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我哥哥没有反对?”她心里惊提,不可置信地问。

“我骗你做甚!”

这太奇怪了,他不反对,惜春紧锁着眉头,低头不语。

“你自己不愿意?”冯紫英留神他的神色,心里的惶恐像月影一样深起来,急急地问。上一次在铁槛寺的庙林里,他也提出了亲事,可是她一样有犹豫。他忽然就觉得很烦躁,觉得自己很卑微——他对她低声下气,这是违反了规律的,他何至于就娶不到媳妇了!巴巴地只想着她。心里着恼,可是恼又不是真恼,惜春的犹疑像猫爪一样挠着他的心,又痒又疼。

“你乱想些什么!我怎么会不愿意呢。”她冲口而出,说出来以后整个人都轻当了,真是的,这些日子,压在她心头的,遇上了冯紫英之后心头蠢蠢的意念。为了那难以启齿的身世,她不敢放纵自己妄想,因此努力的压抑着,迸得心都紧了呼吸都艰难了。她是愿意的,他这样一个人,可不就是梦寐以求的男人么?她的思想再出尘,金銮殿上高高挂着的匾额写着正大光明,可到底是个女人,有着世俗的,蜷曲的小心思。

“那就好。”他明显松了一口气,携住惜春的手,一路奔下山。

玄真观外的台阶上,惜春笼着鬓发依依同他作别:“天晚了,你回去小心。”

冯紫英点头,却不转身,放低了声音道:“我明天办完了事过来看你,你要用什么,我叫来意儿给你买来,这里虽然适合清修,总是太寒苦了些,修行修在心,你不必太苦自己。”

惜春扑哧一笑:“你倒比我那二哥哥还琐碎,真真看不出来。”说着想起心事,蹙眉道:“宝玉回家的事有眉目了吗?你可要替我多打探打探,钱我这里多少还有些,要打点的话……”

“你那几两脂粉钱顶不了用。”冯紫英笑着截断了她的话,道:“用也用不到你身上,我会想办法。”说着,又看了她一会,才道:“我真的走了。你先进去,我看着你进去。”

惜春不再多言,返身步上台阶,冯紫英看着她关上大门。

伊人的一泓秋水在门后一闪而过,天全暗下来。

冯紫英翻身上马,往家里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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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8月22日 星期三 1:38:30 PM《惜春纪》第五十五章

第五十六章

到家已过了掌灯时,府里早已灯火通明。他的通房大丫头紫云看见他回来,忙迎上来给他换衣服:“爷可回来了,上头已经传过晚饭,我给爷留下了,先去请安了,再回来用吧。”

冯紫英点点头,换过了衣服就往上房去。

冯父是武将,现在老了,历练多了,原先暴躁的性子改了些,前先时候刚告了假,晚间爱在家里待着,早年的浴血征战换得今天的太平安逸,再不好好享受就迟了,当今皇上又是刻薄阴忌的性子,一手一心地整顿新朝纲。几个王爷也不安分,朝局明稳实乱。他想好了,这时局如赌局晦暗不明,庄家和赌家看不出谁有必赢的把握。徒然攀附不如在家韬光养晦。冯将军保存实力,做出一副求田问舍与世无争的姿态。

冯紫英进来,早有大丫鬟通报了,众人赶着打起帘子,引他进去。

屋里陈设考究而不堂皇,燃着五只青玉灯,引着博山香,香气温润,游龙似地绕住了人。这都是他母亲的功劳,又因他父亲一意要韬光养晦,因此虽然富贵却不扎眼。此时他父亲正斜靠在东首青锻引枕上,对着他母亲说话,一见他来,且住了,受了他的礼,他母亲才道:“这早晚才回来,用过了饭没有。”

冯紫英笑道:“未给二老请安,儿怎么敢先用。”冯母笑道:“这会子我和你父亲说说不打紧的话,你先去用了,你们爷俩再拣紧要的话说,我并不敢多耽误。”

冯父靠在炕上慢慢地喝茶,听了冯母的话也不反对,随口问了几句他的功课,就道:“你先退下吧,晚间得空自己看看书,也不用特意到我跟前来立规矩,你心里清楚,做事安稳,这点我和你母亲都是极欢喜的。”

冯紫英得了他父亲赞,面上也从容,反而是他母亲喜笑颜开。冯紫英且不退下,笑道:“母亲大人在这更好,儿子有一件事要央请你们二位做主。”

 冯父睨了冯母一眼笑道:“这可是你养的好儿子,火星似地,一赞就炸,我这边才夸他两句,条件就出来了!”

冯母笑:“你且听他说,不对咱们再驳不迟。”

冯紫英上前去挨着冯母坐下,道:“还是你老人家体贴我,儿子说出来保不定你还要欢喜呢。”

冯父道:“磨磨蹭蹭的,小猴崽子,既是好事,你还不快说!”

“是!”冯紫英站起来回道:“儿子想自己也不小了,所以想着今年和贾家的姑娘完婚,还请二老替儿子做主。”

“娶亲是对的,只是不能同贾家。”冯父坐直了身子盯着他道:“你母亲和我刚才就在议这个事,我们已经想着替你另定好亲。”冯母点头道:“定了纳兰家的雨蝉,你自幼也是相熟的,人品相貌我和你父亲都满意,家世和咱们家也相当。”

“怎么会这样,无端端要悔婚。”冯紫英惊愕地问,转脸看着他母亲,冯母也是一样的态度。三人静默着,屋里的烛光渐渐暗下来,冯母摒退了下人,自己去剔亮了灯。那烛花一爆,屋子里,陡然一亮,冯紫英心里一惊,好象要看见什么又看不见。

冯紫英跪下来,叩头道:“父亲是沙场里滚打过来是的人,一向重信义,因此我并不敢胡乱的怀疑您,但这事关儿子终身,还请您明示!”

冯父不语,冯紫英只管直直地跪着,一言不发,像角落里的景泰蓝的官窑。

冯父望了冯母一眼,叹道:“这些事还是你们女人家说的好。”

“好吧。”冯母跟着叹了口气,一面拉冯紫英起来,自己走到西首坐下,缓缓开言道:“我们是和贾家订过亲没错。可是现在贾家已经倒得七七八八了,你在朝廷里做事,这点形势是看得出来的,用不着我和你父亲两个闭门不出的人来提醒。”

“母亲!”冯紫英截口道:“这个不重要,我原是看中她的人,她家世好固然好,儿子也不是傻子,自然喜欢锦上添花的事,可是现在贾家倒了,倒了也不是她的过错,我不愿用这个来苛责她。”

冯夫人垂下眼睑,无可奈何地摇头。她清楚自己儿子的个性,看来今天势必要搞到水落石出才罢休。她又看了丈夫一眼,才对冯紫英道:“我对你实话说了吧,惜春的身世有问题,我们断不能这样的人当我们家的媳妇。

……

冯母絮絮地说着,冯紫英只管听着,良久,他抬起眼,一线流光,在他父亲挂在墙上的剑鞘上曲曲折折地伏着,像一条致命的毒蛇。

门虽关得紧,依然有风透进来。因那风是拼了命挤进来的,吹到身上就越发的阴寒入骨,像一把把钢针扎进骨头里,定牢了人的要害,使人丝毫动弹不得。冯紫英沉默着,慢慢告退出去。

惜春鬓间的那朵山茶谢了,冯紫英也没有再来。

惜春虽然一如既往地做着自己的事,心里却总是不安定的。他若不说来还好,他许了来又不来。她不免心里着慌。谴入画去找来意儿来问,入画去了半日回道:“东府那边珍大爷遇赦了,世袭的功名虽革了,却特许留在京里,原处待用,听人说不日就有起复的可能,因此大奶奶高兴地不得了,张罗着庆祝。来意儿忙得脚不沾地,早没了人影。

“他遇赦了!”惜春惊得站起来,书一个没放好,打翻了茶盏,茶水泼了一裙子,滴滴哒哒的好象从水里刚捞起一捧暗绿色水藻。

入画看着她惊愕的表情,湿哒哒的裙子,欲言又止,她现在已经知道惜春的身世,对她的失态也就不觉得奇怪了。惜春慢慢坐下去,恢复了正常。入画看了她一眼,轻轻地说下去:“我听东府的人说,是太后薨逝皇上大赦天下才许留京的,冯将军好象也帮了不少忙!”

这是题中应有之意,惜春并不奇怪,反而有些宽心。她想起冯紫英的承诺,他的失约或许是在帮贾珍四处疏通情有可原。惜春不由地笑了笑,对入画说:“知道了!明日你再跑一趟,帮我跟珍大爷道贺,就说我贺他留京,其他话不用多说。”

“还有……”惜春沉吟着,“你珍大爷既然得回来,宝二爷就该回得来,你去家里看看,林姐姐那边要是有什么不妥,定要回来告诉我。”

“是!”入画一一应了,退了出来。

外面月光鲜艳。入画侧头看自己的影子折叠在墙上,单薄的好象小时候唱皮影戏的画纸人。有点凉意,身后风刮过枝头,声响清晰。她蓦然想起很多鬼怪的事,吓得一路念佛,低着头只管往自己屋子走。

“你来。”入画刚走到房门口,就看见人影一闪,闪出来拉她手。她吓得半死,幸好已听出那声音是谁,也不挣扎,由他拉到僻静处,就着月光一看,果然是来意儿,便嗔:“作死啊,下午又找你不到,现在突然冒出来!我被你吓得要喊魂收惊了!”

“真的要死了,我的死活全在你手上。单看你救不救我。”来意儿说。入画闻言一愣,留神看来意儿脸色发青,并不像平时共她嬉笑的样子,心下一沉,把着他的手急急问:“怎么了,你快说!”

“珍大爷要我让你办一件事,否则就把我给老太爷送药的事情抖出去,叫官府办我一个”阴谋弑主“的罪!入画,我吃不了兜着走,你定要帮我!”来意儿垂头丧气道:“这些人过河拆桥我是知道的,可是我这河还没过,不能就这么掉河里淹死!”

“帮老太爷送药有……”入画原还不解,一眼看见地下石子如卵,一粒一粒。她突然什么都明白了!心里惊得不得了!捂嘴道:“……你给老太爷送毒药,你帮他——杀人!”

来意儿面无表情地点头,好象回到许久以前。数年之前的那个遥远夜晚,星辰淡白的凌晨。一切仿佛被时间曝光,记忆是灰白色。厢房已空,床铺已冷,他跪在那里小心地将一颗颗红丸收进锦盒里。捏起药丸细看,那妖艳如血的红色,父亲的命,一生的精血都凝在这上面。

看得久了,那红色已然化开涨蔓开来,变成重重的围毡。他的心厚得密不透风。耳边回响着贾珍的话:“将这药丸送去玄真观,先只送他六粒,让道士给他。等道士找你要方子时也不要给,只多给他几粒就是。等他离不得这药的时候再把方子给他。你该知道怎样做才不露痕迹。爷有心栽培你,却也要考验你。你若做得好,爷就赏你三千两外加热河庄子上的一所宅子。”

来意儿涨红了脸,像一只狩猎的小兽蹲在地上,目光是定的,心却跳得比屋外响起的脚步声还快。此事上不可告天地,下不可告兄弟。然而三千两外加热河庄子上的一座宅子又是莫大的诱惑。男儿先立业后成家,没有这些他怎么娶入画?没有贾珍的重用又怎么出人头地?一辈子当娈童?呸!

良久,他咬着牙冷笑一声:“他杀得,我就杀不得么?天打五雷轰的话,我也不是排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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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8月22日 星期三 1:38:31 PM《惜春纪》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七章

第五十七章

“我要怎么帮你?你说。”入画深吸一口气,捺住心跳。天边那块玉诀似的月,说话间已隐没在云后,单从云缝后露出一点光,像台上的戏子被水冲花了油彩妆。

四周寂暗中,她听来意儿说:“其实也简单,如若冯紫英来问你们姑娘的身世,不要隐瞒。”

“你们好毒!”入画看住他冷笑:“她一个姑娘家,被人晓得那样的身世,还怎么做人?姑娘有什么错,你立定心意要毁了她?

“不关我事,我与她无怨无仇,要怪就怪她有个恨她入骨的哥哥贾珍。我是奉命行事。”

“你是自保!拿了她的家产不算,现在又帮人来害她?”

“你说的是,可我已经那样做了,而且我觉得我行的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来意儿冷然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将这事告诉你,你愿帮我自然是好,不愿帮我就由我自己承担,我若死了,大家撂开手岂不干净?你自去嫁了别人,清明冬至也不必来我坟上相看!”

入画怔怔地听着,先是怒,后是气,再是哀。她安稳在这府中度日,准备浑浑噩噩的老死,他来招惹她,待得她相信了他,再次付出全部的感情时,他却开始怀疑她。入画气得发颤,口里像含了滚油似地,一句也回不上来,眼泪走珠似地就下来了。半晌,才哭道:“你死了,我还嫁给谁,你叫我嫁给谁,我要是安心想你死,天爷在上,我入画即刻就死在你跟前。”

来意儿冷冷地看着她,见她伤心大恸,渐渐于心不忍,揽住她的肩哄道:“我说错话了,你别哭了,要气,你就打我。”

入画不应他,慢慢背转过身去,只管走。来意儿心下一片冰凉,却见入画立住了脚步,幽幽道:“你死心吧,冯紫英他好几天没来了。”

“他定会再来的,你放心。”来意儿见入画回心转意,不由喜出望外,紧赶上几步,拉住入画说:“他来了,你找个机会和他说,一定要说。”来意儿叹道:“其实你还不知道,你们姑娘和冯紫英的亲事,十有九是成不了的,贾珍表面上答应了冯爷的提亲,暗地里却把那一位的身世透露给冯家,风言风语这么传开,哪里还嫁的成?现在估计冯爷也知道了,找你不过是个应证,你懂吗?”

入画听得心惊,早收了泪,只管怔怔地发傻。来意儿本是想叫她减轻心理负担,见她不说话,掂量着也不好多说什么,立在那里讪讪道:“我走了。”

入画沉着脸,没有反应,来意儿等了一等,终于闷着头回去了。

入画立在那里,风吹得叶子豁喇喇响,她觉得凉,从里到外彻头彻尾地凉。心年里像有个大冰坨子,冰坨子化的水就近渗进血管里,那坚硬的一块却是不轻易化的,硬硬地顶住了她的心。她向是个用不着拿什么主张的人,心里不搁什么事情,因此也落得棉花絮一样轻松。而现在来意儿硬要剖开她的胸口,往里面塞东西,入画无比的恨起他来,恨他不如死了好。然而恨也是短暂的,他是她未来的依靠,总不成亲手伐倒了他,再向别人去讨功,这功原也是讨不来的,谋财害命,叫人怎么原谅?

入画一夜没睡好,天快亮才补足了一觉。第二天起来见到惜春,她惊异于自己的镇定,和她自自然然的请安,打水盥洗,一切如常。忙活完了她去到宁府,帮惜春带话给贾珍。每一次见到贾珍,她心里都是怯的。这个清瘦的,眼角有了细纹的男人,只要用眼睛定定地看住她,入画就觉得无法动弹。见了礼,她只想快快说完走。

“姑娘说,恭喜大爷留京,她在玄真观里静修,家宴就不回来领了。”

贾珍穿着家常的衫子,靠在青缎引枕上微微笑着,对着光把玩着手里的鼻烟壶,神气显得很放松。入画并没有见过他这样愉快的样子,不免有些奇怪。她说完了就要告退,被贾珍从后面叫住:“我今下午要到观里去,观里有别人没有?”

入画赔笑道:“回大爷的话,观里只有我和姑娘两个人而已。”

“可——我怎么听说……”贾珍笑了笑,挥手道:“算了吧,你退下,你们小姐的事原也轮不到你多嘴。我自去问她。”

听说贾珍要去。入画乍着胆子问了一句:“大爷今天要去玄真观吗?”

“怎么!去不得?”贾珍收敛了笑意逼视她:“什么主子出什么仆,凭你也敢来干涉我!”贾珍一不笑时,两颊鼻沟处的皱纹就显得深,带着威凛的气息。

入画唯唯,不敢应声,待贾珍发作过了,恭身退出。捏着一手心的冷汗去荣府看望久病的黛玉。

惜春听了入画的描述,知道黛玉已经病入膏肓,放下经书急急地要赶回去探视,这是因为贾母临终时特意嘱托过:“你林姐姐身体太弱,眼下我也找不到什么人托付,你好歹替我看顾她些,她好了,我就是在九泉之下见到她母亲,也问心无愧了。”

老祖宗泪眼婆娑,她一生没有求过人,现在她开口求她,惜春心知必要尽力完成她的要求,遂对黛玉时时在心。她让入画叫车,入画却犹疑地说道:“大爷说下午要来观里。”

“他来他的,我去我的,他找不到我,自然还要来。”

“那冯爷呢?”

“他?”惜春愣了愣,笑道:“他自然也是,等一等没有关系。”入画见她如此说了,方不言语了,急急跑去叫人套车,一路赶往荣国府去了。

惜春见了黛玉,暗惊病得比入画讲的还要严重。抱厦后面的小厢房光线晦暗,浓烈的中药味,经月不息。黛玉卧在床上,厚厚的丝被压着她,不注意看不见人,她本来就瘦,现在更瘦,躺在床上仿佛都不占地方,随时可能就消失了。黛玉醒了见她来,挣扎着要起来。惜春留神看她,黛玉脸本来就小,这么一病两颊更是瘦得见骨,脸只是小小的青白的一块,由紫鹃和雪雁扶着,尚且要倒,眼睛里还有火焰似得一簇小光,像蜡烛的火星,见到渴望的人才扑地炸一下,大部分时间她似乎连睁眼的气力也没有了,惜春心里绞痛,按住她说:“你别动,我们只在床上说会话。”见黛玉一句未了已是咳个不停就回身嘱咐入画:“你和紫鹃赶紧去把我带来的血燕炖上,一时林姐姐饿了要用。”

入画和紫鹃答应着去了,黛玉强笑道:“我还吃什么血燕,不如死了好。”惜春看住她渐渐落下泪来道:“我的姐姐,这才两个月不到,你怎么就病成这样了!”

黛玉笑着轻轻抬手给她拭泪,道:“宝玉回不来了,我昨夜做了个梦,等我再见他的时候,我们好象都不在这世上,都不认识了。”说着已是按住胸口一阵巨咳,好半天才有气力说下一句:“妹妹,我想好了,黄泉路上,我是要喝孟婆汤的。”

“姐姐不要乱说。”

“怎么是乱说呢,妹妹,你不是我,焉知道我的苦,这些年,和他也痴缠够了,我心力憔悴,连眼泪都像是流干流尽了,我死了,不想他应了誓去做和尚,我只要他忘了我,另找一个人,平安喜乐地过日子就够了!”黛玉说着,牵动情肠,喉口腥甜,将身子往前一倾,惜春只看她脸色一阵灰白,白得比先前还要厉害,心里惊得不得了,刚想开口叫人,只听黛玉哇地一声吐出血来。惜春拿手帕去擦,哪里擦得尽,转眼一方手帕就沁红了,黛玉兀自小口小口的呕着血,惜春吓得手足发软,她从来没看过那么多血,黛玉仿佛要把一身的血都呕干呕净似地。

惜春看着她生机全无的脸,一时之间心慌意乱号啕大哭:“林姐姐,宝哥哥他会回来的,我们一定会让他回来的,你要撑下去,林姐姐,你怎么忍心让他回来看不见你。”听到宝玉,黛玉苍白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天意如此,我抱恨终天了!”

“不!”惜春拼命摇头,对着屋外喊:“入画,紫鹃!你们快叫大夫来!”

入画和紫鹃分头闻声进来,见如此立刻转身去找大夫。惜春陪着黛玉,握住她的手一刻也不敢松,这屋子比不得原先的潇湘馆,阴冷黯淡,加上黛玉时时病着,越发显得没有生气,惜春伏在她的床边,感觉两人像被关进笼子蒙上黑布的鸟,再怎么嘶叫反抗,外面的世界也与你无关了。

“妹妹……”惜春感觉黛玉醒了,在碰她的手,她俯下身去,听黛玉说什么。“你不用管我了,走吧。老祖宗死了以后,就没人再帮我。他们现在要让我嫁给别人,我宁可死了!我死以后就能回家,离开这里了。妹妹,你不用为我伤心。”

惜春越听越悲,“逼你嫁人!”她惊讶的问,她看见黛玉眼角明亮的泪水慢慢顺着发线滑下去,渐渐不见。她当然知道黛玉说得不会是假的,这些人什么都做得出来,为了保住摇摇欲坠的权位,他们有什么不能牺牲的?元,迎,探,莫不如此。一个寄人篱下的黛玉算得了什么?嫁人是好听的说法,很可能是送到他们需要奉承的人手里做妾,自然这也是一种卖。

“我立意要死,他们管不住我的,人生有什么不是身外物呢?”黛玉抬手捻起泪水,笑道:“连眼泪都是。”

“是,连眼泪都是。”惜春也不哭了,她哀戚地笑起来:“林姐姐你说得对。”

回去玄真观的路上,莫名地下起雨来,惜春抬眼看细密的雨线,交叠反复。她心里因方才经历一场震动,变得沉静如水。在黛玉的身上,她映证了生命是伤花,以缠绵的姿态怒放。到最后总是让人悲绝的收梢。

一路上静静地,只有车行的声音,远远地,一直响到极远的尽头。

惜春下了车,看见观门口有马,以为是冯紫英来了,一喜,及至看清侯在门口的小厮,又一惊!贾珍来了。

贾珍待在静室里等惜春,没有人知道他对这静室有着怎样复杂的情感,他来到这里会既痛苦又快乐!他最恨的人活在这里,也死在这里。现在这个人的女儿也来到这里,以和她父亲一样的姿态静修。他一样不会饶过的。惜春的罪孽既然不便以死来惩罚,那么就让她接受另一种方式的惩罚好了。

贾珍的脸上仍带着笑意,这是难得的,自可卿死了以后,他再也没有这么舒心地笑过。门外响起的脚步声让他更快乐——惜春回来了。

她离他的快乐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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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8月22日 星期三 1:38:32 PM《惜春纪》第五十七章

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八章

诚如来意儿所料,冯紫英又来到玄真观,入画看见他的时候,吓得心扑扑跳,一面堆出笑来应酬,蹲下身子福了福:“爷吉祥。”

“罢了。”冯紫英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他的脸色有些发青,蹙着眉,神色显得憔悴而刚硬,望着院门发了会怔,默默问道:“你们姑娘在里面吗?我在门口看见马,难道来了客?”

“回爷,是我们大爷来了,姑娘刚进去和他谈。看情形爷要等一时了。”

“哦!”冯紫英心不在焉地答,他心里仿佛有东西一蹿而过,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只是一惊。他收回目光,转脸看着入画,只见她穿着月白紧身缎袄,白绫素裙,嘴角总是微微扬起,显得温柔,脸上浅浅几点雀斑,十分白净秀雅。冯紫英看着她,没由来的心里一痛,想到惜春,她的一个丫头尚有如此姿容气度,惜春的风姿自不待言,那么冰清玉洁的一个人,居然有这么不堪的身世。天意弄人,未免太残酷。

“入画,你随你家姑娘多久了?”

“回爷,十年,我六岁进府的。”

“那是和她一起长大的……”冯紫英望定了入画,可他的眼神又不像看她,仿佛是在看她和惜春之间久远而牢固的关系。

入画不自觉地浑身一颤,她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你来。”他对入画讲,说着转身朝旁门口去。桐荫之下,阳光细若游丝,见缝插针地钻进树荫里,入画低着头看自己的鞋,鞋上绣得是双蝶穿花,此时背着光,看那蝴蝶只是两块黑影。

入画心中折转了许久,终于堆出笑来问:“爷想问什么?”

冯紫英背对着她,入画看不见他表情,只觉得他的声音比自己的还要干涩,沉重。像夜行许久的人,脚落在沙地上闷闷的声音。

“她的身世。”他说得很截然,很快,快地像刀斩,有心不给自己反口的机会。

入画咬住嘴唇,她怕自己说出来,或说不出来。心里一片漆黑,像睡着了似的,而她真愿自己别醒来,别去面对真相。这是最好的方法,她不背叛惜春,也可以保全来意儿。她想起来意儿,又想到惜春,两种抉择像老虎和羚羊在角力似地,刺溜刺溜地往前跑,她哪个都叫不住。

“你说!”

入画吃了一惊,抬眼看着这依然背对自己的男子,他朗朗的站着,气势强盛到不容她违抗。心里慌乱,但这慌乱未尝不带着难言的清醒,她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些年,惜春她又给予了我什么,我不过是她的奴才!我低声下气称她姑娘,小心翼翼为她做事,我得到几多?

主仆分际俨然是君臣分际,她同她之间也一座小型的金銮殿。凭什么!她注定了是仆!

是了!此刻她认清彼此之间关系,亦不过是树梢光影,草尖露珠,短暂停留及温暖并不代表是生死相重的依靠。

“爷!”她声音虽低却清晰地说道:“姑娘,她是我们老太爷和大奶奶的女儿。”

“爬灰”两个字震得冯紫英摇摇欲坠。怎么,他觉得自己的心里冰凉一片,接着,连眼睛也冰凉起来,像下过大雨的夜,触手皆潮湿。这样的事,他不陌生,这样的事,他们私下言笑谈及还津津乐道。

然而,尽皆是恶人,见得别人苦,见不得自己苦,这事和自己有关原来这样深刻的耻辱,像乱石山崩,碎石纷纷迎头痛砸。

他定了定神,伸手拭去脸上泪水,一眼瞥到手绢上的字——若一朝情冷,愿君随缘珍重。霎时他心中冰雪透明:惜春对情感的警醒如冬眠时霍然早醒的兽,她早料到有这一天,一早将这叮咛刻下,让他早有准备。而他要怎么才能算得早有准备,他一路跟随,始终在揣测她的心思,万般都意料到了,就是没想到意料之外。

“你回吧。”他倦怠地挥手说:“见到她,别说见到我。”

“晓得了!”入画急急低头应道。

惜春撇了入画一人进院,踏进屋里,看了贾珍一眼回身阖牢了门,行云流水的坐下,朝着贾珍款款道:“你有何贵干?”

门开处,一束光线透进来。屋子里乍明,贾珍眼前一亮,他留神看惜春,见她穿着月白绣花小毛皮袄,加上银鼠坎肩,头上挽着随常云髻,簪上一枝赤金匾簪,别无花饰,腰下系着蜜合色绣花绵裙,十分秀雅高挑,坐下来虽然神色冷淡,却容光潋滟眼波盈盈。

不由地心里一动,惜春的天姿国色是他也不得不承认的,然而这是什么好事,因为惜春够美,他才有资本拿她去同人谈条件,像几百年前的一首歌里唱:“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李夫人若非有惊人的美色,李延年焉能拿她同皇帝谈条件,既而靠着她获得一生荣华富贵。

贾珍虽然极力收敛了笑意,见到她却不免有些得意,虽然他手里没有箭,可是看惜春依然如一只跑不掉的兔子。

“我来谈你的亲事。”因为笃定,他显得意态闲闲。

惜春扫了贾珍一眼,心知必有下文,转脸不语,起身点起窗下小几上的檀香。香烟细细升起,良久惜春将目光从香烟中收回,远远望向窗外。

玄真观重檐叠角,四角灵兽傲然伫立,昂然望向天空,下午的阳光泼剌剌的从云间洒下来,一路洒到院子的花草树木上,绿色的叶子白花花金灿灿地一片,地上墙上纠结着大叠的影子。惜春心里烦乱而空落。

“我替你应下了武清侯家的亲事。”

惜春神情倘恍,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留心。凝望着远方略带迟疑道:“武清侯!”她陡然想起贾母出殡时武清侯陈公的夫人曾出现过。那次短暂的相处,应酬。不由蹙眉自语:“一面之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