知怎么的说岔了气,便是一阵咳嗽。寻常人咳嗽时都拿茶水来润喉,隆庆小皇帝这一咳嗽起来,傅太后却慌忙取了随身带着的药丸,背过众人的目光悄悄塞到他的嘴里,混着茶水一同喂服。

皇帝可是目下最要紧的人了,这么一打岔,悲伤的情绪被冲散了些,傅太后又扶着小皇帝坐好了,道:“先帝还在时,时常怀念晋王,晋王的府邸也都还在,只是毕竟荒疏了许多年,未曾修缮。左右四方街上的那座王府空着还没人住,不如晋王就在那里住一阵子,等王府修缮好了再搬过去?”

这原不是太后应当操心的事情,傅太后却在此时提出来,难免叫人诧异——

四方街上的那座王府,正是平王府,自傅太后移居入宫后便空了下来。虽说小皇孙一直养在元靖帝身边,那座平王府却也能算是龙潜之邸,平常的洒扫打理,半点都不曾有疏忽,更因是皇帝幼时住处,工部还提议在修缮时抬高规制。

傅太后居然叫晋王暂时住在那里,可真是很大的脸面了。

晋王却未有所动,只是道:“父皇在时,臣未能尽孝,驾崩时虽也遥祭,到底未能亲至,心实哀戚。这半年里,臣又哪有心思在京城安居?请皇上允准,容臣前往泰陵,为父皇守陵。”

小皇帝还不大懂这里头的门道,只是巴巴的看着傅太后,遂看向谢璇。

谢璇可不敢在这时候开口,只低头去理衣袖,就听宗人令道:“臣也认为,当容晋王前往守陵,以尽哀思。”

傅太后略有点尴尬,默不作声了。

第134章

出了乾元殿之后,谢璇并未立即回去。玉太皇太妃带着晋王回了自己宫中,剩下的女眷各自归去,婉太皇太妃便拉着谢璇的手,问她些孕中的事情——

元靖帝驾崩后留下了众多后宫佳丽,除了三位贵妃和生育有皇子公主的宁妃、惠妃之外,其余妃嫔或是移居别宫,或是干脆被打发出宫给先帝守陵,整个后宫瞬间冷清了许多。

隆庆小皇帝当然没什么妃嫔,平王留下的女眷们,傅氏自然成了太后,拣顺眼的两个封了太妃,余下的位份都不高。宫室空出来许多,皇上当初养在元靖帝身边的时候也喜欢粘着婉贵妃,且傅太后一时半会儿动不了这位先帝的宠妃,是以婉太皇太妃也没挪,依旧住在坤德宫里。

只是宫里才经了丧事,虽说新帝应有新气象,坤德宫中毕竟比从前素净了许多。

谢璇跟着婉太皇太妃入了殿中,瞧着里头不少陈设都被撤去,不免讶异,“太皇太妃这是?”

“这称呼听着老气,你还是叫我姑姑。”婉太皇太妃论辈分是当今圣上的祖母了,而谢绨却只有三十五岁,宫里的上等脂粉保养着,正是丰腴多姿的时候,却已然独居深宫。谢绨每回听着这称呼都觉得伤感,便抿唇笑了笑,“都是谢家的人,现在先帝没了,我这儿的讲究便不像以前那样多,叫姑姑反而显得亲近。”

“那就叫姑姑。”谢璇从善如流,目光落在墙边的多宝阁上。

谢绨便道:“那里头许多东西都是先帝赏赐的,成日家摆着反而叫人伤感,便叫人收在锦盒里了。璇璇——”她牵着谢璇的手走到内间,等宫人奉茶之后便将她们挥退,“今儿太后的意思,你可明白了?”

“哪能不明白呢?”谢璇哂笑了一下,“从前傅家还得先帝器重的时候,她们就想着夺了咱们的权,没少费心思。如今皇上年幼,咱们王爷摄政,威望也日渐隆盛,还打压着傅家不给出头,太后心里自然不舒服。好容易盼回了另一个皇叔,她自然是想另谋出路了。然而她这也是病急乱投医,晋王当年是为躲避朝堂是非而死遁,难道如今就肯搅进浑水里了?”

谢绨道:“毕竟五年未见,如今晋王是什么性子,谁也吃不准。况且晋王早年颇有贤良的名声,文臣们大多信服,难保不会被人利用了□□。你可不能掉以轻心,该防备的,还是当防备。”

她便是这个性子,在宫廷中这么多年,凡事半点纰漏都不肯出的。

谢璇点头道:“姑姑的话我明白。这段时间晋王守陵,傅太后还管不到那么远,我也会留意,等咱们王爷回来了,他兄弟二人见个面,许多事便能看透。”

“摄政王的位子不好坐,不成功便成仁。你们啊,还是该早作打算。”

谢璇装作没听懂的样子,只是道:“姑姑的话,璇璇记着了。”

谢绨也不知她是不是真的没听懂,然而这种诛心的话却不能在宫里说得太明白,既然人家暂时没这个意思,只好作罢,转而又关心起谢璇腹中的胎儿。

*

晋王当晚就启程前往泰陵,却托高诚转达了一句话——当年能侥幸保住性命,全赖韩玠和谢璇相助,这么多年在外过得安稳,也仰仗信王的照顾,活命之恩终身不忘,也请谢璇不必将今日乾元殿里的事放在心上。

谢璇听罢,也只一笑。

晋王归来的消息传出去后,在朝堂上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于信王府而言,倒是没有太大的影响——韩玠出征在外,即便卫忠敏等人惊诧之下询问韩玠的意思,也只会向那边联络,不会贸然来惊动谢璇。

倒是韩采衣得到晋王的信儿之后,高高兴兴的往信王府跑了一趟——从此后她不必再磨破嘴皮子请韩夫人允许她出京远游,倒免了许多麻烦。

谢璇听了忍俊不禁,“怎么,你都快十八了,你娘还许你这样胡闹?”

“这哪叫胡闹?你且等着瞧吧。”韩采衣摩拳擦掌的模样。

谢璇抿唇而笑。晋王性格温润,却又过于安静,若是跟韩采衣这么个活泼的姑娘凑在一起,两个人说不定还真能过得有滋有味。

这一天被韩采衣闹得笑个不住,晚饭后去韩玠的书房听罢齐忠的禀报,回明光院后便早早歇了。

谁知道竟又梦见了韩玠。

似乎还是那片广袤的荒原,寒冬的雪积得足能没过小腿的腿腹,冷风呼呼的刮着,漫天漫地都是雪沫子。韩玠单人独骑,像是穿着铠甲,正在雪地里狂奔。梦境里明明只有风雪和韩玠,谢璇却觉得周围全是追兵似的,发急的想让韩玠跑得更快,更快,直到——

他忽然歪了身子,栽倒在地上!

那地上像是有一把剑似的,穿透韩玠的身体,劈开风雪,犹自带着猩红。

谢璇猛然从梦中惊醒,只觉得手心里全是冷汗。她怔怔的望着头顶撒花的帐子,好半天才努力平复了心绪,开口叫芳洲。帐外的芳洲立时有了动静,掀开帘帐进来,道:“王妃…”瞧见谢璇那失魂落魄似的神情时,便是一惊,“王妃这又是做噩梦了么?”

“给我倒杯水。”谢璇半坐起身子,就着芳洲的手将一杯热茶灌到腹中,才觉得好受了许多。

芳洲怕她再为梦境所惊,便坐在谢璇的床榻边上,“王妃睡吧,我在里头陪着。”

主仆俩交情极深,谢璇年幼时,偶尔夜里害怕,还会把芳洲叫进来,拉着她的手睡觉。此时便如从前般拉着芳洲,心跳渐趋平缓,睡意却还没攒多少,谢璇不敢再想韩玠的事,有意转移念头,出神之间又想起芳洲的终身大事来,“你还是没挑着顺眼的?”

这话问得突兀,芳洲一怔,才低声道:“王妃怎么又操心这个。”

“算算你都多少岁了?”谢璇一笑,手掌抚上小腹,“我都有孩子了,你却还孤身一人,叫你父母兄长担心。”

“奴婢在王妃身边很好,不想嫁人。”

“这又不冲突。”谢璇侧头看着她,噙了笑意,“不如从咱们王府选一个?”

“王府里啊…”芳洲想了想,“似乎没有合适的。”

“其实我瞧着齐忠就不错,敦厚又能干,人品信得过,也不敢欺负你。”

“王妃!”芳洲面色一红,“齐大人有官位在身,您可别折我了。”

“人家齐忠又不这么想。我可是瞧出来了,他到哪儿都目不斜视,也就见着你,那眼珠子能灵活的转上几圈儿。”谢璇睇着芳洲,捕捉到她脸上的娇羞,续道:“何况你又差在哪儿了?月钱不比他的俸禄少,霞衣阁里每月还要分银子给你这个小管事,嫁妆我给你出,回头风风光光的嫁了人,我心里才踏实。”

她这样说,倒让芳洲有所触动,安静了许久,才低声道:“王妃待我已经很好很好了,芳洲不敢奢求太多,这辈子能伺候着王妃,就已心满意足。真的,芳洲是打心眼里感激。”

谢璇握着她的手,也勾了勾唇。

前世今生,有许多事令人沮丧痛恨,却也有许多人令她感激。彼时她在玄真观里清修,身边跟着的人不多,唯有芳洲时刻陪伴,及至嫁入靖宁侯府中,芳洲也是尽心尽力的伺候,陪她熬过许多个漫长的夜晚,直到临终的那一刻,芳洲还为她撑伞,扶着她走在湿滑冰寒的秋雨里…

对于芳洲,谢璇心里藏满了感激。

夜色深浓,主仆俩低声说着话儿,不知是何时再度入睡。

谁知道那噩梦并未终止,断断续续的,总是在深夜袭入谢璇的梦境。连着四五天都是这样,哪怕谢璇白日里过得高高兴兴,丝毫不去想战场上的凶险,到了夜晚时,依旧总被噩梦所惊,而且翻来覆去的全都是相似的梦境——

或是韩玠负了重伤,浑身是血的跌在雪地里,或是韩玠被人追杀,在如雨的箭矢里艰难奔逃,更甚者,他浑身是伤的跋涉在迷雾里,背上刺穿的箭簇令人触目惊心。而谢璇只能在旁边干着急,哪怕嘶声呼喊,却也换不到他的回头…

梦里万象变幻,她像是浮在空中,像是溺在水里,根本走不到韩玠跟前去。

这样的情境令人惧怕,谢璇思来想去,总觉得内心不安。

经历了重回童年这样诡异的事情,就算平常少去道观佛寺,对于这样不合常理的事情,总还是会有触动。相似的梦境反复出现,这意味着什么?

担忧与不安积累到一定的程度,岳太医又一次发现她胎象略有不稳。皇家子嗣单薄,这么个胎儿就跟宝贝似的,岳太医尽心竭力的伺候着,难免又是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说,谢璇口中虽然应着,心思却已飘到老远——

前世韩玠出征,每回她都是在府里等候,盼过春夏秋冬,直至年末才能看到他的身影。四载季节轮回,却终在那年的深秋,迎来那个噩耗,至死都没等来他的归影。这一世,如果旧事重演,那该怎么办?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谢璇就再难压下去。

战场凶险,谁也无法预料那些冰冷的箭簇会射向何处。

如果她又一次等不到韩玠归来呢?难道就这样担忧着等下去?如果没了韩玠,这荣华富贵、天下安稳,于她而言又有什么意义?

谢璇对着窗外发了一整个后晌的呆,最后叫了芳洲去外书房,把齐忠叫到了跟前,“我想去潼州,需要多久的时间?”

齐忠诧异的抬头,隔着薄纱屏风看不到谢璇的表情,心里却是突的一跳,“王妃还请三思!潼州距京城八百余里,即使快马加鞭不舍昼夜的赶过去,也得一天一夜,王妃现下怀有身孕,又怎能去往那样的地方!”

“无妨,我已问过太医,三个月后胎象渐稳,只消精心保养,不会有大碍。”谢璇摆了摆手,只问道:“我以马车赶过去,需要多久?”

齐忠为难了下,却还是按照谢璇的吩咐算了算路程,道:“以王妃如今的身子,每日就算晓行夜宿,也只能走百余里的路程,想要赶到潼州去,怕得要七八天的时间。”

那也不算太久。

她前世怀过身孕,也了解如今的身子,岳太医虽说她胎象不稳,那也只是噩梦劳累后心绪波动为其察觉。认真赶起路来,选辆稳当的车驾出行,铺上极厚的锦褥垫子,再备好安胎养身的药物,这会儿肚子未显,并不至于有太大的影响。而每日晓行夜宿的走百余里,一个时辰也只二十里的路程,也不算太快…

她默默盘算了半晌,便道:“我已决意前往潼州,只是此事不可张扬,府里的事还请齐统领安排。芳洲,吩咐人准备车马,明日启程。”

旁边芳洲还欲再劝,见到谢璇那坚定的模样,终究把话咽了下去,只请示道:“奴婢知道王妃近来夜不安枕,怕是操心担忧之故。既然王妃决意前往,芳洲也要随行伺候,除了舒适的车马之外,是不是带个太医同行?”

“不必惊动太医,叫魏郎中跟着就是,一应事务以简洁为要。”

芳洲依命而去,谢璇便又叫了王府长史及女官过来嘱咐了些话,随即往温百草那儿走了一趟,等高诚回来的时候,将这打算说了。

高诚显然也觉意外,“据我所知,信王殿下已收复了潼州数座城池,待得收回盖城,大军越过宽水,便可拒敌于外,暂时解了忧患。后续战事自有韩将军坐镇,殿下也将回朝,王妃何必此时过去?”

“我不放心。”谢璇直白道:“近来总觉心神不宁,怕殿下在潼州有恙。高大人,我心意已定,这回过来,只是同你借几名青衣卫中得力的侍卫随行。这段时间里,诸事也请高大人格外留意。”

高诚沉默了半晌,才道:“既然王妃执意前去,高诚自当从命。今夜会有侍卫过去找齐统领,请王妃放心。”

“那就谢过高大人。”

*

谢璇这一趟出京,几乎可以算是无声无息。

简单朴素的马车驶出王府,里头坐着谢璇和芳洲,后面的一辆马车则载了魏郎中,以及路上必备的药材和些日常用物。府里余下的丫鬟仆从一概不用,只选了两名凶神恶煞的侍卫坐在车辕上,便于开道,吓走路上可能碰见的宵小之徒。而在暗处,韩玠留下的女侍卫和高诚选派的青衣卫或是乔装跟随,或是不露首尾的随行,护卫颇为周密——

好不容易盼来了跟韩玠的这个孩子,谢璇当然不会大意。

马车缓缓驶出京城,四月初夏,满目都是青翠。拿了茶壶斟茶来喝,目光扫见那丛简单勾勒的芦苇,随即看到了秀丽的字——邂逅相遇,与子偕臧。这还是当年韩玠送给她的茶壶,虽然不算名贵,却叫谢璇格外喜爱,嫁往信王府的时候便随身带了过来,上回专门从韩玠送的礼物堆里挑出来,日常拿来泡茶喝。

她的目光在芦苇间徘徊,好半天才挑帘去看郊外的景致。

绿树成荫,桑陌纵横,远山如黛,近水似练。

谢璇忽然很想念韩玠,非常非常想念。

如果他还在京城,大概会抽空陪着她来郊外散心,哪怕只是挽手走过这青翠天地,也足矣让人幸福盈胸。

他现在会在做什么呢?

数百里之外,韩玠也在出神,只是面前摆着的是潼州一带的沙盘,以盖城为中心,沙堆上插了大小不同的红绿旗帜。他的身旁站着满副铠甲的唐灵钧,另一侧则是潼州都指挥使蔡高,沙盘的对面,是几位盔甲俱全的部下将领。

第135章

潼州算是雁鸣关内的第一道屏障。南苑王在攻破雁鸣关后便气势汹汹的长驱直入,直到在潼州碰到韩遂父子时才稍有收敛,可惜彼时韩遂父子还不能尽掌兵权,指挥用兵时都处处掣肘,虽然消解了南苑王的攻势,却并未能立时拦住南苑王南下的脚步。

直到韩玠到来后,韩遂等猛将才能灵活用兵,扭转了形势,由步步后退转为僵持,至此时,还夺回了几座被南苑王占下的城池。

而此时的南苑王,还占据着潼州最要紧的一座城池——盖城。

韩玠的目光落在沙盘,紧锁盖城四围,北面还被南苑王占据,东西南三面却已被夺回。

“殿下真的要亲自去攻打盖城吗?”蔡高站在沙盘边上,指着左右两座城池,“左边有韩老将军,右边有刘将军,咱们只消夺回了北边的虞城,四面合围,困都能困死那蛮子!”

“可这般围困,需要多久?东南已有奏报传来,南琉的军队骚扰边境,屡次试探,蠢蠢欲动。若这边不能速战速决,恐怕东南不安。何况——”韩玠挑眉,看向蔡高,“南苑王难道想不到这点?三面围困,北边是他唯一的退路,从雁鸣关到盖城,粮草补给必走虞城,那边的防守应当不比盖城松懈多少。”

蔡高虽坐着都指挥使的位子,却没真的打过多少仗,如今既已形成三面合围,便打算使巧困死南苑王,来日兵家工笔,也许还能道他一声计谋过人。而韩玠所考虑的,显然比他更实际,也更远——蔡高只需要盯着潼州的地盘,韩玠所考虑的,还有东面和南面的邻邦。

南苑王的事必须速战速决,拖延一天边多一分变数,若令南琉生出野心,朝廷刚刚换了君主,诸事未定,待到两面对敌之时,钱粮将领皆会不支,处境实在艰难!

“隔着一条宽水,攻打盖城都是难事,想越过盖城突袭虞城,难上加难。”一直锁眉沉默的唐灵钧抬臂,手中的长剑划过一道弧线,“末将以为殿下言之有理。铁勒曹太后下旨征讨,固然乱了敌方军心,却也将南苑王逼入背水一战的绝境。他若无法在铁勒立足,必然会以宽水为界,死守已攻下的城池,自雁鸣关至宽水,这一带足够让他休养生息。所以盖城与虞城之间,必然严防死守,不易突破。不如去繁就简,直取盖城。”

——他早年无缘沙场,只在此次随韩玠出征,虽然在先前的几回夺城中表现不俗,到底积累单薄,如今还只是个末等小将。若非韩玠器重和唐樽将军的名声助力,根本无缘这等议事。

论军功官阶,他比不上在场的任何一位前辈。然而言辞神色之间,却笃定非常。

蔡高尚且沉默不语,对面一位面目沉着的老将也颔首道:“宽水非渡不可,既然这场硬仗势在必行,集中力量攻破防守最严的城池,在此战将南苑王打得铩羽,也能措了敌军锐气,往后便可一鼓作气。且以盖城据守,隔宽水供应钱粮,取宽北之地,便更有胜算。”

片刻沉默,另外两位将领也出言附议。

更有一位性格粗悍的将军道:“他奶奶的,那蛮子现坐在盖城里耀武扬威,老…末将恨不得立刻把那狗头砍下来,哪还耐烦等来等去!”——他原是庸州将领,被南苑王逼得退至此处,瞧着韩玠到来后势头转好,便迫不及待要去夺回失地,对于潼州这位纸上谈兵的都指挥使并无过多敬重。

韩玠扫一眼意有所动的蔡高,便将一枚小小的旗帜插在虞城的位置,沉声道:“五日后,渡水攻城!”

*

四月初六的夜晚,唐灵钧随先锋将领率先渡过宽水,韩玠随后,黎明时分,敲响战鼓。

盖城原本就是南人之地,城中布防军备一应都是原先的城守所布置,即便城守还被南苑王困在盖城,却还有不少旧将熟悉城中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