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修严皱起眉头。

章先生最了解自己这个儿子。

章先生问:“你很喜欢那孩子?”

韩助理有些讶异地看向章修严。

这个少年也会有“喜欢”这种感情?

从韩助理第一次见到章修严开始,就觉得章修严身上就有着与他父亲相似的特质:冷漠、冷酷、杀伐果断。

没想到章修严却一本正经地开口,说出两个令韩助理惊掉下巴的字:“喜欢。”

一直到章修严出去了,韩助理都没回过神来。

章先生敲敲桌子。

韩助理连忙正了正身体。

章先生露出淡淡的笑意:“这次修严居然这么坦率,我也很吃惊。”他看了眼韩助理,“但工作还是要做的,继续汇报。”

韩助理连忙接着往下念报告。

*

章修严出了章先生书房,耳根有点发烫。他定了定神,走到自己房门前,又想起刚才溜走的小结巴,不由转身走了两步,敲响隔壁房门。

袁宁跑着来把门打开。

他从门缝里探出个脑袋,怯生生地看着章修严:“大、大哥?”

章修严问:“今天的任务都完成了?”

袁宁点头。

章修严说:“给我检查一下。”

袁宁说:“好!”说完他转身往里跑。

刚跑出几步,袁宁又麻溜地倒回来,把门打开,乖乖邀请:“大、大哥你要进来吗?”

章修严走了进去。

袁宁把自己写的字都给章修严看。

袁宁以前不识字,但父母都上过大学,平时也都用普通话交流,耳濡目染之下也能说一口标准普通话。有这个基础,袁宁又是勤快好学的,学起拼音之类的自然比别的小孩要快,除了最初几天腾出来学拼音之外,剩下的都是练习常用字、扩充词汇量了。

章修严看着那写得整整齐齐的“作业”,心里很满意。他已经开始物色适合的人选,过些时候就找人来教袁宁练字。

字这东西,还是从小抓起比较好。

章修严说:“很不错。”

袁宁两眼发亮。

章修严说:“下午你孟老师会到园艺店去,你要不要再去看看?”

袁宁惊喜:“可以吗?”他很担心那些花儿的情况,能去看看自然最好!

章修严点头:“可以。”

既然他们不要袁宁,那以后袁宁就是他们家的了。

自己的弟弟什么的,多宠宠应该没关系吧?

毕竟这小结巴还这么小…

第17章 决心

下午章修严带着袁宁到园艺店。

孟兆呆在第三层那间花房里,石槽中又多了不少花草,症状都与袁宁前两天见过的一样。

老者也在,还有一个袁宁不认识的中年人,约莫四十来岁,精神好好,穿着粗布衣服和棉布鞋,有点像封建时代的打扮。他们都专注地研究着那萎蔫的花草,只有孟兆察觉袁宁和章修严的到来。

袁宁喊:“老师!”

中年人听到这称呼,与孟兆一起往门边看。见是个六七岁的小娃娃,中年人说:“孟兆,这就是你的学生?”

孟兆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点点头:“是的,老师。”

中年人和蔼地看向袁宁,开起了玩笑:“小朋友,你可得喊我一声师公才行。”

袁宁很乖:“师公!”

孟兆:“…”

中年人敛了笑,说:“孟兆,你这次做得对,发现问题马上告诉我。不是我自夸,国内眼下肯来研究这个的人不多,我算是一个,南边的老侯算一个。研究这玩意儿是最得罪人的,还不容易让人相信。”他指了指石槽里的花,“现在是花,以后可能就是人了。”

旁边的老者悚然而惊:“这病人真的会得吗?”他忙把自己昨天下午的发现说了出来,“这些花种在一位退休的老先生家里,旁边一些人家也移栽了不少,结果陆陆续续得了病。我听他们说,这两年他们那边很邪门,连出了几个骨癌!骨癌啊,以前可是很少的,一下子就出了好几个!”

中年人面色凝重:“这么看来,污染已经很严重了。”

“污染?”老者不解。

“对,污染。”中年人毫不犹豫地回答,“这些植物生长的地方发生了严重的镉污染。镉污染不仅会影响植物,也会影响人的健康,严重的话甚至有可能诱发癌症。”

袁宁听不太懂,但知道事情肯定很严重,不由关心地问:“那怎么办?”

“切断污染源。”中年人顿了顿,长长地叹了口气,“停产、迁出、治理,然后等待。”

“等待?”

“等待污染减轻,”中年人无奈,“或者等待奇迹出现。”

一旦土地被污染,污染情况可能会持续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人工治理,顶多也只能减轻污染程度而已——所以说,指望污染影响彻底消失不亚于等待奇迹出现。

袁宁茫然。

那种萦绕在花儿身上的黑色丝线,难道没有任何办法对付吗?

花儿们感受到袁宁的难过,都反过来安慰袁宁,说道:“没关系的,你已经帮了我们很大的忙。”“至少我们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了。”“不会传染给蔺爷爷真的太好了!”

袁宁蹲下,伸手摸了摸其中一片萎蔫的叶子。就在他触碰到叶片时,他感觉指尖一片冰凉,那黑色丝线竟像是有生命似的缠上他的食指,好像要将他的手指切断!

袁宁吓了一跳。

那棵花儿拼命抖动枝叶,让那黑色丝线也跟着猛烈摇晃,最后黑色丝线摔了下去,叶片也缓缓飘落。

那棵花儿变得更没精神了。

袁宁不安极了,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该随便碰你!”

那棵花儿说:“我感觉得出来,它们正在吸收我们的生命力。我们本来就活不下去的,你不必向我们道歉。”

袁宁怔怔地看着它。

他不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

但他讨厌死亡。

那棵花儿说出了另一件事:“我们周围有一些很好的朋友。它们生长在那边不会生病,”花儿语气有些迟疑,“它们还说,土地里好像有它们很喜欢的食物。但我们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叫什么——我觉得它们大概会有用处。我是说,假如它们喜欢吃的食物就是你们说的那种东西的话,那你们可以把它们种到那边去,让它们把那种东西都吃掉就好了吧?”

袁宁由衷夸道:“你好聪明!我可以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吗?”

那棵花儿说:“一棵花怎么可能会有名字?”

袁宁说:“为什么没有呢?你们不是常常聊天吗?难道你们都不喊对方的名字?”

那棵花儿说:“我们的生命本来就很短暂,周围的花又那么多,起名字做什么呢?起名字根本就是人类才做的无聊事情。”花儿虽然这么说,但突然很希望自己也拥有一个名字。即使它的生命那么短暂——即使它的生命马上就要结束了。

“是这样吗?”袁宁不是很懂,“那要是你的朋友想你了,它应该在心里叫你什么?”

“我们的生命很短暂,”那棵花儿强调,“我们才不会花时间去想念谁。”

“可是——”

“没有可是!”花儿生气了。

“可我以后要是想起你了,该叫你什么?”袁宁坚持要问到底。

花儿安静下来。

不知怎地,它想起蔺奶奶还在世时,被蔺爷爷陪同着过来看它们。当时蔺奶奶惊讶地看着它,对蔺爷爷说:“老伴儿你快来看,这花儿开得可真漂亮,像雪白雪白的象牙。”

过了好一会儿,花儿说:“象牙,我叫象牙。”

袁宁说:“你开的花一定是白色的!”他记得象牙是白白的。

花儿不再说话。

袁宁想起花儿说的话,站了起来,侧耳听那中年人和孟兆商量治理方案。要联系市政厅切断污染源自不必说,他们需要研究的是怎么治理那片已经被污染得非常严重的土地。

难道真的只能等待了吗?

袁宁小心翼翼地插话:“那边是所有植物都生病了吗?”

中年人望向他。

老者说:“那倒不是,有些植物还长得比别的地方好!”

袁宁小声发问:“那为什么有的植物生病,有的植物不生病?”

孟兆两眼一亮,兴奋地对中年人说:“老师您说过,植物会选择性地吸收矿物质,您说会不会有植物可以富集镉,把土地里的镉都‘回收’了?”

中年人面带思索。过了一会儿,他拍板定案:“这个思路很不错。我们这就去实地看看,如果真的能找到那样的植物,说不定真的能减轻污染,”说完后中年人转向袁宁,脸上感慨万千,“小朋友,你又立了一功啊!”

袁宁腼腆地躲回章修严背后。

他很想告诉中年人和孟兆这是花儿的功劳,却又明白不能暴露自己的异常之处——于是袁宁只能暗暗对花儿说了声抱歉。

花儿自然不会在意这些。

它又不是人?在意这个做什么,袁宁能代为转达这件事、能帮到还没受害的其他同伴,可比被人夸两句有用多了。

袁宁看着花儿们发问:“真的没办法治好它们了吗?”

袁宁对花儿们的爱护让老者想起了故去的妻子。他向袁宁保证:“我会一直养着它们。”

袁宁明白了,花儿们是真的没办法救回来了。

回去的路上,袁宁忍不住开口:“大、大哥。”

章修严看向他。

袁宁问:“什么是污染?”在章修严面前,他感觉永远不需要隐藏自己的困惑。

这个问题却让章修严有点沉默。

什么是污染?

章修严理理思路,才仔细地给袁宁说明:“在工业生产和我们生活的过程中,会产生一些可能破坏环境的东西,它们可能是气体、固体、液体。共同点是都会影响环境,影响动植物,最后反过来影响我们自己,”他顿了顿,“虽然有一系列的律法去限制污染物排放,但目前未知的污染物太多,未知的污染影响也太多——而处理污染物的成本又太高,所以有钻漏洞的、有明知故犯的、有瞒而不报的,管起来很难。”

袁宁有点伤心。

章修严说的东西他听不太懂,但“管起来很难”这句他听懂了。

这是不是代表以后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会不会有更多人、更多花儿因为这样的事受到伤害?

袁宁安安静静地坐着。

章修严一直注视着袁宁,也没有再说话。

等把袁宁带回家,章修严又跑了市立图书馆一趟,才转回章先生书房前敲门。

这个时候章先生的工作正好告一段落。

章先生见章修严又找过来,有点意外。

章修严开门见山地说:“南乡出事了。”

很难管,不代表管不了。只是想要管的话,光靠孟兆和他老师从学术方面去琢磨肯定不行,得说动章先生插手才行。

章修严跟园艺店那边了解过,出问题的不仅是他们卖过去的花卉,还有当地的不少植物,粗略计算,目前大概有两个大村子和它们之间的土地全都被严重污染。

这边虽然不是首都,但离首都很近,还有很多远近驰名的“贡品”。要是这方面出了事,那问题可就大了。

章先生转到这边来才半年,很多方面都还使不上劲。眼下出了这桩事来得够巧,操作得当的话,南乡这一块的负责人全都要换一遍。

有人下去,自然有人上来。

正是换上自己人的好时机。

章修严相信章先生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章修严平静又客观地把自己和袁宁意外发现的情况说出来,并把孟兆老师写过的文献和相关的资料递给了章先生。

章先生接过后没急着看。他看了和自己极为相似的儿子一眼,语气满含意外:“以前你不爱管这些事。”

——不仅不爱管,甚至还有点不喜欢他这个父亲的功利与铁腕。

章修严回答:“以前你对我说过的那些话,我有点懂了。”

想要做到一些事、保护一些人,必然要先让自己的心坚硬起来,比心中在意之人更先学会这个世界的规则——并运用这些规则。

作者有话要说:

主持人:爱一个人到底什么感觉?

大哥:好像突然有了软肋,也突然有了铠甲

宁宁:…_(:з」∠)_好像有哪里不对

第18章 小草

第二天,章家来了个新的园艺师。春天的尾巴已经不见了,夏季的气息越来越浓,园中的花木要么需要修剪,要么需要替换,园艺术带着他的两个学徒过来做初步评估。

袁宁很好奇,得到许可之后跑去花园,跟着园艺师满园跑。章家花园很大,没有花的地方都铺着翠绿的草地,它们的腰最细,风一来就学着弯腰。

袁宁看到有小草弯得特别卖力,不由好奇地追问:“你为什么把腰弯得特别低呀!”

小草说:“因为我不想被剪短。剪草机一过来,我就贴着地面弯下!”它骄傲地站了起来,“你看,我有这么长了!比别的小草都长!”

咔擦。

一个学徒拿着剪刀走过来,把那棵长得特别高的草剪短。学徒才十六七岁,皮肤被晒得黑黑的,牙齿却很白。学徒朝他露齿一笑:“虽然有剪草机,但还是得用人工补补。”

见那棵小草弯下腰嘤嘤嘤直哭,不愿再和他说话,袁宁忍不住问:“它们会不会很疼啊?”

学徒莞尔。果然是个小孩子,问的问题都这么天真。他说:“不会的,它们和我们不一样,不会疼的。要把它们剪得齐齐整整才好看,要是由着它们长的话,它们一定会长得乱七八糟。”

袁宁若有所思。

学徒继续去补漏。

这时章修文从外面回来了,见袁宁蹲在那里冥思苦想,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含笑说:“宁宁,你在这里做什么?”

袁宁说:“那个大哥哥说,草要修得齐齐整整的才好看。”

章修文一怔。

袁宁睁着黑溜溜的眼睛望向章修文。大家都夸三哥聪明,学什么都很快能学会,大哥也说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三哥。他小声问:“小孩子是不是也是这样啊?”

要听话,要乖,才能讨人喜欢。

他们努力想做到的东西,在大人眼里是不是都像在胡闹呢?

章修文定定地看着袁宁。他隐约有些明白大哥比较喜欢袁宁的原因。这孩子太聪明,也太敏感,别人不经意的一句话都会被他牢牢记在心底。

章修文说:“人和小草当然是不一样的。”他干巴巴地说完后,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也会词穷。

真的不一样吗?

他不正是小心翼翼地按照章修严他们的要求去做,一刻都不敢停歇,生怕自己没办法让所有人都满意。

事实上哪有让所有人都满意的可能?

袁宁等不到章修文的下文,又见章修文脸色不对,顿时不敢再说话。好在这时另一棵年长的小草开口了:“小娃娃,你不用替它伤心,等一下风一起来,它马上又精神了。这里其实还算好的,在野外可没有人来修剪我们。外面的世界是很残酷的,我们得为阳光和水分争得你死我活,哪能像现在这样健健康康地长大——这是一颗远方飘来的种子跟我说的,它说它真羡慕我们,很想在我们这边扎根。”

“这样吗?”袁宁听得入神。

“就是这样的。”年长的小草说,“先得活下来,然后才能想别的啊!”

“即使生在野外,我也能活得很好!”那棵正在哭泣的小草不服气地争辩起来。

“可是我们都不行。”年长的小草反驳,“我们不能长在野外,就像外面来的种子不能长在我们这里一样。我们根扎得不够深,抢不到水;叶子长得不够高,抢不到阳光——所以这里才是我们的家,每年定时修剪,能让我们长得更好,也能让我们更多的同伴活下来。”

“那为什么不把根扎深一点,把叶子长高一点?”年幼的小草梗着脖子说。

年长的小草只能静静地看着它,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因为做不到。”袁宁暗暗想到。

这个世界这么大,他认真去学,认真去看,也只能看到朦朦胧胧的一角。那么小那么小的一角,已经让他很难招架,若是让他一个人去面对那么大的世界,他肯定做不到的。

袁宁说:“因为我们还小。”

章修文也回过神来,看向袁宁。

袁宁说:“长大了,肯定就不一样了。小时候大家都要上学,都用一样的课本,都上一样的课,但长大后每个人做的事却都不一样,可以当律师,可以当巡警,可以当老师,可以当医生,也可以当园艺师,”他把自己知道的职业掰着手指数完,仰头看着章修文,“三哥,是这样的对吧?”

章修文说:“是这样的,长大了就不一样了。”口里虽然这样说,章修文却还是觉得眼前笼罩着一片暗影。

袁宁没见过“长大后”的世界,他却是见过的。长大后就会不一样吗?大人里也有庸庸碌碌、随波逐流的,也有穷途潦倒、三餐不继的。

章修文沉默了一会儿,忍不住补了一句:“前提是你足够努力。”

袁宁用力点头:“我会努力的!”

章修文看着他明亮的眼睛,心情也莫名明亮起来。他“嗯”了一声,伸手揉了揉袁宁小小的脑袋,坚定地说:“我也会。”

“章修文。”章修严严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袁宁和章修文齐齐看去,心脏都缩了缩。