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是回了慕容府。

慕容天晴还私下命令,任何人不得将此事泄露。耕烟问他,白大哥和薛姑娘呢,他便说,他们已经回剑气山庄了。然后赶紧转移了话题,问耕烟为何会在倾城花坊。

耕烟涕泪涟涟:“我是被人家打昏了,卖进妓院的。不过还好,她们只让我当丫鬟,干一些端茶倒水的活,否则,否则我就死定了。”

分明是一桩惨痛的经历,但耕烟的措辞却让慕容天晴忍俊不禁。

“你好好休息,这些天想必是累坏了。”

可耕烟又怎能安心。

慕容天晴和宋翌的对话,的的确确被她偷听了去,她就算再不明白,也听到宋翌称慕容天晴为护法,至于天衣教,这三个字就和百里霜的名字一样,她毕生都不能忘。

她的害怕,她的感激,她对慕容天晴的依赖,统统都是伪装。

只希望慕容天晴能放下戒心。

希望她能逃脱。

然后找到白矜云,将这个天大的秘密告诉他。

但这些,都是耕烟天真的假想。

慕容天晴到底还是发现了她。

在她爬上后院的围墙,正准备往下跳的时候。她像一只兔子,被人拎着,又像羽毛一样,轻飘飘落回地面。

慕容天晴阴冷的笑着,说道:“为何不走正门?”

耕烟怕得手脚发软,她从未见慕容天晴以这样的表情和语气对待她,好像倏忽之间就变了一个人似的。她只能强做镇静:“我,我,我在练习爬墙。”

慕容天晴如果相信了,那他不是傻子也是疯子。他一声令下,耕烟的房间立刻像棺材一样,四周都被封起来,门口还有彪壮的男人看守着。每天,只有午时和黄昏,下人送饭的时候,那扇门才会打开。有的时候慕容天晴就站在门外面,看着里面如小鸟一般的女子,他的表情很不自然,满身满心都是僵硬的。

而另一边厢,白矜云久候不得耕烟的消息,颇有点意冷心灰,原打算暂时回山庄,却又再次想起当天听来的那段密语。

三日酉时,青城。

三日。并非三日之后。而是指下个月的初三。

酉时。自然就是黄昏的那个时辰。

至于青城。白矜云没有听错,但想错了。以为在成都府,理所应当是百里之外的青城名山。却不知道这阡陌街巷之中,还有另一个“青城”。

倾城花坊。

下月初三,大长和国派出与大唐议和的使者,途经成都府。由于事先安排好行程,要得知其动向并不困难。而趁着对方寻花问柳之际,割其人头,尤其容易。这样一来,大长和国势必与唐主反目,早已岌岌可危的江山,连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也要失去。

唐亡,则为期不远。

天衣教虽说也享朝廷的俸禄,可直接受控于梁王朱全忠。朱全忠的反唐之心在朝中已有盛传,只是他权势过大连皇帝也畏惧三分。而今李唐的江山日渐凋敝,朱全忠欲起而代之,他首先要做的,自然是叫这飘摇的江山更加薄弱动荡了。

彼时,离下月初三,尚有六天。

夜深。露重。月光寒。

白矜云独自一人,在孤零零的街道上,孤零零的走着。已经忘了来时的路,亦不辨去向何处。诸多的惆怅萦绕心头。

突然,恍若自天上的琼楼玉宇飘来一阵悠悠的歌声。

听不清唱词,曲调亦生疏。

断断续续,时有时无。

可白矜云从未如此紧张过。只觉得连呼吸都不匀称了。

他是听到过这样的曲子的。就在他和耕烟在一起的时候。他还问过她,为何这歌曲怪怪的,耕烟告诉他,这是她家乡独有的。

那么,唱歌的女子是耕烟么?

白矜云站在原地,向四处张望,这里除了一面光秃秃的围墙,和探出墙头的几缕枯枝,就只剩左边一排经已打烊的店铺了。

“耕烟。耕烟,是你么?”白矜云竟然大声的喊起来。

有两名挑着担子赶路的小贩,怯生生望着他,又飞快的往路口走去了。

“耕烟。耕烟,是你么?”白矜云再喊。

没有人回答他。

失望至极。

可是,突然的,就在白矜云转身的刹那,他分明听到一个字,如闪电,如利剑,划破长空的一个字。

白。

白。

然后所有的声音,至此,完全消失。

白矜云等了好久,好久,只等到一场空。连他自己都以为是幻觉了。他太过沮丧,以至于他不知道,自己缓缓的低头走过的,那扇朱漆的大门,门上端正的写着,慕容府。

他错过了。

耕烟哭了。

她多想应他一句,白大哥,我在这里。可是慕容天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上了她的嘴巴。他的手环住她纤细的腰,狠狠的将她拉到自己面前,用另一只手捂着她的嘴巴,目光灼灼的,盯着她湿漉漉的眸子。

白矜云的声音淡下去。耕烟的眼泪流出来。

慕容天晴笑了:“没有人知道你在这里。没有人会来救你。”

耕烟坐在地上:“白大哥会来救我的,他一定会。”

慕容天晴蹲下来,以慈悲的眼神望定她。若不是早知道他的身份与险恶的用心,这样的一张脸,这样的一副神态,耕烟只怕看过一眼就舍不得挪开。

“我答应你,不会伤害你。亦尽量不去伤害你的白大哥。待事情都结束了,我让你走。”

耕烟缓缓抬起头来,含着一汪秋水的眸子,在暗夜里显得更加楚楚动人。

“我还能再相信你么?”

慕容天晴淡淡的笑:“再信一次,又何妨?”

第十一章 清歌

一个人的时候,耕烟会想,自己一定是言情小说看多了,竟然真的相信,这世间没有百分百的恶人,诸如慕容天晴,她觉得他其实并没有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至少目前还没有,而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因为他的身份,他受制于人。耕烟还想,兴许慕容天晴的骨子里还是好的,他仍有是非善恶羞耻等心,只是比很多人更难表达。

这样,耕烟渐渐的没有那么害怕了。

慕容天晴亦会偶尔同意她离开房间,到院子里走走,有一次,耕烟忍不住唱起歌来。

“你会唱的歌,都这么特别么?”

“是你们没有听过而已,在我的家乡,这样的歌满地都是。”

“回鹘以北?”

“嗯。”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我从来不曾听说。”

耕烟想了想,说:“那里有很高很高的楼房,有宽敞的街道,有各种各样的商品店,有汽车,有轮船,还有能像鸟一样在云层里穿梭的飞机。那里的人都不会武功,小孩子要去学校读书,大人们就上班挣钱,他们各司其职,一切都是井然有序的。”

慕容天晴不懂,但听耕烟说话,他觉得是一种乐趣。好像被允许暂时放开所有的警惕和恩怨一样。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样的感觉。

他只知道,他心里是喜欢的。

他站起身:“耕烟,我要走了。”

“去哪里?”

“去执行我的任务。”

“哦。你要当心。”

这就像吃饭要用筷子,睡觉要盖被子一样;就像对方说了告辞,自己就要说保重或者后会有期一样。那么自然。

可慕容天晴怔住了,他反复打量着耕烟,暖暖的笑容又浮现出来。

他说:“我会的。”

说者有心。

听者无意。

慕容天晴再去倾城花坊,没有人认出他。他的脸上蒙了一层冰凉的人皮面具。他如今只是嫖客张三或者李四,甚至王二麻子。

连兵器都换成了铁匠铺子里买来的最最普通的剑。

而宋翌,坐在倾城花坊的屋顶上,抱着一坛香醇的女儿红,喝了近半个时辰。

酉时未到,大长和国的使者已经到了花坊门外。但见他笑容疏朗,洋洋自得,被一帮舞着绣帕的姑娘簇拥着,款步走进大堂。谁又知道,他即将命丧于此,成为一场阴谋里可怜又可笑的道具。

然而,就在宋翌的银针离使者的胸口尚有一寸距离的时候,一把飞刀,自那条狭窄的缝隙里穿过,将银针打落在地。

宋翌站了起来。

慕容天晴也站了起来。

倾城花坊的大门外,款款走进一名白衣的少年。

他在笑。

那样淡定从容的笑,非白矜云莫属。

“他竟然还是猜出了。”慕容天晴幽幽的叹息一声,将杯中余下的酒,仰面喝尽。而此时宋翌没有停歇的意思,索性从房顶跃下来,轻蔑的扫了一眼白矜云,再次向人堆里发青发抖的大长和国使者扑去。

他用的是他的拳头。

银针和拳头,是他仅有的两样兵器。

他的银针有毒,见血封喉。他的拳头带着无形的利剑。白矜云不是他的对手。而缩到角落里浑身发抖的大长和国使者,几乎已经认定自己必死无疑。

同时,慕容天晴亦出手。

但见他轻如蝶鹤,自沉褐色雕花的木凳上一跃而起;他的双手打开,右腿微略蜷曲着,浅蓝色的衣襟随着身体的起伏摆动;原本安稳的摆在一旁的乌金剑,也亮出了剑刃,寒光灼灼,犹如一道闪电,咄咄的,朝着角落里的人奔去。

这个时候,有人企图阻拦他。他仿佛遇到了一个混沌的梦。抬头时,看清楚握剑立于面前,横眉冷对的,是与他非比寻常的女子。

薛如珩。

他完全来不及细想,挥剑迎上。

薛如珩决非他的对手。

连宋翌也觉得好笑。这两个人,明知鸡蛋碰石头,却胆敢公然凭一己之力与天衣教相对抗。他几乎都要笑出声音来。并非,他撇开白矜云,以目空一切的姿态,将银针射向他的目标。而他的拳头,也只在离对方心口三寸远的地方了。

怎知道,先前吓得抱头鼠窜的大长和国使者,竟突然矫若惊鸿的避开了宋翌的袭击。

啪啪啪。一行银针插在红漆的柱子上。

使者笑了。

抬手轻轻的在脸上一抹。露出一张崭新的脸。这张脸,宋翌认得,慕容天晴也认得,江湖中人,谁都认得。

竟是四川唐门的老爷子。

唐孤傲。

而此时原本缩在桌子椅子背后看热闹的众多嫖客,十有八九都站了出来。

他们都是唐门的人。

等了这么久,就等这一出瓮中捉鳖。

未几,倾城花坊的乐曲响起来。风含情,水带笑。这里重又歌舞升平,纸醉金迷。好像发生过的那场恶斗,已变得遥远又模糊。

谁也不记得了。

白矜云和薛如珩送走唐孤傲,淡淡的舒了口气。

“师兄,好在你识破了他们的暗语,又想到找唐老爷子帮忙,方才化解了此次危机。只可惜,让那两名刺客逃脱了。”

“我也是无意间听人说大长和国使者包下整个倾城花坊,所以揣测了那班人的目的。我原本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好在唐老爷子信我。”

“我一早听爹爹提到过,四川唐门的唐傲天,乃古道热肠的忠义之士,今次看来,果真名不虚传。”

听薛如珩这么一说,白矜云倏地又叹息起来:“一次不成功,或许还有第二第三次。天下事,江山事,终归不是你我能够干预的。”

“我知道师兄向来不爱理这些事情,我们不如尽早回去,也好找二叔商量余下的事情。”

白矜云想了想,道:“你先回客栈休息,明日一早,我们起程回山庄吧。”

明日一早,是什么时候。寅时。卯时。辰时。抑或更久。倘若终归要离开,是否就能够在延迟的一点点时光里,觅回自己遗失的宝物。

白矜云不知道。

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对他宣判,找不到了,找不到了。

他失去耕烟了。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感到悲伤和绝望。

为何会这样?

是太在意,所以连一次的分别都当作永久的破碎了么?

白矜云恍恍惚惚的又走到那条僻静的小巷,那么陌生,那么清冷的小巷,他甚至怀疑,这里究竟是不是他上一次徘徊的地方。

夕阳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长得好像连边际也望不到了。行色匆匆的人们,各自忙碌着赶往东或西的方向。他们都有温暖的家吧。他们心里都有牵挂的人吧。可是自己呢?自己牵挂的人啊,她究竟在哪里呢?

白矜云重重的叹息一声。

转过街角,正好看到慕容府的大门。

原本想去和宅子的主人道个别,却看见大门开了。慕容天晴和薛如珩从里面出来。

“师兄,你来找慕容大哥?”薛如珩问道。

白矜云清浅的笑:“原本想着和慕容兄说一声,明日一早,我们便要起程回剑气山庄了,如今看来,倒是多此一举了。”

薛如珩脸了红,嗔道:“许你来就不许我来么?我也是来和慕容大哥道别的。”

慕容天晴呵呵的笑着,摆出一副颇为殷勤的模样,说道:“白兄既然来了,到寒舍喝杯酒,就当为你们饯行吧。”

薛如珩求之不得。巴巴的望着白矜云,只盼他能爽快的应下来。

可白矜云推辞了。

也许是欠了对应的心情。他如今只想一个人待着,在客栈,在长安,在任何的地方,不做什么,也不说什么,安安静静的,就一个人。

在他和薛如珩走出这条街,慕容府的大门合上的时候,又有歌声,细细的,低低的,越过密闭的窗棂,越过黯淡的屋顶,越过窒息的围墙,可是,没有越过他身后寂寞的影子,没有越进他的耳朵里,只在与他相隔三尺的地方,回荡,消亡。

数日之后。白矜云和薛如珩返回剑气山庄。这一路的经历,他们点滴不漏的告诉了蒋世安。蒋世安叹息道:“真没想到,大哥一直将司马燕群当亲兄弟看待,他却如此害他。”

白矜云道:“事情尚未全部查明,未必这样简单。”

“是了,还有好多疑点呢,二叔。”薛如珩挽着蒋世安的胳膊,说道:“现在最重要的,是想办法找到青鸾剑,剑气山庄没了它,到底还是不成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