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些事情与你本人无关,你早就是一名受到认可的、优秀的心理咨询师,最新政策甚至对你这种人更有利。而且就算不谈心理咨询师资质,你还有卫生部考核的心理治疗师资质,这个是不可能取消的。”
心理治疗师,是丁齐以精神科医师身份拿到的专业职称,是在医疗系统内部,经过卫生部考核评定的,他在半年前就已经是中级心理治疗师。为什么不是高级呢?不谈其他原因,目前卫生部评定的心理治疗师,只有初级和中级这两个级别。
心理治疗师和精神科医生差不多,服务对象主要是“神经症”与“精神病性”患者,也就是俗话说的神经病与精神病,属于精神异常人群,是病人。而心理咨询师的服务对象,主要是可能存在心理问题的正常人,他们并不是病人。
相比之下,丁齐还是更愿意跟正常人打交道,给数量更广泛的正常人群提供服务。丁齐现在反应过来了,导师为何会先告诉他那两个好消息,最后才说出人社部的最新文件内容,看来是早有预料和安排。
两人吃完了,丁齐收拾茶几上餐盒,刘丰走到办公桌后面坐下道:“年轻人不能只工作不会生活,佳佳和我说了,国庆黄金周她要回境湖,你们就出去好好玩玩。”
丁齐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答道:“嗯,我知道了,佳佳前几天就告诉我了。”
刘丰有些自嘲道:“前几天就告诉你了?我这个做爸爸的,是今天上午才知道的。”
丁齐只是陪笑,并没有接话,将垃圾收拾好出门扔掉,又回到办公室给刘丰的茶杯里续上水,才问道:“导师您还有什么事情吗,有什么工作任务或作业要布置的?”
刘丰递给他一个卷宗道:“你已经取得司法鉴定人资质了,不仅考试和考核通过了,当我的助手时,也参与过不少次具体的工作。这回就有一个案子的嫌疑人,需要你去做鉴定。
放心,鉴定本身并不复杂,而且这次有三位鉴定人出面,你只是其中资历最浅的那一位,做个陪衬就可以。但这对你的职业经历和将来的考核评价很重要,一定要认真准备。
这是简单的介绍材料,你先拿回去好好看看,先有一个初步的了解判断。详细的卷宗,做具体司法鉴定的时候,由刑侦那边再提供。”
丁齐接过卷宗告辞离去前,刘丰又叮嘱道:“你那种特殊的天赋,在做精神鉴定的时候不要使用,最好也不要跟人提。虽然理论上说那几乎是共情的最高境界,但容易让人产生误解。哪怕在将来对你的宣传介绍材料上,也要注意。”
丁齐点头道:“是的,我一直很注意,除了导师您,我跟谁都没有说过。哪怕在做心理咨询的时候,也从来没有使用过那种天赋,您就放心好了。”
006、丁齐的天赋
刘丰特意提到的、丁齐所具备的特殊天赋,是他的一个秘密。在某种特殊的状态下,丁齐能进入别人的精神世界,宛若身临其境。
精神世界是什么样子?既是对现实的投射,又是内在的自我,特定精神活动状态下所呈现的景物,或支离破碎、或荒诞不经,似梦又非梦。
丁齐是在学习催眠术的过程中,发现和发掘了自己的这一天赋。当对方进入深度催眠的状态、他同时也处于极度专注的状态下,便能进入对方的精神世界。这并非毫无依据的幻觉,通过比照分析,他身临其境般所见到的那些景物,直接反应了对方当时的精神活动。
按导师刘丰的话来说,这就是一种客观现象,科学研究角度的客观。丁齐不仅能够重复这一现象,而且这一现象又有客观存在的依据,尽管表面上是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刘丰导师同时也说了,这也许并不是什么特异功能,至少不是很多人所认为的那种特异功能,可能是经过潜力发掘和锻炼所具备的超常能力。
假如真是这样,那么理论上正常人按特定的方式经过潜力发掘和锻炼,也应该能掌握同样的能力。至于能掌握到什么程度,那恐怕就要看天赋了,而丁齐在这一方面无疑极具天赋。就像博尔特百米能跑出九秒五八,但别人很难有这个成绩。
丁齐是在学习催眠术的过程中发现并发掘了这一天赋,而催眠首先是要让催眠对象进入潜意识状态。若用现代技术手段观测,是大脑皮层的活动受到抑制,只有特定区域兴奋。说到潜意识,很多人也许感到很神秘,其实它并不难理解。人在清醒的状态下、有意识活动的同时,就会伴随着大量的潜意识行为,比如呼吸,比如行走,比如骑车。
人可以有意识地进行主动呼吸,比如在紧张时特意做个深呼吸,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没有人会刻意去思考并控制自己该怎么呼吸。
行走则更为典型。人们可以控制自己的脚步,想着怎么走、怎么跑。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人们可能一边走路一边想事情、看风景,不需要去注意自己究竟该怎么走路。视觉、体位感觉、运动神经、肌肉群在潜意识状态下自然就完成了这个反射过程。
比行走更有意思的是骑自行车。在学习骑车的过程中,需要时时刻刻保持注意和主动的意识控制,但是等学会了骑车并熟练掌握这一技能时,除非遇到意外状况,人不会也没必要去想该怎么骑车。
呼吸是天生的本能,行走能力是在生长发育过程中具备的能力,而骑车则是相对复杂的、通过学习获得的技巧。所以说人的潜意识就像设定好的程序,这套程序有些部分是天生的,有些部分是通过学习掌握编写成的。
很多人感觉催眠术很神奇,觉得不可思议甚至难以相信,但其最基本的原理却并不复杂,就是让被催眠者进入潜意识状态,或者说暂时以潜意识代替意识。至于怎么实现这一目的,则是具体的催眠技巧与方法,因人而异。
丁齐在学习过程中掌握得非常好、非常快,并且有了独特的发现,导师刘丰从原理上也分析了这一现象的成因。
丁齐是一位优秀的心理咨询师,熟练掌握“共情”的技术。所谓共情,就是体验求助者的内心如同自己的内心,但又保持着清醒的判断和认知,知道那并不是自己的内心。
丁齐施术时足够专注,他本人也进入了一种清醒的自我催眠状态,过滤了自我情绪,无意识地运用了共情的技巧,从而“感觉”自己进入了对方的精神世界,如身临其境般观察到对方的精神活动。这几乎是所谓“共情”的最高境界。
一位优秀的心理医生,当然都应该掌握通过诱导、暗示、自由联想等手段,让患者进入放松、调整身心状态的技术,催眠术只是其中之一。而对于丁齐这样的心理咨询师来说,日常工作中是极少使用催眠术的,这有多方面的原因。
催眠术经过舞台表演和各种影视作品的渲染,给普通人所留的印象过于夸张和离奇,催眠师简直成了耍神棍的,这难免会让求助者产生误会。在国内的现实情况下,这也可能会导致各种误解和纠纷,对心理咨询师本人不利,更别提施术不当的情况了。
而且催眠术在实际工作中并非最有效、最方便的心理咨询手段,还有其他很多种更好的手段能够运用。
复杂的专业知识且不说,仅仅是时间控制一项,催眠在心理咨询中就是难以接受的。催眠师需要足够的耐心使人进入催眠状态,并进行细致谨慎的潜意识调节,并不能保证在短时间内就能成功,而心理咨询师却要在约定时间内完成会谈。
所以丁齐在自己的工作过程中,从未使用过自己的这一天赋。在心理健康中心,至少在心理咨询工作中,也没有任何咨询师使用催眠技术,甚至院领导都特意给大家打过招呼。
在镜湖大学心理专业教学中,也从未设置催眠术这一课程,无论是本科生还研究生对此都不做要求。丁齐学习催眠术,是为了解和掌握这一心理专业领域的技能,是导师刘丰私下教他的。刘丰也只是小范围内教了少数学生而已,这不是教学任务,教是情份,不教是本份。
很多人是通过影视作品了解催眠术的,可能会有很多误解。其实人的潜意识有自我保护的本能,不会在催眠状态下受催眠师的操控,去做那些本不愿意的事情。比如刘丰导师就说过,不可能在催眠状态下去控制一个人去抢银行,除非这个人自己恰好正打算去抢银行。
但是催眠施术不当,确实会导致不良后果,所以催眠师必须遵守的职业道德之一,就是给予的暗示性诱导必须是正面的、健康的。“除非这个人正打算去抢银行”就是个例子,催眠师是绝对不能给这一类暗示的。
关于催眠术导致的“不良后果”,刘丰也讲过一段让丁齐哭笑不得的往事,那是刘丰的亲身经历。有一次刘丰去老朋友家做客,朋友的孩子是个程序员,听说刘丰是传说中的“催眠大师”,非要缠着刘丰把自己给催眠了,好体验一番所谓的催眠术。
刘丰被缠得没办法,当时的气氛也很好,就做了一次现场展示。他在几分钟时间内就让那个小伙子进入了深度催眠状态,然后让他睁开眼睛,走到餐桌旁和一位美女喝茶。
其实那里没有茶也没有美女,但那小伙子就这么走了过去,做出斟茶、敬茶、喝茶的样子,还对着旁边空荡荡的座位有说有笑。又过了一会儿,刘丰让小伙子离开催眠状态恢复真正的清醒。小伙子却问刘丰,刚才那位美女是谁?
那个美女当然不存在,是在催眠状态下被诱导,小伙子自己想象出来的,但是他却好像迷上了她。后来这小伙子找对象就麻烦了,不论亲戚朋友给他介绍什么姑娘,他一律都看不上。问他想找什么样的,答案也很简单,就是那次在被催眠中陪他喝茶的美女。
小伙子这是有病吗?他的精神状态和认知能力都很正常,很清楚那只是一次催眠体验,自己看见的美女其实并不存在,这就是排除了精神异常。而且他能理解自己的这种心态,并没有感到内心冲突和痛苦,学习、工作、生活一切正常,也没有心理问题。
其实刘丰很清楚,问题并不是催眠造成的。这小伙子内心中就有一个择偶标准,坚持标准而不愿意将就。
但是另一方面,刘丰的催眠使那小伙子的择偶标准成为清晰的具象化美女,是不是导致这种情况的诱因呢?这是谁也说不清的!不了解专业的普通人,可能由此认为“刘丰大师”很神奇。但从专业的角度,这对刘丰而言并不是什么光彩的经历。
此事还有后续,老朋友后来请求刘丰,能不能把儿子的那段记忆给“删除”了?在深度催眠的状态下,确实有可能令人暂时遗忘某段特定的记忆,但也仅仅是有可能而已,而且需要得到对方的主动配合。
刘丰清楚真正的问题所在,仅仅是删除那段记忆恐怕是起不到作用的,但碍于老朋友的面子、出于补偿心理,他还是又一次施术了。但是这一次,刘丰却没有成功,催眠是成功了,却“删除”不了那段特定的记忆,看来小伙子本人根本不愿意。
老朋友后来虽然没有公开责怪刘丰,但刘丰身为如此地位的大专家,想来自己也不会觉得太好受,所以这段经历他极少提起,只是在教授丁齐催眠术的时候讲过一次,以此提醒丁齐使用随眠技术一定要谨慎,而且在心理咨询工作中不要使用。
至于在学习催眠术过程中发现的特殊天赋,更是不要轻易示人。
回到宿舍,丁齐一天的工作还没有结束,晚上是他每天都坚持的学习时间。境湖大学三年前刚刚新修了好几栋教工宿舍楼,丁齐也有幸分到了一间宿舍。大约二十平米的单间,没有厨房,但配了一个独立卫生间,他已经很满意了。
平时吃饭可以去教工食堂,假如自己想做饭,宿舍楼里有公用厨房。宿舍里有一张一米二宽的床、一张书桌和一个衣柜,都是学校统一配的,这也是前任校领导班子给单身教职员工留下的福利待遇。
宿舍里没有冰箱,其实应该买一个,但他几乎不做饭,一直都忘了。他自己添的家具就是一个很大的书柜,里面已经都塞满了,就连屋角还堆了不少书籍和资料。
晚上坐在书桌前,通常是丁齐每天最宁静、最自由的时间。桌子上还放了一摞教材,先推到一边,打开了导师给他的卷宗。刚坐下的时候,他的心情是愉悦的,带着振奋,憧憬着美好未来,可是打开材料看着看着,神情却渐渐凝重起来,眉头紧锁陷入了思索。
这只是刘丰导师通过关系特意要来的一份案情简报,并非详细的卷宗,上面连犯罪嫌疑人的照片都没有,却让独坐屋中的丁齐感受到了一股寒意。他甚至感觉已经看见的那个犯罪嫌疑人朦胧的身影轮廓,带着某些纯粹凭经验推断出的生理特征。
犯罪嫌疑人名叫田琦,今年只有二十岁。
材料中最早介绍的情况,是田琦十三岁那年和同学起冲突、打伤了同学自己也受了伤,被老师批评还把家长叫到了学校协商解决。但是在一周之后,他竟然埋伏在校外那位老师每天下班的必经之路上,将老师给刺伤了,差一点就出了人命。
因为年龄不够,所以田琦没有承担刑事责任,家长动用了不少社会关系、赔了不少钱才把这件事摆平,田琦当然也转学了。
在田琦十六岁那年,追求一个女孩被拒绝。后来他看见那个女孩和另一个男孩“约会”,样子很亲密地走进一家饭店,他就冲进饭店将那两人都打成重伤。那女孩还因此留下了残疾,脸上破了相。事后却发现那根本就是一场误会,男孩只是女孩的亲戚而已。
这一次田琦也没有受到刑事处罚,因为在案件处理时他被鉴定有精神异常、无行为能力。材料上介绍的诊断结果是精神分裂症青春型躁狂发作,并附有鉴定机构、鉴定人以及鉴定书。
田琦的父亲田相龙花了大价钱进行了民事赔偿,并将受伤的女孩送到国外去做整容手术。田琦也被送到精神病院接受强制治疗,三年后才出院,继续由监护人进行监管,已经恢复了最基本的日常生活能力。
而最近的恶性案件发生在田琦出院一年后,地点是在江北区。境湖市的主城区座落在长江南岸,但自从十多年前长江大桥修通之后,江北区就成了发展最快的新区。
凶案是在众目睽睽下发生的,被害人张某在逛商场,田琦从侧后方绕到他前面,朝他的小腿跺了一脚。被害人只骂了一句“你神经病吗?”随即就被田琦以凶器击倒。
凶器是田琦随手从附近的体育用品柜台中抄来的一根棒球棒,当时后面还有正在追赶并大声呼喊的售货员。看见田琦行凶的这一幕,售货员便吓得没有敢靠近。
田琦不止打了被害人一棒,被害人倒下后,他还用球棒反复敲砸其头部与身体,手段异常残忍,最后的场面也是惨不忍睹。就连赶来的商场保安都被吓傻了,觉得手脚发软。
根据商场的监控录像显示,攻击时间大约持续了九十秒,被害人应已当场死亡。然后田琦扔掉球棒,用脚反复跺被害人的尸体,就像要踩平地上的什么东西。他跺了大概五十秒左右,全身几乎都跺遍了,然后才若无其事的转身离开,嘴里还在嘀咕着什么,被赶到现场的警察制伏并逮捕。
案件发生的过程非常短,警察来得其实也很快,这家商场内就有派出所设的治安值班室。警察是用电击棒将田琦击倒并制伏的,当时田琦手中已没有凶器,处于一种精神恍惚状态。
在审讯过程中,办案民警就发现了田琦的精神异常。在回答为什么要杀人时,田琦自称:“我看见那个家伙全身都不舒服,他不应该从这个世界里冒出来,我必须要把他打下去、踩平才行。”
这哪里是杀人啊,简直就像在游戏厅里玩打地鼠游戏。经过调查,田琦跟被害人张某也毫无关系,以前根本就不认识。
看到这里,丁齐做了几个深呼吸,暂时平复一下情绪。从专业的角度,他必须要保持冷静客观的态度。材料上介绍了嫌疑人从小到大的三个案例,没有介绍的情况不知还有多少,丁齐首先做出的判断是反社会型人格障碍。
反社会型人格的特征,通常是指行为不符合社会规范,无视法纪,不仅极端自私且冷酷无情。但在司法实践中,它通常并不是免除刑事责任的理由。
“精神病人不负刑事责任”这种说法,其实是一种误解。我国刑法规定:精神病人在不能辨认或不能控制自己行为时造成的危害结果,经法定程序确认的,不负刑事责任。
也就是说鉴定人不仅要鉴定嫌疑人是否“有病”,更重要的是鉴定他做出危害行为时,能否辨认或控制自己的行为,重点在于“事发时的状态”。
反社会人格,在医学角度可能是一种精神障碍,但当事人通常是具备行为辨识或控制能力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司法上不能免责。至少在刺伤老师这个案子上,田琦目标明确、思维逻辑的内在关系清楚,情绪、动机、行为有高度的一致性。
田琦当年能逃脱刑事处罚,只是因为年纪尚不满十四岁。但是在他十六岁那年发生的第二个案子,进行了精神鉴定并得出了结论,再加上尚未年满十八岁,所以仍然逃脱了刑事处罚,只是接受了强制治疗。
后来他还能顺利出院,像正常人那样活动,看来父母是花了大代价的,包括治疗和诊断方面,也包括对被害人的民事责任赔偿方面。至于刚刚发生的这个案子,初步推断,有可能是精神分裂症狂躁发作,也有可能是妄想性障碍。
具体怎么回事,要拿到详细卷宗进行分析,并对嫌疑人进行实际问讯、测试后才能得出结论。须知这与刑事审讯中遵循的“无罪推定”的原则不同,精神病司法鉴定遵循的是“无病推定”,首先并不将嫌疑人看做精神病人。
这份简单的材料,是刘丰让丁齐提前熟悉情况用的。导师当然不会给他太难的案子,而且他只是三位鉴定专家中做陪衬的一位,这只是让他去积累资历。
嫌疑人有既往精神病史,案发时的行为又非常典型地符合精神病性特征,这个鉴定从专业角度看并不复杂,但丁齐合上卷宗后却深深叹了一口气,心情难免沉重。
理论上讲,鉴定人的职责就是鉴定嫌疑人在案发时的行为能力,还有案发后的受审能力与服刑能力等。他们并不是法官,只是给法庭提供专业鉴定材料,说明嫌疑人在特定时段的精神状态,不应带个人感情甚至是某些道德责任色彩,这是专业要求。
司法鉴定只是法庭证据之一,至于怎么采用这些证据,如何考虑社会影响、减少社会危害,从而做出最恰当的判断,那是法官的责任。但大多数时候的实际情况,法官就会直接采用鉴定结果进行判决,让鉴定人感受到他们不仅是在鉴定,同时也是在裁决。
虽然专业性要求鉴定者不能有个人感彩,但丁齐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他也有自己的世界观和个人情感。在他看来,如今的法庭引用鉴定结论时,主要都强调责任能力,在判决与执行实践中,却对另一项更重要的鉴定,也就是社会危害性鉴定的结果不太重视。
丁齐感到心情复杂的原因,也与田琦的父亲有关。此人名叫田相龙,材料中虽然没有介绍田相龙的具体背景,只提到了名字,丁齐也不认识他,但是早就听说过这个人。
007、陌生的熟人
丁齐读本科时住的是八人间宿舍,他是老七,宿舍的老二名叫田容平,是境湖市江北近郊的一名学生,家庭条件一般,私下和丁齐的关系非常好。
老二和丁齐说过一件事,在他接到境湖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之后、报道之前,得到了一笔奖金或者说资助,来自江北田氏宗族联谊会。
各种宗族联谊会大多都是近年来出现的,最早往往都是为了集资修谱,后来有更多的活动内容,由几个头面人物主动站出来负责组织与联络。江北田氏联谊会,就是由田相龙出头创建的,他自然也成为了会长。
田相龙就出身于江北郊区农村,那一带有不少人都姓田,自古属于同一个宗族。他做生意赚了大钱,便出资修谱并成立了江北田氏联谊会,其人影响最大的慈善之举,就是以田氏宗族联谊会的名义,由他个人出资奖励田氏学子。
比如在田容平参加高考的那一年,登记在田氏族谱上的学子,只要考取了国家认定的一本,都得到了两千元的资助。两千元对某些人来说也许不算多,但对田容平已经不算少了,是一笔意外之财。田容平上大学想买一部档次还算过得去的智能手机,却没好意思问父母要,结果正用上了这笔钱。
老二和田相龙究竟是什么亲戚关系,恐怕很难弄清了,差不多是远房的远房,但总之是属于江北田氏的同一宗族。田容平还曾眉飞色舞地对丁齐讲过田相龙的很多事情,包括一些未经验证的小道传闻。
可以确定的是,田相龙是在境湖市江北新区的发布建设中起家的,他最早是承包政府的村庄动迁和土地平整项目,积累了第一桶金,后来又开始做房地产工程。如今公司开始转型,主要业务侧重于于建材以及装饰装潢、楼宇装修、信息化设计。
二十年前的田相龙,带着手下的队伍推平了江北的很多村庄,也拆了不少座虽然很有历史、但并没有被评为文物保护单位的祠堂,当然也发生了很多激烈的对抗事件,原因各有不同,最后也都被他摆平了。
还有一个小道传闻。据说田相龙发财后,有一次去庙里烧香,而且是大年初一的头柱香,出门后被一个老和尚拦住了。老和尚说他有富贵福相,但相中有缺恐富贵难久,尤其是难保后人之富贵。
老和尚还说了田相龙的很多事情,都非常准,让田相龙不得不信,便请教该如何化解?老和尚便叫他多做善事以积功德,这样才可以保住后人富贵。该怎么做呢?田相龙从庙里回来后便创立了江北田氏宗族联谊会,从出资修谱开始,又有了资助田氏学子之举。
这也令田相龙赢得了很多的社会赞誉,他本人则先后成了江北区与境湖市的政协委员,这也算是一种社会地位和社会影响的肯定。田相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恐怕不能只用某一件事来下定论,人性本就是复杂的,不是吗?
从司法鉴定的专业角度,田相龙是什么身份、有什么背景,与田琦作案时有无刑事责任能力毫无关系,所以材料中仅仅只提到了一个名字而已,并没有做任何其他的介绍。除非是田琦有家族精神病史,否则丁齐也没必要对田相龙了解更多。
可是丁齐偏偏听说过田相龙这个人、了解他的不少事,难免会想到其他很多问题。不要忘了,丁齐还在大学里教社会心理学呢!精神病鉴定不需要考虑其他因素,只须考虑当事人的精神状态,而社会心理学则要求研究同一事件对各种社会人群的广泛影响。
田相龙有钱有势,拥有庞大的社会资源,便有通过各种手段为其子田琦脱罪的条件,也会对相关人员造成影响。但是另一方面,正因为这样,假如这个案件事通过媒体传播并发酵,,反而会使他在大众舆论中处于不利的地位。
假如法庭做出了有利于田琦脱罪的判决,法官能引用的依据恐怕就是精神病司法鉴定的结论,那么鉴定人也会承担巨大压力,这个压力不是来自专业判断而是社会舆论。超出专业角度之外去看,这个鉴定其实不好做啊。
材料上的案发时间是前天,在四十八小时之内,这份材料便已经放在了三名鉴定人之一的丁齐案前。这说明田相龙在第一时间就为田琦申请了司法鉴定,而且相关部门迅速安排好了鉴定工作,效率不可谓不惊人,这也说明了某些问题。
丁齐下意识地打开电脑,在上在搜索了一番田相龙的资料。恰在这时,手机的响动惊醒了沉思中的丁齐,拿起来一看,是女友佳佳来微信了。
佳佳在北大读硕士一年级,与男友两地,当然没必要在校外租房,住的就是三人间宿舍。他们每天晚上都会在十一点左右联络,说几句亲密的悄悄话,或者压低声音打个电话,方便的时候还可以来一段视频通话。
佳佳问他今天怎么没消息,是不是晚上有事却没提前说,或者已经睡着了?丁齐抬头一看已经快十二点了,赶紧回信,刚才看资料看得太认真忘了时间。
佳佳:“我今天换了个新发型,想不想看?”
丁齐:“想啊,好想看!你们宿舍现在没人吗?”
佳佳:“她们两个都出去有事了,今晚就剩我一个,机会难得,你刚才却不联系我!”
丁齐赶紧打开了视频通话,接下来就是恋人之间的互动,腻歪、赞美、等等,说着说着,佳佳突然问道:“你今天怎么了?我做了这么多可爱的表情,你的反应却一点都不兴奋,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丁齐已经尽量切换和调整心情了,每天这个时候,就是他最欢快的时光,但和平日的表现相比毕竟还是有一点小差异,竟然被佳佳察觉出来了,她真是非常敏感的女孩。丁齐只得解释了一番,主要是刚才看的那份材料影响心情,却没有谈具体的案件细节。
佳佳噘着嘴道:“你们这个专业呀,总是会接触到那么多负面信息,幸亏我这么阳光可爱地照着你爸爸也是为你好,你只要认真完成自己的工作就行,不要想太多!”
和佳佳视频通话之后,丁齐的心情已经完全调整过来。他躺在床上调整着呼吸,缓缓过滤掉各种情绪,进入到思想放空、身体放松的状态,渐渐地睡去,结束了这无比充实又有些许考验,但充满幸福期望的一天。
看见洪桂荣这个名字的时候,丁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和感觉。这是今天的一位求助者,遇到的问题是失眠困扰,这在心理咨询工作中很常见,具体是什么原因导致的,还需要先通过摄入性会谈了解。
走进咨询室的是两个人,丁齐却当即吃了一惊。洪桂荣的预约资料上填写的年龄是三十七岁,但保养得很好,皮肤身段都很不错,身材稍显丰腴很有成熟性感的韵味,冷眼看上去说她二十七岁,估计也是有人信的。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另一个人陪着她一起进来。
心理咨询过程中,有时也会有第三者在场,通常都是求助者的家属,这需要经过咨询师和求助者的同意,前提是在场的第三人不能对咨询过程产生不利干扰,而且有助于了解求助者的情况。
丁齐没有见过此人,却一眼认了出来,前天晚上刚刚在上搜过他的照片,正是田相龙!
田相龙的个子不算太高,目测将将一米七出头,虽然人到中年,但体格尚显健壮,也能看出来年轻时身体应该很棒,打的底子非常好,如今已明显有了小肚腩,向后梳的大背头稍显凌乱,已微微有些谢顶。
田相龙突然出现在这里,丁齐就意识到对方应该不是来做心理咨询的。但身为一名咨询师,职业的要求他在咨询室中就要融入角色,丁齐很礼貌地微笑道:“二位请坐!这位就是洪桂荣女士吧?请问这位先生是您的什么人?我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
洪桂荣:“这是我老公,他可以和我一起坐在这里吗?”
丁齐:“如果您主动要求这样,并认为对解决您的心理问题有帮助,当然可以。如果在心理咨询的过程中,有什么问题需要他回避的,我们可以再要求他暂时回避。”
咨询室中有一张茶几和两张沙发,茶几一端的单人沙发是丁齐的座位,茶几侧面的长沙发是求助者的座位。之所以这么布置,是丁齐需要随时掌握与求助者之间的心理距离。
在长沙发上,有人会坐得离他近一点,有人则会离他远一点,这也能反应出相应的性格特征以及对咨询师的态度。有时候通过观察求助者在长沙发上坐的位置变化,丁齐也可以判断对方与他之间心理距离以及信任关系的变化,或者是话题敏感度的变化。
另一些时候,长沙发上还可以多坐一个人,就像今天这种情况。这两个人都想坐到靠近丁齐的一端,田相龙稍犹豫了一下,已经被洪桂荣抢到了位置。她是名义上的求助者,坐到这里也是对的,丁齐没说什么,只是拿出两个纸杯给他们倒上了水。
田相龙坐下后目光游移,不断打量着房间里的陈设,就连天花板的角落都没遗漏,突然问了一句:“丁医生,这里没有录音摄像吧?”
丁齐微笑着解释道:“虽然您叫我丁医生,但是我还是要强调,我们的关系不是医生和患者的关系,就是咨询师和求助者的关系。求助者可能受到心理困扰,但通常并不是病人。这里没有录音录像设备,我们也会为会谈内容保密,除非你们同意,我不会做现场记录。”
洪桂荣白了老公一眼道:“我早就打听过了,这里不能录音录像,也必须保密。”
丁齐又问道:“不知道我有什么地方可以帮助你们的?洪桂荣女士,看你的预约登记资料,需要求助的问题是失眠困扰?”
说完之后,丁齐在等待洪桂荣的回答。洪桂荣身体前倾,似乎是突然间做了什么决定,脱口而出道:“丁医生,听说您要给一个叫田琦的病人做精神鉴定?田琦就是我儿子!”
丁齐吃了一惊,这也太直接、太着急、太裸了。比丁齐更吃惊的是田相龙,他显然没有想到媳妇居然第一句话就直接说这个,表情非常错愕,这跟事先商量的不一样,他一把抓住洪桂荣的胳膊,想阻止什么却已经来不及了。
丁齐尽量保持着平静,很专业地回答道:“洪女士,我想你对心理咨询工作有所误解。我们的任务是帮助求助者解决心理问题,排解心理压力,建立正确的认知和行为模式,而不是帮助求助者解决现实生活中的具体问题。”
洪桂荣急切地说:“这些我都知道的,丁医生,我们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你,你下周就要给我们家田琦做鉴定了?社会上很多人对我家老田有意见,但我家田琦确实有精神病,只要能公正鉴定,无论你需要什么”
“行了,别说了!”开口打断她的反倒是田相龙,这位田老板神情很尴尬也有些恼怒,又向丁齐陪笑道,“丁医生,实在不好意思,我媳妇的心情有点太着急了,说话也不着调,请您别往心里去。我们确实是来做心理咨询的,但没想到她一开口却说这个。
我是知道规定的,不能干扰您的工作,所以我们绝对没有干扰您的意思。但既然已经说到了这个情况,那么我就向您表个态,将来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不用您主动来找我,我一定会安排得让您满意。
我说的是将来,不是现在,与今天这件事也毫无关系,与您给我家田琦所做的鉴定也毫无关系,请您千万不要误会”
身为一名优秀的心理学者,丁齐虽不敢说能时刻看透人心,但也能敏锐地捕捉到对方的心理活动。田相龙不知通过么途径打听到,他是给田琦做鉴定的鉴定人,来到这里的目的就是想做他的工作。
如果站在第三者的角度,田相龙这么做显然是违反规定的,但假如他一定要这么干,或许可以换一种更聪明的办法。既然丁齐是挂牌心理咨询师,田相龙就来做心理咨询,应该假装不知道这回事。
只要田相龙不说破,在鉴定人职业纪律要求下,丁齐也不能主动说破。
田相龙通过谈话介绍自己的情况,提到儿子出的事,强调田琦病情的真实性以及自己所受的苦恼与困扰,这会很引人同情。在这种场合,身为咨询师的丁齐不能主动点破,其实大家是心照不宣的。
田相龙可以表达对丁齐的赞赏,暗示以自己的身份可以对他的回报,从而施加影响。
这么做当然也是违规的,但丁齐从第三者的角度来看,是一种更聪明的策略。田相龙来之前存没存这种打算,丁齐并不清楚,但若田相龙真有这种想法,刚才洪桂荣一开口就已经破坏了这种可能。
很显然,夫妻二人来之前商量过,但实际发生的情况与他们事先商量的不一样。洪桂荣听说这里的会谈是保密的,也确定没有音像记录,直截了当就想收买丁齐了。这种人往往把问题想得很简单,按她认为最有效的方式去做,并不愿意顾及其他人的处境与感受。
而田相龙比他妻子高明或者说精明多了,立刻试图扭转和弥补事态。就算想收买鉴定人,也不能表现得这么直接,尤其是不能与鉴定工作产生直接的因果关系。
假如丁齐鉴定出了令他满意的结果,通过其他方式对这位年轻学者进行资助、赞助或帮助,以表示感谢和欣赏,都是事后可以操作的。比如在申请科研经费、出学术成果、参加研讨交流方面,对一个年轻学者其实有很多文章可做,那样才显得更隐蔽与巧妙。
在丁齐看来,田相龙虽比他老婆高明,但也高明得有限,依然是把他自己在商场、政界鱼人打交道的习惯延伸到其他领域中。
田相龙自以为聪明,在某些方面他确实可能精明能干,否则怎能发大财呢?但在其他方面,也有可能只是个自以为是甚至自我膨胀的半调子,否则怎能干出直接来找丁齐这种事?
丁齐只得很无奈地摇头道:“田先生、洪女士,如果你们有行贿企图,或者事先干扰到鉴定人、对鉴定工作施加影响和压力,就算我没有收你们一分钱好处、就算我做出了对田琦有利的鉴定,在法庭上鉴定结论也可以被质疑为无效,因为程序不合法。
你们不应该私下接触与干扰鉴定人,而在这里,我做为心理咨询师,也不应该与你们有咨询室之外的利害关系,这同时违反了两方面的规定。洪女士如果还有心理问题需要求助,继续找我咨询已经不合适了,我可以给你转介另一位咨询师。”
008、更聪明的选择
洪桂荣似乎想站起来,又被老公摁住了,她挥起手臂道:“这里的谈话不都是保密的吗?如果泄露出去,你就违反了职业规定!”
丁齐点头道:“是这样的,咨询师会为求助者的个人以及会谈内容保密,但不会接受超出心理咨询之外的求助要求,所以我不能”
田相龙赶紧抢过话头道:“丁医生,您别介意!我们确实是来做心理咨询的,儿子出了那么大的事,心里能不着急吗,当然会有问题。”
这次心理咨询会谈其实已经失败了,原因当然不在丁齐,但在结束之前,丁齐还是尽量提醒道:“你们不应该来私下接触鉴定人,专业鉴定也不应该受其他因素干扰。你儿子如果没有刑事责任能力,鉴定人会将结论提供给法官如果有,法官也会做出相应的判决,这也是每个人为自己的行为应该承担的后果与责任。”
田相龙:“民事赔偿责任,我们会尽量承担的,无论花多少钱都可以!”
这已经不是丁齐此刻该涉足的话题了,他闭嘴。洪桂荣却扭头冲丈夫道:“那也要看法院怎么判,合理的数是多少,不能让人狮子大开口,我儿子本来就有精神病”
尽管丁齐一直尽力保持着平和的心态,当他认为此次心理咨询已经失败的时候,心中也难免升腾起一股强烈的厌恶情绪,只是忍住了才没当场发作。这个洪桂荣没有将别人当人看,她的儿子是行凶者,不论出于什么原因,真正更应该受到保护是受害人,对方才是无辜的。
丁齐表情严肃地说道:“二位,我认为今天的心理咨询会谈已经结束了,你们请回吧!”
田相龙还想挽回什么,赶紧道:“丁医生,您千万别误会,也千万别介意,也请您理解我们的心情。要知道,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就指望他传宗接代呢!”最后这一句话,说得是情真意切,这位大老板眼圈都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