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他没有记错,许多年前,纪若白跟着郑凛叙在北美出生入死的时候,他就见过他。

那时候那个叫纪若白的年轻人在顾永忠的脑海中印下过深刻的印象。

记忆中那个叫纪若白的男人,眼底流露的,是真的对所有事情都不在意的淡漠,仿佛在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事物能让他提起兴趣。

但是今天,他的眼里却涌动出了不一样的色彩。

想起屋内的女孩,顾永忠默默走回屋,到自己的房间,他打开床边一个抽屉,从中拿出一个木盒。

木盒里装着的,是一个有缺口的子弹。

那是当年顾家与叛变的雇佣兵的一战,当时他在场,当然,还有他的妻子。

顾永忠的妻子就是那时候去世的,夺命的子弹被顾永忠拿了出来,至此之后随身携带。

他的妻子是一个很温软的人,跟随着他在各种势力中穿插,在最危险的地方看最危险的病人,却丝毫没有怨言,可是最后,却也因为如此死在了他生存的地方。

因此自那之后,仿佛是迁怒,他下意识得拒绝了当年顾家的求助,那一次顾家的家主危在旦夕,而他的妻子刚刚火化,留给他一捧骨灰,因此他愤怒的拒绝了顾家的请求,第二天,顾家就传来家主去世的消息。

同时去世的,还有顾家家主的妻子,也就是……屋内袁宝婷的母亲。

其实那件事过了之后不久,顾永忠就后悔了。

选择了在那种地方生存的,是他自己,就算那时候不是顾家,以后也会有别的什么让他的妻子面临同样的危险,是他让自己爱的人陷入死地,却又因为迁怒,让几个孩子一夜之间成了孤儿。

在那之后他多番打听顾家的消息,却听说最小的孩子死在了腹中,长子担起了当时已呈败势的顾家,在那之后……他抱着妻子的骨灰四处游走,没有什么原因,只是因为妻子生前曾希望去各个地方,而他如今迟来的希望实现妻子的愿望罢了。

所以,当他听说纪若白带来的孩子,是当年顾家留下的最小的一个孩子的时候,他的内心其实很复杂。

看到袁宝婷,他就会下意识得想起死去的妻子,但同时想起的,还有那之后埋藏在心底的愧疚和后悔。

而且,想起袁宝婷的病,顾永忠下意识的蹙紧眉头。

这时屋子的主人走了过来,年过七旬的老奶奶,是顾永忠年轻时候的好友,对顾永忠说:“那孩子睡下了。”

顾永忠心想,也是个没有防备的主儿,但是回房前又对好友说了一句:“给她加一床被子,客房的被子不够。”

老奶奶眼底含笑,看着顾永忠走进房间,然后转身上楼给袁宝婷加被子。

次日袁宝婷在暖洋洋的阳光下醒来,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张羊毛被,捂得她身上都出了一层薄汗。

被子很轻,看起来很薄,但是盖在身上比盖了两张被子还要温暖,隐隐还散发着被阳光晒过的暖融气息。

因为这是阁楼,只有一个窗户,然而窗户关上,阳光透过白色的窗帘打进来,让袁宝婷的心情忽然就变得好起来。

这时候有人敲门,袁宝婷忙坐起来:“请进。”

进门的是昨晚的老奶奶,见她起了,用生硬的中文对她说:“还打算你没起就叫你呢。”老奶奶笑得很慈祥,手里却拿了一套衣服,走进来放在她床边,“这是羊毛做的毛衣和外套,今天你就穿这个吧。”

手指抚上衣服上,和袁宝婷一直穿的成衣不一样,这两件衣服明显做工很粗糙,针线看得出来是手工却很整齐,看起来像是那种古老的纺织机器缝的,有种和新西兰农村很相衬的淳朴的味道。

换好衣服走出房间,一楼处顾永忠和老奶奶已经坐在餐桌前,老奶奶朝她招手示意她用早饭,袁宝婷看了顾永忠一眼,见他脸色没有昨晚冷硬,便小心翼翼得坐了下来。

“不知你吃不吃得习惯,但是只有这些了,孩子将就着吃吧。”老奶奶端上来一碟培根鸡蛋,还有切好的糙面包,袁宝婷感激得接过,学着老奶奶的样子把培根和鸡蛋夹在两块面包中间,粗粮的面包吃起来口感虽然比不上细面包,但是却比白面包不知道要香多少,袁宝婷眼前一亮,顿时胃口大开,偶尔吃得急了就喝几口羊奶。

“哪有想象中那么矫情,看她不是吃得挺好吗?以后就这样准备吧。”顾永忠吃饱了之后看着袁宝婷帮着把餐桌收拾干净,就朝袁宝婷开口,“你今天先出去放羊吧,老婆子在家晒被子。”

“被子昨天才晒了。”老奶奶淡淡得回道。

顾永忠瞪了老奶奶一眼:“再去晒一次。”

见老奶奶还想说什么,袁宝婷忙道:“我还没放过羊呢,让我去试试吧。”

她不明白为何顾永忠看着自己总像是处处不顺眼,但是她知道顾永忠兴许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治好他的人,所以他有意的为难也让她看起来并非不能接受,而且这周围的空气这般好,她倒宁愿出去走走。

赶羊没有什么技巧,无非就是要把羊群赶到特定的草场上,等羊群吃饱喝足了再赶回来罢了。刚踏出门口,一阵清冽的风刮来,带着浓烈的草的气味,袁宝婷把领口往上拉了些,此刻的新西兰还是带着一丝凉意的。

拿着手中的长棍,棍子的末端绑着一条可以垂到地面上的粗布条,袁宝婷按着老奶奶给自己说的办法朝羊群挥动,果然羊群就开始朝着被驱赶的另一头缓慢移动,袁宝婷低笑,发现还挺好玩的。

带着羊群经过一个草场,不时看到有和她差不多穿着的妇人在给羊修剪羊毛或者在挤羊奶,直到来到老奶奶家的草场,袁宝婷才放任羊群自由走动,自己则找了一个没有羊粪的草地上坐了下来。

穿着厚重的衣服走了那么一段路,袁宝婷微微喘气,清湛的眼睛看着一望无际的草地和羊群,第一次真真切切得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这样的场景,若是和重要的人一起看,才是一种享受。

这时余光瞥见有几只羊就要往外走,袁宝婷刚想站起来,头顶却响起顾永忠熟悉的轻喝。

那几只羊听到熟悉的声音,乖乖得朝着羊群中返回。

顾永忠走到袁宝婷身后,低头看着她:“累了?”

他语气中有点轻蔑,似乎看准了袁宝婷这样养尊处优的女孩吃不了这样的苦,然而袁宝婷也没生气,干脆坐在原地笑道:“其实,我总想到每个地方去看看,然后尝试做自己从未做过的事情。”

顾永忠沉默得看着她的笑脸,听见她道:“如果让大哥二哥知道我在放羊,肯定下巴都要掉下来,然后皱紧眉头吧。”

袁宝婷知道的,在家人的眼中,她就是顾永忠眼中养尊处优的女孩,永远该被保护,十指不沾阳春水,但是他们却都不知道,其实她偶尔,也会偷偷向往着这样的生活。

不需要太大的房子,不需要有管家和佣人,简单的屋子,有暖暖的烟囱,早上吃粗粮面包,喝一杯羊奶,空闲的时候去放放羊,除除草。

那是最简单的生活,却是袁宝婷最难要的生活。

“丫头,你想要治好自己的病,到底是为了别人,还是为了自己。”忽然顾永忠这样问道。

让袁宝婷微愣。

可是半响,她却笑了出来:“以前是为了别人,但是现在,是为了自己。”她笑得很豁达,这样的笑容一时之间让顾永忠有点看呆,“我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得明白,此刻,是我想要自己好起来。”

因为在某个男人眼中,她才是最重要的。

因为她爱那个男人,因此也爱着被他爱着的自己。

从前她乖乖喝药,说到底不过是为了让家人心安。

但是那个男人不一样,他保护她,却不过分保护,一直以来,他都明白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他给她能够自己站在另外一个世界的能力,给她第一次想要为了自己的那份私信,让她后知后觉的明白,其实重视自己,才是对他们的好。

顾永忠静静得看着袁宝婷眼底异样的神采,良久,轻哼一身,转身离去。

袁宝婷转头,只能看见他苍老的、佝偻的背影。

过了三天,纪若白终于处理好了收购的事情,到顾永忠家看她。

那时候袁宝婷身上裹得像一颗球,近日新西兰有冷空气,顾永忠就给她多添了一件厚羊毛外套,纪若白进屋时,袁宝婷手上端着黑糊糊的药汁正皱着眉一口一口得喝,眉头几乎能够打结,看得纪若白也是蹙起眉头,坐在她身边看着她喝。

但就算是这样的天气,顾永忠还是让袁宝婷去赶羊。

纪若白跟着袁宝婷去了,却被勒令不准帮忙,看着晚霞下袁宝婷调笑他的模样,纪若白才舒展眉头,由得她去。

但是意外总是来得这样快。

一周的时间不到,袁宝婷在这次强的冷空气中发病,毫无预兆得让所有人猝不及防。

作者有话要说:发病了~下一章小虐小白~

我可是冒着被小白拍死的危险啊!

第74章晦涩夜里

袁宝婷昏迷的那天早上,纪若白见她时她脸色还很红润,说话的时候精神头十足,他接到一个电话要回市镇一趟,她还在门口拿着赶羊的棍子对自己笑得呲牙咧嘴。

但是车子才开进市中心,顾永忠就打电话来,说袁宝婷昏倒了,而且开始发高烧。

纪若白从不知道心提起来是怎样的感觉,即便是当初袁宝婷打电话给他,告诉他她要离开,他也不过是觉得心脏被揪住罢了,尚且能忍受,是因为知道总有一天她会回到他身边,但是电话中顾永忠说话的时候,他却头一次,清晰的感觉到呼吸不畅的感觉。

再也没有一刻犹豫,他扭转方向盘往来时的路走,并打电话给收购组的下属,条理清晰得把工作都交给了他们,然后关了手机。

油门踩到极致,用了返回的三分之二的时间回到顾永忠的家,纪若白下车后就快步走到屋内,一进门就是一阵浓烈的药香,纪若白却连眉头都不皱,直接上楼,来到袁宝婷的房间。

打开门,顾永忠正从袁宝婷床边站起来,手上拿着诊脉用的小枕,见他赶来,脸上无丝毫表情,只对纪若白说了句“守着她吧”就下楼了。

纪若白走到床边坐下。

顾永忠把门关上,他的眼底才终于泄露出了一丁点情绪。

他把袁宝婷的手从被子里拿出来,用右手轻轻握住,起初真的很轻,但是在触碰到她冰冷的皮肤后,右手掌就无意识用力,最后慢慢握紧。

他没有说话,浓墨却似乎在那一刻溶进了眸里。

他仔细端详她的眉眼。

不如昏睡前活泼明朗,昏睡中时的她,眉目比往常要安静许多,娥眉像是一笔画过的江南烟雨,轻描淡写的勾勒,却是一幅完美的丹青。唇色苍白,少了往常的水泽润亮,此刻略略有点干燥。

她真的很白,从刚认识她时他就察觉到了,也因此每次看见她,都会觉得她很脆弱。

但是她却比许多女子都要来的倔强勇敢,隐晦的,却能勾起所有人的保护欲。

早在找到她之前,纪若白就知道,在她被顾淮隼带回家之前是在国外发病,被送到当地一家私家医院,那时候纪若白就在想,她发病时会是什么模样。

原来,是这般模样。

让心脏仿佛缩成一团,用手捉不住,平复不下,就像他此刻紧紧握住她的手,她每一寸冰凉的肌肤都似乎长刀在心脏重重划过。

顾永忠熬好了药拿上来,就看到纪若白维持了一开始的姿势,动也没动。

“这是正好赶上了发病期,这期间用我开的新药,可以护她心脉。”顾永忠把药放在一旁的桌子上,淡淡道。

纪若白却在此刻开口:“你这几天都让她出去劳作,其实是为了促使她早点发病。”他侧眸看了一眼桌上的药汁,药的味道已经不一样,“之前你给她喝的药里,也有催发发病的引子吧。”

纪若白的语气没有疑问,只有肯定。

来的路上,他想了很多,加以顾永忠种种做法,他几乎第一时间就有了这个想法。

顾永忠没有打算瞒过他:“这丫头从小到大换过不少药,其中有什么药的药性相冲,我无法确定,只能用最简单的方法,为她把体内积累的其他药的药性剔除。”他看着床上的袁宝婷,“因为是多年来积累的药性,要剔除身体首先就会产生抵抗,这也是她为何会发病时发起高烧,这是免疫力急剧下降的现象,我用的药里有几味比较烈性的中药,是以她这次发病,会比她以往这些年来更严重。”

“多严重?”纪若白低声问。

“她会开始接连高烧,所以这几天内会是危险期,而且不能带她出去,寒气入骨会很麻烦,如果身子骨够硬,就能撑过去,烧退就可以开始帮她开始第一个治疗疗程,但如果这几天内高烧不醒……”顾永忠说这番话的时候语气很淡然,就像是说着一件最普通的事情,“就代表我给的药开始导致各种并发症。”

这是一个冒险。

但却只有这么一个办法。

纪若白良久不说话。

“我知道了。”

他低声道,随即把袁宝婷扶在自己的怀抱里,伸手拿过桌上的药水,一口一口,慢慢给袁宝婷喂下去。

他的动作依旧从容,就像是完全不知道顾永忠口中的“后果”有多严重。

但顾永忠却在这时候清晰得明白了纪若白这样做的含义。

因为他总会在她身边,所以无论后果多糟糕,他都会和她一起担着。

当天夜晚开始,袁宝婷果真开始发起了高烧。

老奶奶凉手帕换了一次又一次,顾永忠继续在厨房煎药,而纪若白则一直在她床边,给她擦身子,喂药。

她强烈的咳嗽,纪若白的脸色则越来越冷。

好不容易退烧,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但是过了六七个小时,又开始烧了起来。

黑夜里,两个老人实在熬不住睡下了,纪若白睁着清醒了三十七小时的眼,仔细凝视着她因为发烧而微红的脸颊。

“不管你现在多么辛苦,都要给我坚持住。”太久没有休息而导致低沉沙哑的嗓音响起。

可是,再没有人回答他。

第三天的凌晨。

袁宝婷艰难得睁开眼,发现自己的嗓子就像被火烫过一般难受,喉头微动,发不出一句声音。

房间内很暗,唯有窗外的月光和风拍打窗户的响声,她躺在床上想了很久,才记得自己是发病了晕倒的,不由心底一沉,这次的发病明显比之前许多次都要严重。

身上的衣服像是新换的,干燥,很舒服。

然而屋内却没人。

难道忠叔没有通知若白?

袁宝婷看着自己右手静脉上连着的针头,床边有一个吊着葡萄糖的医疗架,有点生锈,看起来是很久没用然后被人临时翻出来的,这样看来自己一定昏迷不止一天,不然也不会需要用葡萄糖补充身体的养分。

她慢慢坐起来,身体一动骨头就像在哀嚎,长时间并且频繁的高烧让她的身体此刻每一个关节都涨涩的难受,然而她眉头一动,忽然转头看向这个房间唯一一个露台的方向,这个露台不大,只能站一个半左右的人,唯一的一扇玻璃门关得很严实,正对着床的方向,也因此袁宝婷清楚得看到了露台上的人。

露台上的男人,穿着一件黑色长袖毛衣和黑色长裤,侧脸微冷,眼神极淡漠,他漂亮修长的手指夹着一根烟,草场上空明亮的月光洒下来,照在他黑色短发以及宽阔背脊上,让袁宝婷清楚得看清了他看着烟的眼神冰冷得仿佛快冻结。

她从未见过他吸烟的模样,也从未……见过他这样的表情,仿佛世间什么都没有值得他在意的,眼神冰寒冷漠彻骨,是她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颓唐。

那一刻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住,疼的她说不话来。

只能愣愣得看着他,心疼得让泪水覆满眼眶。

不久,烟头燃尽烫到了手指,纪若白抿唇,把烟掐掉转身准备回房,身体却在那时定住,一双清湛冰冷的眼,下一秒转为晦暗如夜的深沉。

他三天没有合过眼,所以有点怀疑……眼前坐在床上的她,是不是错觉。

直到袁宝婷隔着玻璃对他做了一个口型,然后双手朝他张开,他才如梦初醒。

那种被攥住心脏的感觉,才猛地消失,随之而来的是激荡。

他慢慢开门,又迅速合上,不让冷风进来一丁点,然后慢慢踱步,走到她面前。

袁宝婷双手朝向他伸着,用一个索求拥抱的姿势。

她说不出话来,但她知道,这个动作他一定能明白。

纪若白俯□子紧紧抱住她,接触到她皮肤的那一刻,他便开始收紧臂弯,一手按住她的后脑勺把她的头死死按向自己的心口,那里差点缺了一块,只有她能填补。

她的鼻翼间有他刚才带着的烟草的味道,还有属于他的气息,虽然有种颓废的感觉,但是很好闻,让人很安心,袁宝婷被他勒得骨头都疼痛,却也紧紧抱着他,用耳朵倾听他胸口有力的跳动。

“你睡了很久。”他终于开口,可是声音里的嘶哑却让袁宝婷的手紧了紧。

她在他怀里点头,然后抬起头,用手抚摸他长出了胡渣的脸。

袁宝婷抽出他的手掌,轻轻得,一笔一笔得写道:“我不会丢下你的。”

“傻瓜。”纪若白喉头一动,然后把傻笑着的她拥进怀里,“你敢?”

他纪若白不是什么圣人,要的东西从来都是千方百计都要得到,得到的东西便会好好珍藏。就像是当初袁宝婷离开了他,他又把她要回来一样,若是再有一次她在他手里逃走,那么不管天涯海角,他都会把她找回来。

天涯海角,只有这个女人才会让纪若白想起这个那么老套的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