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远过天涯。

好像是一场注定的笑话。

偏偏在耕烟要成亲了,在菩萨的面前,重新遇到他。他看着逝儿,有口不能言。

他说:“我不会辜负你。”

逝儿欣慰的笑了。

而这一切内情,耕烟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逝儿的腿残了,她只是远远的看着她坐在椅子上,那么奇怪的带着轮子的椅子,她没有看得清楚,她满眼都是白矜云久违的脸了。当她问白矜云有没有试图找寻她,白矜云没有回答,她怨念顿生。当她说出自己成亲的消息,白矜云平静的祝福,让她最后一点顽固的希冀轰然倒塌。

翌日,鞭炮声声,她心聋目盲。

慕容天晴带着喜悦的表情抬起她的下巴,轻轻的吻着她湿润的唇,她倏地就哭了。

“耕烟,原谅我当日的莽撞。我是真心待你,从前是,现在是,将永远都是。”

她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经年(6)

成亲的第二天,慕容府上来了客人。带着丰厚的贺礼,笑脸盈盈。耕烟还在门外,听见那声音,打了个颤,迟迟未敢进去。

来人正是百里霜。

当日山洞塌陷,天衣教多数教众死于非命,就连自恃甚高的天鹰护法宋翌,以及天凤、天鸠两名护法,皆命丧乱石之下。

百里霜幸得独天骄相救。

耕烟推门进去,她庸懒的眼神轻飘飘扫过来,似有飕飕的寒意。然后,又对着慕容天晴说道:“我来,是有事找你相商。”

慕容天晴会意,望了望耕烟。耕烟道:“我想到铺子里买点东西,要迟一些才回来。”

“带上翠儿吧,要当心。”慕容天晴叮嘱。

百里霜讪笑:“倒真是一个体贴的丈夫。”

慕容天晴未答话。待耕烟离开了,方问:“有何事?”

百里霜莞尔一笑,道:“杀李拀。”

慕容天晴愕然:“这是主上的意思?”

主上即指朱全忠。为了低调行事,轮及此人,他们向来以主上二字代替。而李拀即是当今圣上,年幼的小皇帝。慕容天晴虽不理朝中事,但也知道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道理,既然李拀已受控于朱全忠,他又何必费事,惹来非议,失却民心。

“这是教主的意思。”

百里霜回答。

慕容天晴更为不解。心道,莫非教主已有反叛之心?

百里霜接着道:“教主吩咐的事,我们做属下的照办就是,此次行动只有我跟你,须得万事小心谨慎。我暂且先回洛阳。半个月之后,你来与我会合。”

慕容天晴沉声应下来。

却不知,这一切都被耕烟在门外偷听了去。

“你们杀不了皇帝的。”百里霜走后,耕烟也不掩饰,径直劝戒慕容天晴。

慕容天晴脸色微变:“你胡说什么?”

“你们的谈话,我都听见了。可是,你们杀不了他,别去冒这个险。”

“你如何断定?”

耕烟顿了顿,道:“他是皇帝。深宫大内,部署缜密,高手如云。”她当然不能对慕容天晴讲,其实是历史的课本告诉她,距离李拀的死期尚有两年。慕容天晴不会信,还会徒增麻烦。

不过这样的劝戒也太单薄。慕容天晴不听,冷冷道:“你应该庆幸,百里霜没有发现你。”

“你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

耕烟一夜无话。次日清晨,慕容天晴早早的备好干粮,打算带耕烟游湖。

“你在担心什么?”耕烟毫不避讳的问。

慕容天晴沉默。

“你担心自己回不来了?”耕烟再出声。

慕容天晴的面色很难看:“你为何总是用生冷的审视的态度对我?”

生冷的。审视的。耕烟细想,这两个词似乎真的一语中的。她真的变成这样没有乐趣,这样机械这样死板的人了。她不知道自己一天到晚都做了什么,都在想什么,她的日子浑浑噩噩,她再也不是以前天塌下来当被盖的她了。

“我们去游湖吧。”带着愧疚的,说了这样一句迁就的话。

可慕容天晴却悻悻的拂袖而去。

那一日,天光潋滟,碧空如洗。枉费了一番好风景。

慕容天晴离家时,耕烟没有想过他回来或者不回来,自己的生活是否有变化。她看着他的背影,觉得寡淡至极。

又是一年春好处。

花未落,人空瘦。

第十九章 陷阱

陷阱(1)

天祐二年。

萧索的京都却是有了一件极为沸腾的事情。

有人行刺皇上。未遂。

且当场被捕获。

而这名被捕获的人是个女子,正是昔日风风光光的天衣教圣女。

百里霜。

——倏忽被押进天牢,等待秋后问斩。

同时,据悉此番天衣教密谋造反,乃受命于吏部尚书陆扆。小皇帝一怒之下抄了陆扆的家,陆家上下一百七十多口人,尽数沦为阶下囚。

耕烟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腹中忽然隐隐做痛。可她痛的不是慕容天晴音讯全无,痛的是陆家遭难,陆茗骏想必也受此牵连。

她对他,就算没有了昔日的爱慕眷恋之情,可也万万舍不得见他就此无辜丧命。这里的人,就连白矜云到底也是和他们不一样的,他们自同一个遥远的地方而来,那种感情,几乎可以达到骨血一般亲热浓厚。彼此安好的活着,也算一种慰藉。但一想到这个世上惟一一个与自己相同的人就快死了,耕烟就如同被人掏心剖肺一样难受。

她失去了慕容天晴的消息。

所以,这样的时候,惟有白矜云了。

耕烟到城外五里的农庄去找白矜云。坐着轿子去的。那是他们在重遇之后,第二次见面。当白矜云看见耕烟,惊愕到半晌说不出话来。

逝儿先开了口:“耕烟姑娘就快做人家的娘亲了。真是大喜。”

耕烟苦涩的一笑。

“白大哥,我来找你,有一件事情想请你帮忙。”

“你说吧。”

“我想你和我一起去洛阳。”

“洛阳?”

“嗯。”耕烟点头,然后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的说了:“我想,先找到天晴,弄清楚当中的曲折,再慢慢计议如何救人。我知道劫狱是杀头的大罪,可是,倘若真的没有别的办法,我,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了。茗骏是无辜的,他不能死,他不能死。”

白矜云看着激动到语无伦次的耕烟,蹲下来,右手轻轻搭着她的肩膀,以温柔的眼神看定她:“你先冷静一点,也许尚有转机呢。况且,劫天牢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万一失手…”说着,抿着嘴,稍稍去看竹椅上坐着的逝儿。

这一次到来,耕烟方才知道逝儿的腿残了,她没有来得及弄清楚当中的原因,但白矜云言语间的保留,她也会意,说道:“白大哥,我…”她原想说既然白大哥有所顾虑,我也不强人所难,可话到嘴边,始终说不出,毕竟除了他,她再没有别的人可求助了。

“矜云。”逝儿淡然一笑,娓娓说道:“耕烟姑娘若非万不得已,不会来找你。你就随她一起去洛阳吧。”

白矜云吞吐道:“可是,你…”

“我只有一个要求。我想和你们一起去。”逝儿看看自己瘫痪的双腿,仰面望着白矜云,眸子里尽是期盼和笃定。

耕烟已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握着逝儿的手,在那一刻她忽然勇敢的对自己说,白矜云是她的了,我将与这个男子,再不会有更深一层的瓜葛。

心中苦涩,不言而喻。

陷阱(2)

若非亲自到洛阳,不会知道,慕容天晴竟是好端端的,锦衣玉食,高床软枕。偌大的一处新建的宅院,也都是他的了。

看见白矜云,面色愕然,但很快又恢复镇定,笑道:“白兄既然平安无事,实在是太好了。”

耕烟迫不及待,径直问道:“你不是去刺杀皇帝了么?百里霜呢?”

慕容天晴顾左右而言他,对白矜云抱拳道:“来者是客,我与白兄多日未见,原该叙叙旧才对,只是我尚有要事在身,不便之处还请白兄海涵。”

如今虽已证实慕容天晴的确是天衣教的人,但他同白矜云没有正面的冲突,况且,他还是耕烟的丈夫,耕烟说再多,也没有将她与他成亲的个中原委告诉白矜云,所以,纵使心有芥蒂,也都勉强撑着,不至于拉下面皮,怒目相对了。

白矜云带着逝儿离开以后,慕容天晴扶着耕烟进了宅院。宅门上依旧是挂着三字的匾额,慕容府。宅内屋舍重重,亭台水榭,巧妙精致,俨然可媲美当朝达官的府邸。耕烟迷惑,问:“天晴,你何以住在这里?”

慕容天晴爽朗的笑:“我不是住在这里,我就是这里的主人,你也是。”

“为何?”

“是朱大人送给我的。”

“哪个朱大人?”

“朱全忠。”

耕烟的心头有些紧,问道:“他为何要送这样大的宅子给你?”

慕容天晴爱惜的牵着耕烟的手:“你如今怀有身孕,要多休息,我让下人给你备些补品。其余的事,你就无须操心了。”

耕烟忧郁的望着他:“天晴,我来找你,是想弄清楚刺杀皇帝一事。还有,想你能帮我救一个人。”

“救什么人?”

“他被关在天牢里。是吏部尚书陆扆的家眷。他叫陆茗骏。是我的朋友。”

“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还有这样一位朋友?”慕容天晴皱了皱眉:“你就是为了这个人,千里迢迢跑来洛阳,他有那么重要?”

“是的,他对我很重要。”耕烟哀求道:“既然你认识朱大人,一定有办法的。”

慕容天晴不置可否。

夜里,耕烟再次提起,慕容天晴面色颇为不悦,问道:“你一定要救他?”

“是。”

“他与你什么关系?”

“朋友。”

“倘若救不了,又当如何?”

耕烟的眼神软下来:“天晴,当我求你,你去向朱大人说情,若是他不准,你…”

“怎样?”

“你能否和白大哥联手,劫狱?”

慕容天晴拍案而起,难以的置信的眼神中,还有愤怒。耕烟心里发颤:“我知道我这样的确是太离谱了,可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我不想看着他被问斩,他是无辜的。”

“他无辜,便要你看着我去冒险?甚至,连你的白大哥也不要了?”这话说得犀利,言语轻佻且戏谑,耕烟有些恼,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场面越来越僵。

慕容天晴拂袖道:“你对白矜云,仍然尚未忘情的吧。”

耕烟顿时语塞。

的确是找不到足够的气力来反驳他的话。

慕容天晴又笑了,只说了五个字:“我不会帮你。”然后如鬼魅一样,背影幽幽的,没入长廊的尽头

陷阱(3)

回想当日,与百里霜在洛阳会合,见过独天骄,领了她的旨意进宫行刺,但在动手的前一天,他去找朱全忠,将全盘的计划告诉他,并且,独天骄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被景王李祕收买,朱全忠素来知道德王景王等人对他戒备有佳,且同他一样觊觎这皇位,但他以为,这些人统统不成气候,反倒是与他们为伍的,吏部尚书陆扆,在朝中颇具号召力,此人不除,到底也难消他的心头之患。

于是,朱全忠授意,当慕容天晴与百里霜动手时,慕容天晴出其不意将百里霜制住,尔后将教唆天衣教谋反、行刺等罪名,统统归咎到独天骄与陆扆的身上。

朱全忠指鹿为马。朝中的人,心存疑窦,却敢怒不敢言。此后,皇榜招贴,重金悬赏捉拿逆贼独天骄,独天骄未露踪迹。

慕容天晴这样做,并非贪图朱全忠的赏识,更不是要换取荣华富贵。

他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而这个秘密,他埋藏多年。

他原本不是姓慕容的。

他姓,仇。

他是仇衣鹤与花锦娘所生。

花锦娘是他的母亲。

幼时,花锦娘想方设法让他拜得君子剑柳一笑为师,希望他学成上等的武艺,是为复仇打算。他进入天衣教,亦如此。后来,阴差阳错的,他成为薛印山未来的女婿,以为报仇更为容易,哪晓得薛印山遭人毒害,仇人之中,剩下最为棘手的独天骄。上次在山洞,他可以安然逃过,也是因为花锦娘提醒他,一早做了准备。

如今,没有想到独天骄贪心不足,撇开朱全忠与过气的皇室合作,如此难得时机,他再也等不及。要她身败名裂一无所有,要她成为朝廷的钦犯颠沛流离躲躲藏藏的过日子,这便是他出卖她的目的。并且,他知道她一定不会就此罢休。她一定会来找他。所以,就在朱全忠为表嘉奖赠送的华宅里,等着他的仇人自动出现。

他等到了。

就在耕烟来洛阳之后的第三天,午夜时分,慕容府的围墙上,跃进一个鬼魅般的身影。幽幽的唤着,慕容天晴。

他起身迎出门。

独天骄恶狠狠的指着他:“叛徒,你为何出卖我?”

慕容天晴带着涟漪一般的浅笑,将他这十几年处心积虑的阴谋告诉了她,刻意强调:“我是为我的父母报仇。”

独天骄哈哈大笑:“没想到我养虎为患,你竟然是仇衣鹤跟那女人的野种。”

“你住口!不许侮辱我爹娘!”

“你爹原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初他跟我在一起,不也一样觊觎薛家的宝剑?他若真是好的,便不会那么对待你娘。”

慕容天晴自然是听不进去的。自己的爹娘,再多不是,怎么能容许仇人诋毁。于是拔剑迎了上去。他的武功是独天骄不曾预想的。在牢里的百里霜,也是在被他钳制住的前一刻,方才知道此人这么多年,原来一直隐藏了他真正的武功。

慕容天晴的武功是可怕的。

昆仑、华山、武当、崆峒,还有少林。最最精妙的武功,他皆习得炉火纯青。再加上他对君子剑的娴熟驾驭,独天骄险些落败。

“你为何…”独天骄觉得太难以置信。

慕容天晴狂妄的笑了:“这个世上,是真的有八珍盒的。”

到那一刻独天骄方才明白,自己觊觎了一辈子的八珍盒,原来就在慕容天晴的手里。此人城府之深,突然令她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