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你今天怎么了?”她将餐巾在桌上放好,眉头彻底皱起来,目光已经暗含警告,“身体不舒服?”

乔母颈上的珍珠项链色泽极好,在微晕的灯光下泛着珠光。四十过半的皮肤依旧水润白皙,她一向很舍得花功夫保养,叫人几乎看不出真实年纪。

这是很长时间以来,乔微第一次花时间认真去打量她。

见气氛不对,主座上的男人率先移开话题,插进来说起乔微下学期该先进环海哪个部门实习的事情。

乔母一听,也终于被吸引了注意力,开口回道,“我都想好了——”

“我没有打算去环海实习。”乔微这一次利落开口打断她。

“辜负了大家好意,抱歉。”她放下筷子,缓缓从椅子上起身,“我吃饱了,您们慢用。”

乔微拿起椅背上的外套,疾步走出餐厅。

她的母亲似乎能将身边所有的一切作为可衡量的筹码,无论是父亲还是女儿,只要利益足够,便能不顾一切压上去。

可是,她万不该觉得,可以将一切都掌控在手里。人心是世上最不可捉摸,最难揣测的东西。

而她现在,再不愿受她摆布了。

……

乔微的反应让所有人措手不及。

毕竟那么多年来,大家的印象中,她一直是仪态端正、聪敏乖巧的大家千金做派。这似乎,是她第一次当着众人的面拂了她母亲的面子。

瞧着那背影头也不回地上了楼,乔母面上像泄了闸,笑意终于一点点在面部绷起的纹路里流失。

“我上去看看。”

她抱歉过后,好歹维持着风度起身,跟着乔微上楼。

匆匆进到卧室阁楼,乔微从柜子最底层抽出个旧箱子。那是她来时带来的东西。大半是父亲手抄的曲谱,还有两本相册,音附的入学通知书……

她在席家待了七年。偌大的衣帽间全是鲜衣华服,许多甚至一次没穿过,梳妆台的夹子里不乏珠宝首饰,然而真正开始收拾东西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想要带走的东西寥寥无几。

母亲上来之前,乔微已经拎着箱子准备下楼。

“不想进环海,你想去哪?”乔母关上卧室门,强压怒气,降低音量:“你知道我有多辛苦才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吗?我做这么多都是为了谁?”

“如果你真的是为了我,那就应该停下来想想,我需要的究竟是什么?” 乔微没有避开,深邃漆黑的眼眸沉静地凝视着她。

“我要回音大了。”

她的声音很轻松,就像是在说“我要去吃午饭了”那样简单。

“乔微!”乔母的怒火已经到了崩溃边缘,“你疯了!你这个时候跟我说要回去学音乐?”

乔微摇头,“正相反,我觉得自己从前过得浑浑噩噩。现在才清醒过来,做了一直想做的事。”

她俯身拎起箱子,径直穿过她。

“你和你那个爹一样!”身后传来乔母的声音怒斥,“我就不应该花这么多精力和心血在你身上!”

乔微顿了顿,没有回头。背对着她一字一句开口。

“你扪心问问自己,你付出的精力和心血真的是花在我身上吗?”

问完,她又笑了笑,自己回答,“你付出的那些,不是给我的,而是给你自己的。你所做的一切,从来没有关心考虑过我的感受。”

“哪怕是一分钟。”

声音很轻很冷,却像是夹杂着冬天的风雪,一字一字刮在心上。

乔微打开卧室门疾步下楼。

乔母追到楼梯口,终于撕下了面具里的一派从容,盯着乔微的背影,几乎要破音地喊出声:“今天你要是走出这道门,就永远别给我再回来!”

乔微顿也没顿,快步往前。

餐厅那边大抵听闻响动,席越最先开门追出来,“微微!”

乔微被从后面拉住手腕,只能顿下脚步。

“你去哪?”

“席越,”乔微唤他一声,抽回手腕,“你回去吧。”

“你要去哪里,至少得跟我说清楚啊?”席越急了,“你这样,我怎么能放心让你从这儿走出去?就只是因为要拆上林路的事吗?”

听闻这一句,乔微终于回头看他。

顿了顿,她放下箱子,抬手将颈上的细银链解下来,递还到他手中。

“麻烦了这么久,多谢你的照顾。”

乔微的视线移朝他身后看了一眼,佣人们都站在门口探头往外看,她垂下眼眸。

“以后就不用再管我了。”

这项链是席越在乔微十八岁时候送给她的成年礼物。这么多年,她也只收了这一份。

而现在,她还给他了。

席越很了解她,乔微天性里便带着一股执拗,但凡她下定决心的事,便再没有人能让她做出改变。

他打心底清楚,乔微不喜欢这里,可是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迫切地想要离开这个地方。

她的声音是这样冷漠决绝,仿佛下一刻就要和席家、和他都斩断牵连。

“微微……”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滞塞起来,难受得要命。

他扶着乔微的肩膀,将她转过身来,尽力放缓声音,“你听我说,你外公那边我会想办法的,你别这样,好吗?”

“我知道你不想进公司,可你给我一点时间……”他疲惫地闭了闭眼睛,“给我一点时间,到那个时候,我不会再让任何人逼着你做你不喜欢的事。你想回去拉琴就回去拉琴,没有人可以拦住你——”

乔微却缓缓摇了摇头。

“你回去吧。”她的目光落在就不远处的席叔叔和林可渝身上,把席越的手一点一点拉下来,轻声道,“谢谢你了,席越。”

这声音很轻,似是宣告,又似是道别。

像是轻飘飘把人赤裸的心剖成几块,钝刀子一点一点凌迟,叫人几乎无法喘息。

席越握紧了那根细银链,半晌没有回过神。

老谭小跑着追上来,“小姐要去哪?我送——”

“不必送她!”乔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就让她自己走,没了钱,我就要看看她的骨气能撑多久!”

从宅子到山下还有好长一段路,乔微又拿着东西,她那样纤细孱弱,都不知道该怎么走到公交车站。

可是雇主既是发了话,又有谁敢多动?

所有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乔微拎着箱子,瘦削挺拔的背影一步步消失在大门外。

乔微走出好长一段,才猛地想起来,她的小提琴还放在谭叔的后备箱里。

乔母手上那把,就算是做梦也知道,她现在是不可能会还给她了。

好不容易有把拉顺手的琴,可这时又不能折返回去拿,乔微哭笑不得,只得拿出手机,准备给谭叔发短息,让他过两天悄悄再拿回来。

还没打开通讯录,乔微便听身后传来一声唤。

“小姐。”

乔微惊喜地转回身,“谭叔!”

果然,中年男人小跑着过来,手里拿着正是她的琴盒。

乔微把沉甸甸的提琴盒接过来,心下总算感觉到了一阵安定。

“我帮小姐拿到车站吧。”他俯身接过乔微手里的重箱子。

乔微这次没有推辞,又轻声道了句谢。

男人叹了一口气,轻声道,“虽然不知道夫人你们为什么吵架,可母女之间哪里有隔夜仇呢……”

谭叔大抵是担心她锦衣玉食惯了,忽然出来,日子会不好过,想劝她回去认个错,这事情也就揭过了。

乔微没有解释,抵达车站时,又接回了谭叔手里的箱子,放在地上,认真道了句谢谢。

“哪有什么好谢的。”老谭连摆手,“小姐这些年帮我的也不少了。”

乔微摇头,低头看了看表。

半山的公交车十五分钟一趟,她干脆往长椅上坐下来休息,等车的当儿,忽地见一辆黑色超跑自山上冲下来。

山上本就风大,那车迅猛疾驰而过时带起风刃,更是刺得人一阵颤。

乔微闭眼缩了缩,却见那跑车开出一段,又缓缓倒了回来,最后定在她跟前。

车窗下沉,露出霍崤之张扬的眉眼,带着几分顽劣的痞气。

“去哪儿?上车?”他问完,又懒洋洋挑了挑下巴,“免费司机。”

乔微倒也不犹豫,当下起身,打开车门。

这年轻男子老谭还记得,就是上次事故里,那群纨绔中为首的那一个!看着便不似好人!

急得谭叔忙唤她,“小姐……”

乔微回头,“谭叔,你回去吧。”

黑色跑车很快又疾驰而去。

席越再开车赶到时,就只看到超跑漂亮的弯道甩尾,还有喷人一脸的尾气。

“微微呢?”

他降下车窗,问站台上中年男人。

老谭只能指了指远去的车影,“小姐刚刚上车走了。”

这一次,席越扶着方向盘没再动。

他注视前方蜿蜒的公路,眸色越来越深。

那车他认识,是霍崤之的车。

跑车的内部空间小,乔微只能把箱子和琴盒都挨着放在脚侧。

“离家出走呢,这么多东西。”

霍崤之打着方向盘,撇眼瞧了瞧,却没想到自己歪打正着猜着了真相。

乔微没有正面答他,手搭在琴盒上,移开话题,“好好开车。”

“还能让你晕车不成。”霍崤之低声喃道。

到底记起了上次乔微难受的样子,两手认真搭上了方向盘,这才懒洋洋问,“去哪啊?”

去哪?

乔微一时没想好。

也不能总去季圆家麻烦叔叔阿姨,她倒是想在音大附近租间公寓,但公寓也没那么好找,还得先住酒店……可要霍崤之送她到酒店去,乔微又觉得有些不自在。

“过了这个环岛就放我下来吧。”她想了想,又开口,“上次在医院的事谢谢你了。”

霍崤之撇了撇嘴:“说谢谢都看不到你的诚意。”

“还要请你吃饭才算有诚意?”乔微看他。

“吃饭倒不用了……”霍崤之的目光落到她的琴盒上,嘴角一翘,两个梨涡又浮现在唇畔,“就给我拉个曲子吧。”

他的漆黑的眼睛澄澈纯净,耍起赖来倒像个小孩。

乔微失笑,“我去哪给你拉?”

“去我的乐队!”

“你要听什么?万一我不会呢?”

看乔微没有推脱的样子,他立刻来了兴致,眨眨眼睛,“我想好再告诉你……”

他开始在车流中加速,修长的手指搭在方向盘轻敲,若有熟悉的人在,从他飞扬的指尖便能瞧出霍少这会儿心情大好。

这次时间尚早,到酒吧的时候,里头还没开始营业。

乔微背着琴盒跟霍崤之进门,里面都是往来忙碌打扫的服务生,台上的乐队正边休息边调音。

“霍少。”

“霍少今天来这么早?”

……

打完招呼,众人才发现霍崤之身后原来是跟了人的。瞧清乔微的模样,台上口哨声便此起彼伏响起来。

乔微这下终于知道霍崤之的口哨跟谁学的了。

悠着点行不行?霍崤之的眸光已经暗含警告。

怎么跟八辈子没见过女人一个样?

丢脸死了!

他气冲冲把外套扔给迎上来的服务生,吩咐道,“门关上,今晚不营业了。”

乔微一诧,“这酒吧是你的吗?”

“去年买的。”

她唇角一僵,只能扯了下他的衣角,“喂,我拉完曲子就走了,用不着这样吧?”

他却仿佛没听见,环视酒吧一圈,继续吩咐跟前的人,“打扫完就让他们直接回去好了。”

说话间,霍崤之已经撑着舞台边缘,轻松翻到台上去,转过头屈尊降贵地俯身,把手递给她。

却不想乔微皱眉疑道,“有路,为什么非要爬?”

说罢,便绕开他的手,缓缓行至台后,踩着楼梯上台来。

“霍少,都不介绍一下吗?”那贝斯手瞧着他僵硬的表情打趣道。

直等乔微走到自己身侧站定,霍崤之心情才稍好了些,刚要说话,乔微已经自己开口了。

“你们好,我是乔微。上次看了你们乐队的演出,很震撼。”

她开口落落大方,气质神韵都不似一般人,最重要的是,长得漂亮还嘴甜!

几人眼睛一亮,行礼的行礼,握手的握手。架子鼓、键盘手电吉他……名字报完一圈,已经有人叫上了微微。

这些人年纪最大的也才刚满三十,也不知霍崤之都是从哪儿认识的这些人,同他们在一起时,也不摆二代架子了,朝气都比平日蓬勃许多。

被忽视掉的霍崤之瞧着他们这样容易便熟悉起来,打到一块去,心里越来越不舒服。

连乔微刚刚夸他演出震撼那句也抚慰不了他了!

乔微一开始可是讨厌他得很呢!

他拿起手边的橡木架子鼓鼓槌狠敲了几下,把乔微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才罢。

“我要听生日快乐歌!”

乔微回头,不知为什么从这声音里听出了几分委屈,“你过生日?”

“不过。”

霍崤之硬梆梆回她,“但我就想听这个。”

“随你。”乔微放下琴盒,蹲下身开锁扣。

“微微,原来你会拉小提琴啊?”

有人激动地鼓掌,“不然咱们试试来合作一次?咱们乐队就缺个漂亮的提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