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也听。”

他睁着眼扬起脸,朝着太阳的方向。

“看得见光?”

“很微弱。”

“治不好吗?”他身上有太多的迷,太多的未知,让她很想知道。

“不能治。”他淡淡说,“是视中枢神经有问题,先天的。”语气异常平淡,但是桑无焉依旧捕捉到了他脸上闪过的那丝微弱的苦楚。

“你带了书来看吗?”桑无焉转移话题说。

“嗯。怎么?”

“以后你要看什么书我帮你念啊,多省事。”

苏念衾思忖了下,将书递给她:“你念吧。”

“……这本不行,我又不懂盲文。”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个歌声,正巧在唱那首《利比亚贝壳》。桑无焉蹙了蹙眉:“歌词唱混了,这一句是第二段的。”

苏念衾挑眉:“你也会?”

“当然。”桑无焉昂头,“要不要唱给你听听?”

“别!”苏念衾急忙说,“别。”

“你鄙视我?你嫌我唱得不好?”

苏念衾不说话,显然是不想打击她。

桑无焉急了:“苏念衾,我和你说,人家都说我声音好听,不然也不选我做播音了。”

“这个,”他说,“我持保留意见。”

桑无焉回学校宿舍拿东西,路上遇见许茜。许茜叫住她。

“听说你谈恋爱了。”

“是啊,你终于可以放心了。”桑无焉讪讪说。

“我和魏昊一起在B市找了工作,合同都签了,六月就回去。”

“恭喜。”

许茜摇头:“桑无焉,你什么时候能够长大点?”

“就这样不挺好。不然你们怎么能背着我眉目传情那么多年,我都不知道。”桑无焉说,“我不会原谅你们。”

“你……”许茜苦笑。

“作为朋友最重要的就是坦诚,你们凭什么欺骗我?”

第二天,桑无焉依在苏念衾怀里,将昨天遇见许茜的经历又说了一遍。她这人藏不住话,有任何动静都要及时汇报,不然心里难受。

“你要是有事情欺骗我,我也不会原谅你。”桑无焉恨恨地说。

苏念衾的手原本在摸她的头发,听见这么一说便微微一滞。

桑无焉从苏念衾那里一回来,程茵就说:“你妈又来电话了,叫你必须回。”

“哦。”桑无焉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神色立刻黯然。

“你应该好好跟你妈妈他们说,毕竟也是为你好。”

“可是他们没有权利决定我的将来。我要干什么,要不要继续念书,都是应该由我自己来选择。”

正说话,电话又响了。程茵做了一个“肯定是找你”的眼神:“你干脆从了吧,不然我都要疯了。”

果然是桑妈妈。

“妈,我真的要留下,再不会回去,我在这里待了四年了,我喜欢这儿。”

“爸爸妈妈会害你吗?还不是为你好,你看你把你爸气成什么样了。学院里多少人想挤进来读书都不行,专门给你的名额你还不要。才在外面待四年心就野了,当时就不该让你跑到外地去。”桑妈妈一口的方言,语速极快地数落着桑无焉,苦口婆心。

“我不回去。”

“无焉,”桑妈妈顿了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妈妈。”她觉得最近女儿不太对劲,很晚打座机到住处都不在。

“妈……我……”她想了想,终于还是说了,“我有男朋友了。”

“男朋友?什么时候认识的?多大年纪了?家在哪儿?一个学校的?怎么不早告诉妈妈,让妈妈看看?”

总是要面对的,桑无焉只能鼓起勇气完整汇报,当说到苏念衾的眼睛视障的时候,桑妈妈突然在另一头沉默了,许久之后留下一句“我明天坐飞机过去”,便挂了电话。

来的不是暴雨梨花针而是和风细雨。

依照母亲的个性,她以为会一来就亲自骂她个狗血淋头,但是桑妈妈没有。从机场到家,出租车上桑妈妈一直对苏念衾的事情只字不提。

路上恰好接到苏念衾的电话。

“吃饭没?”

“还没。”桑无焉每说一个字就战战兢兢,怕母亲发现端倪。

“无焉,你好像很紧张。”苏念衾格外敏感。

“没,我一会儿打给你。”她迅速挂断电话,然后给余小璐发了条短信,请她让苏念衾做好准备,或许会带一个人去见他。

刚一到家,桑妈妈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替桑无焉收拾行李。

“明天就跟我回去。”

“妈--”

“如果你是为了那个人而想留在这里,那么我一分钟都不想让你待了。学校那边你爸爸自然会替你请假,你必须跟我走。”

“你至少应该见一见他才下结论,好不好?”

“我们家就不承认他和你的关系,有什么好见的。”

“妈--”

“趁你们年轻人还没有做出什么好让人后悔的事情,早点了断。”桑妈妈确有所指。

“我们是真心的,你们为什么要反对,仅仅是因为他的眼睛?”

“仅仅?你认为这是仅仅?你是个小姑娘,没有经过油盐酱醋就不知道其中酸甜苦辣。妈妈并没有否认你们信奉的爱情,但是现实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你从小到大都是在家里蜜糖里泡大的,你爸宠你宠到放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你经历过些什么?你能经历什么?”

“我会学的,我会学做饭,学挣钱,学着照顾我和他。而且苏念衾他根本不需要我照顾。”

“我养你这么大,不是想你用大半辈子时间花费在照顾这样一个人身上。何况他还是个孤儿。”

“不是,不是的,他身边有亲人,他不是孤儿。”桑无焉说,“妈妈……你应该见一见念衾,他是个很出色的男人,而且他很爱我。”

“妈妈以前给你讲过,爱不单单是一种冲动,还包括安全感、责任感。对于这样来历不明的残疾人,他连家里有些什么人都没有告诉过你,那能叫爱?!”

“我可以立刻打电话问他,如果你只是担心这个我可以马上问。”桑无焉落泪。

“无焉,不需要。我不需要知道他有个怎样的家庭。假如他家里有钱有势,我们桑家从不高攀这种门槛。假如他穷困潦倒,我只会更加嫌弃他!”

(3)

“可是妈妈,要和他在一起的是我,而不是你们!”

“无焉--”桑妈妈恼怒,“你怎么可以这么和长辈说话!”

激烈之后,两人好像突然都累了,顿时沉默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桑无焉的电话又响了,即使是开成震动,还是在她的背包里发出激烈的呜呜声。

她无力面对苏念衾,无力面对他们的爱情。

这一夜,桑妈妈没有再多说一句。

程茵似乎有预感似的,没有回来。

于是桑无焉将床留给母亲,自己一个人睡在程茵的房间里。

深夜,她去洗手间,听见母亲在房间的小床上翻身。

“妈,你还没睡吗?”她开门小声问。

母亲面朝墙壁侧身躺着并不理她。

桑无焉上床,对着母亲的背说:“妈妈,我长大了,可以让我一个人去寻找幸福吗?如果有挫折的话我也会很坚强的。就算被打倒,我还有很爱很爱我的妈妈呀。” 说话间轻轻从后拥住母亲。

桑妈妈闭眼潸然。

第二天,一早离开之前,桑妈妈说:“无焉,妈妈再也不管你了,随你想怎么样都好,反正无论我怎么说,你都听不进去。但是你要记住,路是你自己选的,人这一辈子找不到后悔药吃的,以后要是有什么怨不得别人。”

想必是伤极了母亲的心,才留下这么一席话来。字字句句在桑无焉耳边回想,竟然比昨天的针锋相对还乱她的心绪。

她突然有些后怕。

“我伤了他们的心吧?”桑无焉问程茵。

“若是你和苏念衾因此而不幸福,他们会更加伤心。”程茵答。

那日她首次因为私人原因向电台告假,急切地搭车往苏念衾家里去。

余小璐与他都不在。

桑无焉踢掉鞋,光脚走在地板上。

落地窗下苏念衾常用的三角钢琴没有盖上盖子,她走去用手指捅出几个乏味的单音,自小便号称音盲的她,不到三分钟便觉无趣,然后溜进苏念衾的房间,和衣钻进被子里。

里面留着苏念衾的味道。那味道让她顿觉安心。

苏念衾,你怎么还不回来,我好饿……这是桑无焉迷迷糊糊合上眼睛前脑子里最后的一个念头。

吵醒她睡梦的是大门的开锁声。

余小璐与苏念衾一同回来。

接着是余小璐换了拖鞋上楼梯的声音,走到一半又停下。

“念衾,你不应当对你父亲这么固执。”余小璐说。

“父亲?”苏念衾冷嗤,“我从不认为他履行过父亲的责任。”苏念衾说完就回房间。

卧室里的灯是关着的,桑无焉躲在门后准备跳出去下他一跳。

刚想扑出去,就听见苏念衾问:“无焉?你在吗?”

她顿时失望,“哦”了一下,乖乖就范。

“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谁让你每次来都会把鞋子胡乱踢在门口,害我差点跌跤。”苏念衾一与她说话,脸色便柔和了下来。

桑无焉抱歉地笑笑。

“你昨天说要让我见什么人?”

桑无焉神色停滞了一下,目光闪烁地说:“是程茵啦,想让你见见她。”看到苏念衾的脸,她突然决定怎么也不告诉他,家里的事情会由自己解决,不让他担心。

“为什么搞这么神秘?”苏念衾有点怀疑。

“因为,我要搬来和你住。”

“怎么又想通了的?”苏念衾有些掩不住喜悦了,揉了揉桑无焉那头睡后乱七八糟的短发。

“既然找到了一张长期饭票,我为什么不早点过来白吃白住,好节省开支。”桑无焉给了苏念衾一个大大的拥抱。

妈妈,我一定会去努力寻找幸福的,桑无焉闭着眼睛想。

“我这儿又不是开免费客栈的。”苏念衾浅笑。

“错。不但是吃住全包,而且还附赠头牌男色。”

“为什么我要排在第三?应该是独享头牌男色,附赠吃喝。”

“苏美人,谁让你不守身如玉,一来就让桑大爷我为所欲为的。”桑无焉笑得打跌。

打断两人笑语的是桑无焉那大唱空城计的肚子。

“这么晚了麻烦小璐不太方便。”

“你,不会做饭?”

“你觉得我像个要做饭的男人?”苏念衾挑了挑眉毛,“而且你作为女人,这个问题应该我来问,你不会做饭?”

桑无焉垂头,撅起嘴,很不服气地小声说:“我又不是煮饭婆。”

“不过,我听说过一个成语。”桑无焉咬唇窃笑。

“什么?”苏念衾问。

“秀色可餐呀。”说着就踮起脚尖亲了苏念衾的唇角一口,她这个人很容易被转移注意力的。

本以为苏念衾会回应,他却一改常态,满脸严肃地反抗:“饿着了会胃疼的。”说着就拉桑无焉出门。

他,也开始习惯照顾人,

四周全是住宅小区,又是湖区。拐了这条街,便全是开酒吧的,没啥卖东西吃的小店。两人一起步行了好长一段。此时,桑无焉才发现她与苏念衾之间还需要时间磨合。

例如,她喜欢一边走路一边说话,而苏念衾都是默然的。因为跟上正常人的速度对他而言是件很艰难的事,所以即使既又有盲杖又有桑无焉引路,也需要花费所有精力,根本无法分心。

她喜欢两人手牵手并肩走,而苏念衾更适应前后错开半步。

周围有年轻女性会惊艳地回头看苏念衾,在发现他的残障后,又露出一种怜悯的表情而后与同行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