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游出老远,对岸依然可望不可及。云遮月半边,有鱼儿擦着石头的脚跟游过。
石头身上一哆嗦。他倒不信世上有水鬼,但半夜里冰凉的水,让一些不快记忆,如水草漂浮出来,萦回不去,比鬼还丑陋。
空旷江上,假如小声说话,那么对方听不见。大声了,恐惊动匪徒。他只好默然。
他埋头水中奋力摆臂,突然,脚底踩到了淤泥。他兴奋抬头,不见小蚌壳。
难道小蚌壳比他快?石头疑惑,回首望蟹船,不得不抽口冷气。蟹船罩着层外来的光。
他惊异地扑上岸,翘起首。江上,有三条没有旗帜的大船疾速向蟹船驶去……
那是谁的船?杨梅寨的?钱塘帮的?官府的?
他喊了一声:“小蚌壳?”
没人答应。石头更觉奇怪。
江面平静,无人在游。小蚌壳要是上岸,应该等他。要是在水中遇到情况,自然会呼救。
他再喊了几声,发现水面上漂浮着小蚌壳的头巾。
远处,那三船已包围住蟹船。隔着已远,石头无法分辨喧哗声。
灌木丛内有人叫了一声:“石头!”
石头高兴:“小蚌壳!”
小蚌壳抱着头,从灌木内探出头,照例马上缩回去。
石头跑了几步:“小蚌壳?你瞧见了吧,那三条船……你怎么了,头受伤了?”
小蚌壳两臂遮着额头,嘴角沮丧耷拉着,同他神采奕奕时判若两人。
石头蹲下,刮他小翘鼻子:“不舒服了?饿了?跟我说吧,这里除了我没有旁人的。”
小蚌壳吐了口气,放下两臂。他黑眸眼波荡漾,实在招人疼。
石头直觉有什么不对,再借天光瞧,他心一咯噔。
小蚌壳的额头下,就是双眼睛,好像缺了什么……
对了,他不但光头,还没眉毛。
石头记得自己明明见过小蚌壳那双淡淡“远山眉”的……他有点口干,想避免尴尬,岔开话题。
小蚌壳却自己说:“我没眉毛!不管那船上是谁,我不想见人。”
他说完,率先朝岸上一排仓库走去。每年秋收之后,大运河两岸这些仓库就能派上大用场。
虽然小蚌壳宣称不想见人,但石头只好跟上他。他脱下湿衣服,盘算如何宽慰他。
仓库里干燥,有几只丢弃的空布袋子。可惜找不到火与柴。
小蚌壳湿淋淋坐在门边,背对石头,惆怅望着月光。
石头劝他脱衣服,他动也不动。石头劝道:“小蚌壳,什么大事,不就是没眉毛?有人没手没脚没眼睛,像我没爹没妈没钱,可也在努力活,能开心就开心着。我听说,这钱塘江有水鬼,最爱吃人眉毛。一定是水鬼吃了你那漂亮眉毛,一定是。等我们回去,就一起去龙王庙求龙王责罚那馋鬼。你别不理我!”
小蚌壳用手掬了把月光,叹息一声说:“奈何明月照沟渠。江南那么多是非,白让我病中渴想。我去年大病了一场,眉毛头发都没了。除了我爹爹,也没几个人知道这秘密了。”
石头挪近了:“原来如此。眉毛没了,还会长。就是不长,还能画啊。”
小蚌壳笑了笑,脸泛红,低声说:“其实,我每天都是自己画眉毛的……选那胡姬的绣楼,也有这缘故在内。西域龟兹有种生眉草,我家有,她那也有。我临走藏了这个在袖子里。”
他手心放着银质的细小盒子,石头猜那是画眉的笔和粉了。
石头咧嘴:“嗯,这样好。证明你不仅聪明,还会过日子。我一定不告诉人。你把湿衣服脱下来,那样干得快,不会得风寒。我们套上布袋子。反正有我陪你丑……好不好?”
他选了两个空麻袋,小蚌壳赤膊跑到他身边,拿方才偷的刀给麻袋挖洞。
等他弄完了,石头自己套上一个,又给小蚌壳套上。两人看了对方怪模样,一起笑出声。
小蚌壳握住眉粉盒子,问:“你没爹没妈,那胖女孩是你未来的夫人吧?”
石头认真说:“是我老婆。我们已成亲了。”
“老婆比夫人听上去亲。”小蚌壳闭了下眼:“我爹爹从不叫我娘夫人,也不叫她老婆,也不叫她名字……她现在病了,跟死差不多……。她病前都不回家,现在……我也不敢去瞧她。”
石头想小蚌壳的娘一定跟他爹爹感情不睦。
他见小蚌壳垂着头,心里发紧。他想小蚌壳也并不是天上的云。他都没眉毛……唉。不过病养几年就好,哪值得小蚌壳那么伤感?
他娓娓说:“我知道了你的秘密,也给你我的秘密。我连我爹是谁我都不知道……,我小时候在湖州的青楼长大,记得我娘常关房门,那时候我就在后院桃树下玩……后来,她病越来越重,我们流落到村里……有次,有人打我娘,我抱住他腿咬他一口,他就把我打得满头血,我爬起来,对他哈哈大笑……那人傻了……后来,娘莫名其妙就死了。遇到阿香之前,我都没朋友。”
“真的?”小蚌壳听得认真。
“是啊。”
小蚌壳沉默半晌,才拍拍他手:“要是你不嫌弃,我也当你朋友吧。我虽不合群,但不会给你添麻烦。”
石头抿嘴:“嗯,一言为定。这儿没镜子,我帮你吧。”
他打开盒子,取了细笔,沾上眉黛,仔细替小蚌壳画一对眉毛。
小蚌壳有点害臊,不过还是配合让他画完了。
石头收了笔,发现对方眸子里真诚的光芒,不免心慌了下。
他常说假话,等到此时心血来潮吐了几句真话,倒患得患失起来。
小蚌壳说:“谢谢你。那三艘船……我还不清楚底细。他们绝不会到此处来寻我们……我们先休息下,最好等到天亮。我耳朵好,听到动静我就喊你。”
小蚌壳和他背靠背坐。他们身上逐渐干了,四周再无声响。石头竟然这样睡着了。
屋子外的夜,起了大雾。夜露重得压弯了小草,水滴到鹁鸪兄弟头上。
石头仿佛听到有人叫“小小,小小?”
他推了推小蚌壳:“那是谁?”
小蚌壳脸色微变,一言不发走出仓库。石头也出门。
浓雾大到伸手只能见五指。石头叫了声:“小蚌壳?”
他希望小蚌壳来挽住他。因这么大的雾气,两人极易走散,迷失方向。
但小蚌壳好像瞬间被雾吞噬了。
石头叫着,艰难迈步。他觉得自己正向岸边走。
“小小,小小?”白茫茫中浮现出盏灯,那人还在叫。
石头知道不是叫他,但他还是毅然向灯亮处摸索去。
忽然,有只大手抓住了他。“小小?”一个男子惊喜交加,把石头抱到腰间。
石头的脸,挨着一条滑润玉带。灯灼灼,玉晶莹,还沾染着如泪湿的雾气。
“叔叔,我不是小小。”
对方闻声便轻推开他。石头仰面,看清了男人的脸。
石头心中一动,不由“啊”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我现在开始勤奋了。呵呵
☆、珍珠叔叔
雾气四溢,流散于青年男子周身。他白衫飘逸着清芬,宛若孤鸿飞雪。
他的容颜好像仙山芝兰,有静止于时光中的端丽,未遭遇过污秽,未失去过阳光。
他那双眼睛,在遭遇石头的瞬间,电光火石般直刺透孩子的心灵。
在他的眼睛里仿佛看到一个倒影。可那倒影并不像石头,却像是岁月长河里他所熟悉的某人。
石头好像遇到鬼魅,向后一退。
美男子凤眼一挑,神态矜持而淡然,似曾相识。
石头在背后握拳,重复道:“叔叔,我不是小小。”
男人对他视若无物,对雾喊:“小小,你还躲着爹爹?这里有个孩子,你想让他代替你?”
石头恍然:这男人是小蚌壳爹爹。他应该也年过三十了?外表就像新制成的上等宣纸,毫无折叠痕迹。他声音也与其他男人不同,出奇平静,就像是春夜里绵绵雨丝。
人们常说龙生龙,凤生凤,螃蟹的儿子横着走。蚌壳的爹爹道行深。小蚌壳的爹爹……该叫老蚌壳?不,老蚌壳里面藏着夜明珠,才会光华如斯。
石头决定把小蚌壳的爹,暗地称为“珍珠叔叔”。
一会儿,小蚌壳腾出了雾,他蓦然攥住石头手,大口吸气。
“珍珠叔叔”见到他儿子,倒没有方才抱住石头时的激动神态,只苦笑了笑:“小小,你还要躲着爹爹?那天为何要一个人偷跑出去?为何不让我知道你在杨梅寨里?”
小蚌壳压根不说话。“珍珠叔叔”把他抱起来,摸他身上麻袋,皱眉道:“瘦了。我就猜到你到这边岸。好在我备好了一切。我们走吧。”
他取下天青色软巾戴在小蚌壳头上,那巾头镶嵌块无暇美玉。
小蚌壳忽然捏捏他爹的腕子,回头望着石头。
小蚌壳还想着他。石头放了一半心。他主动对蚌壳爹说:“叔叔,我陪着他一起逃出来的。”
珍珠叔叔轻展笑靥,对小蚌壳柔声说:“爹爹怎会忘记了你小伙伴呢?瞧,灯还放在地上呢。”
他目光扫过石头。石头连忙提起灯,举到齐眉。
他担心这样大雾如何能找到船,可珍珠叔叔轻轻咳嗽一声,雾气里就亮起了数百盏灯。
大雾里只见灯,不见那些掌灯人。点白蜡烛的灯分列在旁,点红蜡烛的灯组成蜿蜒钩子状。珍珠叔叔带着孩子们回到船上一间大舱房。
船内陈设雅洁,并无金饰朱锦,寥寥几件木器,但石头觉得比他学写字的老爷家更堂皇。
珍珠叔叔轻吐一个字“来”。帷屏后出现了四个小厮,全都佝偻成虾米,听候主人吩咐。
珍珠叔叔弯腰问:“小小,爹知道你嫌外头脏,一定吃不好,也没换衣服。你先吃?还是先更衣?”
小蚌壳指了指帷屏。珍珠叔叔温言笑道:“好,全听你的。爹爹在这里做好吃的等你。”
小蚌壳点头,瞧了石头一眼,才跟着小厮们去了。
珍珠叔叔瞅石头,脸上喜怒全然不见。他语气倒是温和:“小小跟你说了许多话?”
“是的。”
珍珠叔叔长指划过桌上木纹,像是对自己低声说:“这孩子……他见了外人倒肯开口。”
石头注意小蚌壳跟他爹重逢,连一句话都没说过。
珍珠叔叔这种风仪出众的男人,一定很爱面子,此刻大概正竭力掩饰摆不平儿子的落寞吧。
石头道:“我听他提了好几次爹爹,就是叔叔您呢。他说山贼们不配知道您的名讳,还说他生病的秘密只有你知道……”
珍珠叔叔眉宇缓缓舒展,他似笑了笑。他转头问:“你家在哪里?父亲是谁?”
石头说自己的爹是个住在栖霞山木匠,对其他含糊其词,好像他只是一个被拐儿童。
珍珠叔叔凤目微阖,神态愈加和悦。
他提高了嗓音,悠悠说:“啊,你与我的小小是患难之交。我自然是要送你一程的。还有谁知道你和小小在一起?”
石头摇头。珍珠叔叔听了微笑。
他们虽已离开了大雾,但石头却感到雾的幽灵跟在背后,潜入了这艘航船。
珍珠叔叔弹指,门口出现了一溜穿黑锦衣的仆人。他们每个手上都托着不同的物件。
石头顺势看过去,有铜炉,有水晶盆,有酒,有葱姜,还有条被线缚住的活鱼。
小炉内升了火,珍珠叔叔亲自将一个苍穹蓝的水晶盆放到炉火上,倒满香油。
他轻声说:“都出去吧。”
仆人们遵命,躬身后纷纷退去。这些人身高马大,可走步如踩棉絮,毫无动静。
空中剩下香油挥发的迷人味道,珍珠叔叔耐心地将葱花等撒入油中。
石头忍不住问:“叔叔,这是什么菜?”
“煎鲥鱼罢了。”
石头知道鲥鱼是名贵的鱼,他是从未尝过的。但这油,怎么也不像能煎鱼的样子。
珍珠叔叔眼睛看火,仿佛知道他所想,说:“你没听过杜工部之诗‘水精之盘行素鳞’吗?古法煎鲥鱼,只有这样把鱼浸沐在油中,任其渐渐熟,才没有烟火气,也不会变成金黄。我的小小最爱这样吃鲥鱼。每年夏天,这种鱼都要快马从江南运到我家,我回家给他做。”
石头确实没听过,只好赞叹:“叔叔你有学问,所以小蚌壳那么聪明。一路逃生,都是他的主意呢。”
珍珠叔叔将活鱼放入油中。
鱼遇滚烫之油,痉挛挣扎,但皮肉已蚀,顷刻就发出“嘶嘶”的细微声音。石头目不转睛,居然想起了传说里“炮络”的酷刑。
珍珠叔叔举杯,在鱼身酌酒,又用银勺点盐,手下动作如诗优美。
石头盯着尚在动的鱼嘴,听到了自己呼吸声。珍珠叔叔真正展开了笑容:“妙。”
他问石头:“是不是很香?”
“是。”
珍珠叔叔目光深邃:“是,可我儿子的鱼旁人不能吃。”
石头本来就没想吃。听他嘱咐“带这孩子去隔壁,给他吃顿好饭”,也不失望。
仆役们不多嘴,给石头送上了胗鹅掌,腌螃蟹,火熏肉等等。石头吃了个饱。有几味昂贵菜肴,虽不合他口味,但石头难得吃到,他想让自己多赚点,就使劲往肚里塞了些。
他吃完,就念着阿香老爹,盼望船早日回程。
隔壁声音传来,珍珠叔叔不断在笑语,而小蚌壳依旧没声音。
石头自幼没爹。见了小蚌壳的爹爹那么体面,又待儿子亲,不由怅然,生出几分妒羡。
过了一会儿,他好像听到珍珠叔叔走出了舱房,关上门。
有人跟着他走到了靠后的舱房前,低声禀报。
珍珠叔叔说:“区区毛贼而已,只因牵涉京里几位公公……。收场要稳妥。”
那人称是:“您还是要去扬州?公子……”
“我必须去。那边的事……他不知道为好。明日叫他师傅来白云镇渡口接他,我才放心。下次孩子要是再出差错……”
那人惶恐说:“小的们再不敢闪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