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流西倒不着急,以昌东带线的经验,要是这些都考虑不到,也真别出来混了。

她纳闷的是肥唐:“我怎么觉得,你看到自己人倒霉,就特开心呢?”

昌东要挨打他也兴奋,车队有麻烦了他也兴奋,就跟事情对他没影响似的。

正说着,昌东回来了,招呼两人:“走吧,妥了。”

肥唐不敢相信:“开车进?然后从魔鬼城去罗布泊?”

“是啊。”

“牛逼!”肥唐又兴奋了,伸手指不远处那帮聚众讨论的越野车司机,“他们都进不了,东哥,我们是不是有关系啊?”

昌东说:“……我们有证,不过严格说,除了经过批准的科考,任何单位和个人都不能进罗布泊……”

肥唐屏住呼吸——

“实在想进,去乌市的保护区管理局报批,手续我也都走过了,开车吧。”

昌东办事还真是挺让人省心的,叶流西觉得自己眼光不错。

景区公路修得挺好,车上高处,能俯瞰到黑色的柏油路面在磅礴的土黄色雅丹群间蜿蜒。

专线大巴都定点停,每停一处,就放下大群叽叽喳喳的拍照游客,肥唐没来过,看到英雄门想停,看到狮身人面像想合影,但昌东似乎没那意思,每次都是车速不减,呼啸而过。

肥唐死心了,昌东反而停车,在孔雀开屏附近,没下公路,只是倚着车身远远看了会,又重新上路。

肥唐有点不乐意,鼓捣了一下车里的手台,去找叶流西抱怨。

兹兹的无线音过后,那头传来叶流西懒洋洋的声音:“讲。”

肥唐说:“西姐,我东哥这不是专制吗?不让我们玩,自己想停就停,要知道车队都是跟头车的,他走我也得走,他停我就得停……也不说听一下大家的意见!”

忽然想起黑色山茶那次,昌东也是一意孤行要在鹅头沙坡子扎营:“他这是惯犯了!”

叶流西说:“你做人体谅点吧,连我都看得出来,他走的线跟上回是一样的——他不得睹物思人啊?不得喝点酒醉个两三次啊?不得干嚎两声流点眼泪啊,现在没准在车里哭呢,你还在这计较有的没的。”

肥唐想说什么,手台里传来昌东平静的声音:“叶流西,我听见了。”

靠,昌东调的手台,居然是三车联通的!肥唐刹那间噤若寒蝉。

叶流西的声音传来:“事无不可对人言,我敢说也不怕你听到。”

然后,手台就沉默了。

再一次有动静时,已经远离公路,深入三垄沙荒漠腹地,昌东说:“两位,我下车睹物思人一下。”

天色有点晚了,风大,对比前头碾过的戈壁路,这里浮沙变多,已经有了点沙漠的感觉——肥唐一开车门,肉眼都能看到沙粒在脚边急飘,赶紧又缩回去了。

叶流西下车透气,脚下松软,停车的地方是风口,沙子被刮离地面,雾流一样低空飘旋,像急绕的游蛇,她慢走了两步,沙子猛打她的膝盖小腿,痒得发疼。

昌东在不远处看到,大声说了句:“急走流沙慢走水,没听过吗?”

这是要……加快速度?

叶流西急走两步,果然不那么疼了,而且还挺新奇,腿正面受阻力,像涉水过浪,就是不能停,一停下两条腿就成了靶子——她预计走个小绕圈就回车,谁知经过昌东附近时,他扔了件自己的外套过来:“把腿裹上吧。”

看情形,是有话要跟她说,叶流西接过了裹上腿,这一罩,腿上暖和厚实了不少,沙子打过来也不疼,密密砸在空幅上的细声像下雨,她还挺爱听的。

她瞥了一眼昌东的腿,他没裹,就那么站着,大概男人皮厚吧。

叶流西问他:“在这思什么呢?”

停在“孔雀开屏”她理解,孔央姓孔,但这种沙打的风口,有什么乐趣吗?

昌东问她:“看过《西游记》吗?”

说着抬手指前方:“这就是流沙河。”

叶流西说:“遗址啊?水干了?”

昌东摇头:“这里已经进罗布泊的东缘了,马上要过百里长的流沙带,风大的时候,黄沙飘滚,像急流水。吴承恩写《西游记》,说流沙河是滔滔大河——他是没来过这里,来过了就知道,流沙河,其实真是流沙成河。”

晋代高僧法显从这里经过时,记述说“从敦煌沙河,行十七日……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唯以死人枯骨为标识”,昌东觉得,那些死人枯骨,都是渡不了河的遇难者。

他提醒叶流西:“待会前轮减压,后轮放气,起步就换档,如果觉得车身变沉,那就是有陷车危险,马上降档,油门假松,紧接着再踩,听明白了吗?我怕你那车过不了河。”

叶流西消化了一会儿:“……咱们这一段能换车开吗?”

为了把叶流西的车开出流沙带,昌东真是出了满手心的汗,这跟他设想不太一致:设想里,她的车是累赘,越早瘫痪越好,剩两辆越野上路,还方便调度。

但现在,她的车要是陷进沙河,损的就是他的面子了。

出了流沙带,车换回来,没捞到一声谢,叶流西发自肺腑地说:“你的车真好开。”

是,我的车真好开,然后被你给开了。

接下来一个多小时的行程相对顺利,戈壁滩上杂乱的车辙印都朝着一个方向——其克山口金矿区。

这里有一些大矿,几十吨重的卡车轰隆轰隆地来回运矿,也零星散落着几个私人矿场,条件简陋,支起敞风的大帐篷就算是标明位置,帐篷下头架大锅,用来做饭,烟火熏人,连过几个,里头烧的都是同样的胡萝卜羊油汤。

昌东带他们绕到一家门口,帐篷口支了块纸箱皮,上头用红漆写“旅you接待”。

他下车敲开叶流西的车窗:“你们晚上就住这里。”

“‘你们’?你呢?”

“我去鹅头沙坡子。”

哦,理解。

“怎么找你?”

“我带一部卫星电话,有事就通话。”

“万一电话不通,哪个方向能找到你?”

昌东指了个方向:“不刮风的话,可以认我车辙印,我的车是全地形大轮胎,胎纹好认。”

叶流西做了个“你请自便”的手势。

这家“旅you接待”的接待能力,就像招牌一样坦荡。

饭食是馒头和羊汤,羊汤太膻,脏沫都浮在汤面上,叶流西吃不下,自己拆了袋榨菜,又吃回老一套。

住宿是干涸的河床空地,自己扎营,扎个帐篷五块钱,车停过去也五块钱。

简直无本收利。

但居然真有生意,叶流西车开过去的时候,河床边已经扎了四五个小帐篷,还拉了一面旗,写着什么开拓者俱乐部,进进出出的人都穿冲锋衣,个个兴奋莫名。

叶流西判断应该大部分都是新手,新手才看什么都新奇。

果然,一群人精力无穷,入夜之后在营地中央生了篝火,小音箱助阵,嘶哑着嗓子吼出内心的呐喊——

“我要飞得更高……狂风一样舞蹈……挣脱怀抱……”

叶流西本来打算早点睡觉,被吵得睡不着,皱着眉头准备出去撒泼,隔着窗子一看,肥唐也在其中,笑得含情脉脉,左右都是适龄女子。

爱情的根苗真是茁壮,条件再艰苦都想发芽,叶流西想了想,还是算了。

好不容易捱到歌会散了,领队又作妖,说:“来,大家往中间坐,我们捋一下接下来的路线,明天呢,我们会过野骆驼保护区、自流井、拜祭彭公……”

有人打断他:“路线上不是还标了鹅头沙坡子吗?不去吗?”

叶流西竖起耳朵。

“路线是老的,那个地方,现在我们已经不去了……”

又有人插嘴:“嗐,你不知道黑色山茶啊?死了十八个人呢,多晦气!”

说话的居然是肥唐,真是孜孜不倦,以败坏昌东为己任。

领队解释:“鹅头沙坡子呢,出了黑色山茶那件事之后,已经废掉了。”

听到“黑色山茶”几个字,有几个人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是不是刮大沙暴那个地方?

好恐怖啊,听说是近几年沙漠探险死亡人数最多,那里是不是特别险啊?

那个领队好过分啊,这不是害人吗?他是不是想自杀,所以拉别人一起死啊?

领队说:“险倒是不险,你们知道那为什么叫鹅头沙坡子吗,这由来很少有人知道——因为那里有个很醒目的沙丘,形状像鹅头,甚至鹅瘤都有,知道这说明了什么吗?”

那些人胡猜一气,甚至有人答说“说明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叶流西嗤之以鼻:沙漠里的沙丘如果能长期保持一个形状,那只能说明……

她脑子里忽然有一线亮光闪过。

领队给队友做普及:“说明了那里是沙漠中很少有的安全避风区,其实那个领队把人带去扎营,是没什么过失的,他就是运气不好,遇到那种级别的沙暴……这件事之所以最后闹那么大,是因为山茶的微博……”

“全队的人都不同意去鹅头沙坡子,说明这场天灾是完全可以躲过去的,但领队坚持己见,否则那些人也不会死……”

说到这,耳畔忽然汽车引擎声大作,尾气混着土尘,喷了这边一头一脸,再然后,一辆车绝尘而去。

肥唐第一个跳起来大叫:“谁啊这是!这还有没有素质……哎,西姐,西姐你去哪啊?”

第14章 玉门

出了矿区,周围安静地让人想怀疑人生。

车灯一直打住地上的车辙印,胎距比一般车要大,胎纹也独特,像凶悍的齿牙,延伸进灯光照不进的黑暗里。

开得急了,能听到沙粒溅飞在盘护板上的声音。

叶流西一只手把住方向盘,另一只手虚靠着,指头敲着节点哼歌。

被CD机熏陶惯了,听得都是戏,哼出来也都是唱曲——

“良夜迢迢……我急急走荒郊……身轻不惮路途遥……”

这曲子唱调难,昆曲界素有“男怕夜奔,女怕思凡”的说法,有功底的人都未必能唱好,更别提叶流西这种的,调子一起,就不知道放飞到哪个山头了。

又只记得两三句词,翻来覆去哼,有时轻快,有时故意尾音拉长,像将死的人咽不了气。

车子还在开,轮胎一寸寸碾昌东走过的路,她听见自己哼:“身轻不惮路途遥……玉门关,鬼门关,披枷进关我……泪潸潸……”

突然反应过来,一个急刹车,车胎皮磨着砂砾地,硬推出去几米远。

静了几秒之后,她从副驾扔着的帆布包里摸出小笔记本,照例翻到最新一页,把刚哼的词记了上去。

记完,又默念了一遍。

这词苦大愁深,“披枷”这种事,古代才有吧,尾字都押韵,听起来……像口口传唱的歌谣。

又开了约莫一个多小时,进入库姆塔格沙漠,巨大沙山的丘脊线流畅而又温柔,车子开上去,心里都有点不忍,觉得是糟践了老天手笔。

车身忽然沉了一下。

糟了,昌东怎么说来着,先降档,然后油门假松,再接着猛踩……

还没回忆完,发动机熄火,突突了两声,淹死在沙里。

叶流西在车里坐了一会,忽然发脾气,狠踹了几脚油门刹车,抱住方向盘想往外拔——力气不够,最后砸了两拳了事。

下了车,还猛踢了两脚沙。

卫星电话没带,留给肥唐了,那是个不顶事的,想解决问题,还是得找昌东。

叶流西对着车旁的后视镜理了理头发,人再倒霉,也不能堕了风度。

运气挺好,沿着车辙印,翻了几个沙丘,站在最后一个沙丘顶,看到凹谷里微弱的亮光。

沙漠里,水都往地势最低洼的地方汇集。

这亮光也像是从四面的沙坡上滑落的,聚成不大的一汪。

昌东就坐在那一汪光里,一动不动。

车停在一边,发出光亮的是营地灯,光线调得很弱,映在沙子上,只照亮一隅,却空旷到无边无涯。

走近一些,看到车身上拉出挂绳,绳的另一头系在一根深插进沙地的木杆上,绳身挂着几个玻璃瓶。

那几个瓶子纹丝不动,比昌东还沉默。

鹅头沙坡子,本来就是很少刮风的地方,风是会给沙丘塑形的,要是总刮大风,还怎么保持鹅头的形状呢。

叶流西走近车边,动作很轻,还没想好怎么开口。

昌东却像是有所察觉,蓦地回头,看到一片黯淡的黑里,清瘦苗条的影子。

他说:“孔央?”

叶流西觉得没趣,索性倚住车身,不走了。

“你要觉得是孔央呢,那我就不过去了。我这个人,习惯在别人的期待里出场,走到跟前看到你一脸失望的,影响我心情。”

她抬头往天上看,目光挂住细细的一牙月亮。

过了会,昌东走过来,问她:“你怎么来了?”

叶流西抬头打量他。

原来他比她高了近半个头,以前真没觉得,她身高有一米七呢,看来初次见面时,他那个溜肩塌背的糟糕形象,给她的印象太深了。

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夜色里的轮廓,挺好,有时候,沉默而结实的身形比花哨面貌更有力度。

叶流西说:“有事找你。”

“电话里不能说?”

“怕你挂电话。”

昌东倚住车身,和她隔了半身的距离:“看来自己也知道问的事会让人反感,说吧,要问什么?”

“我想知道,你当初准备用什么方式向孔央求婚……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到一些事,需要求证一下。”

她竖起耳朵——

昌东没吭声,风瓶不动,连沙粒都静止。

叶流西安慰自己:不说就算了,平时可以逼供,今天要做个体谅的人,毕竟伤心人伤心地……

昌东居然开口了。

“现在你看不到了,当初,没有刮大沙暴的时候,这里有一片沙山的坡面上,全都是裸出的沙漠玫瑰石,是一种风砺石,结晶体,形状酷似玫瑰,很少有的象花矿石。”

“在特殊的地质条件下,经过上万年变迁和风化形成,不枯不萎。”

叶流西很理解:是比真正的玫瑰花要有内涵,那玩意儿多刺,死贵,放一晚还蔫。

“孔央身体不好,从来不进沙漠,这里气候她适应不了,但我和她相反,生来就对戈壁沙漠感兴趣。”

“她猜到我想求婚,估计是迁就我,觉得一个男人一生中的重要时刻,应该发生在重要的地方,我提议她同行,她马上就答应了。”

他的声音低下去:“你知道吗,其实我安排好了车,求婚一结束,就会送她回去,也就差那么一晚……”

叶流西不说话,也就那么一晚,杀人只要一刀,心死只要一秒,躲不过去的,都是命了。

昌东长吁一口气:“我想在深夜的沙漠里,关掉所有无关的光源,用特殊的灯光,把那一片沙山的沙漠玫瑰,都打成玫红色……就是这样,你想求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