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外头说少爷回来,才将东西放下,扶着桌子站起来。

两人照面儿,锦宜问道:“哥哥吃了饭没有?”

林清佳在桌边坐了,一转头,看见那没做好的小衣裳,目光便有些怔。

锦宜忙把那小衣裳拿起来,放回柜子里去了。

林清佳才道:“我在外头吃了,不用费心。”又道:“我听母亲说妹妹近来身子倦,就不要紧着劳神了。”

锦宜讪讪答应,也问:“近来外头还是很忙么?”

这本是随口搭讪之意,若是往常,林清佳只会适当地说些“忙”或者“不算太忙”之类的回答。但是这次,他却一反常态地皱了眉。

锦宜在他旁边坐了:“怎么了?”

林清佳挥挥手,沈奶娘跟几个丫头都退了出去。

锦宜见还要避着人,心里无端有些慌张。

林清佳看看她:“妹妹,你可听说近来的边疆的战事了?”

他从来不肯主动跟锦宜说此事,毕竟一提起这个,就避免不了桓玹。

锦宜低头:“听了些,不知道真假。”

林清佳的声音低了些:“近来,又有个消息,说是桓辅国他……他正暗中跟戎人接触。”

锦宜的心一跳:“是……因为战事所以进行谈判吗?”

“不,边疆有人弹劾辅国大人……暗中勾结戎人,有通敌卖国之嫌。”

“不会的!”锦宜脱口叫道。

林清佳望着她,锦宜张了张口,又低头道:“这绝不可能。”

“你这样相信他?”林清佳问。

过了会儿,锦宜才说道:“林哥哥你总也该知道,他的确有很多不好,但绝不会做出这种辱没祖宗背叛家国的行径。”

林清佳的眼神幽幽暗暗,锦宜竟不知他是作何感想,直到他说:“虽然我……私心里讨厌桓玹,但却不得不承认你说的对,我也绝不认为他会做出那种事。”

锦宜松了口气:“这一定是有人谣言,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意图。”

林清佳道:“意图大概已经有了。”

“什么?”

原来当时戎人部族联合,势必要拿下秦关,两方人马起初彼此交战,戎人勇悍,遇挫而不退,便在城外围困。

先前秦关里的食物粮草,还可自给自足,但时间一长,兵马又多,就有些支撑不住,起初秦关之后,还有并州廉州作为后援,运送军需辎重等,但戎人多次搅扰袭击,所需辎重竟无法及时送达。

而且并州廉州也都是穷地方,很快也有不支之像,便向朝廷求救。

朝廷得了消息,连送了四次军需,但奇怪的是,两个州一直还不停地催促。

林清佳道:“现在有人说,是桓玹拥兵自重,跟戎人勾结,不停地索要军需,不过是想掏空朝廷的辎重储备罢了,一则能满足他跟戎人的私欲,二则他若是趁机带兵反叛……自然是无人能挡了。唉,据我所知,如今兵部的那点儿家底都已经空了。”

“那现在该怎么办?”

“几位阁老争执不下,周阁老跟张小阁老是主张加派兵力跟辎重的,但其他两位……”

“就算如此,那也只是持平……太子呢?”

林清佳望着她,还未开口,眼神已经流露出令人失望的信息。

“我虽然……劝过太子,但太子觉着此事十分可疑,如果桓玹真的叛国,反把天朝百姓的民脂民膏送过去……”

锦宜听到的身心皆冷,隐隐觉着大事不妙,心里却着急想找个救命的法子。

突然她问:“那、那皇上呢?”

林清佳摇头:“上次太子妃不是来过么,你总该明白,皇上如今好一阵儿歹一阵儿,据说清醒的时候倒是极少。能正常理事的时候就更少了,而且……你知道从北疆到长安八百里加急也要走七八天,一来一去的耽搁,这样的寒天,秦关守军缺粮少衣,只怕……”

两人面面相觑,锦宜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已经惨白。

这一刻,纤秀所说“覆巢之下无完卵”的话,从一个声音变成了千个,百个,在她耳畔回响。

直到林清佳唤:“妹妹。”

锦宜抬眸,林清佳伸手,在她的手上轻轻握住:“我之所以跟你说这些,是想你明白……”

顿了顿,他说道:“不管结果如何都好,都跟咱们无关了。以后……咱们就好好的,你说好么?”

他的手有些微凉,却很有力,这种力度,让锦宜想起她拼命遗忘的那个人。

锦宜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没把手抽回来,她勉强在脸上露出一个笑:“知道了。”

次日,锦宜去了太子府。

大约半个时辰后,太子妃桓纤秀乘车驾进宫探望明帝的病,同行的还有太子詹事林清佳夫人郦锦宜。

就在当日,原先病重而昏迷不醒的明帝,突然奇异地清醒过来,下了两道旨意。

其一,是废太子,让睿王殿下暂时同内阁商理朝政。

其二则是……

皇帝命令内阁即刻发兵运粮草,就算以举国之力,也要即刻支援驻守秦关的桓玹军马。

传旨到内阁的,是原先跟随桓玹身旁的小八爷八纪,他亲自带旨随着援军前去北疆。

这件事实在太过轰动,所以,另一件事就显得有些不引人注意了。

太子妃桓纤秀的车驾,当天夜晚才离开了皇宫。

但陪着她进宫的郦锦宜,却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只有在麟德殿前的白玉阶上,还有一抹猩红的血渍,虽被水冲过,却仍未散去,腥寒的鲜血沾水,被冰冷的夜风吹过,结了一层琉璃似的冰。

深夜。

突然响起一阵嚎啕大哭的声音。

八纪被隔壁的痛哭声惊醒,即刻反应过来是锦宜!他来不及叫子邈,猛地跳起来,冲出门去。

谭六等人也早醒了,却立在门外,不敢擅闯。

八纪不管那些,用力将门推开:“三叔……姑姑!”

床榻上,桓玹抱着锦宜,似乎正拼命抚慰,锦宜却嚎啕而哭,像是永远都无法停止。

八纪冲到跟前儿:“姑姑怎么了?姑姑!”此刻谭六等人回避,而子邈也终于跑了进来。

桓玹急得两眼发红,无法回答。

先前锦宜质问他是不是去北疆,哭骂的累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他也正朦胧中,却察觉锦宜身子猛然一颤,就像是受了极大惊吓般大挣了一下,然后就痛哭起来。

子邈跟在八纪身后,手足无措之余,突然想起来:“姐姐一定又是睡迷了!一定又是给魇住了!快打她一下!”

桓玹一愣,哪里舍得下手,八纪叫道:“我来!”

抬起手要甩下去,看锦宜哭的伤心断气,那手立刻软了,忙握住锦宜的肩膀,拼命尖声大叫:“姑姑,姑姑!”

他本是没有办法才如此的,谁知叫了两声后,锦宜竟真的停了哭。

她骇然地看着八纪,突然厉声大叫:“你怎么又回来了?快去,快去呀!快去传旨!去传旨救三爷!”眼泪犹如断线的珠子,锦宜抚着腹部,喘息不定地说:“你莫非……是要我死也死的不安心吗?”

第122章 朱颜辞镜花辞树

客栈之中,半夜深更锦宜突然痛哭,又说出这些令人惊魂动魄的话,八纪跟子邈虽然不明白何意,却都无端地心慌肉跳。

桓玹深深呼吸,把锦宜抱入怀中,又道:“阿锦,你好生看看我,是我,我没去北疆,这不是在你身边儿吗?”

锦宜听到“北疆”两个字,才又收敛哭声,慢慢地抬眸看向桓玹。

泪影迷乱,桓玹替她将眼角的泪渍轻轻拭去,锦宜终于一点一点看清了面前的人:“三……三爷?”

桓玹道:“是,是我,我没有去,你做了梦了,你瞧,八纪跟子邈也都在呢。快醒醒,你吓坏他们了。”

锦宜好不容易把目光从他脸上转开,看向身旁,八纪向来顽劣,却因锦宜方才的话,惊动之余竟也流了泪,子邈就更不消说了,两个孩子眼巴巴地望着锦宜。

锦宜伸手,摸了摸子邈的脸,温热的脸,因带着泪渍显得湿润,又摸摸八纪的脸。

八纪道:“姑姑,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呀。”

锦宜蓦地发现他的脸孔尚且青嫩,身量也未曾长开,这才隐隐明白过来。

低下头去看着肚子,手又摸了两回,心里虽明白,却更生出一股莫名的怅然。

“阿锦……”身后桓玹轻轻唤了声。

锦宜回头,见桓玹近在身畔,这人望着自己,眼中光动,却微微一笑,笑容暖煦而笃然。

四目相对,锦宜缓缓地靠向他的怀中:“三爷……玉山……”手摸着平平的腹部,重又泛起一股心酸。

打发了八纪跟子邈回房后,这夜下半宿,桓玹跟锦宜都不曾再睡。

虽然不曾再睡,却也并没有说什么。

桓玹有些话想同锦宜说,但又总觉着会触到她不愿提及的痛事,因此瞻前顾后,不敢就说,只是抱着她,手在她的背上轻轻抚摸,想让她安心。

直到锦宜开口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你去北疆吗?”

他微怔之下道:“自然是怕我出事。”

“我不仅是怕你出事。也怕我出事,怕我们的……”

她的头极低,桓玹无法看清她的脸色:“什么?”

锦宜的身体有些发抖,像是拼尽全力般问道:“那天,你为什么要去林家?”

桓玹起初不解,突然醒悟她可能是指她跟林清佳成亲那天发生的事。

“我、我放不下你,也许是因为……嫉妒。”

“既然已经不要我了,又有什么放不下?”

“我没有不要你,是……”他想解释,但就算和离是锦宜自己提出来的,最终却也是得自己首肯的,倒是没什么可推卸的。

桓玹沉默片刻,道:“这话说来虽然可笑,但的确是我当时心里的想法,那会儿我气不过你非要和离,便赌气答应,心里却还想着,等过一阵你气消了,就再想个法儿让你回心转意……没想到,林清佳竟然趁虚而入……”

锦宜的呼吸声有些急促,突然她说道:“你说林哥哥是乘虚而入?”

桓玹道:“我并不是怪罪谁的意思,只是命运多舛罢了。”

锦宜抬头:“我实在不懂,既然你心里还想着我,为什么我叫人去桓府请你,你不答应就算了,还叫人痛打了来喜?”

桓玹一惊:“这是什么话?你几时派人去请我了?”

锦宜愣了愣,望着他茫然无知的样子,低声道:“和离后,三个月我发现……”她的手在肚子上拢了拢,声音越发低了:“当时我不知该怎么办好……奶娘也劝我,所以我想跟你见一见,至少商议商议,让你知道。”

桓玹听得迷迷糊糊,但心里却似乎预感到什么可怕的事,他按住呼吸,尽量镇定:“阿锦,你慢慢说,三个月你发现什么了?”

锦宜的眼中浮出了一层泪光:“我发现……我有了身孕啊。”

桓玹猛地坐了起来:“你说什么?”

和离后,锦宜搬回了郦府,偌大的府邸,人去楼空,简直用一个“凄凉冷清”不足以形容。

幸而外祖母姜老夫人不顾儿女反对,前来陪侍照料,至少有个家人在身旁,才让锦宜并没有万念俱灰走上绝路。

当初她跟桓玹在桓府的一场争执,她质问桓玹为什么要放子邈去边疆,但与此同时,她又何尝不知道,亲手害死子邈的,是自己,跟桓玹毫无关系。

只是她太累了,也太绝望了。

她知道桓玹说的是真的,他说的都对,向来是她的百依百顺推子邈走上了绝路,桓玹一早就警告过她,她只是不肯听而已。

桓玹大概以为,提“和离”,是因为她心里恨他,殊不知,她心里最恨的那个人是自己,若当初元宵节不曾出外,没有那桩祸事,郦家的灾难或许就不会如此的彻底。

但在提到“和离”的时候,她连心中的恨意都消散的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有空茫。

她已经失去了所有,她也愿意在此放下所有。

姜老夫人雇车赶来的时候,郦府之中,锦宜正对着那颗养荣丸发呆。

若老夫人进门晚一步,就没有后面这些事了。

也多亏了老人家及时雨一样来到,日也不理地陪着锦宜,说话解闷,才熬过了最初的两个月。

期间锦宜始终身子不适,却以为是心情所致,并没有放在心上。

姜老夫人跟沈奶娘虽然老于世故,可却也并未往那处去想,因此竟两岔了。

直到那日,锦宜去慈恩寺烧香,无意中跟寺中一名老和尚照面,老和尚并不认得她是何人,但看她清瘦孱弱,便特意止步,行了个礼道:“夫人还当宽心些,保重贵体,若仍是劳心耗神,对腹中孩儿也并无好处呀。”

这一句话,把锦宜跟奶娘都说的懵住了。

当即才细细回想,果然这三个月来的种种似是个有了喜讯的,且在她跟桓玹和离前夜,他的确曾经……

只不过他们成亲这数年来都毫无消息,几乎都忘了还有此事了。那成想造物偏偏就是如此捉弄人呢?

客栈之中,暗夜无声。

孩子……那个孩子……

桓玹听得浑身冷彻。

锦宜道:“我不知如何是好,跟奶娘和外祖母商议,就写了封信,叫来喜送到桓府给你。我在信上约你来郦家一谈……”

她咬了咬唇:“来喜回来后,说已经送到了。我们便苦等了连日,没有消息,奶娘偷偷打发来喜再去问,却给人骂了回来,说、说……”

来喜再去探听,却给一个桓府的管事带人围住,拉到僻静地方把他打了一顿,又骂了很多不堪入耳的话。

来喜当然没把那些话跟锦宜说,只是自己在外头哭着叫骂,说桓府欺负人,不是东西之类……给奶娘听见,奶娘跟姜老夫人偷偷说,两人唉声叹气,却给锦宜听见了一二。

当即就死了心了。

锦宜其实并没有起过林家的主意,但林夫人却意外地来探望过两回。

有一次,林夫人便试探着说出了那层意思。

锦宜自然是立刻拒绝了。

一来,锦宜无心再许别人,二来,毕竟她是桓府下堂之人,身份特殊,不管嫁给谁都会尴尬。

何况她已经有了身孕呢。

奶娘跟姜老夫人倒是觉着这件事不错,但锦宜铁了心不肯,倒也没有办法。

直到那天,林清佳亲自前来。

他们两个原本也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阴差阳错的,各自遭遇离奇。

再相见,竟有沧海桑田之感了。

林清佳见锦宜脸容苍白清瘦,道:“母亲回去说妹妹清减了许多,我还不信。你如何瘦成这个样子?”

锦宜笑了笑:“没什么。”看一眼林清佳,道:“哥哥倒是比先前发福了。”

林清佳近来顺风顺水,青云直上,甚至有人暗中断言,说林公子是继桓辅国之后,第二位当朝炙手可热的大人了。

林清佳也随着笑笑,他在官场上浸淫了这几年,行事心性跟先前更加不同,只略一停,就单刀直入:“前日母亲大概已经向妹妹转达了……我有意林郦两家再许秦晋之好的意思吧?”

锦宜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淡红:“是。”

“但是你不想如此?可有缘故?还是……单纯的讨厌我?”

锦宜想不到他不似以前一样说话婉转留三寸余地,竟是如此直白,叫人无法招架。

她只得说道:“哥哥你怎么不明白,我是这个身份,你非但不能起那个念头,连来见我都得避嫌的。”

林清佳一笑:“哦?你是哪个身份?我只知道你跟桓府和离了,从此跟他们也毫无瓜葛,不是吗?”

锦宜垂眸:“话虽如此……”

林清佳不等她再说,便道:“如今郦家没有人了,你无依无靠的,难道是想外祖母跟奶妈陪你一辈子?她们终究年纪也大了,竟要让她们操心到什么时候?”

锦宜一怔,林清佳又道:“我心里有妹妹,这句话埋在心里很久,本以为一辈子也不必说了,只是你我各有际遇,倒像是上天安排一样,我现在想娶妹妹,是真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