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眠术并不像影视作品中表现得那么神奇,想把人催眠就能给催眠了,都需要一个进入特定状态的过程,但也确实有“瞬间催眠”这种技术。刘国男刚才发怔的时候,回答是下意识的,其实已经进入到一种潜意识状态。
所谓瞬间催眠,就是要捕捉到这一瞬间的状态,通过神态、语气、道具等催眠技巧引导,让她继续停留并深入潜意识状态。但丁齐最终还是忍住了,并没有这么尝试。
他仍然看着刘国男的眼睛道:“我的导师并没有伤害过谁,我也对你并没有恶意,我的导师和你的弟弟都是受害者,行凶者是同一个人。我们都有最亲近的人受到了伤害,我们自己也因此受到了伤害。但你在做什么呢?
因为你受到了伤害,就要去嘲笑、去诅咒同样受到伤害的人吗?你这种心态是扭曲的!你首先要搞清楚,谁是与你一样的受害者,该谴责谁、该同情与保护谁?我知道你是想发泄,我也想发泄,该去找谁呢?”
刘国男又一次愣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丁齐却没有再理会她,突然转身走向了路边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就这么扬长而去,只留下刘国男在风中凌乱。
丁齐本打算去心理健康中心,可碰到刘国男后又突然改变了主意,直接去往境湖市安康医院,也就是田琦正在接受强制治疗的地方。田琦这样的精神病人当然不能说见就见,探视也要按照制度,丁齐却不是来探视田琦的。
丁齐来到一个熟人那里,直接进屋关上门道:“辛主任,你忙不忙?”
辛主任三十五、六岁的样子,赶紧起身给丁齐倒了杯水:“小丁啊,你不是一直叫我师兄嘛,今天突然叫丁主任,肯定是有事找我吧?来来来,坐下慢慢说。”
这位辛主任也是当年刘丰带的研究生,比丁齐早十年毕业,在工作中经常会打交道,与丁齐早就认识,对他的态度非常热情。丁齐坐下道:“确实有件事要找你帮忙,我想见一次田琦,判断一下他的精神状况,如果有可能,还想问一些问题。”
辛主任问道:“是导师叫你来的吗?”
丁齐很自然地点头道:“是的,是为导师的事情来的。”这句话显然有误导。
辛主任却在想别的事,手握着茶杯叹了口气道:“导师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你回去后告诉导师一声,请他放心,田琦在这里绝对不会出纰漏的,我们会严密看护!你也劝劝导师,有些事情,追究还不如不追究。”
都是专业人士,辛主任也意识到了田琦这次行凶的问题,他当时应该是有行为能力的,但从刘丰的角度却不适合把事态扩大。丁齐摇了摇头道:“你误会了,导师并不是要追究他的刑事责任。我只是想诊断一下他的精神状态,并问他几个问题。”
辛主任心领神会道:“是那把刀的事吗?公安很难从精神病人那里拿到口供证据,就算拿到了恐怕也难以采信。不过专业的人自有专业的问法,导师也需要心里有数。这件事嘛,我还要跟院长打声招呼,但既然是导师的意思,院长会给这个面子的。”
丁齐:“那就多谢师兄了,你看什么时候合适?”
辛主任:“今天肯定是来不及了,最快就是明天下午。我们不会对外界公开这次内部诊断,但现场要有完整的录音和录像记录,还要有第三人在场监督见证,这也是规定。”
丁齐:“好,太感谢你了!你能先带我去看一下房间吗?我试一下设备。”
013、两个人都够变态
第二天中午,丁齐陪导师吃了午饭,神色如常地离开了心理健康中心。出门叫了一辆专车前往境湖市安康医院,刚上车就突然收到一条微信:“老七,现在说话方便吗?”
能这么称呼他的人,就是大学本科时同一宿舍的室友了,是老二田容平发来的消息。丁齐没有耽误时间回微信,直接拨通了对方的电话道:“老二,你找我有事啊?”
虽然有大半年没联系了,但感觉却一点都不生疏,田容平在电话那边叫道:“说多少次了,不要老二,多难听啊!直接叫名字,或者叫二哥也行。”
丁齐此刻倒不啰嗦:“二哥,你有什么事?”
田容平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吞吞吐吐:“还真有点不好意思说,这个吧,我最近谈了个对象,我父母就张罗着想把事情给办了,在市区这边买了套房子。你知道的,我家在江北那边动迁,父母得了套房子手头还有点钱,就拿那笔钱在市区给我买了房,但现在还要装修”
丁齐没等他说完,便直接道:“恭喜你了,这是好事啊!我手头有八万,你需要多少?”
真是干脆,丁齐现在的心思都在别的事上,没有心情跟田容平说太多,便直奔主题了。田容平此刻的神情一定有点尴尬,接话道:“还是老七你最懂我,兄弟几个中如今最没负担的就是你了,所以我才厚着脸皮找你,用不着八万,你手头也得留点零花,借我五万就行。”
丁齐:“五万不够装修吧?”
田荣平:“九十多平的清水房,我的预算差不多在十五万,从别的地方还能凑点,凑来凑去就缺这么多。五万够了,半年,顶多半年就还你。你哪天有空,我过去找你,顺便写个欠条。”
丁齐:“不用了,微信上发句话过来说你要借钱,我马上就转账给你。”说完他就挂断了电话。
假如是别人,丁齐当然不会这么痛快,但他和老二是在大学时关系最好的朋友。丁齐的家境非常一般,上大学时就申请了贫困补助,几乎每个学年都能拿到各种奖学金,日子倒也过得下去。田容平的家境也很一般,可毕竟比丁齐好点,父母每学期给的生活费不多,省吃俭用勉强够花而已。
没想到毕业刚刚三年多,他就在市区买了套房子,听口气应该还是全款买的。这当然是父母给的钱,那老两口在儿子上大学时给生活费很吝啬,到关键时刻却能拿出这么一大笔,看来也是很有长远计划的,知道什么时候该节俭、什么时候该用钱。
丁齐很了解田容平的脾气,不太愿意开口求人又很好面子,当年在学校丁齐就劝他和自己一起申请助学金,田容平到底是没有申请,结果日子过得比丁齐还苦。这次能主动找上门来,应该是实在凑不够,而且时间又很急。
丁齐手里有八万存款,差不多就是这一年多攒下的,工作的第一年根本没有留下余钱,后来收入才逐渐改善,每月工资都有节余,年终奖也存了下来。
给田容平转完帐,就到了安康医院,辛主任已经安排好了。田琦是裹在束缚衣里由轮椅推进诊室的,旁边有几个棒小伙子手里拿着电击棍、防暴杖。所谓防暴杖就是带着月牙形张口的长棍,可以在不接触身体的情况下控制住一个人。
所谓诊室,看上去就像一间谈话室,一共有三个椅子,都是固定在地面上的,两张椅子面对面,另一张椅子在侧面,距离拉得稍微有点开。在丁齐的要求下,将田琦的束缚衣给解开了,这可能是危险的,为了防备意外,又将田琦的右脚踝铐在了椅子腿上。
脚镣有软垫,带着链子,钢制,很轻但很结实,田琦坐在椅子上并不影响手脚活动,但无法离开椅子碰到丁齐。等安排好了之后,其实他人都出去了,屋子里却留下了一名警察,这令丁齐稍感意外。
这种场合需要第三者在场监督,如果出什么意外状况也能及时采取措施,通常应该是院内医生。这名警察看上去还很稚嫩,顶多二十出头。
小警官对丁齐挺客气,表情很腼腆,甚至还浅浅鞠了一躬道:“丁老师,我姓程,您叫我小程就好。是卢处长叫我来的,说是要在现场保护好您,同时也把情况反馈回去。”
卢处长就是卢澈,也是上次给田琦做精神鉴定的三名专家之一,还是刘丰的老朋友。看来不仅是丁齐在关注这件事,公安那边也在留意,辛主任也不知是怎么和院长打的招呼,竟然把警方鉴证处的人也招来了。
警方在调查那把刀的来历,看来也希望丁齐这位专家能问出点线索来。丁齐点了点头道:“程警官,麻烦你了。我就是精神科医生,知道该怎么控制状况,就请你尽量配合我,如果没有别的事情,只要注意观察就好,不要干扰。”
小程:“我明白的,就坐着不说话,看着你们就行,假如没别的事,您就当我不存在。”说着话他在侧面那张椅子上坐下了,姿势有点拘谨。
丁齐也坐下了,终于看向了对面的田琦,今天还是他第一次看清田琦本人的相貌。上次在刘丰的办公室里虽然有过接触,但当时他冲进去就把田琦从背后给砸倒了,注意力全在导师身上,等回过神来,田琦已经被后面冲进来的人制伏带走,他连田琦的模样都没看见。
这样一位凶残的罪犯,身材却很矮目测只有一米六左右,剃着小平头,皮肤偏黑、五官十分普通,属于很不引人注意的那种。穿着衣服显不出肌肉,似有些瘦弱,但丁齐却清楚这个人很健壮,甚至爆发力惊人。
被送进来的时候,无论是解开束缚衣还是被锁在椅子上坐好,田琦一直很平静或者说很冷静。刚才丁齐和程警官打招呼的时候,他也没说话,就坐在那里冷眼看着。
但与之对视、接触到他的目光时,却令人感觉有些不寒而栗。田琦的目光不像在看一个人,而像一个厨师在看砧板上的肉,毫无感情却带着强烈的侵略性,就那么直盯过来,脸上的表情又那么漠然。
丁齐并没有回避,而是很平静地与之对视,语气温和、面带微笑地开口道:“你就是那个想杀人的田琦?”
田琦张开嘴笑了,这笑容有些森然。他的牙齿偏黄,而且很不齐整,上门牙还缺了一颗,就像一张怪鱼的利口。丁齐已经看过田琦的详细资料,田琦的牙长得乱,去年出院后也做过矫正,但他却觉得戴着牙箍很不舒服,用手给扯了下来,还把一颗上门牙硬生生给扯脱了。
田琦森森笑道:“你也是鉴定专家,想证明我有精神病?”
丁齐微笑道:“不不不,你有没有病,只有你自己知道。其实你很清醒,比其他所有人都清醒,一直都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在干什么、该怎么干。”
旁观的程警官看见田琦开口说话,就已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再看见丁齐的反应,倒是不那么紧张了,却莫名觉得身上有些发冷。他清楚丁齐和刘丰的关系,也知道田琦对刘丰做了什么,照说丁齐应该对田琦恨之入骨。
可是丁齐说话时满面春风,带着亲切的微笑,充满亲和力与感染力,就像面前是一位与他亲密多年的好基友,而且丝毫让人感受不到威胁性,又像一只人畜无害的小白兔。程警官在心中暗叹:“这个丁医生,是怎么做到的啊?这些搞心理学的,可真够变态!”
田琦似是在冷笑:“你想和我套近乎吗?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嘴里说我没病,回头还是会告诉别人我是精神病。面前一套背后一套,都是该死的家伙!”
丁齐仍然笑容和煦:“其实我没资格说你有病没病,我就是对你这个人感兴趣,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我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那些说你有病的人,是不允许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刚才进来的时候,我要他们别再绑着你,他们也都反对我,你看见了。”
刚才把田琦送进来的时候,丁齐要求脱掉他的束缚衣,辛主任和其他人都不同意,现场发生了一番争执。在丁齐的一再坚持下,田琦最终才被放开了手脚,恢复了“自由”。这些当然不是临时起意,是丁齐跟辛主任昨天就商量好的。
田琦:“可是我的脚上还拴着链子,你不敢把它解开。”
丁齐叹息道:“不是我不想,而是他们不敢,我是坚决反对的。”在将田琦的脚锁在椅子腿上的时候,丁齐的确是反对的,但是反对无效。而这番现场争执,也是他跟辛主任早就商量好的。
田琦冷森森地说道:“你们在演戏给我看吗?你非常会演戏,但我能弄死你!”
丁齐面不改色道:“是的,这个世上的人都在演戏,我们却不得不看着他们演戏。”话说到这里,丁齐已大致评估出了田琦的语言理解能力能达到什么程度。
田琦反问道:“你对我感兴趣,为什么感兴趣?”
丁齐:“因为我感觉你被这个世界束缚了,得不到自由,很痛苦。”
田琦:“你要把我从这里放出去吗,让我去杀那些该死的人?”
丁齐:“不自由,可不是说你被关在这里,而是你比所有人都清醒只有你才知道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你想证明他们都错了吗?”
田琦:“旁边还有个警察在看着我们,他是他们派来的代表吗?”
丁齐:“他就是他们派来的代表,他们不相信你比他们更清醒,所以要把你锁在这里。我相信你,因为我也看到了,我过会儿就把他拍晕。”
坐在丁齐右侧的小程警官已经心里直发毛,令人不适的除了对话内容之外,更在于两人的神情语气。田琦突然提到了他,小程警官吓了一跳,随即丁齐已经转头看向了他的眼睛,目光中明显带着某种暗示。
小程想起了丁齐先前的交待,坐在这里尽量不要干扰到他的问讯,而且还要尽量配合,于是硬着头皮嗯了一声,还点了点头。
丁齐又看向田琦道:“你想让他消失吗?”
田琦:“我想把你们都踩平。”
丁齐:“用左脚踩还是用右脚踩?”
田琦:“用左脚跺,吱吱地响,好烦躁,要彻底踩平才行。”
丁齐:“左边又冒出来一个。”
田琦:“再用左脚跺”
丁齐:“右边也冒出来一个”
接下来的谈话显得冗长而单调,就是不断的左边冒出来一个、右边冒出来一个,被田琦跺来跺去,嘴里还发出怪声。也不知道究竟冒出来的是什么、他又在怎么跺。听得小程警官头皮直发麻,他觉得好难受这两家伙都是变态!
小程警官却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陷入恍惚。丁齐的话看似单调,节奏却有些跳脱不定,并不是左边换右边那么有规律,而是难以预料,听着听着,不知不觉中就被带进去了,这声音似乎有着某种魔力。
丁齐在谈话中偶尔还夹杂着别的内容,比如“终于被踩平了,世界清静了!”、“怎么又冒出来一个,实在太难受了。”不知过了多久,小程警官又有点回过神来,因为那番单调而变态的对话已告一段落。
只听丁齐说道:“我看见了,果然只有你是清醒的,世界上的其他人却不知道。”
田琦不说话,眼睛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丁齐,丁齐接着说道:“我们来做个小测试。”
田琦:“我们为什么要做测试?”
丁齐的表情似是很痛苦,缓缓开口道:“因为这个世界对我们充满了恶意,你听不见别的声音,只要举起手,你就可以感受到世界的恶意,你听不见别的声音”
说着话丁齐将自己的双臂前伸,举到了胸前,接着道:“你看,双手被这个世界束缚住了,你听不见别的声音,只能感受到这个世界的恶意,把手臂锁在这里,不得自由,想挣脱却挣脱不了,我感觉到了,你感受到了”
小程警官眼睁睁地看着田琦也将双臂平举到了胸前。田琦的表情有点挣扎,似乎企图把手放下来或挪开,但周围的空气竟似成了无形的锁链,他的双臂就这么定在了那里,或者说悬浮在那里。田琦双臂上举的动作显得十分诡异,不像是他自己举起来的,就像是两条手臂自动飘起来的。
假如是在平常情况下,小程警官应该觉得很惊讶,但他此刻却没有什么情绪反应,就像在看着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或者说他根本没反应过来。
小程警官并没有意识到,他自己原本放得规规矩矩的双手也离开了大腿,虽然没有像田琦那么夸张地平举到胸前伸展,但手心也离开大腿面有十几公分高了。保持这种姿势有点累人,但此刻小程丝毫都没有觉得,而且他根本就没有有意识地在用力。
丁齐这时站了起来,从右侧绕到了小程警官的身后,伸手在他的左右肩膀上各拍了一下,轻声道:“放松。”
小程的双手又放回到大腿上,结合整支胳膊的动作来看,竟不像是自己放下的,而像两个气球般缓缓飘下去的,全身也进入到了某种松迟状态。
丁齐绕过小程,来到了田琦的面前。他此时离田琦的距离已经很近了,田琦的双手前伸,指尖堪堪就要碰到他的胸胁位置。假如田琦此刻突然暴起,完全可以将丁齐抱住,也可以抬手掐住他的脖子。田琦只有右脚被锁在椅子腿上,全身都是可以活动的。
这对于丁齐而言,可能是很危险的,照说小程警官应该及时阻止或提醒他,但小程就坐在一旁那么干看着。小程警官知道丁齐在做什么,可是脑筋却好像反应不过来。
丁齐在注意观察田琦的呼吸节奏,在他吸满一口气即将要呼出的一瞬间,突然伸出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速度很快地点向他的双眼。正常人在这种情况下,会下意识地将眼睛闭上,但田琦的反应显然跟正常人或正常状态不一样,他的双眼依然就这么睁着。
丁齐的手指在堪堪要碰到田琦的眼睛之前又突然缩了回去,田琦的视线有瞬间被遮挡,紧接着又看见了丁齐的眼睛。丁齐背手站在那里,两人就这么无声无息的对视着,诊室里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在诊室隔壁的观察室中,正在电脑屏幕上看监控画面的辛主任伸手擦了擦汗,身子往后一仰靠在了椅背上,好似刚刚松了一口气,心中暗叹自己这位师弟的胆子不而且技术也真好!辛主任当然知道丁齐是将田琦成功催眠了,他和丁齐一样,都是刘丰的学生。
刘丰教的催眠术,有一个特点,当他说到“我们做一个小测试”的时候,其实催眠早就开始了,而被催眠者已进入到催眠状态,所谓的“小测试”并非催眠前的测试,而是让对方进入深度催眠状态的一种强化手段。
所有“刘氏门下”的催眠师,尽管催眠手段千变万化,但施术时基本都带着这个特点。丁齐并没有蛮干,田琦的双手已经被“定”住了,只要不解除催眠状态,从肩膀到整支手臂都是动不了的,这也是丁齐的自我保护。
014、毛骨悚然
令辛主任既佩服又担心的,恰恰是丁齐居然施术成功了!在正常情况下,有严重精神障碍的患者并不适合成为催眠对象,因为他们的理解能力往往有限,认知方式也和正常人不同,施术难以成功且容易引发意外状况,须特别谨慎。
但今天显然不是正常情况,田琦并不会主动配合丁齐的催眠,但他事先也不知道丁齐会催眠自己,催眠方法中还有无意诱导和反向诱导的技术,丁齐显然都用上了。辛主任现在还不太明白,丁齐下一步想干什么,应该是在催眠状态下询问那把刀的来历吧?
可是辛主任等了足足有半个多小时,丁齐就那么背手面对田琦站着,两人无声地对视,居然什么话都没说!监控镜头所拍摄的角度是丁齐的侧后方,看不见他的面部表情,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丁齐的眼皮每过一段时间就会眨一下,那是下意识地眨眼反射,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动作,他已经“不在”这间诊室中,或者说陷入了幻觉里,行走于一个奇异的世界中,就是田琦此刻的精神世界。
人的精神世界是复杂多变的,大部分清醒状态下精神世界所呈现的景象,就是经过感官映射加工的现实世界,这一点并不神奇。所以丁齐用了那么长时间进行暗示性诱导,让田琦进入深度催眠状态,并打开某种特定的内在精神世界,这需要他对田琦有针对性研究。
让催眠对象进入潜意识状态后,根据催眠师目的和做法不同,催眠术又分为两种,舞台催眠术和治疗催眠术,且这两种催眠术曾在学术界引起过不少分歧和争议。
舞台催眠术主要目的是表演,对被催眠者在催眠状态下发出各种指令,而催眠师的指令也会暂时成为被催眠者潜意识的一部分,从而表现出各种不可思议的状态和行为。这对催眠师的技巧要求相当高,要在现场快速筛选出催眠易感人群,常使用瞬间催眠方法达到目的。
以治疗为目的的催眠术则不同,它通过让患者进入催眠状态,通过诱导暗示等手段,发觉或调整患者的潜意识,就像修改已经设定好的程序,达到治疗目的。它追求的效果并不是在催眠状态时的表现,而是结束催眠状态后,在学习工作生活中所得到的积极改善与改变。
这两者在做法上不同,但原理上却是一回事。思维同步与意识混淆、手臂僵直测试、意识退行等各种催眠技术,丁齐今天都用了,但他的目的既不是舞台表演也不是催眠治疗,就是想进入田琦的精神世界。
丁齐通过暗示引导田琦所展现出的,便是田琦在江北杀害张艺泽时的精神状态。
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大大小小的山丘起伏,很多山丘就像被切开的半个馒头,朝着水边这一面赤色的石壁耸立,这是境湖市小赤山公园的特色景观。小赤山公园在长江岸边,朝着江岸这一侧,有断续相连的一片片赤色石壁,而石壁后的山丘林木葱郁、鸟语花香,是市民休闲游玩的好去处。
上大学时,丁齐曾有好几次和同学一起到小赤山游玩,他第一次与佳佳单独外出约会,就是来到小赤山公园的江滩上野餐,在那里还留下了他人生中的初吻,因此印象十分深刻。但这里并不是小赤山公园,丁齐对小赤山公园很熟悉,这里只是地形地貌类似而已。
看不见长江,只有江岸和赤色的石壁,前方还有一条溪流穿过。溪流很浅、很清澈,深处不过没膝,可以看见水底的鹅卵石和游鱼。照说风景应该很不错,可这里却令人感觉非常不舒服,仿佛天地间弥漫着一股压抑的肃杀气息。就连那赤色的石壁,恍惚间都给人一种是流淌着血迹的感觉。
丁齐并没有看见自己,他是通过田琦的感观在感受着一切。绕过石壁走入丘陵间,周围分布着稀疏的参天古木,高大的树冠张开,深褐色的树身显得有些肃穆阴森。林间的浅草是焦黄色的,蔫蔫的好似没有生气。
这里是田琦的此刻精神世界,有可能是他现实中曾去过的地方。景物能影响心境同时也反应出心境,有可能此地并非是这般气氛,只是在田琦的脑海中被折射出如此场景。
稀疏的参天古木间也分布着一些灌木,丁齐忽然看见了一树花,有眼前一亮的感觉,仿佛是这肃杀天地间的一抹柔和之色,使压抑的心境得以舒缓。丁齐喜欢可田琦未必喜欢,只见田琦走到花树前,伸手一朵朵的将那粉红色的花揉碎,只留下光秃秃的花枝。在丁齐看来,森暗中的柔和亮色又渐渐消失了。
摧残了这一树娇花,丁齐突然听见了奇怪的声音,像某种小动物在叫,更像婴儿在呀呀学语。寻声望去,就见一株大树后的草地上冒出来一个很古怪的东西,只有一尺多高,腿扎根于地下,却张开两支肉乎乎的手臂在舞动。
这分明是个小人儿,虽看不清面目,却是人形的轮廓。也不知是林间长出的什么东西,但落在田琦的眼睛里,精神世界中就显化出这种样子。
冷不丁有这种东西冒出来,本应该吓人一跳,但丁齐此刻也是在潜意识状态中,并没有什么惊诧的情绪波动,只是本能的感觉这萌萌的小东西很可爱,甚至忍不住想抱到怀里来揉一揉。可田琦却不是这种反应,精神世界中的天色瞬间就暗了下来,周围有黑雾涌动,令人感到烦躁不安甚至是痛苦不堪,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田琦走了过去,冷不丁就抬起脚跺在了那小东西头顶上。小东西扎根于地躲不开,但它的身子肉乎乎的很有弹性,这一脚并没有将之跺断,它发出了惊恐的类似婴儿哭泣的声音。丁齐的反应更烦躁了,一脚接着一脚跺上去
小东西的根部终于折断了,流出了白色的汁液,田琦又狠跺它的“肚子”部位,将其跺得支离破碎,接着又用脚去踩、去抹。白色的汁液流了一地,渗入草地间、泥土中,直至难以辨认,甚至看不出它曾存在的痕迹。
这残忍的行径令人发指,田琦却觉得舒坦了不少,喘了几口气,周围的黑雾散开了,难闻的气味也消失了。然后他在林间穿行,似在竖着耳朵倾听什么,过了不久又听见了什么动静,快步来到一株大树后,果然又发现了刚才那样的小东西,又是一番残忍的虐杀场景。
这次田琦还拣起了一根手臂粗的树棍,狠狠的敲击那已经被踩碎的小东西残骸
丁齐已经看得很清楚了,这是极端的攻击与毁灭性人格,他不想再继续被动地等待下去,主动进行了干预,低语道:“你看见那个人了吗,说你是精神病的那位鉴定专家。”
在这种状态下,丁齐的低语,就相当于田琦脑海中响起的声音,他进入了田琦的潜意识,也正在修改潜意识。精神世界又出现了相应的变化,前方的一棵树变成了刘丰的样子。
田琦目露凶光朝着“刘丰”走去,丁齐又低语道:“你要有一把刀,有人会给你一把刀,他来了,看清他的样子。”
田琦伸手一抓,在空气中握住了一把刀,眼角的余光中出现了一个黑影,这把刀仿佛就是那个黑影递过来的。丁齐却没有看清这个黑影的面目,对方在视线中一闪即逝。田琦上前一刀刺中了刘丰了心脏,抬脚将刘丰戳翻在地,然后跪下身拿刀猛扎,直至血肉模糊。
等田琦站起身后,又用双脚猛踩,在地上涂抹着血肉残渣当他若无其事的走开后,已经辨认不出原地有刘丰存在的痕迹了。田琦身上全是血迹还沾满了肉沫碎块,但转瞬间又变得干干净净。
难以形容丁齐的感受,潜意识状态下也是有感受的,而且是内心中最真切没有伪饰的感受。他很清醒,心神没有散乱,还是保持了高度的专注状态,经历这个场景则格外难以忍受。
具有这么强烈的攻击性和毁灭性的人格,通常也具有强烈的自我毁灭性倾向,从田琦缺的那颗上门牙就能看出来。丁齐不需要特意去思考这些,也不需要去做复杂的逻辑推导,以他的专业知识自然就清楚。
丁齐低语道:“这个世界让人痛苦,只有你才是清醒的,他们都该死。”
田琦嗯了一声,丁齐继续低语道:“没必要和这个世界在一起,离开它,你只需要你自己,便彻底解脱了、彻底自由了”
说话间前方出现了一个水潭,水色深碧不见底,丁齐的声音就像是魔鬼的诱惑:“走进去,从那里就能走出这个世界,你就不用再痛苦,不必再痛恨自己”
感觉有点恍惚的小程警官突然“醒”了,他并没有睡着,一直看着诊室中发生的事情呢,只是停留在有点回不过神的状态中,此刻是被丁医生一巴掌拍醒的。只听丁齐叫道:“你看着他,我去叫急救。”
只见坐在椅子上的田琦似是癫痫发作,身体抽畜着口吐白沫,双臂还保持着前举的姿势。假如他此刻还能站起来蹦两下,那活脱脱就是港片中的僵尸了。监控室中的辛主任也抓起了电话,立刻通知急救人员。丁齐刚打开门,外面就有人冲进来了。
当医护人员将田琦从椅子上解下来,七手八脚地抬上滑轮床、套上呼吸面罩推向急救室的时候,丁齐最后看了他一眼,而田琦的瞳孔已经完全扩散开了。
丁齐突然觉得身子发软,伸手扶住了墙壁。他虽没有出一滴汗,但感觉几乎筋疲力尽,刚才的场面看似平静,其实比下了一盘职业围棋、同时又踢满了全场的足球赛还要累。
小程警官也来到了走廊上,他还在发懵中,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清楚自己接下来该干什么,此刻也没人顾得上招呼他。他冷不丁看见了丁齐以手扶墙的背影,竟莫名打了个寒战,心里有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再也不想和这个人待在一个房间里,仿佛丁齐比变态的精神病还要可怕。
丁齐做了几个深呼吸,终于站直身体收回了手臂,又觉得膀胱好涨,去上了个洗手间,这才感觉好放松,甚至一阵阵发空。他就这么直接走出了安康医院,没有和谁再打招呼,也没有再问田琦的情况。
他回到了境湖大学心理健康中心,见到了导师刘丰。刘丰吃了一惊,关切地问道:“你的脸色惨白,状态怎么这么差?我感觉你整个人都快虚脱了!”
丁齐:“我就是来和导师请假的,最近好累,我想休息几天。”
刘丰:“我准假了,你赶紧回去休息,有什么事要马上告诉我,哪里不舒服就立刻去医院检查!今天是周三,你下周一再上班吧。”
趁着大家都在忙乱中,丁齐就这么从安康医院离开了,却留下了一场悍然大波。在诊室中接受诊断谈话的田琦,却突发疑似癫痫性症状,人送到急救室的时候其实已经没救了。初步判断死亡原因,要么是癫痫发作,要么是神经麻痹引起的呼吸衰竭,准确结果还要看尸检。
丁齐刚刚离开刘丰的办公室没多久,安康医院那边的电话就打来了,何院长告诉刘丰今天下午发生了什么事。安康医院已经通知了病人家属,家属已经赶到,情绪十分激动。尤其是田琦的母亲,指责院方把他儿子给弄死了,好端端的人送进来,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她一定要追究到底,要让杀人的庸医偿命,甚至还扬言要叫人来砸了医院!
刘丰愣了好几秒钟,随即在电话里吼道:“他儿子是好端端送进来的吗?没病怎么会当街杀人,没病怎么会送进安康医院!你们告诉她,要是真想追究,唯一的选择就是走司法途径,我们奉陪到底。
除了走司法途径,没有任何商量,想用法律之外的手段,想弄死她的人也有不少!一个泼妇而已,还真以为自己能翻天了?想跟跟医学界、司法界、教育界甚至真个社会叫板,就凭她老公是个地产老板?”
何院长很少见到刘丰情绪如此失控、竟发了这么大火,也在电话那头赶紧道:“只是病人家属情绪有点失控,我们会协商解决方案的,一定要合理合法。今天卢澈处长那边也派人来了,还在现场监督呢,我们有详细的录音录像资料,依法调查就是。”
刘丰随后又立刻给卢澈打了个电话,卢澈已经听到了小程警官的汇报,倒不用再费唇舌解释一番发生了什么事。卢澈主动对刘丰道:“我已经知道安康医院那边的事情了,有人扬言要砸医院,我利用了职权,通知别的部门派防暴警察过去了。”
刘丰强调道:“一定要依法调查、依法追责,如果患者家属要追究,那就走司法途径,谁有责任就是有责任,没责任就是没责任!那个泼妇如果发疯想煽动治安事件,你们也不要犹豫,先给她控制起来。我还告诉何院长了,如果发现她情绪失控、精神异常,那就像对待精神病那样果断采取强制措施。”
挂断电话后,刘丰想给丁齐打个电话问情况,想了想又没打,而是叫了一帮人,乘坐心理健康中心的面包车赶往了安康医院。他叫的这帮人并不是业务能力最强的,而都是体格最棒的。等刘丰赶到安康医院时,冲突态已经平息了,洪桂荣并没有真的叫人砸了医院。
洪桂荣一度哭闹不休、状若疯癫,但最终还是被田相龙给拉住了,并命人强行把她塞回了车里。洪桂荣表示一定要追究到底,田相龙本人也是这个态度。更要命的是,等洪桂荣回去之后,又让田相龙找来了各大新闻媒体,来了一番声泪俱下的控诉。
儿子死得太突然、太离奇,田相龙当然也怀疑田琦是在医院里被人故意弄死的,因为田琦曾向刘教授行凶,就等于得罪了精神医疗系统的很多人。丧子之痛加上媳妇的歇斯底里,田相龙也不可能保持冷静,他动用各种资源,迅速找来了各大新闻媒体。
不论花多少钱,也要将这件事闹大,田相龙此时并不能完全保持理智,也没想清楚真正闹大后的所有结果。田相龙就是下意识地根据经验,从社会舆论着手,给安康医院以及政府各有关部门施加压力,企图得到他想要的结果,至少是查清真相、惩处相关责任人。
就算正规的官方媒体不报道,或者不按他和洪桂荣的意思报道,在如今资讯传播如此发达的年代,还有大量的络媒体和自媒体,有种种病毒式的营销推送手段,能在短时间内引起社会舆论的极大关注、发酵成热点事件。
上的消息当天晚上就出来了,随即有很多知名自媒体跟进,很快传得铺天盖地,转发与点评者大多表现得义愤填膺,甚至上升到体制反思等各种高度。
消息的主要内容大致是这样的:身体健康、年仅二十岁的青年田琦,因为精神异常被送往安康医院接受强制治疗,短短几天时间,就被折磨致死。他临死前遍体鳞伤、遭受了非人地折磨与虐待,去世后双眼圆睁、死不瞑目,而且双手朝天举着放不下来
在最关键问题上,田相龙夫妇显然是凭空捏造,田琦的死因和导致其死因的责任尚未确定,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算完成正常调查程序都不可能。但他们已经宣布了结论,田琦是死于医护人员的折磨与虐待,还编造出种种“事实”。
洪桂荣一口咬定事实就是这样,而田相龙也是故意如此,事件在传播过程中又经过了各种夸张的想象与加工。在真相未知之前,这就是谣言。但在田相龙看来,他想查出真相,假如田琦是被人害死的,那就揪出这个人给儿子报仇,谣言可以倒逼真相。
015、舆情反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