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素舸又道:“倒是有一件正经大事要跟爷商议。”
雪松便问何事,桓素舸道:“如今旨意已下,下一步自然就是下定送聘之类的,这些不必咱们操心,咱们要想的,是如何准备锦宜的嫁妆。”
“聘礼”,“嫁妆”这些词,像是小刀子一样刺过来,雪松呆若木鸡,回头看桓素舸:“是呀,我怎么几乎忘了?”
桓素舸笑道:“无妨,这些内事,我替老爷想着就是了。”
雪松道:“有道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夫人虽然足智多谋,但是,但是这家里……”
雪松面红耳赤,有些说不下去。
他如今虽升了郎中,但俸禄只比先前要多几十文,之前因为跟桓府的关系,招来了许多想要跟他结交之士,倒是送了不少东西给郦府,但雪松又不是那等贪财的蠹虫,主张有来有往,所以一来二去,也没剩下什么东西。
倒是在锦宜及笄的那天,那些来客们送了好些钗环首饰并衣物等女孩儿家用的东西,还好端端搁着呢。
但是正经的嫁妆……却着实叫人头疼。
上次娶桓素舸,是桓府送了那十八箱子的珍宝重器,都给雪松当作聘礼还了回去。姜氏去的早,她原本出身小户,嫁过来虽也带了些嫁妆,因为要养家,早也都用光了。
因此这回,着实山穷水尽。
桓素舸早知其意,笑道:“老爷不必着急,不是还有我呢?我虽不是锦宜的生身母亲,却是她的继母,这件事自在我的身上。”
“夫人的意思是?”
桓素舸身上散发圣光:“我过来的时候,带了一世也用不了的嫁妆,就给锦宜一些足够了。”
雪松大为震惊,他一则感激,一则愧疚,仰视小夫人道:“不不不,怎么能这样,又要动用夫人的东西。”
桓素舸道:“不然呢,你当父亲的,眼睁睁看着女孩儿光着身子过去?我们那府里的人,一个个眼毒的很,我可不舍的锦宜在那里被人指点受委屈。”
雪松一把抱住桓素舸:“夫人……”
先前因为桓素舸明说了不想生孩子,对雪松而言的确是受了些打击,再加上那几天被桓素舸赶到了书房里住,雪松自然有些难受,此后再看桓素舸,心里就像是隔着一层。
但现在,因越发见识了小夫人的善解人意,开明见识,雪松感激之极,先前那点儿夫妻间的小小隔阂,也因此而消失无踪了。
桓素舸被他抱住,身体一阵酥麻,忍不住低低喘息了数声,雪松嗅着她身上香气,在她颈间亲了两下,道:“下个月部里大概有外派的差使,不知会不会轮到我……”
桓素舸道:“得去几天?”
雪松道:“少也得一个月,多就不知道了。”
桓素舸愣了愣,然后探臂抱住雪松,呢喃道:“我可舍不得……”
雪松就势将她抱着,往后缓缓地跌入帐内。
此后,雪松果然出了一趟外差。
一直到八月下旬才回,回来后,部里给了他两日的休假。
雪松在家整休休息,闲着无事便跟儿女们说了许多关于南边的见闻。
因为近了汛期,南边有些堤坝又因年久失修,产生了很多险情。有一次雪松去视察,正赶上上游下水,呼啦啦就把一座六孔桥给冲垮了,河水漫溢,几乎把河道上的人都卷进去。
当时自然是险象环生,也把雪松等一行人吓得不轻,但雪松给孩子们讲的时候却全无紧张之意,只当做了一件历险有趣之事。
锦宜听得期间便一直揪着心,好不容易听雪松说完,便说:“爹,以前你都不怎么出差,为何近来升了官,这些差使反而多了?”
雪松道:“正是因为升了官,所以肩头上担子要更重些。”
锦宜低头说:“那还不如不升呢,也没有这样危险。”
雪松笑她孩子气:“虽然当时怕的要命,不过回头想想还是有些意思的,总比之前在部里整日的鸭行鹅步、无所事事要好。”
锦宜努着嘴道:“那至少不会遇到大水冲桥,再说,现在都娶了夫人了,还整天出外差,像什么话?”
雪松若有所思地一怔,抬头打量锦宜。
平日里整天在家厮守,看不出来,如今他出去两个多月,回家后看着锦宜,子远,子邈,竟惊觉三个都长了好些。
尤其是锦宜,正是小荷亭亭,初绽芳华的时候,也许是因为不像是之前一样劳心劳力了,也许是因为……桓素舸的教导,比之先前竟又出落了好些。
原本还仿佛是个闲不住长不大的毛丫头,但现在,不管是容貌气质,都有些闺中少女的曼丽雅致,美而脱俗。
雪松自诩并不是“敝帚自珍”,而是打心里觉着,这孩子实在是太过出落了些……但这样好看出色,却又让雪松心里有些惶惶然。
自古但凡跟“绝色”挂上钩的,好像没什么好词儿,比如红颜祸水,天妒……
雪松正在胡思乱想,可突然间这种惶然却烟消云散了,原来雪松终于想起锦宜的终身已经有归。
眼前清晰地浮现桓玹的容貌,雪松心想:“我可真是杞人忧天,如果是桓辅国……又是亲上加亲,他自然是能够好好照料锦宜的。”
世事就是这般巧合,雪松心里才想到了桓玹,外间小厮一个箭步冲了进来:“老爷,辅国大人来了!”
这小厮身法也算是伶俐了,报完之后又急忙往旁边闪了开去。
锦宜正坐在雪松旁边,闻言忙站起身,正要往内躲避,就见厅外的月门口人影一动。
八月里的艳阳高照,太过浓烈的金色阳光从天而降,笼罩着桓玹,一时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看清那道身影,高挑端肃,独一无二。
自从上回在书塾一别,已经足有近三个月不见,此刻乍然相逢,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锦宜愣愣地看了会儿,才醒悟过来,忙不迭转身往内去了。
此刻,桓玹人已经到了厅门口,进门之时目光一动,瞥见她纤弱婀娜的身形,翩若惊鸿般消失在了屏风之后。
雪松跟桓玹相见,气氛有些微妙。
自从雪松娶了桓素舸后,对于以后相见桓玹时候的称呼,雪松破费了一番思量,后来,他痛下决心,决定还是按照原来“辅国大人”的称呼相呼。
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是无比英明的。
虽然当时雪松并没有未卜先知到桓玹跟锦宜会有一场惊天动地的姻缘际会。
但倘若那时候他谄媚地也唤桓玹一声“三叔”而非“辅国”,那么这一会儿,倒要怎么改口才好?
桓玹进门,却仍是一如既往的神情举止,并没有两家的亲事而更显出什么异样来。
雪松拱手:“辅国大人,有失远迎。”
桓玹也难得地举了举手:“郦郎中,多礼了。”
雪松一伸手示意桓辅国上座。
就算如今又亲上加亲,雪松也断然不敢摆出丈人的谱,何况,若真的要讲究,桓玹也可以对他摆出三叔父的谱,但他从未如此,不管是在桓素舸嫁后,还是现在。
这样一如往常的模式化相处,却让雪松放松了不少,何况,他不必叫桓玹“三叔”,桓玹也不必称呼他“岳丈”。
彼此只以“郎中”“辅国”称呼,也算是扯平了。
雪松却不知道桓玹今日亲自降临,有何要事。
但他很快知道了。
桓玹先难得地慰问了雪松在南边的辛苦,便开门见山道:“我这一次来,是为了跟令千金的亲事。”
雪松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
桓玹微微一笑,这个极具抚慰人心功效的笑容让雪松缓缓放松下来。
桓玹的手在袖子里动了动,掏出一方红色烫金纸笺,竟是双手递给雪松。
雪松赶紧起身,微微躬身双手接了过来。
他还未来得及细看,就听桓玹道:“钦天监的周大人已经择好了几个好日子,都在上头,具体定哪一个,还要跟郦大人商议。”
雪松草草看了一眼,虽然看见了上头清晰的数字,心里却有些反应不过来。
桓玹见他呆呆地,便提醒道:“郦大人?”
雪松这才醒悟,忙倒退一步仍落了座,定神再看,当看见第一行的年月日之时,惊得叫道:“九月十四?这、这这这岂不是下个月?”
桓玹道:“是,正是如此。”
雪松叫道:“不不不,这太急促了,我府里还完全没有准备。”
他因为太过震惊,先一口决断地嚷嚷了出来,说完后才有些担心自己的语气是不是太冲了。
桓玹面色淡淡地:“我也觉着这个日子略显仓促了。”
雪松见他反应平淡,也松了口气,忙又扫了一眼,却见还有两个日期,心里一宽,又突地一紧。
这第二个日期,却正是在年下腊月二十二。
雪松仍旧觉着太过着急……只是因为方才已经叫嚷过一次,他不敢再吵,忙又看最后一个,那一个,却是在来年后的三月。
雪松盯着这个日期,心里突突地跳,这感觉不像是嫁女儿,像是有人来讨债,且这讨债的催着他,叫他越早还越好,而雪松虽然知道这债务自己一定要还,但他心里恍惚觉着该是在至少两三年后才还……完全没有想到,最长的期限也不过只有半年之久了。
怅然若失,呆若木鸡。
而那催债的淡声问道:“郦大人觉着其他两个日期如何?”
雪松捏着喜帖,鼓足勇气道:“小女过了年才十六……这,过了年除了三月,可还有别的黄道吉日?”
桓玹摇头:“钦天监说,明年是寡年,只三月初三的日子最佳,对新人往后的身体康健、夫妻和合乃至……子嗣等也极有好处。如果是其他日子……恐怕会有不详。”
雪松本能地觉着这一番话由桓辅国嘴里说出来似乎……有些奇怪。
但他顾不得多想了,既然有这许多附加的好处,又是这帖子上最靠后的一个,雪松皱眉道:“既然如此,这个似乎就是最好的了。”
桓玹立刻道:“那么就定了么?”
雪松一愣:“我……”他本来想说要跟锦宜或者桓素舸再商议商议,但是一抬头,看见桓玹望着自己的眼神,不像是在商议什么成亲日期,却像是在拿捏什么重大的朝政决议,而且是要他郦雪松即刻,马上给出一个完美解决方案来的压迫威慑式眼神。
雪松的灵魂立刻无形中软了下来:“您的意思呢?”
桓玹慢悠悠道:“我觉着……腊月的日子不错。”
雪松的嘴刷地张大。
桓玹又露出了和颜悦色的淡笑:“不过既然郦大人觉着三月的日子最好,我自然没有二话。”
雪松的嘴终于又肯合上了。
听来仿佛是桓辅国给了自己天大的颜面,至少他没有坚持腊月,而是在“遵从”自己的意见……雪松心里竟有点儿小感激呢。
但桓玹接下来的话让雪松尤为感激了。
桓玹道:“日期已经定了,就再好不过了。另外还有些琐碎的事。”
雪松洗耳恭听。
长指轻轻一敲,桓玹道:“府里的情形我向来是知道的,这次嫁女,不必准备任何的嫁妆,聘礼我会让人照常送过来。”
雪松几乎又跳起来:“这如何是好?!”
“这很好,”桓玹转头,挑唇一笑:“锦宜人过来就可以。”
因为桓素舸已经把这个问题解决了,雪松正要大力谦让,却突然又看见了桓玹的眼神。
这一次,并不是压迫跟威慑似的眼神,而是……是不容拒绝的诚挚跟恳切,依稀似乎还有点儿……类似深情一样的东西。
——锦宜人过来就可以。
——我只要她的人。
第48章 美人在怀夜色迷离
雪松虽然年纪比桓玹大, 但不论见识, 经验,或者手段之类的,在桓玹面前, 却犹如婴孩般单纯,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已经乖乖钻了桓玹的套了。
假如是周悦张莒那种同样老奸巨猾的, 一眼就会看出桓玹这帖子里的玄机跟用意。
这帖子上的日期,彼此相隔不过数月, 就算是最后敲定的三月,也都是极仓促不宜的了,但桓玹偏有这种手腕, 竟让雪松觉着自己可以尽情选择, 而且最后还选了个中意的日期。
两人谈完了婚期跟聘礼嫁妆等“琐事”,雪松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类似宽慰, 又类似空虚。
开始桓素舸跟他说“辅国喜欢锦宜”的时候,雪松其实也跟锦宜一样,有些不肯置信。
然而因方才桓玹说的那句“锦宜人过来就可以”,以及他说这句话时候双眸温和笃然之色,却一下子让雪松觉着……他真的是喜欢锦宜, 这个是毋庸置疑的, 如果质疑分毫, 就是对辅国大人人品的侮辱。
雪松又惊又喜, 又怅然若失,因为见日影西斜,桓玹又仿佛有告辞之意,雪松也不知怎地,鬼使神差随口说了一句:“晚上留下来吃个便饭吧。”
其实这句是平日里雪松应酬的常话,作用就相当于“送客”,一般客人们在听了这句后,都会非常自如地接“不不不,多谢盛情,只是还有他事就不叨扰了”或者“改天一定”之类的客套话。
此刻嘴一秃噜居然也冒了出来,雪松微怔之下,略有些汗颜外,却也没当回事儿。
毕竟辅国大人日理万机,忙的分身不暇,哪里有空闲同他吃什么晚饭。
但他居然能在百忙之中亲自到家里跟自己商议婚期……也足见他对这门亲事的看重。
毕竟,当初雪松跟桓素舸的亲事确定,他想去桓府辞婚的时候,还连矜贵的辅国大人的面儿都没见到,只尽情地将桓府管事的鼻孔瞻仰了一番而已。
可见此一时,彼一时。
雪松心里认定桓玹会推辞,故而一边说,一边屁股离了椅面儿,欠身想起来寒暄送客。
不料,坐在旁边的桓玹眉峰一动,竟道:“既然如此,那就却之不恭了。”
雪松动作一僵,同时听见自己的老腰发出“嚓”地一声,仿佛虚晃之间被弄伤了。
桓玹留府吃饭的消息,很快传遍了郦家。
正值子远跟子邈放学归来,两个人听了这消息,也都是又喜欢,又激动,子远特意回房洗漱整理,换了一件新衣裳,子邈嘲笑道:“你又不是相亲,干吗打扮的这样。”
“去去去,”子远在他的头上揉了一把,把他推到了一边儿:“你当我是你这种毛头小子不知礼数么?不过也是……你年纪小,爹也不会让你上桌的。”
子邈大惊,觉着自己的尊严跟权利受到了侵害,他赶紧先去找锦宜,不料锦宜正被桓素舸叫了去,两人也正在谈今日辅国大人亲临的用意。
子邈进了夫人房里,不敢造次,先乖乖行了礼,便在锦宜身旁坐了,心里寻思该如何找机会开口诉说委屈。
只听桓素舸跟锦宜说道:“我猜这一次来,想必是跟你的事有关。老爷既然留吃饭,那必定相谈甚欢了,咱们也不能失礼。”
回头吩咐嬷嬷,去厨房里盯紧些,让把菜做的精致洁净些。
桓素舸回过头来,笑对锦宜道:“对了,还记得三爷爱吃的菜都有哪些么?”
这些都是嬷嬷之前谆谆教导过的,锦宜道:“三爷爱吃口味清淡的,不喜肉食,尤其忌膻,海鲜只能清蒸或者白灼,平日里最爱的菜……”
说到这里,心底一个恍惚,仿佛是桓玹的声音,极为冷漠地淡声道:“真是难为你了,不过,以后就不必如此费心了。”
而桌子上那几样颜色清新的几碟子菜,好像开始旋转,让她眼前模糊,心智顿失。
原本烂熟于心的答案,突然就卡住了。锦宜愣愣地,半晌才道:“是……是……”
桓素舸诧异,笑说:“怎么这两个还不记得?也不过是翡翠玉扇,百子冬瓜,白灼秋葵……越简单越好的呀。”
锦宜低下头:“是。一时忘了。”
子邈在旁怔怔地,插嘴道:“辅国大人竟然不爱吃肉?听着只吃菜,这怎么受得了。”
桓素舸笑道:“是呀,三爷的口味跟常人的不大一样。”
子邈摇头,喃喃道:“我还想今天跟辅国大人一块儿吃饭呢,既然是这样,应该没什么我爱吃的东西。”
桓素舸道:“今晚上准备的不止是那些,还有别的,毕竟又不是他一个人用饭,还有你父亲跟哥哥呢。”
“那我呢?”子邈总算找到机会。
“你也想去?”桓素舸点头道,“你也越来越大了,也是该上桌了。”
子邈喜欢的几乎跳起来,桓素舸又笑道:“只有一件,你跟三爷同桌吃饭,可要规矩些,把平日里那些顽皮的把戏可都要收起来。不然以后你父亲只怪我轻许你过去陪贵客了。”
子邈乖乖地说道:“知道啦夫人,我会好好的。”
子邈因遂了心愿,兴高采烈,便又问道:“夫人,辅国大人的武功是不是极高的?”
桓素舸道:“这个我倒不太清楚,怎么问起这个?”
子邈道:“八纪说,以前是辅国教导他的,我也想学武功,变得武艺高强,如果能得一个跟辅国大人般武功高强的人来教就好了。”
桓素舸仰头一笑:“原来如此,到底是男孩子,天生喜欢舞枪弄棒,只不过,如今八纪也不得辅国教导了……听说从外头请了个武师,你如果也想学武,倒也不难,改日让你爹也去外头请个武师就是了。”
子邈先是眼睛一亮,继而道:“那可一定要请个好的呀。”他突然转头对锦宜道:“最好是元宵节那晚上遇到的高人!”
锦宜正在为方才那恍神间所听所觉有些不安,听了子邈的话,一时没反应过来。
桓素舸吃了口茶,随口说道:“你是说那天晚上救了你的那什么高人么?长安城如此之大,人海茫茫的,倒是难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