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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根本没听见他说话…连城璧额头上青筋突突跳了两下。

“女人都是这样。”易双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然后跟着白苏走了。

连城璧一愣,随即叹气,难道说女人都是买起东西来可以两个时辰不歇息的疯子吗?在他的记忆里,这好像阿苏是第一次像一个女人,可是如果可以,他宁愿不要这种像…

“城璧,看,夜光杯诶!”连城璧刚刚走进这家店,就听见白苏拿着一个剔透的黄碧色的酒杯,朝他兴奋地叫着。而此时,柜台上已经摆上了波斯地毯、彩塑、工艺骆驼和蜡染,他甚至还看到了茶叶和酒。

“阿苏,我们已经买很多了,”他叹气,提了提自己手中的东西,又指指易双扛着的几个包,补充道:“全是你买的。”

“已经这么多了呀,”白苏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看柜上的东西,却又舍不得地紧握住手中的杯子,小声道,“可是,可是我还想要这些。”

连城璧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跳了几下:“这些,我们难道都要带走?”

白苏看着他,理所当然道:“瓜果可以在沙州城吃完,夜光杯正好可以给你们喝葡萄酒用,至于剩下的工艺品嘛,可以暂时寄放在连家的商铺!以后,以后总有用得上的机会!”

“…”易双沉默。

“你想得真周到,”连城璧扶额,觉得已经没有争论下去的必要,他现在只想赶紧拖着这些东西回客栈。便很快扔给她一张银票,道:“随你了。”

“你最好了!”白苏欢欣雀跃地朝掌柜扬了扬手中的银票,“结账!”

“好嘞!”笑得如同一尊弥勒佛的掌柜噼里啪啦就打起了算盘,不一会就算完了,抬头朝白苏笑道:“姑娘,总共是三十七两八钱。”

“恩。”这个价钱应该差不多。白苏点点头,就要将手中的银票递过去。

“你算错了!”

门口,站在一个穿着褐布麻衣,戴着套布的斗笠的少年,刚才那句话,正是他说的。

一看见这个少年,掌柜的脸立时就绿了,在他还是个伙计的时候,算账就从未出过错,这小子的话,不是指责他欺瞒顾客吗?想到这里,他怒道:“莫小子,这里没你什么事!”

眼看店里的伙计向他凶恶地冲了过来,那少年也不再说什么,抬腿就往店外走。

“等一下,”白苏朝他喊了一声,“这位小哥,你说该是多少钱?”

见顾客发问了,店里的伙计也不敢继续对少年做什么,只是仍然冷冷地站在店门口,盯着那少年。

少年也不进来,只是对着白苏微微点头示意,道:“三十九两整。”

白苏回头,对掌柜笑了笑:“掌柜,既然他说是三十九两,那就麻烦您再算一遍,也让我安个心。”

没有想到这小子竟然是觉得他少算了!而如果真的少算了,老板很可能要他出钱赔损失!

掌柜偷偷拿衣袖擦了擦手心的汗,点点头,重新拿算盘拨了一遍。这回他拨的很慢,把每一个珠子拨到位了后才拨下一颗。

数目并不大,即使拨得慢,也没用多长时间就算完了。最后对着算盘确认了一眼,掌柜抬起头歉意地对白苏道:“真对不住,确实,确实算错了。”

少年轻轻“哼”了一声。

白苏笑着看了那少年一眼,转头问掌柜:“应该是三十九两么?”

掌柜很是抱歉地鞠了一躬:“对不住,要不,给您还是按原来的数字收钱吧。”天知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心在滴血。

白苏摆摆手:“不用,按三十九两付吧。”

“谢谢您了。”掌柜接过白苏手中的银票,又笑得像尊弥勒佛了。

刚才一直在打量那个少年的连城璧缓缓开口问道:“你怎么知道算错了?”

“听声音啊,”少年双手环胸,大咧咧地站在那儿,笑得颇为得意,“老头,你那算盘得赶紧换,珠子都卡在杆上拨不动了。”

掌柜被“老头”这个称呼刺激到了,又狠狠地瞪了那少年一眼。

此时,连城璧倒是笑了:“我请你喝酒,如何?”

“好啊,”少年笑着跳上门槛,“有人出钱,不喝白不喝。”

“不过,”连城璧提起手上的几个包裹,无奈地补充道,“得等我把这些东西送回客栈。”

白苏抱起掌柜替她包装好的几个盒子,心满意足地走了过去:“别忘了这里还有!”

沙州最好的酒楼——“回雁楼”建有六层,但由于晚上客人太多,因此雅间已经没有了。就是二楼大堂的位置,也是等了一会才等到的。所以,待四人坐在回雁楼里吃上酒菜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白苏坐在窗前的位置,看着西边的天空残阳如血,不由想起,这正是传说中的逢魔时刻啊。

“我叫莫陌,”少年将斗笠扔在一旁,一边啃羊腿一边忙着做自我介绍,“莫非的莫,陌生的陌。”

白苏收回看向窗外的视线,朝莫陌微微一笑:“我是顾白苏。”说罢,手指沾了沾茶水,将自己的名字写在桌上。

“连城璧。”

“易双。”

二人同白苏一样,也将自己的名字写在桌上。

莫陌点点头:“幸会,幸会。”

“我看你是和这一桌酒菜幸会吧。”白苏看他狼吞虎咽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

“能来回雁楼吃一顿,多不容易,”莫陌颇为得意地朝连城璧笑了笑,“况且还是你请我不是?”

连城璧品了一口沙州特产的酒,慢慢道:“我们本来就要吃饭,多一张嘴也无碍。”

顾白苏默默扭过头去抹了一把泪,城璧,你什么时候也变毒舌了。

其实,连城璧只是知道,对着什么样的人,该说什么类型的话而已。

事实证明,这一招有效。莫陌就愿意别人这样对他说话,他最讨厌那些明明别有居心又要故作清高的家伙,而他最喜欢的,当然是白花花的银子。

于是莫陌笑了:“有点意思。”

“诶,你真的听算盘声就能知道别人算错了?”算盘都不会打的白苏同学很好奇地问。

忙着吃菜喝酒的莫陌停下手中的筷子,颇为自豪地一笑:“小爷骗你作甚?小爷就是抱着算盘长大的!再说了,那么点东西,换了我,压根不需要算盘。”

原来这厮是心算高手啊。白苏了然地点点头:“你做什么营生的?钱庄么?还是当铺?”

没想到这句话惹怒了莫陌,他激动地站起来:“钱庄和当铺算什么,小爷我还看不上他们呢,一群见钱眼开目光短浅的混蛋,都不是东西!”

“莫兄在他们手上吃过鳖?”连城璧夹了一箸筷子榆钱,随意地接口。

莫陌直觉找到知音,立时眉飞色舞地滔滔不绝说起来:“我告诉你,就前街那死胖子开的票号,#…¥%**…#@%¥…”

话匣子一打开,他就收不住了。而此人的口才极好,说起曾经的遭遇来简直像在说故事,在他的叙述里,所有的商人全是不懂识才的瞎子,他就是那苦苦等待伯乐的千里马,一段段说下来是唱念做打俱佳,让白苏听得津津有味。

但是易双不耐了:“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易双的音质天生清冷,加上不耐的语气,整句话都带着一股冰冷的味道。此话一出口,生生掐断了莫陌热情的小火苗,激情四溢的说书顿时断了,莫陌蔫蔫地看了易双一眼,满脸不情愿地回答道:“咨客啦。”

所谓“咨客”,并不是现代意义上做咨询工作的服务人员,而是指“通事”,官衙里的通事被称作“译官”。简言之,这是一个集导游和翻译于一身的职业。在沙州这样和外域商贸活动频繁的城市,从事这个行业的人不在少数。

这也难怪莫陌的口才这么好了,咨客走过的地方多,见识的人也多,每天都和来自天南地北的人打交道,练就一张八面玲珑的嘴着实正常。毕竟这同说书一样,也是靠一张嘴吃饭的行当。

“咨客有什么不好?”白苏不明白为什么莫陌提起这个职业,一脸的不高兴。咨客翻译能力的好坏对一场交易的成功与否有很大的影响,咨客对地理环境的熟悉有时候还能帮助商队避免一些危险。因此,好的咨客对商队而言是很抢手的,通常给咨客的雇佣金开价很高。而且这是一个自由的职业,与商队的雇佣关系只从商队出发开始,到返回就结束。

“不喜欢啦,辛苦,危险,不稳定,”莫陌将脚架在凳子上,嘴跷得高高的,“还要看别人脸色。”

闻言,白苏打量起了眼前的少年。与城璧相仿的年纪,清秀的五官,纤瘦高挑的身材,麦色的皮肤有着经历风沙的粗粝质感,一双黑珍珠似的眼睛总是滴溜溜转个不停,仿佛下一秒就能想出一个惊世骇俗的主意。一身褐色麻布短袍似是很久未洗,袖子每扫动一次,都带出一些尘土。但他的腰间却挂着一个质地上好的沙州玉所制的玉佩和一把刻着精致花纹的匕首,脚上还踏着一双做工上乘的牛皮小靴。

这是一个独自在无数精明贪婪的豺狼中谋生的少年,就目前来看,他应该做得还不错。但他显然不满足当下的状况,而是想要更好的。

她饶有趣味地托起腮,问他:“那你想做什么?”

正文 莫陌

“当然是大商人!”莫陌将手中举着的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酒水大半溅到手上,他也不在意,叉着腰狂笑:“管上它七十二家商铺,生意纵贯大江南北,每天数元宝数到眼花,银子堆在仓里怎么花都花不完!”

白苏点头附和:“唔,有志气,不过目前看来还需努力。”

“唉,”莫陌长叹一口气,一挥袖袍,仰头做长啸状,“我的心思无人懂,这世界,天才总是寂寞的。”说完还拿手拭了拭脸上根本不存在的眼泪。

这人好耍宝。白苏乐了。回头看看连城璧,心想他怎么会请这么个家伙来吃饭,到底怎么想的。

连城璧感觉到白苏的视线,朝她笑笑,然后对莫陌说:“我们想去鸣沙山,你能做向导吗?”

刚刚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做黯然神伤状的莫陌,一听有生意,立马来了精神:“行啊,你们几个人?”

“就我们三人,”连城璧从袖里掏出一张银票,“这是定金。”

莫陌接过银票一看,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一百两!还只是定金!他运气也太好了吧,碰到这么有钱的人!

“你确定,只去鸣沙山?”莫陌攥紧了那张银票,唯恐连城璧临时变卦要回这一百两。

“还要去月牙泉。”白苏接道。她来沙州前就一直在念叨着要去鸣沙山和月牙泉,原来城璧找这个人是为了带路?可是不用这么麻烦还请他吃饭吧,总觉得他应该还有别的打算。白苏思忖着。

“地方都在一块,”莫陌有点失望。而且鸣沙山离沙洲城不算很远,十里路左右,一百两带他们去一次何止是超额,简直就是天价,但进了手里的银票实在舍不得送回去,于是他不死心地再次问:“真的不去别的地方?沙州还有很多好玩的啊!”

白苏看他一脸纠结的模样,笑了:“好吧,你觉得哪里有意思便带我们去吧。”

“对嘛,保证你们满意,我莫陌做生意有信用,一百两包你们玩得不亏,”莫陌喜笑颜开地叠好银票收起来,“一百两,做雇佣金足够了。”

连城璧闻言,道:“我说这是定金。”

“不用啦,再给我钱我都不好意思要,”莫陌摆手,“一分钱一分货,小爷我可不欺负外地人。”

从回雁楼出来,莫陌和白苏三人道别,约定后日在沙州城南门会面。看着消失在黑夜里的那个瘦弱的背影,白苏笑着扭头看向连城璧:“很有意思的人,是不是?”

连城璧微笑。

易双搂着他的刀,抱臂站在二人身后,皱眉道:“聒噪。”

闻言,白苏捂着嘴偷笑:“易大哥,我看莫陌很怕你呢。”后半席,莫陌一人撑起整个场面,从沙州的神话传说到风景名胜,从人文历史到地理贸易,甚至街头巷尾的家长里短﹑带着颜色的段子,他全都荤素不忌。而每每说到兴起之时,易双冷冷地一哼,莫陌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似的,突然就没了声儿。

“走吧,”此时,连城璧道,“跟着他去看看。”

“诶,要跟踪吗?”白苏兴奋了,“月黑风高杀人夜啊!”

这话…连城璧叹气:“阿苏。”

每一个城市,都有她光彩照人的一面,亦有她不为人知的一面。

这里是沙州城的贫民区。破旧的房屋,没有烛火,黄土飞扬的地面,肆意横流的脏水,恶心难闻的异味,随意堆积的垃圾,不知名的飞虫“嗡嗡”地飞来飞去,当白苏三人走过这里时,能感觉到黑夜里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或贪婪或畏缩地窥伺着。

走出贫民区不远,他们来到一处不大的小院门口,院子外被打扫得很干净,院内点着灯,暖暖的黄色透着温馨。

三人站在门外。

“小陌哥哥,今天大家都很乖。”一个稚嫩的童音传来,仿佛很高兴。

“真的吗?”是莫陌。

“恩恩!”这一次的声音,是很多个孩子一起发出来的,有男孩也有女孩。

“那小陌哥哥我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

“是什么?”

“我今天又赚了一百两,明天大家一块去吃一顿好的!”

孩子们一声欢呼。

“好棒!”

“小陌哥哥真厉害!”

“飞飞,我们又能吃肉了啊!”

三人依旧在门外,没有敲门。听到这里,连城璧轻轻道:“走吧。”

走在沙州的街道上,这个时间,沙州最繁华的大街依然是一片喧嚣,酒楼里觥筹交错,青楼外红灯高悬,玉翠珠佩,刀剑美酒,男人,女人,笑骂声混杂在一起,分不清你我,看不清彼此。

滚滚红尘。

走到街尾,白苏听到了一段低沉空旷的乐音,闷闷的,仿佛胸中的气体在共同哀鸣。

“《苏武牧羊》。”连城璧听出了乐调。

三人都站住了。

街尾,一个满头银发的瘦小老人静静地靠墙席地而坐,手中握着一个十孔的椭圆形乐器,大如鹅卵,那是陶制的雅埙。

这首本就哀伤的乐曲让埙吹出,更加带着幽深、悲凄、哀婉之意,给人刺透灵魂的冷意。

无论是小院中童稚的欢笑,还是刚刚的繁华喧闹,都已然远去。

留着心底里,回荡不绝的,只有这一曲《苏武牧羊》。

白苏走近老人,抱膝蹲下,静静地听着老人的吹奏。

一曲罢。

“我能买一个吗?”白苏指指老人面前摆着的形状与颜色都稍有差别的一排埙,微笑着问老人。

老人看了她一眼。这一眼深沉而锐利,晦暗而冰冷,带着强大的压迫感,在这一眼笼罩下的白苏觉得心脏的跳动忽而停了一下。

这时候,老人笑了,缓缓开口:“小丫头喜欢这个玩意?”老者的声音很奇怪,虽然很低哑,却有点像机械间相互摩擦时发出的噪音,刺耳。

白苏点头:“我喜欢它的声音。”

老人冷冷哼道:“小丫头怕是觉着新鲜吧。”

“是呀,这样的音色,真的很少见,在沙州这地方吹埙,再适合不过了。而且,”白苏歪着头朝老人一笑,语气中带着几分同长辈的撒娇,“我很喜欢您吹的《苏武牧羊》。”

老人似乎对那句不做矫饰的奉承颇为满意,眯了眯眼,然后问道:“小丫头打算自个吹?”

白苏摇了摇头,眼看老人瞪着眼就要发怒,她连忙指向站在一旁看戏的连城璧和易双:“他们会。”

老人抬头盯着两人看了几眼,带着几分不屑地问:“你们会?”

易双很老实地摇头。

连城璧微笑:“晚辈恰好会一点。”

“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哪里来的会一点,”老人哼了一声,然后随手拿起一只埙,朝连城璧扔过去,“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