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修严微微拧起眉头。到底哪里不对?他粗粗看过袁宁在沈姨指导下煎蛋,大致流程是这样没错!可轮到他来动手就每一步都不太对。

袁宁看着锅里糊着的黑黑的鸡蛋,有点想笑。原来大哥也不是什么都会做的!一本正经承认自己失败的大哥太可爱了!

袁宁自告奋勇:“我来!就是煎鸡蛋吗?还要不要做点别的?”

章修严看着袁宁的小胳膊小腿,不太想把“大厨”的位置让给袁宁。可看了眼自己刚才的杰作,章修严就知道自己在这方面毫无天赋。袁宁跟沈姨学了两年,虽然因为年纪还小必须有人在旁边看着,但煎个蛋煮个面之类的,袁宁已经有了炉火纯青的功力。章修严拿出旁边的面条:“再煮个面就可以当晚餐。”至于那些被老人评价为“加了很多激素,吃了会影响发育”的熟食,章修严已经藏进冰箱等袁宁不在这边以后再处理掉。

袁宁马上动手。

面香和蛋香很快飘了出来。

袁宁不客气地批评:“大哥你选的面不对,这个面太容易糊掉,韧性不足,没嚼劲。”

章修严夹起面吃了一口,没尝出和平时的面条有什么不对。他陈述自己眼中的事实:“都是面。”

袁宁:“…”

这样的章修严让袁宁觉得有点新鲜。他一直觉得大哥是无所不能的!看来他得好好学做菜,以后来看大哥是做给大哥吃!

就算再舍不得,该来的还是要来。马上就要九月了,章修严把袁宁送回家,收拾停妥,准备再次坐上回首都的火车。这一次,去的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章修严本来不准任何人送行的,结果薛女士带头要送他到火车站。自从老四回家后,薛女士心情开朗了不少,面对章修严的“强权”也生出了反抗精神。要不是怕章修严真翻脸,薛女士还会把章修严送到首都大学去,亲眼看看章修严的宿舍和舍友再回来。

一行人送章修严到月台上。看着已经比自己高很多的章修严,薛女士心里泛起阵阵酸涩。当她可以好好地照顾所有孩子时,这个大儿子已经不再需要他的照顾。薛女士说:“修严,妈妈可以抱抱你吗?”

章修严一顿,在袁宁满含期盼的注视下张开手抱了抱薛女士。虽然抱得不久,但至少已经迈出一大步。薛女士当下就转开头轻轻抹眼角的泪。

离别的伤感立刻弥漫在月台。

袁宁也想上前抱一抱章修严,可是他想到在首都时章修严退开的那一步。要是他抱上去的话,一定会哭出来——大哥不喜欢看到他哭的,大哥不喜欢软弱的男孩子!

袁宁正努力压下抱紧章修严的冲动,一个身影就从楼梯冲了出来,跑上月台,一把抱住了章修严:“大哥,我一下飞机就往这边赶,可算赶上了。”

袁宁愣了一下,站在原地看着本应远在异国的四哥章修鸣。

回到了家人身边,又能定时飞去见西蒙·普尔曼,章修鸣这两年开朗了很多。察觉章修严绷着脸要退开,章修鸣也没继续抱章修严,而是转向袁宁,给了袁宁一个久别后的拥抱。见袁宁呆愣愣地看着自己,章修严忍不住在袁宁额头上吧唧一口。这个弟弟真是太可爱了!他明明不喜欢和人亲近,但还是想抱着袁宁不撒手。章修鸣向章修严保证:“放心,宁宁就交给我了,我会保护宁宁的。”

章修严:“…”

突然觉得还是该把袁宁拴在裤带上带走才行。

第64章 寻巢

九月一日,望先小学开学。自从章修鸣回来,袁宁每天换同桌的待遇就没了,固定同桌变成了章修鸣。一开始他们还长得有点像,坐在一起像对双生子,时间一久渐渐就不同了。章修鸣加入武术班,每天嘿嘿吼吼地练搏击术和剑术,身板儿结实,皮肤偏麦色,个头也蹿得快,站在袁宁身边像大了两岁。

袁宁起初还有点沮丧,后来发现是章修鸣长得比同龄人高,而不是自己长得慢,才慢慢开心起来。章修鸣在最该启蒙的两年去了国外,虽然西蒙·普尔曼没有亏待他,却也让他的外文成绩比中文成绩好。章修鸣刚回来时,等同于要把中文重新学一遍。于是他和袁宁一个是中文新手,一个是英文新手,相互帮助、相互教学,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章秀灵妒忌极了,但也不知该妒忌章修鸣好,还是妒忌袁宁好。两个都是她弟弟啊!

章秀灵只好变本加厉地蹂躏章修文。

开学不到一周,班主任就满面春风地走进来,公布两个喜讯:“暑假期间我们有两个同学获得了省级比赛和国家级比赛的奖项。其中章修鸣同学,在全省英语演讲比赛里拿到了第一名;袁宁同学,在全国书法比赛里拿到一等奖——同样也是第一名!”班主任说完后带头鼓起掌来。

郝小岚哇地一声,拍掌拍得最起劲,掌心都快拍红了。宋星辰用力地鼓掌。上学期的期末考宋星辰依然考了第一,袁宁一直没能超过他,不过在其他方面就没有太多成绩了,马倒是骑得不错,但国内又没有骑马比赛——就算有,也不会让他们这么小的小学生参赛。对于袁宁的受欢迎,宋星辰是服气的。书画是一家,袁宁的书法写得好,画也不错。他上学期的美术作业《小牧场》在班里、在学校里都很有名,张贴出来后几乎被所有人列为最想去的地方。

真是太漂亮了,感觉每一棵花儿、每一棵小草都熠熠发光!

袁宁自己倒是没想到可以拿一等奖,因为他入围决赛时名次比较靠后,本来也没抱着能拿奖的心态去首都——他只是想借那样的机会去见见章修严而已。捧回获奖证书和主办方寄来的奖品,袁宁还是觉得有点不真实。奖品是个鼓鼓的包裹,老师没有拆开。下课后郝小岚高兴地怂恿:“快拆开看看!”

章修鸣也好奇地看着那小包裹。

袁宁从善如流地用小剪刀拆包裹,不一会儿,里面的浅棕色纸箱就出现在他眼前。他把纸箱打开,愣了一下。

里面是看着就很棒的笔墨纸砚,还有本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书一样的东西。

袁宁再把那本书外面裹着的包装拆开,看见的是本很有历史感的书稿,厚厚的,整本大概有三百来页,被人细心地用线穿起来,封面写着“百川社夜谈”,扉页上写着“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四个字。

这句话袁宁看懂了,却不知道“百川社”到底是什么东西。

袁宁在郝小岚他们的催促下往下翻了几页,明白了,这百川社聚集了不少书画爱好者,每个人都把自己浸淫字画多年得到的经验通过谈话和文稿的形式留在纸上,打开任意一页,都是一面写着谈话、一面写着书稿画稿。谈话是有人专门记录的,书稿画稿则是由本人提供,有些是挑自己以前的作品谈经验,有些则是边写画边谈经验。

透过已有些泛黄的纸张,当年那些秉烛夜谈的人仿佛一下子来到眼前。

在前面几页上,袁宁看到了熟悉的字和熟悉的画。再一看名字,也很熟悉,薛文成。

袁宁去给薛家姥爷扫过墓,知道这就是薛家姥爷的名字。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书法协会那边有人认识薛家姥爷,特意把这样一本书稿给了他。袁宁仔细地把书稿和笔墨纸砚都收好,安心上课。

第一节 课上课后,活动课老师和美术课老师齐齐找了过来。

活动课老师还是齐老师,她和袁宁已经非常熟悉,说话也直接,她们想让袁宁帮忙问一问谢老,看能不能让她们到牧场那边组织一次秋游。美术老师则是想带学生过去写生。袁宁两眼一亮。如果学校组织的秋游是去牧场那边的话,他就可以去看罗元良和象牙了,说不定还能见到小野猪它们。

袁宁一口答应下来,放学后就自己去了谢老那边。

谢老正在说曲谱,护工在一旁替谢老记录。谢老靠在椅背上,神色很宁静。听到袁宁的脚步声,他转过头说:“宁宁来了?”

袁宁说:“来了!”他跑上前关切地问,“谢爷爷你的腿还好吗?”夏天的时候谢老摔了一跤,腿出了点问题,出去的时间少了,招福一直守在旁边,和护工一起时刻陪伴在谢老左右。

谢老脸上没有半点痛苦和忧伤。去年他出了好几首新曲子,都送给了新人。这过程像是播种,也许他看不到种子发芽——更看不到它开花结果,不过他知道有人会沿着这条路往下走,有人会爱护它、浇灌它,让它一天天成长,长成参天大木。谢老说:“好多了,一点都不疼。你四哥上次帮忙定的轮椅很好使,我想去哪里都能自己去。”

袁宁有点难过。这次他的泉水帮不上忙,象牙说,泉水好像能让动植物长得好些,也能净化它们体内的污染物,可是被破坏了的躯体是没办法恢复的。象牙还说,这世上很多事本来就是不可逆转的,比如时间,比如生命。

袁宁打起精神,说出齐老师她们拜托的事。谢老笑着说:“当然可以。不过哦我可能没法一起去,我帮你打个电话给忠叔,让他提前做好准备。就是住的地方肯定不够,你们得自己准备些帐篷。要是临时碰上大风大雨再到屋里挤挤。”

袁宁高兴地说:“谢谢谢爷爷!”

谢老马上给程忠拨了个电话。程忠正巧在屋里,接起电话后一口答应下来,同时又纳闷地说:“为什么这两年大家都爱往这边跑?又是医生又是雕刻家什么的,现在还有老师要带着小学生过来,真稀奇。”

程忠觉得这边的山没什么特别,水也没什么特别,牧场里的一切更是乏善可陈。不过听到袁宁高兴的道谢声,程忠倒也不在意多做点儿事。他向袁宁打包票:“你定好时间告诉我,我会提前准备好足够的食材,也会把比较凶的动物圈起来,保证安全。”

袁宁满心雀跃地回家去。谢老坐在轮椅上,脸上也染上了笑意。他对护工说:“这孩子真讨人喜欢,每次听着他就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明亮起来。”

护工点点头。照理说失明的人会下意识地避开“光”“亮”这些字眼,可谢老从来都不,仿佛他的世界从未被黑暗侵袭,他的眼睛也还能看见眼前美好光亮的一切。

护工知道,这都是袁宁的功劳。在遇上那孩子之前,谢老和所有失去妻子、失去光明的老人一样,脾气古怪,性格阴沉,脸色一整天都灰沉沉的,好像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高兴起来。遇上这孩子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可惜谢老的身体…

护工叹了口气,往招福面前摆了点水,对招福说:“别垂头丧气的,谢叔他不难过。”没什么好难过的,到了这岁数总会有那么一天,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开学一个月后,齐老师和美术老师就带着一班二班的学生去秋游,其他年级的学生得知他们要去传说中的小牧场,都羡慕得不得了。等一班二班的学生到了牧场那边,都被镇住了。这牧场可一点都不小啊!

两个班一共六十多个学生,来了十个老师,每个老师分管五六个,由老师带头扎营。都是把九岁的孩子,最大的也只有十岁,秩序却非常不错。这跟学校每年都会组织大大小小、校里校外的自主活动有关。

把吃住都安排好后,齐老师就开始布置这次秋游活动的主题,寻找动物们的巢穴,并且把它们画在活动记录上。活动期间所有人都得跟着老师走,不能落单,也不能动手破坏动物的巢穴。

袁宁跟齐老师一队,宋星辰、郝小岚、章修鸣都在一起,最后一个人却是应绍荣。应绍荣长高了很多,暑假时似乎回了乡下,皮肤晒得黑了不少,不再是当初那个小小的贵公子。他一路上没怎么说话,只时不时地抬头看向袁宁。等找到第一个巢穴,其他人都跑上去观察,应绍荣才鼓起勇气和落后了几步的袁宁说话:“袁宁。”

袁宁转头看着他。

“对不起,那时候我、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他脑袋垂得低低的,“我不该那样说你。”时隔两年,终于说出道歉的话,应绍荣感觉卸下了胸口的大石。他仰头看着袁宁,眼底满是歉意。

袁宁愣了一下。他朝应绍荣笑露出笑容:“没关系,我早就忘啦。”那时他们都还小,那件事对应绍荣的伤害可能远远大于对他的伤害——毕竟他有大哥呢!

袁宁说忘了,应绍荣却不能忘。他望着袁宁说:“听说你拿奖了,恭喜你。”应绍荣顿了顿,“我也会努力的。”

袁宁说:“加油!”

这时章修鸣转头喊袁宁:“宁宁快过来,看看这是什么鸟儿的巢,又小又漂亮!”

袁宁“哎”地应了一声,高兴地跑上去,只见一个小巧的巢穴出现在自己眼前,还没有三个手指宽!

第65章 荷叶

小小的巢穴几乎只有一元硬币大小,里面是白白的,像毛毡,似乎是植物细细的绒毛密密地织在一起,看着暖暖软软。毛毡外面是长着青苔的小树枝,被非常微小的细丝捆缚在一起,里面的白和外面的青相映成趣,像件美丽的艺术品。

袁宁和章修鸣好奇地蹲在小鸟巢旁边,仔仔细细地看了半天,觉得这东西实在可爱。

齐老师也被他们引过来了,她一看那漂亮的鸟巢就认了出来:“这是蜂鸟的巢。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肯定是某些旅行者把它带过来的,一般来说蜂鸟只在美洲有分布,在我们这边是找不着的。蜂鸟可是目前发现的最小的鸟儿!”

袁宁说:“那它是一个人来到我们这边的吗?”

齐老师点头说:“很有可能。”她叹了口气,“我们这边其实不适合它们生活。别看它们体型那么小,实际上它们要吸食很多很多花蜜才能活下去——不过这边气候暖和,花儿开得好,也许它生活得挺开心。”

袁宁盯着那漂亮的鸟巢半天,转头看了看章修鸣,说道:“四哥你也是这样的吗?一个人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还是很努力地生活,把那个地方也变成自己的家。”

章修鸣看着袁宁认真的眼睛,也认真地回答:“我没有想那么多,只想着既然怎么活都是活,为什么不让自己过得好点?”

他才不管那是不是自己的家、才不管那是不是自己的家人,有人对他好他就对对方好,有人对他不好,他也不会让对方好过。

当然,回到家的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袁宁说:“是这样的啊!”他又看向蜂鸟的巢,认认真真把它的模样都记在心里,“但这只蜂鸟真的好勇敢好坚强啊!”

袁宁觉得如果是自己的话,一个人到了别的地方肯定会哭鼻子。就像到了章家以后,若不是大哥那么疼他,他肯定会变得很爱哭。

章修鸣知道袁宁心细,容易多想,伸手揉揉袁宁的脑袋:“我们继续去找别的巢穴。”

袁宁乖乖跟着他跑。

有齐老师领路,他们找得又多又快。眼看太阳想要下山了,齐老师领着他们回营帐那边,和其他小组的人一起准备晚餐。

馒头、米饭和肉汤程忠都叫人做好了,他们只需要准备一些可以下饭的东西,实在做不出来的话直接用肉汤下饭送馒头也是可以的。他们扎营的位置临近牧场大门,从营地里往外看去,可以看见远处有淡白色的烟正袅袅升起。

食物的香味飘散在空中,引得空中盘旋的飞鸟频频往下张望。袁宁算是这么多人中“厨艺”最好的,处理食材和烤制食物都很熟练,做菜也能帮上忙,引得其他人都忍不住多看他几眼,默默跟在他身边学着帮忙。

食物快要准备齐的时候,罗元良过来了。

罗元良已经长得非常高,不再是当初那黑黑瘦瘦的男孩——目前大概有一米八以上,脸上和身上都填了点肉,不是胖,而是结实。他扛着一个干净的麻布袋,麻布袋正淅淅沥沥地滴着水。

袁宁高兴地和罗元良打招呼:“罗元良,你背的是什么呀?”

“野果。”罗元良把麻布袋放下,打开口上的绳结,露出里面圆溜溜、红艳艳的野果。入秋之后,这果子就开始结果,吃够了秋霜秋露才转红,周围的叶子簌簌地落,只有它还在一天天地变得成熟。这是秋天里头最好吃的果子。罗元良简明扼要地说出自己品尝后的结论,“很甜,没毒。”

袁宁明白了,罗元良这是要把野果送给他们吃。罗元良找到的东西自然都是顶好顶好的,袁宁把罗元良介绍给郝小岚和宋星辰他们,然后与有荣焉地夸起了罗元良:“罗元良对山里特别熟悉,什么都能找得着。前两年罗元良给我找了点人参种子,种出了很可爱的人参宝宝!孙医生都夸罗元良很厉害!”

和袁宁熟悉点的都知道孙医生是谁,那可是章家的家庭医生。能给章家这样的家庭当专属医生,那水平自然是很高的。

齐老师说:“我听说孙医生这两年找了不少好药材,让不少老中医都眼红极了。别人问起孙医生怎么找来的,孙医生都笑而不答,显然是想藏私!”想到袁宁提到“人参种子”,齐老师心里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难道是宁宁你这朋友帮的忙?”

袁宁看着罗元良。

罗元良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

本来对这种陌生野果还有点疑虑的齐老师顿时放下心来。

袁宁又和宋星辰说起罗元良的“光辉事迹”,什么上山采药、什么收养会飞的鸭子、什么救助刚出生的小野猪。

都是八九岁的孩子,正是最爱听这种故事的年纪。听袁宁说起那些生动又有趣的事情,其他人看向罗元良的目光顿时不同了,满满的都是崇拜和憧憬。虽然他们不可能摸黑上山,也不可能在家里养鸭子和野猪,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这样的人生产生向往。

罗元良被袁宁拉着坐在一边,边吃果子边听袁宁和其他人说话。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日子,经袁宁这么一说好像变得格外吸引人。再看看那些小孩子闪着光的眼睛,罗元良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轻轻流淌。

人总会羡慕别人的人生吗?有时他羡慕袁宁他们的无忧无虑,结果袁宁这些同学却都羡慕他活得多姿多彩。

多姿多彩?

罗元良顿了顿。其实他早就可以活得更好一些,只是懒得去和人分辨、懒得去和人争抢。

一个人活着,日子过得好也是过,过不好也是过,何必那么麻烦?

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注意到自己穿得整不整齐,指甲修剪得够不够短,手有没有好好地清洗干净——身上会不会留着牲畜粪便的味道。

应该是从那一天开始吧。

那一天个儿还很小的袁宁来到牧场里。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干净可爱的孩子,那么乖巧、那么听话,和他遇到的那些人憎鬼厌的小孩完全不一样。

袁宁从口袋里拿出那么一小袋饼干,小心翼翼地朝他递过来,向他递出友谊的橄榄枝。

他看着自己的手,突然觉得它们不够干净,指甲也长得太长了,容易藏脏东西。

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在没有注意到某样东西的时候,就算它每天在自己眼前晃悠也会视若无睹。等某天突然注意到它时,会发现它简直无所不在,根本没办法忽视。

他怎么让自己过成这样子了呢?

他怎么能把自己遭遇的所有不该遭遇的为难和排挤都藏在心里呢?

就是从那时起,他想要把自己变得更好,想要顾好自己的生活,让那孩子永远不会用厌恶或同情的目光看向自己。

罗元良注视着袁宁。

袁宁转头看向罗元良,递给他一串刚烤出来的烤肉。

罗元良说:“谢谢。”

袁宁说:“谢什么,你给我们摘了那么多野果!”

罗元良咬了一口酥香可口的烤肉,没有说话,更没有让袁宁知道自己在谢什么。

有些事是不必说出口的,只要自己把一切都记在心里就好。

第二天一早,罗元良来带袁宁和章修鸣去晨跑。还是绕着牧场跑,大门出,东门回来,是袁宁非常熟悉的路线。

秋意正浓,原处的树木不是光秃秃就是一片金黄,只有远处的山地尚还种着浓青色的苍松。

田间堆着不少还没处理掉的玉米梗,小山一样高,看着是准备要直接烧掉。五六月份冬小麦成熟,这边马上会接着种玉米,刚才他们煮的玉米就是秋天里的最后一批,已经算非常晚的了。到九月底十月初就得把冬小麦种下去,让冬天厚厚的雪把它们捂一捂。

天色刚刚亮起来,远处的村庄已经飘起了炊烟。农村的人睡得早,醒得也早,一整天都精力充沛。袁宁呼吸着牧场外清新的空气,觉得整个胸腔都打开了。

跑到东门那边,袁宁又看见了木匠。他向木匠打招呼:“木匠先生!”

木匠朝他点点头,露出了笑容。袁宁向木匠介绍:“木匠先生您还记得吗?这是我四哥,叫章修鸣,大家都叫他鸣鸣!”

章修鸣忍不住辩驳:“宁宁,我马上要十岁了,不能再这么喊了。”

袁宁说:“可是我也马上要十岁了。”他们也还是喊他宁宁啊!

木匠不由莞尔。偶尔听这些孩子争论争论,还是挺有趣的。他问:“昨天那么热闹,是你的同学们一起过来了吗?”

袁宁说:“对啊!连木匠先生您都听到了啊!”

木匠笑着点点头。

袁宁和木匠道别,和罗元良去看象牙。

罗元良微微一顿,给袁宁打预防针:“除了那棵长得最好的花儿,其他都慢慢枯萎了,看来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袁宁一听就知道长得最好的花儿是象牙。听到罗元良说其他花儿都熬不过这个冬天了,袁宁非常难过。虽然其他花儿不太和他说话,但它们都是象牙的朋友!

袁宁往象牙所在的方向跑。

秋天了,花儿们的叶子落了不少。比起园艺店里的温室,它们似乎更喜欢牧场这边清新的空气,看起来一点都没因为自己的枝条变得光秃秃而难过。

见到袁宁后,花儿们都高兴不已,纷纷摆动枝条和袁宁打招呼。

袁宁心里酸酸的,把实话告诉了花儿们:“罗元良说你们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花儿们听到这话却一点都不意外。其中一棵花儿欢喜地说:“我们已经活了很久了呀。就算再活到明年,我们也开不出花了。反正我很喜欢这里,如果能被埋在这个地方的话,我会非常满足的。”这棵花儿的话得到了所有花儿的认同。

象牙一句话都不说,仰头看着天上的云朵。

“而且象牙肯定能活下来的,”象牙的名字已经被所有花儿知晓,连旁边的白桦林也纷纷好奇地派来几片叶子,仔细辨认象牙的模样,想知道有名字的花儿到底长什么样。花儿们说,“象牙它和我们不一样的,它从小就和我们不一样。它还有自己的名字呢!象牙还在的话,就可以帮我们看看明年春天的样子!”

袁宁看向象牙。

象牙终于不再看向天上的云。它转头看向袁宁:“那只大狗没来吗?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招福当初想把泉水带出来但没成功,莫名地没能再进入“梦里”。这两年来象牙和招福见面的次数不多,都得是招福到牧场来以后才能见到。

袁宁说:“招福它身体很好,就是有点没精神!因为谢爷爷摔伤了腿,招福它一直很担心。”

象牙叹着气说:“泉水果然没有效果了吗?”

看着同伴们一天天地萎败,它就知道那泉水并不是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即使它的同伴们体内的污染物已经被清除干净,污染造成的损伤却依然没办法修复。

不过这才是正常的吧?如果这世上真的有东西能改变生死,那么万物还怎么轮回再生呢?一切应该是时刻变化的,就像天上的云会变成雨、地上的水会变成云一样,谁都不该让它们停止。

象牙打起精神:“山上那几只大家伙,经常偷偷摸摸跑进来看我,你可得好好跟它们说说,别让它们被人抓住宰了。”

袁宁说:“是小野猪它们吧!”

象牙说:“对,就是那几个蠢货。不过它们已经长这么大了,不能再叫小野猪了,该叫大野猪才对。”

袁宁说:“我会跟它们说的!”

罗元良和章修鸣都听不见象牙说话,袁宁也不能在象牙面前停留太久。反正在“梦里”能见面,袁宁挥挥手和象牙告别。

罗元良说自己有活要干,去了棚区那边,袁宁只能自己跟章修鸣一块回了营地。

早饭过后,学生们都三三两两地在营地附近选好位置写生,袁宁没急着画新作品,而是认认真真地给章修严写信。他写的信很琐碎,把这次秋游详细无比地写了下来,时不时还在旁边画了幅简单的话,把画面还原在信纸上——关于蜂鸟巢穴的事、关于红色野果的事、关于玉米梗的事,都被他写到了信里。

袁宁赶在程忠开车去镇上采买前把信写好了,拜托程忠帮忙把信寄出去。

程忠掂量着那沉甸甸的信,估摸着得发个小包裹才能寄出去。他点点头,调侃道:“放心,我一定会让你大哥尽快收到信的。”

袁宁耳朵红了,很不好意思地说:“不知不觉我就写了这么多。不过不是同一天写的,攒了好多天呢!”

程忠走了,袁宁也跑回营帐那边写生。

这次秋游玩了两天,没有发生任何意外,所有人都被牧场的美景吸引住了,压根没控没去捣蛋。到中午要回去的时候,所有人都恋恋不舍,央求齐老师下次把活动安排在暑假,他们可以来这里玩一整个月。

对于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们来说,牧场的吸引力巨大无比——要知道他们只看到了牧场的秋天,没看到牧场的春天和夏天呢!

袁宁来的次数多,而且也知道自己以后肯定还能再来,心里的不舍倒是没其他人那么激烈。不过在坐上校车之后,他看见山里的灌木丛中钻出了几颗黑黑的脑袋,仔细一看,不是小野猪们又是谁!

小野猪们现在不算小了,个头几乎快赶上招福,身上都披着威风凛凛的硬毛。它们躲在灌木丛里高高地嚎叫几声,争相和袁宁告别。

袁宁趴在车窗上看着它们,心里高兴极了。它们都已经好好地长大了!

路途有点远,袁宁玩了两天有点困,开车后很快就靠在椅背上进入梦乡。

章修鸣看了眼袁宁一点一点的小脑袋,不由抬手把那小脑袋拨到自己肩膀上,让袁宁靠着自己睡。车子晃晃悠悠地往前开,章修鸣也很快就入睡。

袁宁的“梦境”依然有象牙它们。自从得了那五颗莲子,鱼儿就变得躁动不安,袁宁每天都得进来安抚一番。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把莲子带了进来,把它们种到了池塘里。

袁宁不知道这样种对不对,但莲子种下去之后鱼儿就安宁下来,每天靠在黑色丝线围成的“围墙”边上巴巴地看着莲子所在的地方。

可是一个多月过去了,池塘里却没什么动静,甚至连水波都少了,安静得像没了生机。袁宁忧心忡忡,害怕是自己种莲子的方式错了,浪费了那么好的莲子!

这次袁宁一入梦,象牙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你看池塘那边,中间那里!那里都个绿绿的、尖尖的小角儿!”

袁宁视力很好,顺着象牙说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一个小角儿钻出了水面,还青青的,水嫩又可爱,它看起来那么地娇弱,好像风一吹就会消失。可是它还是长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