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呢!”

喻铮停下车,程矜也远远跟着他,往崖边走。

那个出逃的新兵大概早就看见他们上山来了,就坐路边等着呢。

借着车灯,程矜看见那人略显孩子气的脸,看年纪好似比翁连梦还小一些,但能来训练营的起码都已成年,大概只是显小。

那新兵脸上泪迹未干,抹了把脸,忐忑地迎上前,声如蚊呐,“喻,喻教官。”

喻铮站姿笔直,声音低沉,“男子汉声音大一点。”不怒自威。

那少年军人一个激灵,站得笔直,“喻教官!”

“报名字。”

“三班!赵波!”

喻铮眉都不动一下,接着问:“这个点应该在哪里?”

赵波声音又低了下来,“回教官……应该在宿舍。”

“大声!”

程矜从没有见过喻铮这一面,那并不是种身居高位的压迫,而是军人天生的威严。

赵波在喻铮的面前,就像没长大的孩子作弊被班主任抓了个正着,根本没有还手的能力,只能乖乖束手就擒。

“……下午听他们说了猎牙特战队的事儿。之前老一任的队员,听说只剩下与教官和一个金牌狙击手,其他都牺牲了。”赵波虽然老实交代了,但也为自己的想法而愧疚,“我家里有守寡的母亲,下面还有没成年的没灭,我……不能死啊。”

程矜听了,侧目看了眼靠在车边的喻铮。

他面无表情,静静地凝视着赵波,许久才开口,“既然你听说过前任猎牙,应该也听过前队长丁政。”

赵波点点头。

程矜凝神,她对这位令喻铮挂怀至今的前任队长也充满了好奇。

“当年,我在这里特训的时候,丁队是我的教官,就像现在的你我。”喻铮语气平淡,“后来我被选调进猎牙,他成了我的队长。丁队牺牲的那天,我也在,敌方是当时横行东南亚的黑恶势力头目。我是那次行动的负责人,但因为一时犹豫,差点贻误先机,如果不是丁队及时出手,死的会是整个海岸数以百计的无辜平民。”

赵波舔了舔唇,似乎被他带入了那个生死一线的场景。

“你看到的是前任猎牙成员的牺牲,却没有看到因为这些牺牲而获得救赎的更多生命。赵波,你也无法确定,你年迈的母亲和年幼的妹妹,会不会就在这些被救的人当中。”

赵波羞愧地低下了头,“对不起,我没想那么多。”

喻铮手抄在军裤兜里,良久都没有在说话。仿佛刚刚的那段叙述,又将他带进了对丁队牺牲的无限自责之中。

程矜见状,软声说:“何况谁也没说被选拔入了特战队,就一定要你牺牲呀。”

自打看见跟着喻教官一起来的小师娘,赵波就没敢正眼瞧她——太好看了,好看得让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无法抵抗。于是她一开口,赵波就红了脸,头垂得更低了。

“每个人都有想要保护的人,”程矜说起话来不似喻铮般说教,更像邻家姐姐般推心置腹,“比如你们喻教官有我呀,所以他绝对、绝对不会让自己轻易死掉。”

说这话的时候,她眼睛明亮地看向喻铮,而后转向赵波,“你牵挂家里的母亲和妹妹,所以也更要在保护所有人的同时保护好自己,不能随随便便牺牲呀!将来你要有了女朋友,就更是这样了。”

赵波呐呐地点头,嘀咕了一句,“我要有这么漂亮的媳妇儿,才更不想当兵……”

程矜抿嘴笑,偷偷瞟了喻铮一眼,果然,后者原本面无表情的脸此刻像凝了霜,冷了三分。

“行了,家长里短唠到这里,”喻铮简洁地说,“夜不归宿,无假外出,罚跑到山顶再回来,胆敢偷懒——”

“再加三圈!”赵波自觉地接过话,行了个军礼,朝山顶跑去。

喻铮看向他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

程矜站在他身侧,笑道:“看不出来嘛,咱们喻队还挺有师长威风的。”

“你以为我跟谁都跟对你一样?”

“没有呀,我知道在你这里——”程矜一根手指头戳着他的左胸口,“是独一份的。”

喻铮正色,“这还在部队里呢。”

程矜缩回手,悻悻道,“知道啦,喻教官。”

喻铮轻咳了一声,“怪你毕业太晚,我这里打结婚报告快得很。”

“这都能怪我呀?”

“不然呢?如果扯了证,我也不用天天回这报道。”

“是是是,怪我年纪小,害您独守空房……”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站在环山路的半山腰上,俯瞰整个营地,仰望整片星空,空气舒朗,令人愉悦。

和气味相投的人在一起就是这样,哪怕就这么斗斗嘴也快活。

忽然,寂静的夜路上出现了一抹车灯。

那车自远而近,从训练营外的道路上穿行而过,在营地前明显稍稍放缓了车速,但并没有停下,而是很快就加速飞驰而过。

“这还是今晚看见的第一辆车呢。”程矜说。

这条路上只有训练营,所以错过晚间的班车之后就再没有车辆往来。

喻铮远远地看着车辆远行,对程矜说了句,“等等,我打个电话。”

程矜点头,只见他拨通电话,简洁明了地让对方查一下道路监控,看看刚刚从营地门口绕行的车辆归属。

等他挂断了电话,程矜才问:“有什么可疑吗?”

喻铮说:“说不上,直觉。”

程矜点头,“哦哦,那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有什么直觉没?”

“有。”

程矜偏头看他,月色下喻队长眉梢带了一丝笑,低声说:“预感到是时候存老婆本了。”

话音刚落,喻铮见程矜笑吟吟地看向自己身后,跟着她的视线一回头,才发现赵波不知道不知何时从山顶折返而来,正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仿佛不敢相信刚刚的话出自魔鬼教官喻铮之口。

喻铮咳嗽,眉尖拧起,“回来怎么不打报告?”

一秒切换魔鬼作风,与先前判若两人。程矜终于憋不住,笑出声来。

赵波被她带的,也憨笑起来。

恼羞成怒的喻教官面无表情,“无视尊长,罚俯卧撑30个。还愣着干嘛?立刻马上。”

程矜怜惜地看着原地俯卧撑的赵波,一边感慨幸好她不是喻冰山的兵,而是他心尖尖上的小妖精╯^╰

第35章 前尘旧梦 ...

午后三点, 楠都城南,门东。

白墙黑瓦的民国风建筑,游客往来如织, 或拍照或闲逛, 神色惬意。

站在牌坊下的年轻女孩显得格格不入, 她穿着件藕色衬衣,黑长直的头发披在身后,轻薄的刘海下一双眼睛像容易受惊的松鼠或是兔子。

每一个从她面前经过的人,都被她用既期待又畏缩的目光打量,然后仿佛确定了对方不是自己要等的人, 她又怯生生地垂下头, 继续等待。

直到一辆红色路虎戛然停在她身前, 车窗贴了膜, 从外看不见驾驶座上的人。

但她缩着肩,手压着自己的背包,低头拉开路虎后排的车门,坐了上去。

已是初秋时节, 车里还开着冷气, 进去的瞬间,她打了个寒噤。

“南柔妹妹, 好久不见。”从前排传来的男声带着诡异的磁性, 乍一听就像金属划过瓷器,叫人陡然心惊。

南柔惊慌失措地看向前排,驾驶座上的男人。

那是个穿着红色衬衣套黑色西装的男人, 约莫二十七八的年纪,头发抹了发胶根根竖着,黑框墨镜遮了大半张脸,露出的下巴刮得很干净,整个人透着股讲究和狂傲。

“海登……哥哥?”

仿佛太久没有喊过这个名字,南柔的声音里满是不确定,一双惊恐的眼睛盯着对方,仿佛一旦确定他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个人,就会立刻夺门而逃。

男人左手伏在方向盘上,右手摘了墨镜,扭头对她勾唇一笑,“难为你还能记得。”

那是一张明显生活在南方沿海地区的脸,黝黑健康的肌肤,浓眉高鼻,笑起来显得牙齿白得几乎泛着冷光。笑容的弧度很大,但如果仔细看他琥珀色的瞳孔,就能从里面读出名为虚伪的东西。

“海登哥哥,真的……是你。”南柔说着,已经掉下泪来。

一眨眼,已经六年了。

他们见最后一面的时候,南柔还不满十二,骆海登也不过十七,但她很早就知道海登哥哥是自己未来的丈夫,父亲事业的接|班人。

十二岁,真是情窦初开,她甚至没有尝试过去喜欢别的人,已经一心一意地扑在骆海登身上,将他当成未来唯一的伴侣来看。

尽管,在分别之后的这么多年里,南柔回首那段“初恋”,渐渐发现当初的自己天真到近乎愚蠢——连牵手拥抱接吻都没有,那时候的她在十七岁少年的眼里只怕根本是个没长开的黄毛丫头,亲都下不去嘴。

谈何喜欢?

但无论如何,骆海登扮演着百依百顺的兄长,和未来要迎娶她过门的未婚夫,在南柔前十一年的生命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只是,她一直以为骆海登死了,跟她爸爸和她从前见过的许多“叔叔伯伯”一样,死在七年前,一场惨烈的抓捕之中。

父亲死后,母亲拖着南柔勉强维生,到后来母亲也病逝,南柔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姑娘为了能在日趋混乱的托坎城里活下去,不得不想尽一切办法谋生。

她变卖了家里所剩无几的珠宝,却被人骗得血本无归,甚至把自己都赔了进去,堕入无尽深渊,自此后整整七年,生不如死。

那些深陷泥泞之中的永无天日里,南柔无数次的回想起骆海登给自己买过的公主裙,洋娃娃,蛋糕甜点,带她乘过的摩天轮,看过的海天一线……海登哥哥这四个字,在南柔的记忆里,与从前那段天堂般的生活挂钩。

但金字牌匾也有褪色的时候,磨难一天接着一天,熬到最后,回忆曾经的甜蜜幸福已经无法成为南柔活下去的动力。她甚至开始怀疑,骆海登也好,宠爱自己的父母也罢,都只是连身体都不属于她的自己,凭空幻想出来的精神鸦|片。

于是最近的几年里,南柔已经很少回忆年少无知的爱情,变得一天天麻木。

直到,遇见黎易冬。

南柔对自己这七年的经历,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末了用带着鼻音的嗓子问:“那你呢?这么多年了,海登哥哥,你去了哪里?”

她没有提自己曾无数次在绝望里,幻想骆海登像英雄那样踏着祥云来接,从满怀希望到绝望,到认定他是死了,否则不会对她所遭受的一切坐视不理……

骆海登露出心疼的神色,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我找过你,但没找到,如果不是托坎医院绑架案那次你上了新闻,我几乎要相信你已经跟义父一起死在七年前。”

南柔,或者说,本应该叫祁南柔。

她的父亲,也就是骆海登的义父,祁霄一生没有正式娶过妻,唯一的女人是南柔的母亲。虽然南柔从小|便不明白,为什么父母不结婚,为什么自己还有个法律意义上的从不见面的“生父”,甚至这个男人的葬礼都没让她参加。

直到七年前,祁霄被杀,与其相关的所有人死的死,坐牢的坐牢,反倒是她侥幸逃脱。因为没人知道她是祁霄的女儿,更没人知道,祁霄当天之所以出现在海滩的酒吧,是因为约了许久不见的女儿。

那天,祁霄被人命中心脏的时候,南柔就站在不足十米开外,她愤怒地想要扑上去,却被一个穿着特战服的军人抱住了肩、按在地上。

下一秒,爆|破声响,她被人护着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地都在震,吧台的玻璃杯碎的稀巴烂,到处都是枪声和哭喊……

等一切结束,受惊过度昏迷醒来的她已经躺在医院里。

母亲坐在病床边,南柔想问父亲怎样了,却被她捏住掌心,蹙眉制止。

打那之后,母女俩再没有见过任何和祁霄有关的人,更不敢提他的名字,生怕南柔的身份会被发现,从此与祁霄相关的所有人都断了联系,包括骆海登。

再次收到骆海登的消息,是在托坎医院的事故之后。

南柔和程矜都被Nightmare的匪徒劫持,所以在营救成功之后,当地电视台对幸存者做了采访,尽管南柔一句话都没有说,也还是被拍进了镜头。

那之后,她开始收到匿名的消息。

对方没有告知身份,只是问她,想不想给父亲报仇?

想,当然想。

想了整整七年。

南柔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问对方要怎么做?对方告诉她,七年前执行清剿行动的就是猎牙特战队,而如今的猎牙队长波塞冬当年就在现场。

【不需要你动手,只要按我说的时间把程小姐带到以下地址,其他交给我。】

在得到对方绝对不伤害程矜的保证之后,南柔轻松地通过黎易冬,把程矜引到了托坎市中心的咖啡店……做这一切的时候,她甚至不知道全盘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也是尘埃落定之后,南柔才想通——原来,是想借刀杀人。

但凡猎牙队长的反应迟缓一点,援军来晚一点,那些恶徒就会在海边杀了他。

“都过去了,如今我找到你了,不会让你再吃一丁点苦。我们一起杀了猎牙队长,替义父报仇。”骆海登一扫冷冽,从副驾驶座上提起一盒粉色的糕点,“你从前最喜欢吃的草莓蛋糕,你看,我从没忘记。”

南柔接过来,放在膝上,没有拆,低低地说:“我现在不吃甜食了。”

骆海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而笑,“是吗?长大了。”

南柔声音很低,就像病弱一般,“海登哥哥,你能不能告诉我,爸爸当年究竟在做什么生意?”

这个问题萦绕在她心头很多年。

祁霄在南柔母女的眼前一直是儒商的模样,据说从事古董买卖,赚了不少钱,但也特别忙,天南海北的飞,偶尔回坎铎来,第一件事就是带着骆海登一起,来见宝贝女儿。

在南柔的记忆里,祁霄话不多,但很慈祥。

她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发生七年前的那一幕,为什么祁霄死后,官方会说他的死大快人心?媒体口中阴狠毒辣、奸邪狡猾的祁门头领,她根本无法与宠自己宠上天的父亲相重合。

“是弄错了对不对?爸爸是枉死的,对不对?”说这一句的时候,南柔的声音才稍稍提高了。

骆海登的手指把玩着墨镜腿,“当然是枉死的,义父对你怎样有求必应,你不会都忘了吧?”

南柔摇头。没忘。当然没忘,父母健在,同享天伦的那段时光曾是她活下去的唯一温暖。

“所以现在你别再乱想,配合我,我们一起干掉姓喻的,替义父报仇。”

“不可能的,他现在已经退役,不去一线了,我们没有机会。”

骆海登冷笑了声,没说话,瞳意深深地看向她。

南柔被他看的后脊梁都竖起了汗毛,突然就懂了他那眼神里的意味,慌忙说:“不,不要再让我去欺骗程矜姐,我不想她受到任何伤害!她是这些年来,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我不能恩将仇报。”

“不想她受到伤害?你心疼她,那谁来心疼你?你之前吃的苦,受的罪,谁他|妈来替你买单?!”骆海登咆哮道,而后,顿了下,他又换回那副温和的面孔,“对不起,想到你之前受的罪我失控了。”

南柔微微地愣了下,摇摇头,“我之前经历的一切,都跟她没有关系。如果没有她,我到现在可能还每夜被送上不同的床,每天跟让我恶心到想吐的人周旋……不可能这样站在这里,也不可能——”

不可能遇见黎易冬那样好的人。

这句话,南柔没对骆海登说出口。

骆海登嘴角的笑容一点点的淡去,渐渐拧起眉,“你是不想给义父报仇了?”

“想,做梦都想。”南柔手指抠着蛋糕盒上的纸,“但我都打听过了,当年的猎牙队长为叫丁政,他早就死了。”

骆海登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地说:“那如果我告诉你,朝着义父心口开那一枪的人,不是丁政,而是喻铮呢?”

……

南柔返回和黎易冬同居的别墅时,天色已暮。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浑浑噩噩回来的,只觉得整个人空荡荡的,没了主心骨。

骆海登的声音,始终盘桓在她的脑海里,“喻铮是你的杀父仇人,我才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可靠的亲人。我俩联手,杀了他,然后你想跟我走也好,想留在这里也行,我保证,一切听从你的意愿,绝不强求。如果你因为贪图眼前的这点安逸,置杀父之仇于不顾,我只能说义父天上有眼,会滴血。”

南柔晃了晃,扶着树才勉强站稳。

因为从收到消息就开始心神不宁,她已经一整天没有进食,腹中空虚,于是坐在马路牙子上,打开了骆海登捎给她的草莓蛋糕。

少女粉,丝带,玫瑰花。

确实都是当年做着公主梦的南柔最喜欢的东西。

但当她舀了一勺草莓味的奶油放进嘴里,味觉的记忆陡然苏醒,南柔才想起自己并不是如今不爱吃甜食了,而是从来,从来,也没有喜欢过草莓蛋糕。

那个遥远过去里的她,每次都只会娇嗔地要求,“人家要吃蛋糕嘛,除了草莓味儿,什么都行。”

骆海登他……记错了。

南柔正对着膝盖上吃了一口的蛋糕发愣,忽然一辆车从面前驶过,而后一声急刹,又快速地倒了回来。

车门开了,男人的脚步很快跑到她面前,伸手将她从马路牙子边抱起身,“怎么不回家?坐在这里不冷吗?”

南柔隔着一层雾蒙蒙的泪光,看向眼前金丝眼镜,眸光焦急的男人,“冬哥……我忘带钥匙了。”

黎易冬紧绷的神经一松,吻了吻她的额头,“傻瓜,给我打个电话,我就能早点回来了。”说着,牵着她往车上去,一低头看见了她手里的草莓蛋糕,不由纳闷,“我以为你不爱吃草莓,每次果盘里的草莓你都不碰。”

南柔一愣,轻声说:“是路边商店临期特卖,便宜……”

黎易冬拿过蛋糕盒,随手扔进了垃圾桶,牵起她的手,“临期还吃?你要饿了,车上有刚给你买的泡芙,上车吃吧。”

南柔低头,看向彼此相牵的手,低低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