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微不明白他为什么道歉,却是头一次看霍崤之有这样正经说话的时候。
垂眸,视线落定在他手里的东西上时,心中这才猛地一震。
几乎是劈手将那纸袋夺过来。
“你看了?”
“是。”
霍崤之坦白承认。
“你!”
乔微只觉得耳旁嗡鸣,整颗大脑混乱不堪,她闭上眼睛才极力让自己镇静下来。
刚才便是因为她心神不宁,才会把东西落在了长椅上。
沉默半晌,乔微再睁开双眸,偏头冷冷凝视他,唇齿开合——
“你看到的东西,不能告诉任何人。”
那声音毫无温度,更像一种警告,虽然这警告对他来说其实毫无约束力。
“你打算瞒着谁?”
“那是我的事。”
“这个圈子里没有秘密,你早晚得入院,到时候必然会有人知道。”
“没有什么是必然的。”乔微将手里的纸袋卷成一团,仍抬头看他:“现在知道的人就只有你。”
“你……打算一个人治?”
他最后想到这种可能,心下一惊,踩停了刹车。
“与你无关。”
乔微推门打算下车,却听霍崤之的声音又一次自身后传来。
“如果我不想帮你保密呢?”
乔微松了开门的手,回头定定看着他的眼睛,“你想要什么?”
不待霍崤之回答,她又接着往下道:“不论你想要的是什么,我都给不了你。”
“你也看到了,我是个病人,一无所有。”
话音落下,乔微收回视线,拿了中控台下的钥匙开锁,下车。
如果不是有所图,她不相信,像霍崤之这样的二世祖会三番几次找她麻烦。有那时间,包养几个小明星,不多事又玩得开,成本代价绝对比招惹圈内人低得多。
乔微这次下车便拦了辆出租,汇入车流很快便失去踪迹,不再给他追上去的机会。
霍少皱眉捶了一下方向盘,疲累地往后靠。一闭眼,便仿佛看见乔微那张冷然的侧脸,又匆忙睁开眼睛坐直。
忽地觉得怎么也提不起劲儿来了。
生命是这样无常。
放在昨天,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把他绊倒在地上,还骂他蠢的女人,是真真实实会在未来某一天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乔微走出没多远便接到了季圆的电话,说是双亲归国,妈妈要请她到家里吃饭。
“季圆,改天吧,我今天……”乔微靠在后座上,疲痛地揉了揉太阳穴。
“才不要,等着啊,你别挂,我让我妈来跟你说——”
一阵细碎的声音过后,话筒被重新接起来。
“微微啊,今天来家里吃饭吧,今天做了好多你喜欢的菜。”
那声音极温和,带着暖人的笑意,是人间烟火的味道。
“阿姨……”
乔微唇口干裂,不知该怎么拒绝。
季圆父母与她的父亲相识多年,季圆小时候还被双亲送到家里,跟随父亲学过好长一段时间提琴,与她是一起长大的情谊。
她们一家人都很好,父亲走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乔微处处都被照顾着。
“怎么了?我听你声音很哑,是不是病了?”季圆妈妈察觉她的异样,“有什么事都跟阿姨说,你知道的,阿姨把你当自己女儿……”
“我没事的,就是感冒。”
“没事就好,”女人担忧道,“本来说今晚乐团内部演出,排的是你爸爸写的曲子,想着吃过饭叫你也去看看,要是累的话,就回家吃点药好好睡一觉吧,我叫季圆给你录像,也是一样的。”
乔微的眼睛不敢再看窗外,她弯腰,将手附上双眼。
触手是一片冰凉。
她轻轻摇了摇头。
“阿姨,我不累。”
乔微抵达乐团家属楼的时候,极力打起精神,往自己脸上拍了好几下,瞧着有了血色,这才抬手按铃。
季阿姨来开的门,叔叔在厨房做饭,季圆正趴在桌子上逗乌龟。
那猪鼻龟是她刚恋爱时候买来养的,取了个名字叫霖霖,宝贝得不行,有一次生了腐甲,她大半夜还把乔微从床上挖起来陪她去宠物医院。
客厅弥散着食物的香气。
季圆深深吸了一口,摸过乌龟的手抬起来揉她的脸,“乔微!乔微!”
“我都要怀疑你才是我妈的亲生女儿了,怎么每次都只记得做你爱吃的。”
乔微其实没什么食欲,只是还得装出高兴的样子来。她往后侧闪开,正要开口,一股酸意忽然自胸腔涌了上来。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了,最近几个星期,乔微几乎每天清晨刷牙,都有这样抑制不住地恶心干呕。
她来不及多话,忍着不适,转身疾步进了卫生间。
身后跟着季圆拍门的声音,她紧张道:“微微,你怎么了?是不是我的手太臭被熏到了,对不起啊,我下次不捉弄你了……你别咳这么厉害啊,怎么了?”
乔微扼住喉咙,极力想压住自己的声音,忍到身体都开始抽搐,终于平息下来。
她按下水箱冲水,撑着墙面艰难起身,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样子。
鬓角的碎发散下来,很憔悴。
好在,咳了半天,脸上终于有些涨红的血色,不再是惨白一片了。
第16章 Part 16
乔微甩头,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对着镜子整理好仪容,最后才开门。
“微微……”季圆的声音有点弱,她一直站洗手间门外等她,“怎么会咳得这么厉害?”
“就是感冒。”
“不然咱们还是去医院看看吧……”季圆担忧道,她瞧乔微的脸色就不正常,泛着潮红,“是不是发烧了?”
“没有烧,”乔微摇头,“吃药就好了。”
“那我去给你找感冒药。”
来不及出声,季圆转身往客厅跑。
乔微长长叹了口气。
季圆是家里的掌上明珠,五指不沾阳春水,她哪里知道药放哪。
果然,跑出去不到两分钟,她便对着厨房大呼小叫起来,“妈,咱家医药箱呢?”
下午饭足足摆了一整桌,都是乔微和季圆从小爱吃的味道,可惜不论再好的手艺,乔微今天是无论如何没有胃口的。
她在两位长辈关怀的目光里,味如嚼蜡般硬着头皮咽下小半碗,终于等到季圆父母出门,去提前为晚上的演出准备。
音乐剧院是G市交响乐团的大本营,距家属楼不过三站路。乔微闭眼靠在沙发上休息,直等着季圆慢腾腾吃完饭,又换了身衣裳,将近开场时间,两人才一起乘车抵达。
这座剧院乔微小时候其实常来,还是七八岁的时候,父亲便曾经带她在这儿登台演出。
那时候她记得乐团里大半叔叔阿姨的名字,还常和季圆躲在帷幕后看大家排练。
音乐大厅的外饰似是比从前翻新了许多,院里那棵两人合抱的大银杏树依旧高耸立着,纵然在这时节里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也绝不肯减掉半分风骨。
门口的保安还是从前的两位大爷,许多年过去,他们早已经认不出乔微来,还是季圆拿出通行证件,才肯将她放行。
记忆中的模样似乎是变了,又似乎没有半点更改。
这是父亲的专场音乐会。
起先,乔微在电话里听季阿姨提时,只以为是比排练稍微正式一些的内部演出,到了大厅门口才发觉,车位还停了许多辆音大的校巴。
察觉乔微视线里的疑惑,季圆笑起来解释:“这次演出还是音大出资特邀的呢,说是让我们也来感受大师音乐的熏陶。”
一入场,大厅果然已经坐满了音大的学生,季圆直接带着她上了二楼。
灯光几次闪烁后,身边的声音渐渐消失不见,观众席彻底暗下来。
序曲是父亲的成名作,《边陲海滨》。
低音提琴的引子部分犹如大海的波浪,一潮接一潮涌来,拂面的暖风接着引出小提琴的活泼与张力,三连音的连续节奏充满个性,步履轻快,充满对未来的憧憬。
熟悉的舞台与灯光布景,不同的是,独奏小提琴那个位置,从前站的是父亲。
她不知怎地,在这一瞬间,忽然就觉得眼前模糊起来。
台上所有的景象,都在渐渐与从前重合。
这是父亲在她出生那年写下的曲子。
熟悉的弦乐拨奏是她年幼时练了千百遍的旋律,父亲亲手为她誊抄的曲谱,至今还藏在那落满灰尘、不见天日的阁楼里。
她有多久没再打开那箱子了?
真的是因为被这样束缚、被那样牵绊吗?
大厅里只剩下小提琴独奏与长笛轻合的声响,音色高低起伏间,宽广深邃的海浪,像极了父亲的怀抱。
旁人沉浸在这松快的音乐里,乔微的掌心却越收越紧。
这一刻,她多想要痛痛快快哭一场。
可她最终只是紧紧盯着灯光下的舞台,眼泪一滴滴无声落满手背。
对乐坛来说,父亲其实还很年轻。他像是一颗极耀眼的流星,留下璀璨后便飞快划落,消失在乐坛,也从乔微的生活里消失匿迹了。
除了那些他年轻时大放异彩的资料影像,除了博物馆里收藏的那些手稿、除了教科书末页一览表里的名字与作品……
仿佛再寻不着他留在这世上的一点踪迹。
她不知道父亲还有没有活着,可她知道,自己快死了。
她从未这样后悔过,为什么要将所有时间浪费在自己并不喜欢的那些事情上,为什么要这样战战兢兢为那些无关紧要的人而活着。
她一点都不开心。
她过得压抑极了。
她在责怪父亲离开时为什么不带走自己,责怪母亲为什么那样自私冷漠,可她最应该责怪的,其实是自己,她胆小又软弱,将自己固定在最安稳的模式里,她所做的挣扎力量微小得几乎不可见。
没有人把刀架在她脖子上,除了她自己,没有人可以掌控她的人生。
而她,居然直到今天才恍然明白这一点。
“微微?”
季圆回头时,黑暗中,不防竟看到了身侧好友眸中的水光,讶异地压低声音:“你哭了?”
半晌没得到乔微的回答。
季圆心中几乎是一片巨震。
她从未见过好友哭。
哪怕是泪光噙在眼里也从未有过。
在她心里,乔微是个极有主见的人,她永远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那纤瘦的身躯里永远蕴含着极大的力量。就算是当年从音附退学,也马上凭借自己考上了国内首屈一指的G大。
她勇敢坚毅,从不屈服,迈出一步便决不后退。
和她截然不同。
如果不是恰巧偏过头去,她也许这辈子都见不到乔微哭泣的样子。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开始后悔把乔微带来这里了。
她是想要乔微重新开始拉琴,用尽了办法哄她、骗她、引诱她。
可她居然从未想过,乔微对舞台的渴望从来不比她少,她当初该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有多少苦衷,才放弃了拉琴?
季圆几乎要跟着哭出来,“微微,你别哭啊……”
她伸手将乔微的手紧紧握在掌心里,是她幼稚浅薄,是她错了!
“我们走吧,我们不听了,现在就出去——”
“不。”乔微却迟钝而缓慢地摇了摇头。
她的目光始终落在台上,唇齿微启,“季圆。”
季圆连忙点头,握紧她的手,竖起耳朵听着她接下来的话。
“我现在站回那个地方,还来得及吗?”
乔微的声音仿佛是三天不曾开口说话的沙哑,又如同在沙漠里徒步跋涉很久没有水喝的旅人。
很沉,每一个字都凝重至极。
季圆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字一个字在脑中过了许多遍,眼泪终于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她耗尽了力气才控制着自己没有哭出声,扑进乔微怀里。
“来得及、来得及……我真的……真的等你很久很久了。”
夜深音乐会散场,气温到这时已经降得极低了,乔微却觉得浑身都是滚烫的。
季圆的父母招呼过后,管理的工作人员将空荡的剧院交给了她们。
“微微,我借了覃叔叔的琴,我一说你的名字他就肯借,偏心死了。”季圆拎着琴盒匆匆跑过来。
“人家现在可是乐团首席了。”季圆将琴盒抬到她跟前,翘起唇角笑:“虽然不如叔叔留给你那把,但是也能先拉拉看。”
乔微抬手接,指尖触上琴盒,还未曾打开,她便已经闻见了那熟悉的松香味道。
大脑的神经在这一刻剧烈跳动起来,将心脏的血液输送至每一根末梢,连指尖都开始不住颤抖。
炽亮的舞台里,那咖啡色的琴身仿佛渡上了一层皓洁的光。
琴腰与弯把线条流畅,木纹漂亮至极。
她的指尖久违地抚上优雅凸起的琴腹,一颤,G弦深沉、隽永而厚实的嗡鸣便重新回响在耳侧。
太久了。
她等这一刻,实在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