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书记看了看其他人,而其他人都不作声,他只好又亲自开口道:“刘院长,你不要误会,我们这只是一次内部讨论,既有学术方面的也有纪律方面的。在坐的有些同志可能对心理学和精神病学的专业不了解,但丁齐给田琦诊治的视频却流传出去了,引起了很多误会。
我们面对的有公众的舆论压力,还有市领导的重点关注。我们现在可以回放一下当时的监控记录,哪些地方可能会令人困惑,也希望刘院长能做出专业的解释。我们的讨论内容,并不正式对外公开。”
刘丰:“放录像啊?那就放吧!现场有完整的监控记录,这就是最好的证据,所以丁齐本人不必亲自到场解释什么,他本人说的话,不比这份证据更有效。”
境湖大学的讨论小组也开会放录像,但是和公安系统不同,并不是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从头看到尾。在场的人几乎都看过监控记录了,这次是用快进停顿的方式看重点内容。第一个重点就是丁齐和田琦那番谈话,令人全身直起鸡皮疙瘩。
林副校长问道:“丁齐在这诊治会谈中,诱导田琦说出了攻击性言论,让田琦表现出明显的妄想性症状,这是怎么回事?”
刘丰想都没想便答道:“这是思维同步技术,他面对的不是正常人,认知和思维方式都和我们不一样,必须先把握他的精神状态就像将对讲机调到同一频率,才能接受到讯号,进行有效沟通。”
当看到丁齐的手臂举起,田琦的手臂随之举起,而且一直没有再放下来,钱副书记又问道:“上有传闻,说丁齐是将患者给催眠了,然后在催眠状态下令其死亡,就像梦中杀人一般,刘教授又怎么解释这种现象呢?”
刘丰反问道:“梦中杀人,钱书记,你在说科幻还是玄幻啊?”
钱副书记有些尴尬道:“这只是上的传闻,身为唯物主义者,当然不会相信这些,只是想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刘丰郑重说道:“暗示性技术,在精神以及心理治疗场合很常见,这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手臂僵直是患者是否进入暗示状态的一种测试。至于催眠杀人那是扯淡,上评论开脑洞也就罢了,谁要正式提出这一观点,会遭到整个心理学界的嘲笑。钱书记如果对专业问题不太了解,我可以推荐你看几本科普读物。”
在坐的都是学院派出身,兴趣点不太一样,首先讨论的都是专业性问题,大家都想搞个明白,哪怕与事件最后的定性无关。等监控记录放完了,讨论得也就差不多了,刘丰从专业角度一一回答了各种问题,几乎是滴水不漏。
这时心理健康中心的副主任钟大方弱弱地说道:“各位领导,方才刘院长已经说了,官方的鉴定结论已经有了,田琦之死与丁齐的诊断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其实就算是有,那也是公安部门与法庭的事情,校方是参与不了的。校方能做主的,就是学校内部的纪律问题,我们的讨论是不是偏离了主题?”
从在座众人的身份来看,钟大方无疑是其中行政级别最低的一位,他能出现在这里,一方面因为其本人也是一位精神病学专家,另一方面,他还是心理健康中心的领导班子成员。
谭书记摆了摆手道:“也不算跑题,我们先要搞清楚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丁齐老师对田琦之死没有责任,这一点我们一定要坚持。要顶住来自各界的压力,坚决不能将任何不该由他承担的责任强加在他的身上。这种态度,也是校方对丁齐老师应有的保护。”
刘丰不紧不慢地接了一句:“丁齐没有责任,校方就没有责任。”
钱副书记接话道:“学校、学院以及校心理健康中心,从专业角度要统一认识,并通过各个途径向民众解释,丁齐对田琦之死没有责任,他的所有做法都是专业的、符合程序的,并没有任何过失和错误,都能做出合理的解释。
对外,我们要保护他、坚决的保护他。但是对内,我们的纪律也是严肃的、严格的!今天有些话,在座的诸位不要外传,但我们一定要清楚,丁齐的诊断本身并没有什么过失,可是擅自做的这件事,却是严重违反纪律的!
丁齐并非境湖市安康医院的执业医生,他擅自到安康医院给田琦做诊断,是不符合规定的,而且引起了严重后果,甚至引发了社会热点事件。我们必须要严肃处理这一违纪事件,也是对全体校职员工的一个警告,今后绝对不能效仿这样的行为”
刘丰有些激动地打断道:“是我让他去的,你们也知道我为什么会让他去,田琦差点要了我的命,我想知道那把刀是哪来的,警方察不出来,我就派学生去问。校方要给纪律处分的话,不应该给他,而是给我,上个月刚刚中了一刀的我。”
谭书记劝解道:“刘院长,您先别激动,我们能理解你的心情,您是想保护自己的学生,想主动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高风亮节令人佩服。但我们已经核实了事情经过,您事先是不知情的,丁齐以你的名义去了,但是并没和你打招呼。
假如没有出事,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口头警告一下就可以了,但偏偏出了这么大的事,也算是丁齐老师不走运。但无论如何,校方得严肃纪律,也需要你理解”
众位领导连晚饭都没顾得上吃,讨论一直持续到黄昏。刘丰来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了结果,他想改变这个结果却最终无能为力。丁齐确实违反了纪律,身为教职员工必须受到处分,处分可大可但偏偏这件事闹得太大了!
境湖大学的处理决定,来得非常快也非常重。丁齐被开除了,他不仅被开除出大学教师队伍,也被开除学籍,不再是境湖大学的讲师,也不再是在读的博士研究生。
纪律处分的最终结果做出之后,刘丰一言不发,他该说的早就说了。校心理健康中心的副主任钟大方又一次开口道:“谭书记,各位领导,丁齐目前还是受聘于校心理健康中心的精神科医师和心理咨询师。”
钱副书记说道:“从程序上讲,根据校领导班子做出的纪律处分决定,校心理健康中心应独立做出相关的决定,研究怎样解除劳务聘用关系。”
在这天晚上,丁齐打开了手机,在上刷着有关自己的种种报道,还有好事者整理了这一事件前后的经过。前几天他一直不太想看这些,甚至在刻意回避,免得刺激到自己。当他意识到这种心态后,终于改变了决定,哪怕心理上再不适应,也要尽量坦然地去了解。
就在这时,他接连收到了好几条短信和好几条微信,知道了学校给他的纪律处分决定。他看着手机,神情是麻木的,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在去安康医院见田琦之前,他并不知道自己会杀了对方,当他离开安康医院时,田琦却已经死了。丁齐当时上了个洗手间出来,就已经预料到后果。他不会承担刑事责任,也不会去承担民事赔偿,却很难躲过境湖大学的纪律处分。
丁齐并不是神仙,有一些事情他没有预料到的,那就是动静会闹得这么大,一度成为全国性社会热点事件,他也成了境湖市几乎家喻户晓的名人。
田相龙夫妇想把事件搞大,他们如愿了,但另一方面,却事与愿违,承受铺天盖地谩骂与指责的反倒成了田相龙夫妇自己。当洪桂荣听说无法使用法律手段追究丁齐的责任后,便听从律师的建议,采取了另一种报复性手段,企图让丁齐身败名裂。
洪桂荣也许没有得逞,丁齐在上甚至被很多人视为为民除害的英雄,但这种说法本身就是建立在某种误导基础上的。做为一个心理学和精神病学专业人士,这绝不是什么光彩的记录,另一个更严重的后果就是使他本人成为了焦点,境湖大学的纪律处分给得如此之重。
丁齐不禁想起上个月和刘丰导师的两番长谈,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事情是他做的,那他就要面对做出选择的结果。恰在这时,又一条微信来了,有人在心理健康中心的工作群中他,竟然是一条工作通知。
他的人是副主任钟大方,通知内容是明天下午三点有心理咨询预约。丁齐的神情本是茫然的,此刻却突然皱起了眉头。
为了工作联系方便,中心办公室会随时掌握每位咨询师可以提供咨询的时间,据此对外发布挂号预约信息。这在私下里被戏称为“挂牌子”,假如有人挂号预约了某位咨询师,又被戏称为“翻牌子”。
丁齐上周三请假了,所以周四、周五包括节假日的周六、周日,都不可能给他安排挂号预约,偏偏在周一就把他给挂出去了,而且还有人预约了。
难道是中心办公室的失误?可是他的事情现在闹得满城风雨,谁会出现这种失误呢,除非是故意的!但这种故意偏偏在表面上又让人挑不出毛病,因为按照原先刘丰导师批准的假期,丁齐就应该下周一上班。
而且这条通知并不是办公室专门的负责人员发的,面是钟大方副主任亲自发的,平时这种事也不用他来做啊。
中心的主任由刘丰教授兼任,但刘丰只管人事和财务的决定大权,他平日的工作很忙、事情也很多,具体业务都是钟大方在负责。丁齐出了这么大的事,刚刚被学校开除,哪还有心情去给别人做心理咨询?相信在正常情况下,中心办公室不会给他安排“挂牌”,除非是钟大方授意的。
钟大方这是什么意思,想给他出道题吗?是不是想找个借口让丁齐亲自去一趟?在正常情况下,用脑子想一想,丁齐是不可能去的。但丁齐如果不去,那就是无故旷工了。
搞心理学的往往擅长推理,就根据工作群里这么简简单单的一条通知,以及这条通知的耐人寻味之处,丁齐就想到了这么多。他想了想,还是按正常程序回复道:“收到,明天准时!”
第二天下午两点多钟,丁齐又一次来到了校心理健康中心,还是熟悉的场景与熟悉的同事,但彼此的感觉却显得陌生了。以往同事们见到他都会很热情地点头打招呼,但现在有人远远的看见他就故意躲开了,这也许不是回避或厌恶,只是不想让丁齐尴尬。
还有人尽量保持着礼貌,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仍然微笑着和丁齐点点头,但这表情似乎令人觉得很难看。而丁齐自以为已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在外人看来,他也和平时完全不同,脸失去了那充满阳光的笑容,很木讷地点头回应着。
来到心理咨询室中坐好,先研究了一番预约登记者填写的基本材料,丁齐揉了揉脸,露出了职业性的很有亲和力的微笑,就像又重新变了一个人,这时求助者也敲门进来了。
求助人姓名叫高晓飞,今年十六岁,高中二年级学生。丁齐在心理咨询室中也接待过不少学生,遇到的心理问题大多带着青春期的特点,但基本上都是父母领着孩子来的。而这位名叫高晓飞的少年,是自己主动在上预约登记、独自一个人来的,这种情况很少见。
018、假想观众
丁齐本有些担心,这孩子是不是看了最近的上消息而感到好奇,所以特意挂号预约,目的就是来“见识”一番丁齐本人,那么这场咨询就没法做了。但高晓飞走进来的时候,丁齐的心就放下了一半,对方就是来向心理咨询师求助的,而不是来见识他这位“境湖名人”的。
不用说一句话,仅用一个眼神交流就能得出判断。高晓飞进屋时显得有些紧张,与丁齐视线接触后便低下了头,对心理咨询室中的一切都很好奇,都属于正常的求助者的反应。对丁齐这位咨询师,他并没有流露出任何与内心中已有的印象进行比照的意思。
这说明这位高中生要么没听说最近的“境湖市安康医院事件”,要么听说了也不怎么关心,总对丁齐根本就没什么印象。看来也不是所有人的都在关注这一事件,很多人就算听说了也没刻意记住他丁齐。
十六岁的少年目测身高已经接近一米八了,个头和丁齐差不多,现在的孩子营养比过去好,普遍发育的也早,就是身形还稍显有些单薄。
丁齐站了起来,温和地微笑道:“小高是吧,请坐,请问我有什么地方可以帮助你的?”他给高晓飞倒了一杯水,并与对方同时坐下。
高晓飞坐下后既紧张又有些腼腆,理了理头发道:“老师,您发现我哪儿不对劲了吗?”
其实他一进门丁齐就发现了,左手背上贴了个创口贴,但丁齐并没有点破,说话时也没有刻意去看他的左手,而是正色道:“我还没有发现你有什么异常,无论是外貌、体态、表情、语气所反应出来的各种特征,都很正常。
你预约登记的心理问题是情绪焦虑,情绪焦虑有很多种,原因也各不相同,你能自己告诉我吗?”
高晓飞的反应并不是失望,而是松了一口气,举起左手道:“老师,我手背上长了个瘊子。”说着话将创口贴揭了下来,露出一个黄豆大小的瘊子。
丁齐点了点头道:“我看见了,就是这个瘊子造成了你的心理困扰吗?你能和我具体说说,究竟是怎样的感觉呢?”
高晓飞左手背上的这个瘊子是两个月前长出来的,根据他自己观察,近一个月来的情况已经很稳定了,瘊子并没有再变大。他觉得很难看,一想到这个瘊子就觉得全身不得劲,甚至有些寝食难安。他隐约感觉自己好像变得不一样了,心里很是担忧,却又不知道究竟在担忧什么。
听完求助者的自述,丁齐忍住了笑意,露出了很关切地神情。这的确是心理问题,而且是典型的青春期心理问题。假如是一位老年人,可能会担忧自己的健康,甚至会怀疑是否会有癌变可能等等,但这孩子关注的焦点并不在于这些。
丁齐又问道:“你为什么不去医院看看呢?”不过是黄豆大小的一个瘊子而已,去医院处置只是一个很小的外科手术。高晓飞来做一次心理咨询交费六百,也足够他去处置这个瘊子了。
高晓飞答道:“我也上查过,上说瘊子过一段时间也会自己好,但是没有什么办法预防,也说不定还会长。我还查到用液氮啊、激光啊手术切除很难去根,还会留下疤痕或色素沉着。其他的方法就是吃药了,但我感觉吃药肯定不好”
其实丁齐刚才已经想到手术切除了,尽管他只是一个精神科医生,并非外科医生,但这实在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手术,只要有简单的器械和消毒设备,他本人现在就可以把这个瘊子给切除了,而且心理健康中心也备有外科急救包。
但这里是心理咨询室,并不是外科处置室,他打住了这个想法,而是笑着问道:“这些都是在百度百科上查的吧小高,你是不是每天都要照很多遍镜子?”
高晓飞一怔:“你是怎么知道的?”
丁齐:“你遇到的困扰确实是心理问题,很多青春期的少年都会这样。你因为手背上长了个瘊子,所以对自己的形象不满,这还不单纯是一个瘊子的事,而是你感到苦恼,不知道怎么才是自己满意的形象”
接下来是一番聊天式的谈话。很多人,尤其是男性,在没有现实必要的情况下去照镜子的次数,青春期可能比一辈子其他时期加起来都要多。青春期少年有着高度地自我关注特点,这是伴随着自我意识发展并逐渐走向成熟的必然现象。
强烈的自尊但又时常缺乏自信,对应了他们时常自以为已经长大成人、但实际上又不是真正的成人这种身心状态。青春期有一个很突出的心理现象叫做“假想观众”,就是在心理上制造出可能并不存在的观众,关注自己的同时,也以为别人都在关注着他或她。
自我赞美时便以为人人都会赞美,自我失望时便以为人人都会对其失望。这样反复的情绪波动,往往就会导致内心的焦虑情绪。
“假想观众”这种心理特征,成年后依然存在,只是没有青春期那么突出。人在没有必要的情况下去照镜子,实际上就是在假想观众,而这种心态又不仅仅体现为照镜子那么简单。
成年人如果受到某种刺激,也会重新唤起强烈的“假想观众”心理,并放大各种情绪体验。比如丁齐自己,他最近确实成了境湖名人,但是在现实中,又有几个人真的认识他呢?热点消退之后,绝大部分人真正记住并不是丁齐本人,只是这起事件中他曾扮演的某个角色,也没有不相干的人会天天盯着他。
但是一般人遇到他这种事情,往往都会觉得自己就是大众关注的焦点中心,一举一动仿佛都被人监控,从而倍感压力。
过不了多久,丁齐就会被大众遗忘,除非在特殊的场合刻意重提、除非是与他或这件事直接有关的人,否则谁都不会再当回事。丁齐不过是个小小的心理咨询师而已,并不是那种大众耳熟能详的公众人物。
今天在咨询室中面对这么一位十六岁的少年,丁齐在做心理咨询的同时也在调整自己的心态。
丁齐和高晓飞谈了青春期的各种心理特点,以及高晓飞所感受到的困扰实质,最后说道:“我再送你一句话腹有诗书气自华。”
高晓飞笑了,看着手背道:“但这个瘊子,我还是得治啊,但我挺害怕去医院的。”
丁齐:“你跟你父母说过,你父母没当回事,对吧?”
高晓飞又一皱眉:“确实,简直没法沟通!”
丁齐尽量淡化道:“这确实也不是什么事,一个小瘊子而已,你的问题是青春期困扰。这次来做心理咨询的六百块钱,也是平时攒的零花钱吧?看来你还挺重视自己的!”
高晓飞:“我爹妈工作忙,但平时给的零花钱也不少,去年压岁钱加起来就有好几千呢,六百块我还是花得起的。”
此次咨询会谈已经结束了,其实也没必要再进行下一次。在高晓飞离开之前,丁齐又说道:“给你一个私人建议,而不是心理咨询师的建议。我小时候也长过瘊子,有人告诉我用九度的白醋每天点一点,后来它就自己掉了。你回去之后可以试试,假如没有用,你还是去医院做个小手术吧,很简单的。”
当丁齐站起身说出这番话时,其实已经脱离了心理咨询师的工作状态。重新专注地投入工作的感觉很好,令丁齐感觉又找回了熟悉的自己,但他心里也清楚,这恐怕是他在校心理健康中心最后一次做心理咨询了。
当高晓飞离开后,丁齐并没有出门去办公室,而就是站在门后面等着,他想印证自己的某种判断。果不出所料,不到两分钟,敲门声就响起了,丁齐随即就拉开了门。门开得这么快,反倒把敲门的钟大方给吓了一跳。
丁齐虽然猜到了可能会出现这一幕,但它真的发生时,心中也在叹息,有一股掩饰不住的失望之意,面无表情道:“大方师兄,你找我有事?”
丁齐第一次来心理健康中心上班时,见到钟大方便叫了一声钟主任。可钟大方却很夸张的直摇头,告诉他不要这么称呼,以后一定要叫大方师兄。这位师兄平日对他也挺大方、挺照顾的,就像他的名字一样。
从称呼中就能反应出很多信息,比如现在很多研究生都管导师叫老板,可刘丰却拒绝这个称呼,一直要求学生就叫他导师。哪怕丁齐已经跟佳佳确定了恋爱关系,但这个习惯一直都没改过来,无论是在公开还是在私下的场合。
今天听丁齐又叫了一声大方师兄,钟大方的神情略显尴尬,赶紧以关切的语气道:“小丁啊,没想到今天还有求助者预约你,我本以为你不会来呢。”
丁齐不咸不淡地答道:“既然把我的牌子挂出去了,就得有人翻啊!我现在也算出名了,就算是因为好奇,有人也会翻我的牌子。不过今天有点不巧,刚才那位预约者,根本就没听过境湖市安康医院事件,他也不知道我是谁。”
钟大方:“小丁师弟,你好像误会了。周一你并没有请假,把你的名字放在预约挂号名单上,也是正常程序。”
丁齐:“师兄,你就不用这拐弯抹角了,都是搞专业的,谁还看不透那点小心眼,你想让我自己主动走人就直说,用不着绕这么大弯子!”
钟大方似乎受了什么委屈,带着责怨的语气道:“小丁师弟,你这话从何说起?”
丁齐看着他的眼睛道:“难道你不是来劝我自己走人的?免得你再去找理由开除我。”
钟大方的神情有些退缩,但仍然说道:“有什么开除不开除的,你的劳动人事关系原先都在境湖大学,和校心理健康中心只是劳务合作。”
丁齐嘴角露出一丝嘲讽之色:“我还是说中了吧!”
钟大方有些吞吞吐吐道:“其实吧,有一位求助者投诉你,说你给出的咨询建议,居然是让一个已经没有生育能力的女人再生一个孩子,这对她造成了很大的刺激和伤害。”
丁齐:“你干脆就直说是洪桂荣得了,何必遮遮掩掩。师兄,你也是田琦的鉴定人,私下接触过田相龙和洪桂荣吗?”
钟大方神情微微一惊,随即岔开话题道:“小丁,我们能不能进去坐下说。”
丁齐很干脆地答道:“不能,就站在这里说,要么就别说!”
钟大方看了看走廊上没有别人,又压低声音道:“小丁啊,我知道你有情绪。可是昨天的会议也你应该听说了,校领导班子特意指出,中心要根据校方对你的处理意见,做出中心的自己的处理决定,你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吗?这不是我要为难你
没等他说完,丁齐便打断道:“导师还在呢,大方师兄什么时候成了本中心的头?”
心理健康中心是从校附属医院分立出来的,虽然行政关系上来讲从属于境湖大学,但管理独立的。人事方面,境湖大学只负责任命中心的领导班子,至于医生、护士的聘用,都是中心自主。
校领导不可能直接聘用中心的咨询师和精神科医生,一方面因为中心是一个独立机构,另一方面也因为这种事情的专业性太强了,外行人还真插不上手。
所以境湖大学可以直接将丁齐开除出老师队伍,并开除他的学籍,却无法直接将他从心理健康中心解聘。从程序上讲,这应该是心理健康中心自己做出的决定。照说校领导已经在会议上做出指示,丁齐被解聘在所难免,可是也用不着这么急,更用不着钟大方跳出来。
丁齐分明是不想好好聊的态度,但钟大方也没动怒,反而有些低声下气地继续解释道:“我们的导师是个难得的好导师,从来都是那么照顾学生,他怎么能拉得下脸来做这种事情?但校领导已经有了指示,中心又不得不办,这就是在让导师为难!
我知道导师难办,既不能让导师去得罪校领导,也不能让导师拉下脸来开除自己的学生,所以只能由我来做这个恶人了。被导师教导和照顾了这么多年,我们也应该为他分忧”
丁齐冷笑着打断道:“我该叫你一声中国好师兄吗?校领导的指示,导师还没来得及办,你就抢着给办了,真是会给领导分忧啊!但你可不是在担责任,分明就是落井下石。我原以为落井下石的只有田相龙、洪桂荣这些人,没想到却是大方师兄你。该怎么说你好呢,夸你是好领导,还是好学生、好下属?”
这已经等于是指着鼻子骂人了,钟大方的心理素质真不错,仿佛根本就没和丁齐计较,或者说他就是个二皮脸,仍然小声道:“就算是纯粹从专业角度说,心理健康中心也不适合再聘用你,我想你是明白原因的”
钟大方又解释了半天,丁齐只在心中叹息。其实他知道自己会被中心解聘的,只是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而已。就算刘丰导师不发话,假如钟大方过几天亲自找到他,好好说一说,丁齐也不会让导师为难,自己也就走人了。
而且他的劳动人事关系不在心理健康中心,只要中心不再安排他的预约挂号,今后就可以不来上班,自然也就解除了这种聘用关系,谁都不用尴尬。可是钟大方太着急了,主动跳出来揽这件事,一方面是可能是为了讨好校领导,另一方面的原因恐怕就不太好说了。
就算是心理专家,丁齐也不会没事就去琢磨身边的所有人,那样多累呀。直到今天他才明白,这位大方师兄并不喜欢他,恐怕从一开始起,内心深处就是排斥他的,这种心态不知不觉已经压抑了好几年。
钟大方是刘丰所带的最早的一批博士,如今是心理健康中心的二把手,也被视为刘丰专业上的接班人,从境湖大学内部论,其专业地位仅次于刘丰。但差这么一个位次就是天壤之别啊,刘丰兼占着中心主任的职务,只要他老人家不让出位子,钟大方就好似永远没有进步空间。
刘丰就像一座山,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钟大方都感觉自己被压得出不了头。同样的一种情况,不同的人感受不同,比如丁齐会觉得是受到了刘丰这棵大树的庇护,而钟大方会觉得始终活在刘丰的阴影下,什么增光露脸的事首先都轮不着他。
刘丰对丁齐的提携和栽培力度,也明显超过了钟大方。前面有刘丰这么一座山压着,后面还丁齐正在赶上来,终有一日会把他挤到一旁,这也许就是钟大方的心态。所以丁齐只能叹息,难道在某个体制里待锈了,就只能看到眼前这么一点东西吗?
丁齐出了事,钟大方是幸灾乐祸吧?丁齐这个人并不多疑敏感,但他很敏锐,没想到的事情往往只是因为以前没去多想。
昨天突然收到微信工作群里钟大方亲自他的通知,丁齐就琢磨出一丝不对劲了。今天结束心理咨询后,他想验证一下自己的判断,而钟大方果就迫不及待的就找到咨询室来了。刚才谈话中,钟大方又提到了洪桂荣“投诉”的事情,丁齐便彻底验证了自己的某些推测。
019、图书管理员
钟大方说了半天,见丁齐一言不发,又抬头道:“小丁师弟,你明白我的苦衷了吗?我也是没有办法,师兄必须这么处理。假如你有什么要求,也可以提出来假如你有什么困难,导师和我们师兄弟也尽量会想办法帮你的。”
丁齐看着钟大方的眼睛,目光似能将对方穿透,他突然笑了,笑着说道:“你其实可以不必有什么苦衷的,这本就不是你的职责范围,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对得起良心了。我也没什么困难,只想问三个问题。
第一,在给田琦做精神鉴定之前,田相龙和洪桂荣来找过我。是谁违反程序透露的消息,让他们拿到了鉴定人的名单,并知晓了鉴定人的身份?
第二,前天有人在上放出来一段视频,是我在安康医院给田琦做诊断的监控记录。是什么人拿到了拷贝,然后私下里又传了出去?”
刚说道这里,钟大方就变了脸色,很生气地摆手道:“师弟,话可不能这么说!那田相龙能量很大,他有的是办法,你不能凭空怀疑谁。你也知道,那个视频拷贝我是拿不到的”
丁齐随即接话道:“就在昨天之前,我从来没怀疑过任何人,当然也没有怀疑大方师兄你,而刚才我只是提出几个问题而已,并没有说要怀疑谁。我相信监控记录的拷贝不是你给田相龙的,但我现在知道第一个问题的答案了。”
丁齐说话时一直看着钟大方的眼睛,他相信监控记录不是钟大方提供给田相龙的,但言下之意,上次鉴定人的名单和身份,就是钟大方泄露给田相龙的,所以田相龙夫妇才能提前找到他。
由此还能得出一个推论,身为鉴定人之一的钟大方,事先也私下里接触过田相龙夫妇。这也正常,他们既然来找了丁齐,没有理由不去找钟大方啊。
明白人说话没有那么啰嗦,三言两语就等于已经点破。钟大方有点出汗了,激动地说道:“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你说话要有证据!”
丁齐面不改色道:“给结果要有证据,但是提问不需要。大方师兄,你别着急,我还有第三个问题呢田琦刺杀导师的那把刀是哪来的?
田琦可是住在看护病房里,探视都有记录的。最大的可能就是中心内部的人员提供的刀,也是那个人在他耳边说了那番话,诱导他去刺杀导师。”
钟大方刚才始终表现得很诚恳,一副顾全大局、循循善诱的样子,哪怕面对丁齐的嘲讽和斥责也能委曲求全,但此刻心理防线终于被突破了。他表情不再是愤怒,瞬间就变了恐惧,显然是被吓着了,脸涨成了猪肝色,上前一步抓住丁齐的胳膊道:“师弟,这话可不能话说呀!根本不是我!怎么可能是我?”
丁齐伸手拍在他的胸口,将他推了一个趔趄道:“站好了说话,别动手动脚的!我说那个人是你了吗?我只是提出疑问而已!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这次去安康医院之前,我也没想到田琦会死,只是想问清楚那把刀的来历。但他现在已经死了,最后见过他、问过他话的人是我。”
这话太狠了!假如丁齐向别人提出了这个疑问,并将矛头指向钟大方,尽管不足采信且田琦已死无对证,谁也不能认定就是钟大方干的,但足以让钟大方百口莫辩、以后别想再混了。
有些事没必要解释,同时也没法解释。比如上有那么多人说丁齐是杀人医生、用催眠术杀人,丁齐怎么解释?从专业角度,这本就是不可能的,从现实角度,他也不可能一一找到对方去辨论。而且这种说法只是瞎猜而已,谁也不可能据此去追究丁齐的责任。
那么丁齐现在就用同样的方式把钟大方给套进去了,他虽然不可能真的去做这么阴损的事情,但是钟大方怕呀,冷汗已涔涔而下。
钟大方缩起肩膀,以哀求的语气道:“师弟,你还跟谁说过这些话?有些事可千万不要乱讲,讲出来就是造谣污蔑,会要人命的!是师兄多事,今天就算我没有来过、什么话都没有说过。你有什么困难,有什么想法,有什么要求,我能帮忙的地方一定帮。”
丁齐淡淡道:“你又不欠我的,没什么是一定帮我的忙。但是说要求嘛,我还真有。我也不想看见就为了我的事,导师跟校领导对着干。我主动走人,不再与中心有劳务聘用关系。
但是这个月,我既然来上班了,该发的奖金还得如数发。而且现在已经是十月份,今年已经过去了一大半,年终奖金该发多少,到时候也不能少。大方师兄,你一定能办好的!我就不打扰你工作了,现在就上楼去收拾东西。”
说完话丁齐拍了拍钟大方的肩膀,出门转身上楼去了,走到楼梯口他又突然转身道:“钟副主任,田琦都死在我眼前,你还以为我好欺吗?现在这种情况,你根本就惹不起我,也不应该来惹我,今后可千万别再这么自己作死了!”
钟大方一个人被晾在那里,过了好久才将呼吸给调匀了,感觉仍有些懵逼,今天怎么就没有控制住场面,彻底演砸了呢?
来之前他想得挺好,以领导和学长的身份表示慰问和关怀,并告诉丁齐校领导的决定和中心的难处,解除聘用关系是不可避免的,然后再安慰开导丁齐一番,并问丁齐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助的,很顺利地解决这件事。
将丁齐挂在周一的预约登记名单上,也是他的主意,这就是一种试探。不料丁齐居然“正常”来上班了,而且还当面来了这么一出。
丁齐毫不留情地揭开了他准备好的面具,而且把所有事都打碎了说。在钟大方的印象中,丁齐这位小师弟不是这种人啊,对谁的态度都很谦和,这些年甚至从来没有与同事红过脸。
如果换做一般的单位、一般的人、一般的事,情况或许就会按照他的设想发生了,尽管对方心里不会高兴,但面子上还能过得去,这就是办公室政治。可是丁齐根本不和他玩这一套。
钟大方随即便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错误,他并不真的了解丁齐,而丁齐却仿佛把他给看透了。他自以为是盘菜,丁齐却不再拿他当根葱,刚才看过来的眼神,分明是发自骨子里的蔑视,当丁齐认为不应该再给他面子的时候,就很干脆地一点面子都不给了。
这个年轻人太自负了,他现在这副破落样,还有什么资格蔑视我?钟大方很愤怒,很想骂人,在他眼里,丁齐上不过是一个会拍马屁的小白脸而已,会讨刘丰欢心又泡上了领导的女儿,日子才混得这么滋润,否则屁也不是。但他今天终于领教了丁齐的厉害。
在钟大方看来,丁齐已经是个失败者,连底裤都输光了的失败者。但他现在却不敢说丁齐一句坏话,哪怕在背后也不敢,因为他怕万一传到了丁齐的耳朵里。丁齐反正是破罐子不怕破摔,而他可是个好罐子,摔不起!
丁齐最后提出的要求,钟大方还得老老实实地去满足,得尽全力为丁齐争取、一定要做得令丁齐满意。钟大方只能在心中暗骂,已经完蛋的人,还有什么好嚣张的,但也只能在心中暗骂而已。
钟大方此时后悔了,何必主动出头来揽这件事呢?丁齐已经被学校开除,如今再被心理健康中心解聘,他已经失去了任何拿捏丁齐的手段。丁齐正需要发泄,他今天算是撞到枪口上了。
没错,钟大方确实是撞在枪口上了。丁齐最近经历了这么多事,换谁都不会好受,他也需要发泄,而钟大方就是送上门来的。仅仅教训了一个钟大方,丁齐并没有什么成就感,他的心情仍然很压抑,找了个纸壳箱收拾好办公室里的私人物品,默默地回到了宿舍。
等打开门走进屋中,丁齐却吃了一惊,屋里居然有人,导师刘丰正坐在书桌前。宿舍是学校的,后勤处也有钥匙,丁齐一看见,就明白导师是特意去后勤部门拿来了钥匙,现在这把钥匙正放在书桌上。
自从上周三下午丁齐请假之后,就没有再见过刘丰,现在是周一下午,短短五天时间,竟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恍如隔世。
在这五天中,丁齐并没有去找过刘丰,也没有给导师打过电话。他不知道找导师去做什么,难道惹了事去向导师求助,求导师罩着他吗?其实不需要丁齐开口,刘丰也在尽力保护丁齐,导师做的那些事,丁齐都能猜到,心中很感激还有几分愧疚。
许是彼此都能明白对方的想法吧,所以刘丰也没有联系过丁齐,等一切已尘埃落定,刘丰却直接出现在了丁齐的宿舍里。
丁齐放下纸壳箱道:“导师,您来了,我给您泡杯茶!”语气很平静,甚至是刻意的平静,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刘丰摆手道:“不用泡茶了,坐下说话吧。”
屋里只有一个座位,丁齐就坐在了床上。导师刘丰又指了指桌上的钥匙道:“我在后勤处宿管办公室拿的,没经过你同意就擅自进来了。难道我不来找你,你就不去找我了吗?”
丁齐赶紧摇头道:“不是这样的,我想过几天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