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来的医生是个看起来很温和的男青年,黑发大眼,笑起来的时候左脸颊有个不明显的小酒窝。

医生看见夏桐呆站在一边,像是被吓傻了,于是他主动上前和夏桐说道:“你好,我是姜飞白,陆晨风的私人医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夏桐才知道原来她的老板叫陆晨风,名字很好听。

“你好,姜医生,是不是因为我让陆先生笑了,他才……他究竟怎么了?”夏桐问道。两人走在花园的长廊上,夏日炎炎,可夏桐的心里发凉。

“这是笑声猝倒症。”姜医生解释。

夏桐一脸茫然,这是什么病?她从来没听过,听起来更像是个网络热词,一点都不像是正经的病名。

“你听说过睡美人症候群吗?”

夏桐摇头。

“睡美人症候群,其实也就是我们说的嗜睡症的一种,病人看起来只是很安静地睡着,但实际上因为睡眠功能紊乱,无法拥有正常规律的睡眠而非常痛苦。笑声猝倒症是嗜睡症临床病发表现的一种,任何一种激烈的情绪波动……”姜飞白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怎样说才能通俗易懂,让面前的小姑娘明白他在说什么,“都有可能是让他猝倒的导火线,有时候很快就会自然醒,有时候会睡得时间长一点。”

姜飞白看夏桐情绪低落,便安慰她:“你别自责,这不是你的问题。你想想,人怎么可能没有情绪?我刚刚接手陆晨风的时候,他一天能晕上二三十次,现在已经好许多了。”

夏桐不禁想,一天能晕那么多次,这人的情绪肯定丰富。要是让夏桐这么克制自己的情绪,能把她逼死。看现在陆晨风板着脸,跟香案上端坐的菩萨似的……不对,菩萨慈眉善目,他更像是重度面瘫的样子,哪里能想到他过去是能因为情绪波动晕倒几十次的人?

“你同情他?不需要。”姜飞白接触过很多病患家属,夏桐的情绪写在脸上,他一看就知道她心里头在想什么,“陆晨风很反感别人反复提他的病、干涉他的生活,同情就更让他反感。”前面几个生活助理就是管的闲事太多才被辞退,“你没看到这栋房子里的人,对他的病都闭口不谈吗?其实这样的方式是对的,嗜睡症不是一种短期急性病,医学上没有对它的起因下定论,因此它只能控制,不能根治。它持续的时间可能是三年,可能是十年,也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好了。时时刻刻提醒他是个病人,对他来说没什么好处。”

夏桐叹了口气。

“怎么了?”姜医生问她。

“我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留下来。”她垂头丧气。

“据我所知,陆晨风确实用过不少生活助理,不过我看他对你挺满意的。”

夏桐一头雾水,哪里看得出来他对她很满意?

姜医生大笑:“能让他笑晕过去的生活助理,你是第一个啊。”

夏桐:“……”

夏桐突然想起来问:“医生,那我再问你一件事。”夏桐压低声音,“陆先生不能情绪激动,那他是不是也不可以……喀喀……”

“喀喀?”

“就是……那个。”夏桐轻轻击掌三下,啪啪啪。

姜医生愣了半晌:“陆先生让你问的吗?”

“算了,算了,你当我没问。”

姜医生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夏桐跟在他后面:“你不住在这里照顾病人吗?”

“照顾病人是你的工作。晚上你照顾他的时候,千万要留意观察他的睡眠状态是否正常。”姜飞白留了个电话号码给夏桐,“有什么问题你打电话给我。”

送走姜飞白,夏桐回到陆晨风房间里的时候,才知道陆晨风说的晚上到他房间睡是什么意思。

管家告诉她主卧里面的隔间是给她晚上照顾陆晨风的时候休息用的,夏桐真想挖个地洞钻进去,闹了半天陆晨风是这个意思。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做人还能不能好好说话?

管家离开前慈祥地安抚夏桐 :“你一点点熟悉自己的工作,不着急。陆先生不喜欢身边二十四小时围着人,所以他睡觉的时候你留在隔间看着点,平时你在自己房间留心听呼叫器就行。”

房间内意大利绒窗帘半掩,夏桐的目光落在陆晨风的脸上。头部陷在枕头里的陆晨风因为睡着而显得五官柔和,紧绷的表情也跟着松弛下来,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和清醒的时候截然不同的温驯。像大型猫科动物一般,醒着的时候翻天覆地、唯我独尊,睡着的时候却安静极了。

夏桐注意到陆晨风的头发还有些湿,于是她拿了吹风机给他吹头发,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和吹风机嗡嗡工作的声音。夏桐小心翼翼地把吹风机避开陆晨风的脸,把他的脑袋侧着,但是姿势实在别扭,怎么吹都不顺手。夏桐只好费劲地把他的脑袋扶起来一些,让他的后颈搭在自己的胳膊上。夏桐哪里干过什么照顾人的活,她能想到把头发吹干已经不错了。

吹头发也是一门技术活,远了吹不干,近了头皮发烫。结果吹风机的热风离陆晨风的头皮太近,陷入深度睡眠的陆晨风在睡梦里面皱了一下眉头,吓得夏桐手轻轻颤抖。这时候夏桐借着房间里朦胧的光看见陆晨风床边多了一团黑影,这下真的把她吓得不轻,陆晨风被她直接扔回枕头上。她再定睛一看,是一只默不作声的猫。橘色田园猫的一双大眼睛在昏暗的房间里发光,原本半合的眼看到她的动静这么大,才不情不愿地睁大眼,不满地“喵”了一声。

夏桐被这只猫气得笑了,跟它的主人简直一个德行,不声不响,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可怜的陆晨风被夏桐彻底遗忘在一边,她撩起袖子,跟这只猫对上了。她心想,搞不定它的主人,一只猫她还搞不定吗?

她冲猫招手道:“小猫,你过来,我们谈谈。”

猫怎么可能理她。只见猫傲娇地甩了一下尾巴,把脸重新埋起来,根本没有理她的意思。她郁闷极了,不甘心地走到大床的另一边,小心翼翼地靠近缩成一团的猫,一下把它抱在怀里。

抱住猫的一瞬间,夏桐就被猫柔软的触感惊到了,它好软。

殊不知其实猫也是这么想的,猫亮出的爪子趁夏桐不注意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收了回去,然后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把脸埋在夏桐的胸口。软软的,香香的,好饱满,猫也觉得好舒服呀,那就算了吧,允许这个人类就这么抱着它吧。

夏桐完全没有意识到她正在被一只色猫吃豆腐,她之前从来没有养动物的经验,但是她打心底里喜欢小动物,一时之间竟然舍不得撒手,怪不得人家都说撸猫是会上瘾的。

她把鼻尖凑到小短毛的脸前,眼里是小猫圆乎乎的脸和它有点湿润的鼻尖。猫被她锲而不舍求蹭的动作骚扰到不耐烦,于是无奈地也用鼻尖顶了顶她的鼻子。

夏桐简直开心得要飞起来,她刚来这里不到一天,就听了无数句陆先生不喜欢这个,陆先生不喜欢那个,这些叮嘱塞满了她的脑袋,让她紧张得都不知道干什么才是对的。但是抱住猫的一瞬间,她的心就化了,她心想,就冲着这只猫,她还能满血复活,再照顾“不高兴”先生五百年。

“你别凑近它。”这只猫是陆晨风在外面捡的,野性难驯,一不小心就会被它没轻没重地挠一爪子。

陆晨风刚要提醒,就发现他家的猫已经在他睡着的短短一段时间里面叛变。

夏桐连忙抬头,发现陆晨风正从床上坐起来。她抱着猫,猫的爪子稳稳搭在她的胸口。陆晨风别过脸,为什么他的猫这么没出息?

“你这么快就醒了?”夏桐惊喜道。

说到这里,陆晨风的脸色有点不好看,他面无表情地从枕头旁边拿起吹风机。吹风机此刻很安静,没有在工作,陆晨风的声音波澜不惊 :“你没关吹风机,我是被烫醒的。”陆晨风这一次晕过去的时间很短,其实在夏桐给他吹头发的时候他就醒了。夏桐的动作笨拙,丝毫没有温柔可言,可是没来由地,陆晨风没有立刻睁开眼。后来滚烫的吹风机搁在他的手边,他才实在躺不下去。

夏桐如遭遇晴天霹雳,她刚刚竟然忘记关吹风机了,她为什么会干这种蠢事?

她忽然觉得十分对不起陆晨风,他辛辛苦苦地从病中惊坐起来,就为了关掉吹风机。

“对不起,对不起。”夏桐的表情跟小媳妇似的,“以前在家我妈就经常念叨我,头发不吹干睡觉容易着凉,我就想着把你的头发吹干了,别让你生病。”

面对笨手笨脚的夏桐,陆晨风的表情有些松动。加上夏桐的认错态度积极良好,陆晨风有火也发不出来,他只觉得幸好自己的一颗心脏已经经历过千锤百炼,不然被她的吹风机烫醒了,他还要再晕过去!

陆晨风示意夏桐把窗帘拉开,打开灯,他喜欢房间里亮亮堂堂的。

夏桐依依不舍地放下猫,猫也依依不舍地从她软软的身上下来。

“陆先生……”夏桐的声音也是软乎乎的,拖着点尾音,说话时还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陆晨风把吹风机递给她。

夏桐没明白他的意思。

陆晨风这才用生硬的语气说:“头发,还没干。”

夏桐这才意识到她的活只干了一半,于是她从善如流地接过吹风机,专注地开始给老板吹头发,毕竟发工资的是老大。她做事情虽然手脚不麻利,但是她非常认真,专注地看着陆晨风的后脑勺。

陆晨风感觉她不太像是在给人吹头发,她的小手胡乱地抓来抓去,像是在淘黄金。奇怪的是他没有阻止她的动作,也没有说话,房间里陷入不寻常的安静。

“陆先生,好了。”

窗外的月光洒在陆晨风的脸上,给他饱满的额头、高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下巴镀上一层银辉。夏桐把他的头发吹干,也不知道陆晨风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于是夏桐小心翼翼地问他:“陆先生,我这算留下来工作了吗?”

陆晨风睁开眼:“试用三天,具体问题我们再谈。”

第二天一早,老管家看着留下来的夏桐,脸笑成了一朵花。

“小姑娘真是能干。”

“我好像没干什么事……”她唯一干了一件事就是给陆晨风吹头发,结果还把他给烫醒了。

老管家看着夏桐欣慰地摇头:“能留下来就是你的本事。”

夏桐这才反应过来,敢情之前几任连一天都没熬过去?

陆晨风虽然脾气不怎么样,但是这里提供的待遇非常好,包吃包住,高薪,有假,是夏桐现阶段能够找到的工作里面待遇最好的。事出突然,夏桐要尽快赚到生活费,所以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这份工作。当然,她能够接触到这份工作,还要感谢她的好友尤琳,不然不管陆晨风换多少个生活助理,也轮不到夏桐头上。

尤琳和夏桐一起上专业课,她们俩只是普通的数学系学生,刚学一年,除了基础内容还什么都没学到。终于放假,别人立即收拾行李从宿舍离开,夏桐却一个人在宿舍可怜兮兮地吃泡面,被尤琳碰了个正着,两人经过几番相处,友情有了质的飞跃。

“你那里怎么样?”此刻,尤琳在电话里问夏桐。

“别提了,这才过了第一天,后面两天还不知道能不能平安度过。”夏桐玩着书桌上摊开的手账的边角,白天她就待在自己房间里,这个房间向阳,光线很好,只是夏桐满腹心事,心情没有那么好。

“那你要主动一点,你想呀,老板都喜欢积极主动、肯干活的员工,光会埋头苦干还不行,你还需要会表现自己。”尤琳建议道。

尤琳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

于是夏桐决定,不能这么坐以待毙,要努力提高自己的存在感以保住这个饭碗。

夏桐四处转悠,看看哪里需要帮忙。花园整齐,一看就是刚修剪过的,没有她发挥的余地。韩助理一大早来过一次,跟陆晨风说了没两句话又走了。夏桐觉得奇怪,陆晨风身体不好,除了家里他也不去别的地方,他究竟做的什么工作,才能支撑他日常不菲的开销。韩助理见到她,打了个招呼就走了。夏桐只得拦住管家,问他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管家想了一下,摇摇头:“没有。”突然想到什么,问她,“你平时玩手机或者电脑吗?”

夏桐点头,她当然玩了。

管家表示了解,说道:“你的手机和电脑,凡是可以上网的电子设备都收好,如果陆先生找你要,不要给他。你如果发现他偷偷上网,举报有奖。”

夏桐圆溜溜的眼睛眨动几下,若有所思道:“陆先生是……”

管家以为她已经知道了陆晨风的身份,刚想要点头,就听夏桐恍然大悟道:“网瘾少年!”

管家:“……”

管家真的挺想不通,之前那么多生活助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统统被陆晨风劝退。要知道,那些生活助理都是非常有经验的人,无论是做过文秘工作的,持有营养师资格证的,还是持有心理辅导师资格证的,却只有这个看起来不着调的夏桐入了陆晨风的眼。

希望夏桐可以在陆晨风身边多待一段时间,他一把年纪,替陆晨风操碎了心。管家向她投去热切而鼓励的眼神后就走了,又留下夏桐一个人。

夏桐随身带的笔记本上写着她一天需要做的事情,陆晨风起床以后只需要按时提醒他吃药,之后每隔一段时间去查看一下他的状态,当然这些事情管家也会过问。白天她还可以随时补觉,因为晚上她在主卧隔间休息的时候,需要留心陆晨风,所以睡眠不深。

“夏小姐,你有事要忙吗?”

夏桐一看,是正在厨房忙的阿姨叫她,她乐呵呵地跑过去:“没事,正闲着,你叫我夏桐就好。”

厨房张姨笑着问:“那你来厨房帮我尝尝新菜怎么样?”

夏桐一口答应。

夏桐尝了菜,连连点头:“好吃。”她在厨房待着没事,也想跟着干点活,只是她没想到,厨房的活比她想的要复杂。她以前没怎么进过厨房,张姨说陆晨风中午想吃京酱肉丝,告诉她可以帮忙把葱切成丝。她心想,这没问题,捋起袖子就准备大干一场。

正巧,张姨离开去接了个电话。夏桐在厨房切了半天的葱丝,歪七扭八,有粗有细,她不禁流下两行悔恨的眼泪,早知道她不应该干切菜这么有难度的活。

过了一会儿,张姨总算打完电话回来了,看着夏桐忙活半天的劳动成果,不知道做什么表情才好。她的厨房在短短几分钟内,宛如遭遇飓风席卷:“砧板怎么了?”她走的时候还全须全尾的砧板,再见的时候怎么就剩被拦腰斩断的尸首?

“我好像用的力气太大了。”夏桐拿着刀无辜地说道。她也觉得很绝望,她就是力气比一般人大了那么一点点而已。

“哎,你去休息一会儿吧。”张姨无奈地说道。

夏桐几乎泪流满面,她被张姨嫌弃了。

陆晨风正巧从楼上下来,看见娃娃脸的小姑娘站在厨房里哭丧着脸。见到他询问的目光,张姨好心解释道 :“家里买的砧板太薄,要换了。午饭估计要稍微迟点吃,你看行吗?”

陆晨风看看厨房,又看看还举着刀的夏桐。夏桐瞬间放下手里的菜刀,还将砧板往里推了一推,给自己进行“老板看不见,看不见”的催眠。

陆晨风一阵无语。就在夏桐硬着头皮准备让喜怒无常的陆晨风进行一番教育的时候,陆晨风说:“那就迟点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