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笑着开解:“哪会?你可是山大爷儿子,卖你?除非是我活腻了。”

阿白拿下鬓边茉莉,傻乎乎笑着,嗅着花香:“哈哈,那好。哥哥,我们喝酒吧。”

他说完瞟了谭香一眼,谭香挺胸吐了口口水。阿白慢悠悠开了酒瓶道:“洞里的丫头,两只手臂倒是白胖,适合清炖。宫里爷爷们只吃她脑子,太浪费。不如把她送给我,让我先尝尝。”

看守的敬酒给阿白,道:“这可不行。杨梅寨催得急,我那哥哥是个坏脾气。再说了,山大爷那里,什么好丫头没有?”

谭香方才还没听清,此时才明白,她不是被送去遥远的地方为奴,而是要让人吃的,自然惊恐,可还是不大相信。认为一定是阿白和看守者故意编出来吓唬她的。她背对他们,不停的重重“哼”着。就听背后阿白跟男人划拳吃酒,过年似开心。谭香望着高高的四壁,想到阿爹和石头如何能找她,难过至极。烧肉的香味飘来,阿白的笑声还特别大,刺得她耳朵疼。

她想着想着,睡了过去。因为害怕,睡得不沉,乱梦飞来,她“呀呀”低吟。

她好像梦到石头躺在她身边,夜深人静时,他常会摸摸她的脸蛋。

漆黑一片中,有孩子说:“小妹妹,该上路了。”

谭香望到的人,是阿白。她呜呜叫着,发现绑住双手的绳子不见了,麻得发痛。

阿白要把她卖到杨梅寨去了吧?她攥起拳头,狠狠打了阿白腹部。阿白闷哼一声,躺在地上像个死人一样。谭香诧异他怎么那么容易死,摸黑推推他,阿白笑了一声:“把我打死,你可是长了翅膀都跑不掉了。快叫声哥哥,我就打开门让你出去。”

谭香心里骂“骗人”,就想赶紧逃走。跑了几步,裙子“哧啦”,她回头,原来是阿白早用一根铁丝钩住她的裙子。他蜿蜒爬来:“还不叫?呀……他们该给你吃了哑糖吧。好了,等会儿补叫。我们走了。”

他能进来,锁是早被撬开的。谭香推开竹门,茅屋内灯火还亮着。阿白轻声道:“他醉了。不过另一个难缠的快回来了。你拉着我,我带你走。”

谭香半信半疑。阿白拽着她的手,就跑起来。他虽胖,健步如飞,迥异常人。谭香跟了不一会儿,就上气不接下气,阿白环顾四周,才嬉皮笑脸问:“哎,亲我一下,我背你吧。”

阿香瞅着月光下阿白那厚如笋壳的面皮,踮起脚,对他的脸颊吐了几个唾沫星子。

阿白也不生气,说:“打是亲,骂是爱,既然你亲热,我也不害臊啦。来吧。”他扎起喇叭似的裤脚管,把带蒂的帽子套在谭香的脑袋上,俯下身子,催促道:“听,他们追上来了。”

谭香跳到他的背脊上,阿白吸了口气,飞奔起来。谭香惊奇得合不拢嘴。她知道自己重,连阿爹背他都要出一头汗,平日她和石头闹着玩压着他,石头动弹不得,连连求饶。可这胖男孩举重若轻,像是有神力。谭香盯着他的影子,对照月光,简直觉得他正和月亮赛跑。

他跑出了山麓,掠到林荫道上,惊起一群飞鸟。

谭香正要说话,阿白先笑了:“猪八戒背媳妇,我阿白背着谁?”

谭香“啊”了一声,发现自己出了身汗,又能说话了。

“我叫阿香。谭香。”

“檀香?好贵重。我蛮喜欢。”

“你喜欢不喜欢,我都叫谭香。”

“谁说的,你以后嫁人,都要加上一个字。嫁了牛家,你是牛檀香,嫁了苟家,你是狗檀香,嫁了贾家,你是假檀香……名堂多着呢。”

谭香不喜欢那些名字。她已有丈夫了,石头并没有姓,所以也不必有那种烦恼。

她正胡思乱想,阿白忽然闪到了林子里,道:“别出声,有人来了。”

谭香连忙躲在棵大树后头。阿白也藏过来。那棵树虽粗,掩不了两个小胖子。阿白拢住谭香的肩膀,金鸡独立,把藏不起来的那只脚折后贴着腰。

一辆马车赶来,月色朗照,正是赶车出去的矮子和另一个喽罗打扮的人。

“你刚才真看见道上人影?别是小动物吧?”喽罗说。

“真看见,咦,哪儿去了?”矮子不快地说:“我那没用的弟弟醉得和死猪一样沉。我真不明白,那孩子怎么能逃走的?都怪我,今日下午要把她装箱,就能凑足你家寨主要的数目了。”

喽罗打个呵欠:“再回头找找,我看她一定没跑远。告诉你,我家寨主昨天新绑票了一个大阔人的公子,大概又能发笔横财。可真正辛苦跑腿的,还不是我们下边人?”

矮子好奇道:“哪位大阔人家啊?怪不得我看你们寨子戒备比平日更严。”

“你别问了,总是是外地来客商的儿子。孩子也分三六九等,你抓来的孩子们都像牲口似的关着。那小公子住在压寨夫人的绣房里,好吃好喝供着呢。”

阿白的眉毛嘴巴一挤。谭香想自己虽然逃了,可那些孩子怎么办呢?她急着回去找爹,让爹去救他们。矮子他们调转马车,向反方向而去。阿白问:“你家住在哪里?”

“栖霞山的集市旁。”

“嗯,这里可是虎跑。我怕他们还回来,咱们去虎跑泉旁没有和尚的寺里躲着,天亮了就不要紧。”

谭香想了想同意了,阿白瞅着她发笑:“你有颗朱砂痣。”

谭香低头,不知不觉中,裙子掉了。除了条绿裙裤,就是件朱红短衫。当中腰露出一小截来。

她想起一路惊险,也不唉声叹气,咯咯笑道:“呀,这样倒凉快。穿裙子,跑不快。”

“对。西域女都不爱穿裙子。你没缠脚,最好了。”阿白附和,引着她朝林子内走。

羊肠曲径铺着白石子,就像缀着银带。泉水淙淙,欢乐跃阶。夏花之陌生香气,清新如洗。

猫头鹰对着孩子们闪了下阴阳半脸,谭香回它个鬼脸。她担忧地问:“大白,那些孩子怎么办?会让人吃了脑子吗?”

阿白点头:“我也在想。我干爹是钱塘帮的,但杨梅寨并不属于钱塘帮。我一定要救他们的,可是……我要等帮手?”

“帮手?”

阿白展颜:“我是王母娘娘的孙子,帮手一定非同凡响。你见了别怕。”

他们走入一座无人山寺。虽是夏日,庙堂内寒气逼人,谭香打个喷嚏。阿白从怀里掏出一块肉,道:“饿了吧?我方才帮你留着的。怕烫坏了我胸口,此刻烤给你吃。”

谭香高兴拍手。她还从未如此冒险过,对阿白滋生出信赖之感。阿白找不到木柴,干脆把一个菩萨边上几个小佛像丢到火里烧了。

谭香说:“我爹说不能烧佛像。”

“没关系,哈哈,报应全归我。和尚们平日不是常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谭香吃了烤肉,见阿白也有了倦意。瞌睡最能传染,两孩子相对,很快睡着了。

晨曦打开浅翠色的幕,氤氲雾气在林泉间散开。阿白唤醒谭香,谭香第一次见到了虎跑泉。

这泉水像是活的,水波满是活气,晨光下如美人媚眼,睐视闪烁。谭香掬水,小鱼儿游过指缝。阿白敞开胸吹风,眼睛一直盯着远处,他摘了一片树叶对折,卟卟吹出奇怪的声响。

谭香充满了好奇,却见对面的灌木丛里,起了阵无形的风。一只白兔箭似窜出。

阿白立直,肥胖面孔,溢着聪慧沉着之气。谭香伸长脖子。

灌木里走出了一个头顶王字的动物,居然是老虎。

老虎毛皮不是金黄,而是偏白。它大步踱到泉边,并未饮水,张开嘴,对阿白吼叫一声。

谭香“啊”一声:“老虎,老虎!”

阿白撇嘴一笑:“不是老虎,能是什么?”他说话口气,似乎只是见了只猫。

谭香转念:“这里怎有老虎?”她不敢说老虎要吃人,怕提醒了老虎。

阿白吹声口哨:“哈哈,此地既然名叫虎跑泉,那有只把老虎爱在泉边跑跑,什么稀奇?”

谭香不服:“怎么不稀奇?太稀奇了。”她悄悄向后退,不时对老虎咧嘴笑。

谁知阿白反绕过泉池,向老虎走去。

老虎见阿白过来,爪子不断刨地,虚张声势咆哮,突就低下背脊,晃晃镶着黑白条纹的尾巴。

阿白拍了拍虎头,拉了拉它耳朵。老虎非但不气,还吐吐舌头。

“阿虎,那是阿香,我的朋友。”

阿香不太敢过去。倒是阿白领着老虎过来了。她躲不开,只能招手。

阿白说:“别怕,这老虎是我家养大的。我说话他都听。他从不吃人。”

老虎绕着谭香转了几圈,毛茸茸鼻子抽动,眼神威严中有丝顽皮。谭香壮着胆子,想碰碰它身子。可老虎猛一转身,谭香的手恰碰到老虎屁 股。虎粗粗吐了几口气,并未发作。

谭香想“老虎屁 股摸不得”并非真话。不过这只老虎既然让她摸了,也不值得怕。她胆子大起来,说:“这老虎漂亮。白的,跟人家不一样。”

阿白说:“是啊,许是个变种。它出生就没娘,是我姑父送给我爹爹的。山大爷,是我干爹,我爹死了。我娘也死了。”他末一句,说得很轻。

谭香说:“我娘也死了。你爹爹和你姑父是不是耍杂技的?”

阿白一愣,笑着说:“我爹爹是书生。我姑父,成天和豺狼虎豹玩,也算杂技班子的吧。”

他说完,捏了捏谭香的手:“阿香,先送你回家,然后我就跟着老虎一起去杨梅寨了。”

谭香生出一股豪气,若能救其他孩子,她回家晚点,爹和石头也不会怪罪。就说:“先救孩子们吧。老虎能帮你,我也能帮你。”

阿白本来就舍不得马上和她分开,她这句话似正中他下怀。他即刻答应道:“好吧,我们这就去。我是山大爷的儿子,杨梅寨那老杨梅,就是不给我面子放人,断不敢拿我怎么样。记得,万一他问你。你就说你是钱塘帮段大娘新收的女儿。”

谭香点头。阿白十分高兴,对老虎摩挲半晌,将谭香抱上虎背。谭香揪住虎毛,小心不摔下来。阿白踌躇片刻也跨上来。老虎扭头,虎牙里舌头划来划去,走了几步,停下又扭头。

阿白说声:“糟糕。”

他自己是坐过虎背的,但谭香也胖。负他俩个小胖子,就是老虎也吃力。

阿白思索片刻,拍拍虎背:“好了,我不坐了。你驼好阿香。我跟着跑。”

他话音刚落,老虎便动了起来。阿香贴着虎背,不断回头,阿白像是练过些功夫,紧跟不舍。山风吹散了谭香的发辫,日光展翅,向漫无边际的蓝天飞翔。

白老虎踞在座山坡上,谭香俯瞰,黑瓦山庄躺在山脚。阿白微微喘息:“就是这里。”

杨梅寨内,各色人如蚁巢之蚂蚁,进进出出。阿白带着白老虎绕过寨门,石头堆的园子中种着不少罂粟,还有些不知名花草。一道道人为的障碍,将住宅和园子生硬隔开。

阿白义高人胆大,谭香此时也胆大包天。

个人就像跟大人捉迷藏似的,进入宅中。阿白抚摸虎头:“阿虎,你到刚才的山坡上等我。”

那老虎极懂人事,独自溜回。谭香跟着阿白躲避过一队巡逻的人,到一座绣楼底下。

阿白自言自语:“小孩们关在哪儿呢?”

此时,就听有人大声问:“小孩,哪来的?”

谭香被唬一跳,阿白微变脸色。

一个童声朗声回答:“爷,我是卖丝线的,夫人叫我来。”

声音清亮,像是含笑回答,不慌不忙。盘问的人走开了。

谭香眼睛忽然一亮。阿白听到不是自己,松口气。

他正要嘱咐谭香几句。谭香脸刷的涌上血色,圆润可爱如水果。

“石头!”谭香轻呼一声。

一个俊秀如画的布衣男孩儿,马上在柱子旁现出来。他像有点惊讶:“阿香!”

阿白看谭香和男孩拥抱在一起。男孩打量谭香,低声说:“你没事……我和爹急坏了……”

“你怎么来这里?”

“这话有的说了,我们出去了……我再告诉你……”石头道。

阿白并不觉得谭香难看,不过她哥哥长这么好看,也实在出乎意料。他抱着胳膊。

“这是大白。他救我出来的……又到这里来救别的孩子?”

“别的孩子?”石头眉毛一动。

“是啊。”谭香咬耳朵说了好久,石头并不开言,浮现微笑,不时瞧瞧山白。

阿白不耐烦,忍不住跨前一步:“幸会,我是山白。”

石头盯了他一眼。那眼神温和又狡黠,亲切又客套。

他把谭香拉到自己身后,笑道:“幸会。”

他才说完。楼上飘下来只金色的纸鸢,有个孩子咳嗽了一声。

石头,谭香,阿白三个面面相觑。不是他们在咳嗽。

还有另一个孩子在他们的近旁。

☆、一只价值三千金的蚌壳

阿白伸了伸舌头,纳闷道:“怪,我怎么从没听说过老杨梅家有小杨梅?”

谭香扯住石头,脚尖蹉地。腮帮绷得和冻住似的。石头笑笑:“别怕。”

他把手里篮子交给阿白,麻利抽了根碧丝线,将谭香给山风吹散的头发重扎成辫子。

阿白斜瞅石头,心中不爽。他觉得阿香这位哥哥,长得和朵桃花似的,偏爱装蒜。此刻明明大家身在敌营,他还要学大人深沉,假得很。

阿白打个“哈哈”,胳膊肘挂着篮子,拿了根红线穿牙缝里,拉来拉去,把齿间肉渣子剔出来。他手不闲,心思也不停。他作为山九的儿子,曾光明正大来此寨子做客过。老杨梅是土鳖,压寨夫人是半个胡姬。这阁楼做成个新月型的楼门,正是迎夫人所好建的……

他忽然想起和谭香逃跑上听马车上两个人的对话。压寨夫人绣楼上是应该有个被劫来的孩子。他静听,楼上再无声响,富贵人家的孩子也许是昏了吧。

石头与他对视了一眼:“大白,我说句实话,就我们几个大概救不了人。寨子外头我爹正带着人接应。你方才怎进来的?让我把阿香先送到安全的地方去成不?”

谭香好奇道:“爹在?我们这就逃……别的孩子都给送上船了怎么办?”

阿白眉头一皱,咀嚼着红线。

他想石头的爹怎么也比不过山九的势力去。保护谭香,不过是“桃花面”男孩胆怯的托词。他嘎着嗓子说:“怕什么?阿香,有我这老江湖在,还能坏事?我现在就救下一个人给你瞧瞧。听说他们绑了个孩子在这楼上。才不是有咳嗽声?”

他用左手拍了几下阁楼柱子。绣房门口挂着的那串风铃,顿时响个不停。

可除了风铃声,再也没有其他的声响。

阿白不甘心,挽着篮子跑到楼梯上,学了几声古怪的鸟鸣声。依然是静悄悄。

石头横他一眼:“你听错了吧,咱们还是快走……”

阿白窜上二楼,大胆扣了几下门,压低嗓门:“小朋友,别怕。我们是来帮你的好人。”

里头还是没声音。

谭香抱着石头的肩膀:“大白没错。我才也听见小孩咳嗽的。”

石头咬住阿香耳朵:“我也听见了。越喊他越不敢出来,咱们先假装走……”他的声音大起来:“阿白,有人来巡逻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快跑。”

谭香大声附和:“快点,快点!”她学着石头在原地跑步。

等大白狐疑地跟过来,石头即刻指引大家躲在绣楼旁树荫里。大白马上会意。

过一会儿,二楼的棕黑色雕花窗门被打开。有个脑袋探出头,又立即缩回去,把窗门闭紧。

三个孩子都伸了脖子,凝神观看。方才惊鸿一瞥,只晓得那是个小小的人。

黄鸟叽叽喳喳飞过,比风铃更悦耳动听。

楼上的人,缓缓撑开两扇窗子,再次探出了脑袋,眼巴巴瞧楼下。

谭香悄悄问石头:“是男是女?”

“男的吧……”

那孩子穿着件和尚领的绸衫,越发显得他脖子长得跟鹅似的。他头上包裹着一块类似戏班“包头”的鸭荔青头巾,肤色纯净。一双眉毛特别淡,就像春日的烟,瞳子乌黑泛着水蓝。

谭香不禁“咦”了一声。孩子如惊弓之鸟,闻声便缩回去了,没忘了阖上左右两扇门。

谭香不禁道:“看他,像只蚌壳精。一缩一缩,白嫩嫩的,就像我在舟山海边吃的蚌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