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过刀,没有说一句话,转身离开。走了许久,忍不住回头,看到他仍在林间闲适而立,阳光照在他脸上,而他,对着我微笑,然后说:“我们也许可以做朋友。”

他的声音很稚气,可是脸上的表情、语气,却没有一点这样的感觉。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什么是朋友,于是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回到冷月教,教主的儿子冷玉带了一个女子回来,说是天下第一美人,叫什么没有听清。我却忽然想起那男孩的脸,心想,大概只有女子才能被封为天下第一美人吧。

以后,我再没去过那个树林,连边缘也没踏入过,原因不是很肯定。可能是怕那晃了眼的阳光,可能是怕他一脸温和的笑容,也可能是怕他再说:“我们也许可以做朋友。”

二十岁那年,冷玉教给我一个在别人眼中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杀谢烟客,夺取玄武石。

谢烟客,人称天和大陆“三大高手”之一的“青竹居士”。

我自然知道自己的武功跟他相差甚远,可是杀人并不仅仅依靠武功。杀手守则第三条:为了任务需要,必须不择手段,哪怕变成另一个人。

于是,我去接近谢烟客。我其实不会伪装自己,奇怪的是,谢烟客竟没有怀疑我,还待我格外的好。

他有些话,我听不懂。他说,你其实跟我那徒儿很象。

但我不会管那些,我只要完成任务。所以,我在他饮食中下了药,然后在打斗中一刀刺入他胸口,问他:“玄武石在哪?”

他明明快死了,可是还用很奇怪的眼神看我,我讨厌至极,提了刀便想杀他,因为那眼神叫怜悯。

“师父!”一个少年的声音忽然响起,离我那么近。我猛然一惊地同时竟有些怔忪,这种熟悉的感觉。

我很清楚,眼前这个少年,便是当年林中那个说:“我们也许可以做朋友。”的男孩。因为世上绝找不到第二个人,能有他这样的容颜。

他隔开我的刀,却没有看我,蹲下身抓起了谢烟客的手。

谢烟客咳出一口血,说:“你别怪这个人。”

他点了点头,手还把在脉上。

“祈然,以后……你一个人千万要保护自己,别什么事都逆来顺受……”

原来他叫祈然。我心中暗道,却不知是哪个“祈”,哪个“然”。

“师父……”祈然叫了一声,却被谢烟客打断。

“以后师父不在了,你肯定会被接回风之都,记得……”

“师父……!”

“记得一定不要任由别人欺负都不还手。别难过……师父我……活了这么多年也……”

“师父!”祈然脸上竟露出苦笑,终于伸手点了谢烟客身上两个穴道,才道,“谁说过你会死?放心吧,没有伤及心脉,我能救的。”

我心中一惊,那一刀我刺的很稳很准,虽然不是心脏,可是也断定谢烟客绝对活不了,他竟然说能救?

他在那边取出银针忙碌,没有顾及我,而我竟也有些呆傻地看着他忙碌。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回头看我,额上的汗珠仍未干,他用衣袖抹了一把,忽然一楞,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是你?”

我点了点头,说:“是我。”

他笑得更开心了,又说:“我就说我们可以做朋友的。”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教主说,杀手不需要朋友。但这句话我说不出口。

“你为什么要杀我师父?”

“命令。”我说,“我要拿到玄武石。”

他一楞,随即从颈中拿出一块黑色的石头抛给我,说:“这个就是玄武石。我师父你也杀了,不过又被我救活的,所以不关你的事。”

“哦。”我点了点头,说,“那我回去复命了。”

他点头,然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步……”我忽然想起教主说我是天下第一杀手,不能随便说自己的名字,但犹豫了半晌还是说出了第二个字,“杀。”

他笑了起来,说:“那我就叫你步吧。你可以叫我祈然,当然也可以只叫我祈。祈福的祈。”

看着阳光在他脸上跳跃,我竟鬼使神差地露出一个淡到几乎看不见的笑容,叫道:“祈。”

然后,我便离开了,以后谢烟客这个人就消失无踪。我把玄武石交给冷玉,冷玉却递还给我说:“你先留着。”然后又问,“你想不想脱离冷月教?”

我说:“无所谓。”

冷玉又说:“如果你想脱离的话,这里面有个人会给你最后一个任务,只要你完成了。我就不再指使你做任何事,你依然可以每个月拿到血蛊的解药,可以做你自己想做的任何事。但这个任务非常困难,如果完不成,与教中众人一样,你也将拿不到解药。怎么样,要接吗?”

我会有什么想做的事?想拒绝的时候,脑中莫名其妙地冒出祈那句“我就说我们可以做朋友。”原本拒绝的话,竟变成:“随便。”

于是冷玉带我进了一间我从没进过的房子,那里已经有个人在等着我。

我是一个杀手,就算冷玉说,我完成了这个任务就不用当杀手了,可是杀手就是杀手,什么时候都不会改变。更何况,怎么说,我现在都还没完成任务。

因为我是个杀手,所以杀手守则第一条牢牢刻在我脑中:任务第一。于是,我毫不犹豫地提了刀出去,即便现在准备去杀的那个人是祈,即便我知道那是一个天大的阴谋。

不过,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不过是个杀手。

失败!

失败!

失败!

……

我在明杀、暗杀、下毒、伪装无数次刺杀祈失败后,终于知道这世上真的有我杀不了的人。他的武功很高,我不想评论有多高,但至少绝对比我高。

他的体质百毒不侵,所以,那些冷月教中屡试不爽的毒药一点也派不上用场。血蛊,也许有用,可是我手头没有。即便有,我也下不到他身上。

伪装、暗杀更不行,他仿佛天生能洞穿别人的心思,还对周围的危险有感应。他说那是一种很特殊的灵觉,能感觉到对方心跳的幅度,危机时全身会拂过轻微的躁意。

他每一次都拿剑指着我的喉咙,然后说:“你杀不了我的。我也不想让你杀。”

最后一次刺杀,我知道血蛊的期限已经到了,也许可以,但我却不愿承受那种痛苦,于是我决定孤注一掷。

我抓了他的妹妹,对他说:“你如不自杀,我便杀了她。”

“燕儿别怕。”他柔声对他妹妹说。

我怀中的女孩声音清脆,却很坚定:“燕儿不怕,燕儿知道然哥哥会救燕儿的。燕儿绝不会象雪儿姐姐那么死去,燕儿要陪着然哥哥。”

他皱眉看着我,眼中有受伤的神色,我不知为何心里有些难过,想起他说的话:“我们也许可以做朋友。”忽然很想告诉他,其实我是为了这句话才接了任务。

不过既然接了任务,就必须完成,因为我还是杀手。

“我真的以为,”他说,“我们可以做朋友,你不想吗?”

“想。”我的声音竟是脱口而出。

他笑了起来,眼中受伤的神采没有了,我难过的感觉也跟着消失。

忽然,颈间一痛,我诧异地看着他手中的细绳,我知道他趁我不备,把涂有药物的针扎入我身上。我的意识渐渐模糊,想起杀手守则第四条:无论何时,都不要对任何人失去警戒心。我想我是大意了。

我还想起,我从小被药物泡大,体内又有血蛊,大部分药都对我没作用,不知他用的是什么……还没有想完,我便倒了下去。

醒来的时候,我在一间陌生的房子里,不豪华也不简陋。我盘膝坐着,手中身上插了好几根银针,祈就坐在我对面,身上也插了银针,离我很近,只有一手不到的距离。

我摸上怀中的匕首,现在他的全副心神都集中在银针上,把手上的三枚银针也插在他自己手上,然后拿出一把匕首。

我知道,现在是杀他的最好时机。错过了,一辈子也不可能再杀他。

他反首握住他的匕首,脸上没有一丝犹豫,一刀割裂了他的手臂……

我摸出我的匕首,不知为何,有些颤抖,却还是送入了他的身体……

他脸上血色褪尽,猩红的血染透了他浅色的衣服,和我握刀的手。可他的表情却丝毫未变,一如开始的坚定,在我扎了银针的手臂上划了一道,然后,伤口与伤口覆上。

我拔出刀,他浑身一颤,血红映着他苍白的脸,我竟忽然害怕起来。

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也以为永远不会知道。可是这一刻,我竟终于明白了它的含义。我怕我完成了任务,却不知为了什么。我怕他其实不知道我也想和他做朋友。我怕他死了,我便再也见不到那跳跃的阳光……

我张了张口,却没能发出声音,一道精纯的内力灌体而入。我竟感觉体内的血蛊动了起来,顺着银针的脉路,到淌着血的伤口,然后消失了踪影……

不!不是消失!是到了祈的体内,竟到了祈的体内!

我骇然地想要惊呼,想要发泄。冷玉不是说血蛊无药可解,无人可解的吗?

祈重重呻吟了一声,终于撑不住满身是血的身子,向后倒去……

醒来后,祈的眼睛变成了蓝色,内力也丧失了,而且他说血蛊的侵蚀性太强,他很可能活不了多久。

我试了无数次想把血蛊引回来,也想回去找冷玉,可是祈说没用。他说他的血很特殊,别人即便肯,那蛊也是引不走的。

他不会痛苦,可是同样,冷玉的药引除了发作时防止血蛊吸取他内力,并不能延长他的命。

那个人如果知道,即便同样的方法也救不了祈……可惜除了我,再不会有人知道。

祈说:“我们走吧,离开冰凌,否则我和你都活不了几天。”

我说:“好。”然后又问,“为什么要用自己的命帮我解血蛊。”

他笑笑,说:“因为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朋友。”

那笑有些欣慰,却也有些悲哀,让我也跟着忽喜忽悲,然后说:“祈,那就让我一直保护你吧。我绝不会让你死去,也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

他点点头,认真地说:“你不要再杀人了,也不要再当杀手,因为杀手是没有朋友的。”

我忽然真的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因为我看到阳光在祈苍白微笑的脸上欢快跳跃:“朋友也好,杀手也好,我是谁都没关系,只要能让我永远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